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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白猿別傳

柳白猿別傳

作者:徐皓峰
典當行老闆馬茂元長噓一聲:「唉,匡一民如果在,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可憐他沒趕上保陳其美,也沒趕上保楊杏佛。」
也許姐姐從未存在過,她只是引發他認識自身罪惡的契機,是佛菩薩對自己的一次輕輕的點化。他對著群山呼喊:「姐,保重!」回聲消失時,他下山了。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繼續說下去。
一個戴禮帽穿長衫的人拿著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翹起二郎腿,掏根煙在煙盒上敲了兩下,顯得十分悠閑。
柳白猿倒了下去,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當今是蔣委員長的天下,他卻稱自己是一個人的化身,您知道這個人是誰么?」
看到楊杏佛並不大的鼻子,柳白猿覺得自己的人生變得堅實。要以自己的生命來保護他的生命。要楊杏佛的教誨自己,弄懂中山陵上六個篆書的詳細含義——
客人關上了門帘,兩眼空洞地向櫃檯走來。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槍管露了出來。馬茂元撐起了五指,以便讓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在敲門的瞬間,忽然一閃念:「她不會拿著金條走了吧?」底層民眾,行為不動,因為貧窮令人變質。柳白猿長吸了一口氣,念叨了兩遍:「不會,她不會的。」
女人的身體只有痛苦和罪惡,目睹姐姐被強|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歲開始排斥女性,但作為男性,有一個更為遙遠的起點,那是恆古以來對女性的需要。
柳白猿側過了頭,避開了鄧靈靈的目光。剛才進入她身體的瞬間,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緊,勒死楊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頭。
柳白猿:「我有個條件。騙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客人向外走去,撩開了厚厚的門帘,一束紅艷的黃昏光色打在馬茂元的臉上上。馬茂元知道,當這束光消失的時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結束。
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喃喃道:「也許就是他出賣了楊杏佛,否則軍統又怎麼會預先在柳白猿的水果店安下炸彈?」馬茂元搖搖手,說:「不會不會,從你說的故事里,匡一民是個有理想的義士。」
柳白猿繼續說道:「僱用我,不是讓我殺楊杏佛,而是讓我殺匡一民。匡一民是陳其美當年的助手,蔣委員長稱自己是陳其美的化身,發跡時用的是陳其美留下的班底,也許這一點故人之情,令你們不願自己動手,要用我這種江湖人物來除掉他?」
馬茂元:「什麼人?」
兩人對視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頭。
七日後,他離開了醫院。那一刀,離脾臟只差兩分,原來生命是可以用尺子衡量的。他回到了家,給自己做了一鍋雞蛋炒米飯。每當寫了有趣的報道,他就會做一鍋雞蛋炒米飯慰勞自己。他會放許多油,以致油膩得只有他才能吃下。
老記者在七年前橫死街頭,沒有人對他的死追求,只在編輯部的閑聊中,有人說是得罪了富商,有人說是得罪了軍統。
脆薄的鏡片沒有甭碎,這一刀擲出的力度已不是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神跡。
南方女子再次笑了起來,掩面的手掌后,是一個小小的酒窩。
柳白猿:「如果開槍,我廢根手指,你廢條命。」
這是一個倉庫,有著數不清的木箱,只在遠處的排風扇處露出了一點亮光。忽然一聲合電閘的脆響,倉庫中的燈亮了起來。
他的大腦仍然遲鈍,只知道向響槍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是柔軟的大牆,雖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過去,卻花了半個時辰。他的臉上手部被刮出了無數細小划痕,夜風一吹,奇痛無比。
他:「我已經三十三歲,生命對我不再有意義。我只希望你多捅兩刀,讓我死得深刻點。」
客人垂下頭,敲了下櫃檯,這是成交的表示。拿過了兩塊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買走了一段歷史。」
到9月13日,他已經刺殺了二十一人,賺得了二十一根金條。剛開始的生涯,令他興奮,在擲出飛刀的瞬間,總是大腦皮層一陣清爽。
響槍的林中有著微弱的呻|吟聲,他扒著灌木走進去,突然呻|吟聲消失了,他又扒過幾叢灌木,見到黑暗中一雙野獸般閃光的眸子正緊盯著自己。
她單手伸出水面,掩著嘴笑了起來,然後小聲地說:「你要再啰嗦,我就一刀捅死你。」
他沒有掙扎,算計著特務們應該離去時,才做出一個緩慢的蛙泳動作,脫落了身上的繩索,撐開了麻袋。他在水中睜開眼,見上方有著一團奇幻的光圈,便把一口氣吐在水裡,向上游去。
說楊杏佛鼻子過大,和女人接吻時是個嚴重的障礙,並對女人的香水有過敏反應。他的鼻子決定了他是個正人君子。
柳白猿雙手插著袖口,在街上行走著,他漸漸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來越快。
他敲響了房門。
她走過來,見我又坐在水果店裡,會有何反應?如此想著,柳白猿拿出了手帕,遮住了自己扭曲的下巴。但這時,從亞爾培路中央研究院國際出版品交換處大門中,跳出了四個身影。
柳白猿:「你們是國民黨特務。」
他縮著肩膀,雙眼臃腫,遮蔽了視線。他盲人一般地向前摸索,鼻子和嘴唇時不時冒出血來。
眼角的余光中,有人跳下笨拙地跳下泳池,激起了一片水花,但那是一個小巧玲瓏的身形,他轉頭看去,是位面目清秀的南方女子。
女人的肉體不是痛苦與罪惡,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顯現。離開鹹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襖中的金條,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來。

