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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病人

德里病人

作者:毛利
晚飯後,小林忽然跟她說,今天要早點睡,他覺得自己好像感冒了。第二天,也就是維真走前一天,小林病情加重,他要麼高燒到駭人的程度,要麼渾身冷得發抖。午飯時還看他勉強起來喝了幾口粥,晚飯就是徹底昏睡了,看上去並不是普通的感冒。
維真準備放在德里的時間並不多,最多兩個禮拜,北印西姆拉山區,南印清萊海德拉巴,還有聖地瓦拉納西,是她探尋印度的重點。當然,沒必要太匆忙,可以先在新德里轉上三五天。在小林的辦事處安頓好,她就迫不及待一個人跑了出來。德里大街遠沒有別人說的髒亂差,有亂跑出來的牛,也有傳說中在路邊搭窩棚的賤民,但不管牛還是人都沒有慌張的氣息。維真發現路上像她一樣的行人很少,她想起來有本書里寫:在印度人人都這樣,走路感到勞累,這兒的泥土裡好像藏著一種敵意。維真可沒覺出來,只覺得太陽曬得厲害,有要把人皮烤乾的趨勢。
回去后小林問她:感覺如何?她說:不錯,挺好。小林笑笑:你要呆上幾年,大概有什麼離開的機會,都會迫不及待走。原因嘛,沒有豬肉牛肉吃,是一個,印度菜難吃得要命,也是一個,印度人難搞得要命,更是一個。維真饒有興緻地聽著,覺得每樣事情都有新鮮的活潑勁,她開始覺得自己要去征服印度了。
小林對她已經不再像原來那麼客氣,大概是因為她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維真明顯感到,病人和小孩一樣難弄。以往她想幫他拿著鹽水去廁所,他會執意說不要。但病了幾天後,他開始默許維真這種幫忙。維真看著他的身體背向自己,寬寬大大的病號服里,一個男人像小男孩一樣,虛弱地尿尿,這事真是奇怪極了。也許她天生吃不了免費的午餐,白住read•99csw•com了小林的房子,就要給他做牛做馬還回去。
可惜那碗被擱置太久的粥,已經泡漲得一塌糊塗,沒能引起小林的食慾,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維真覺得好累,她本來期待的場景可不是這樣,原以為他至少會顧及她的面子,再難吃也悉數吃完。現在這樣,總有點好心當了驢肝肺。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除了間歇感到腿和胳膊上有點癢,大概是蚊子吧,她沒在意。第二天起來越撓越癢,出門逛了一圈,回來發現身上已經有幾十個包。小林不在,維真打電話問他哪裡有藥店。他指點她不如先用風油精塗塗,維真照做了,緩解了一點,又覺得沒什麼了不起,於是出門坐地鐵去看蓮花寺。寺里大多是外地來的印度遊客,看到東方面孔的維真,好幾個印度男人衝上來要求合影。她應付完幾個,覺得這沒準有什麼危險,趕緊跑了。
維真看到小林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們是兩路人。他看上去像一個最常見的外派員工,哪怕是來接朋友的朋友,也穿得像個馬上要趕去公司的上班族。這是小林在印度的第二年,他對見到同胞好像還挺熱情,除了沒幫維真背包。後來小林一直講:不是我沒有紳士風度,我以為你們背包客不喜歡別人幫忙背包。