柳白猿正傳
一、清溪清我心

客人吃完燒餅后,從長衫中掏出了塊裹在麻布中的東西,「嘣」的一聲放在櫃檯上。馬茂元打開了櫃檯上的小檯燈,挑開紗布,見裏面是一把泛著青光的曲尺手槍。
也許是水中睜眼令不潔凈的水刺|激了瞳孔,他眼中很痛,一下視線模糊了。他爆發出了一種令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力量,一下把農家女整個人抱了起來,沖入了船艙——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這條街上賣水果已經賣了兩代,即便把店轉給別人,也不會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個晚上從此消失得乾乾淨淨,第二天你就出現了,我欽佩你的辦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那人聲音低沉,猶如緩緩的河水。那人:「你什麼人?」他脫口而出:「柳白猿!」話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客人:「人已老,槍如新。馬老闆,我說的不是這一段歷史,而是我一個朋友的經歷。」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條的訂單,要他在六個月後將楊杏佛刺殺,雇傭他的組織名為「海陸青年團」。
柳白猿在兩個月前買下了它,準備作為自己日後的養老之地。他要讓鄧靈靈住到那裡,給她最好的飲食和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讓她充血的下體複原,可以重新感受快樂——
6月18https://read.99csw.com日,柳白猿回到了亞爾佩路,水果店還在,他打開水果店門板時,看到鄧靈靈和楊杏佛一前一後地從同盟辦事處走出。匡一民呢?