檢查結果嚇了他們一跳,是登革熱,一種在印度也算少見的傳染病。小林馬上被安排了住院,他還不忘跟她開玩笑:看,保險買的有用吧,我這樣的全賠。維真惴惴不安,聽說登革熱有窗口期,沒準過幾天自己也開始病發。事情到了這步,她只能留下來照顧小林。說照顧,無非是陪著,小林在最初幾天食不下咽,看到護工送來的飯菜,搖頭推到一邊。私人醫院其實伙食不錯,這些咖喱米飯炸雞腿燉蔬https://read.99csw.com菜布丁果凍,統統進了維真的肚子。小林在床上看著她吃,說:好像看著你吃,還挺好吃。但是他自己一口都吞不下去,人就一天天瘦下來。維真說:不如我給你帶點粥吧。
那當然,維真好歹也是資格深的老驢,二十歲開始滿世界亂跑。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有被人接機的待遇。輾轉聯繫到小林,倒不是忽然一個人寂寞害怕,而是對方的德里辦事處,有一間空房可以免費給她睡。對一個想周遊全球的人來說,沒什麼比省錢更重要了。維真這一路想穿越整個亞洲,從印度一直沿絲綢之路上中東,最後一站,定在埃及。小林聽著這個計劃,著實覺得很偉大,在去市區的車上連連感嘆:要是我也有這麼多時間就好了。他是尋常普通要上班要賺錢的男人,恐怕退休前都找不出半個月時間用來旅行。
一個名字極其長的醫生,講著一口印度味的英語,接待了維真,她聽他講了幾句,完全摸不著頭腦,只好再去把小林叫進來。醫生看了看他,直接跟他說:那麼患者是林太太?維真這句話倒是聽懂了,連忙擺手,拜託,他們怎麼看都不像一對。診斷結果,維真是極其敏感的皮膚,被什麼東西一咬,都容易過敏。她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常常在荒郊野外被叮得一塌糊塗。小林算是放心了,又問:你有沒有買保險?維真攤手:沒有。她從來沒想過保險這回事,不然怎麼叫冒險主義?
最後幾天,小林不停地說癢,醫生解釋,那是病快好了。他嘟嘟囔囔用中國話罵著對方:什麼鬼醫生,不開點葯給我。維真站在一旁,覺得很好笑,慶幸這種日子總算要出頭了。她對印度因為這件事,實在是疲憊了,開始理解英國人為什麼要說這裏的泥土藏著敵意。九_九_藏_書沒事還好,有事印度真能把你折騰個遍。小林準備出院后就回國,維真則準備去斯里蘭卡海邊換個心情。
住院三四天後,原來性情溫和的小林開始變得越來越急躁,他想出院,但指標還沒下來,主治大夫說,大概還需要一個星期。這事惱火的地方就是,小林本來訂好了回國機票,因為簽證到期,他要回去再辦新機票。誰知道倒霉的印度海關能不能讓他出去。儘管醫院一再表示,得登革熱這回事可以打報告要求籤證延期。
像過去無數次旅行一樣,這種日子充實而又忙碌,維真開始計劃著下一站,買到後天的火車去瓦拉納西。臨走前,她和小林一起去逛超市,補充下物資。兩人已經相處得跟認識十幾年的老友,維真心想:的確有一種男人,讓你一點都沒有戀愛的衝動。
回去才知道真正的危險是什麼,小林看到她胳膊上的腫塊,嚇了一跳,說:真對不起,我該早點帶你去看醫生。維真想了想:沒事呀,就是有點癢。她出門在外,還沒人怎麼關心過她的死活。小林堅決要帶她去醫院,她想去見識下印度的醫院也好,在車上她問小林:聽說印度是免費醫療?外國人也能享用嗎?小林笑了:沒有人上公立醫院,根本也沒什麼正經醫院在那上班,但凡有點錢的人,都會選擇私立醫院。
維真沒走,她有點怕這個人忽然死了,只一天,嘴唇變得像焦皮一般,雙眼通紅,看上去駭人得很。第二天一早,她送他去了醫院,有了上次的經驗,她一路小跑幫著辦理各種手續,拿著小林的錢包,到最後發現錢不夠了,知道私人醫院果然貴得嚇人,光做個血液檢查就要七八千盧比,幸虧她剛取了一筆旅行花銷。
印度始終烈日炎炎,維真一下飛機,就迫不及待脫了外面的薄毛衣。出九九藏書機場前,她的背包帶纏住了安檢機,搞了很長時間,才急急忙忙走出去,在一堆黑黃面孔中,找到一張中國人的臉,還看到他舉了張a4紙:歡迎陳維真。
維真只好又跑了一趟,去移民局幫小林跑手續,她發現此地的規矩和程序一樣不比國內少,因為語言溝通不便,你更需要等等等。
幾個月後,他們以驚人的速度結為夫妻。她常常想:如果沒有那次登革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吧。現在她已經不是個遊盪世間的背包客,小林也不再常駐印度,他們變成一對最尋常的夫妻,有時吵架有時賭氣,但卻是世人喜聞樂見的美好結局。
她走的那天,正好是小林出院的日子。提前去醫院幫他辦了手續,但有幾瓶生理鹽水要下午才掛完。維真很抱歉,不能接小林出院。小林此時已經恢復理智,不是之前那個惱火的小孩了,說,沒關係啦,你自己要當心。
一個月後,維真回國了,這比原來計劃的旅程要短得多,她覺得有股什麼神秘力量在牽引她回國。出了機場,她又見到小林,他和第一次接她的時候一樣,站在人群中,笑著看她。這一次,他幫她背了背包。
接下來她一天跑兩趟醫院,每次都需要倒兩段地鐵,再叫一輛突突車。逐漸明白印度人何以難搞,他們喜歡漫天要價,對著急的人來說,沒有比跟他們胡纏更惱火的事了。但在印度,沒有人是急匆匆的,就算小林按鈴多要個枕頭,護士沒準過三四個小時才想起來。維真最感到抱歉的是,她廚藝有限,除了煮粥炒點蔬菜,弄不出更多的花樣給小林提高食慾。
不過後來,她還是乖乖買了份保險,上面寫著諸多款項,負責境外住院治療,遺體運送回國……正常人看到這種條款,大概已經把出行的興緻淡了一半。但維真一想到這樣可以給別人九*九*藏*書少添麻煩,覺得這幾百塊還是花得很值。她繼續在德里待了一周,跟著小林去穆斯林聚集區買牛肉,一個人去甘地墓走走,他還十分勉為其難地,請她吃一頓印度本地咖喱。維真很喜歡吃饢,一種面和油烤制出來,裏面塞了不少黃油的圓餅。直到小林意味深長地講:印度人胖就是因為喜歡吃這個。
她沒想到小林會來送她,印度還是那麼熱,但是小林還沒痊癒,穿了件外套,人很瘦,滿臉鬍渣,在半路截住她,執意要跟她一起去機場。維真就和他一起坐在車上,快到機場的時候,他握了下她的手,也許還想擁抱下,但是沒有。
異國之感這時候才鋪天蓋地侵襲過來。儘管生病的不是維真,她照樣覺得害怕。雖然平常是說走就走的人,這時候要是撂下別人走,未免太不是人了。她問小林,要不要去醫院?他撐著說,明早再不好,我就去。你明天幾點走?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小林發火,不準離開病房的小林,忽然從樓梯上蹭蹭蹭跑下來,一群護士保安在後邊追著,攔住他讓他別走。小林氣得要命,維真覺得很抱歉,就是一碗海鮮粥嘛。最後護士做了妥協,那碗粥終於被准許拿到病房。
有一天,小林舔著乾燥的嘴唇,說,他想吃海鮮粥。維真討教好哪裡去買海鮮,立刻出發了。先跑到一個當地的菜市場,買新鮮大蝦,她怕別的海鮮沒準又有未知危害。隨後回到辦事處,照著百度食譜,一步步做好。看上去不壞,她小心包好,準備打個車送去醫院。但是正好中午吃飯時間,門口的士行的錫克族老闆大熱天包著個頭跟她說,miss,現在能用的車都派出去了。無奈,只好又倒了兩趟地鐵。一路到醫院,不知道為什麼,保衛攔住她說:外來食物不能上樓。她在樓下理論半天,只好給小林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