六、空悲遠遊子

他是一個隱蔽的高手,有這樣的人寸步不離,楊杏佛的生命應該可以保障。但楊杏佛似乎並不知情,對此人的態度,只是將他當作傭人。柳白猿一日兩次地看著這一主一仆,感到刺殺任務變得有了趣味。
匡一民:「我二十一歲學成了武藝,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一個值得去扶佐的人。蔣委員長不是,他頂多是陳其美的翻版,而中國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傑,需要一個合理的制度。」
他被打碎的牙床無法複原,令整張臉扭曲變形,面部皮下有幾片骨渣扎在神經里,令他的左下眼廉時不時痙攣,左眼不停地流淚。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賭場的目擊者們有著深刻的記憶:那把飛刀沿著一條圓滿的弧線飛過了趙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彷彿獲得了生命,憑空一跳,插入了趙力耕的脖子。
小紙上面是她的名字,還有一個座機電話,名片的襯底是國畫大師齊白石畫的一團菊花。她指指點點:「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塊大洋。」
但他聽到客人的聲音:「我想給它最後上一遍油,求你了。」
他坐在八仙桌旁,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槍放在桌上,往馬茂元面前一推,然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二十分鐘后,客人給手槍擦完了機油。
在警察局筆錄時,有十三個賭場職員和二十七個客人用了同一個詞彙——「那是一把妖魔附體的刀」。
鄧靈靈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裙,幫楊杏佛拿著文件夾,顯得自信幹練。
他越走越遠,直走到大地黑暗,這時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樹枝包裹著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後望去,是莽莽野山,沒有一絲燈火。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再有名字,永遠不再作回人了。
當第一記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沒有用練就的乾冷肉綳勁抵抗,而是松展開自己,實實在在地接了這一下。登時跌了出去。
應該是捏酒瓶時划傷的,他的酒勁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嚴重失控。這時一個戴禮帽穿長衫的人從廚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鐵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剛才,他扔出了平生最為得意的一刀,這樣的境界他再也不能達到,但他喪失了大腦皮層的清爽,扔出這一刀時,感到一萬根針扎進了大腦。
和柳白猿一樣喜歡水果的還有一個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隻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聞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廣西有一個叫「言情門」的武術流派,以清晨聞梨味作內功功法,聞氣味就等於在練呼吸。
二十分鐘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來。農家女撲過來,抱住了老漢,說:「夠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忽然他的脖頸一冷,這是危險的信號,他努力睜開眼。酒館中竟沒有了一個人,連酒館夥計都不知了去向。
他去過山區的六十七個村莊,只有兩三戶的高峰也曾不放過,但五個月過去,姐姐的身影仍沒有出現。1933年6月10號,柳白猿坐在一道布滿夕陽光斑的石壁上,用一條手絹擦著左眼的淚水,放棄了尋找。
客人低吟一聲:「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今年三月,他採訪了影星黎麗麗。在阮玲玉死後的兩年,她接替了第一女星的位置,和柔弱哀傷的阮玲玉不同,她是健康開朗的風格,熱衷於體育,整個南方都為這個生機勃勃的女人瘋狂。
刺客是男性最古老的職業,在農業和畜牧業還沒有明確分工的原始社會就已經存在。只要有男性,便會有刺客。
經歷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經都已經死掉。而她興緻勃勃,問:「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訥地點了點頭。她打了個響指,說:「太好了,給你留個紀念,我的名片。」說完跳到床下,從衣服中取了張小紙,又一下撲到柳白猿身上。
柳白猿每次看資料,都穿著整齊,擦凈几案,充滿恭敬之心。他認為如果真有地獄,閻王勾畫生死薄也是這樣的端正,因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的高尚、卑賤、善良、兇惡。
柳白猿長嘆一聲,音調悲涼,然後走入房間,關上了門。
但她上岸了。
他忽然冷靜下來,回到了他落水前一直在想的問題上:對他行刑的青年刀法純熟,刀入肉后,做出大幅度划動,外人看來他被挑斷了手筋腳筋,而只有他知道,每一刀都巧妙地避開了他的筋脈。這青年是什麼人呢?
柳白猿:「要不這樣——我娶你。」農家女驚訝地看著他,止住了哭聲,很快搖了搖頭,態度很堅定。
馬茂元獃獃地看著兩塊銀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癢無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兩下——
田裡農民停下了收割,獃獃地站著,風中傳來隱約的哭嚎。
但看到這條資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背下了這首詩,度過了份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還笑得醒了過來。他擔心自己會一直笑下去,但兩天後送到的第二條資料,止住了這個毛病。
一個小時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質小樓,住了七八戶人家。第二層走廊的最深處,便是她的家。門上貼了一張印刷齊白石大寫意的年畫,和她的名片上一樣,是一團菊花。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鄧靈靈的鏡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瓷器碎片的邊沿如刀的鋒芒,他夾起了其中狹長的一片,卻發現一顆晶瑩的血珠順著食指滴了下來。
他向她游去,故作瀟洒地說:「我可以教你游泳。」南方女子:「我已經會了。」他:「我可以教你跳水。」南方女子:「跳水不重要。」他:「像你這樣的小姐,總是撲通一聲地入水,太煞風景了。請你相信我,我不想騷擾你,純粹是看不過去。」

引子

柳白猿:「我給你金條。」農家女猛烈地搖頭。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來給農家女磕個一個頭,農家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哭的聲音很大,響亮綿長,而柳白猿沒有制止她。
他要以最快速度趕回上海,因為他在孫中山祭堂中有了特殊的感悟,那「民族、民權、民生」的鑲金篆字,雖然他不知道具體含義卻贏得了他的敬意,六個月前,他已經決定要暗中保護楊杏佛了。
練出乾冷肉,意味著可以奔跑兩個小時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間改變身形,從一個五十厘米的洞口鑽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馬的脊樑。
即便他搜集的報道,能累計上千萬條,也沒有成就感。這種娛樂報道,https://read.99csw.com一條就等於是上千萬條的價值,因為根本就沒有價值。他簡單重複著自己,這個世界也在簡單重複著。
三年的修鍊,肌肉沒有強健地挺起,反而乾癟。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慘白的皮膚下,肌肉纖維是多麼的緊縮密集,猶如遇水收縮的生牛皮——這在刺客界有一個專有名字,叫做「乾冷肉」。
在當晚十一點,他離開南京,作了一個決定:停止其他刺客業務,只等待六個月後的一天。
他心裏已明白,這是為挑斷了他的腳筋而預備的。殘廢成了不可改變的事實,他反而安靜下,觀察所處的環境。
拿刀的青年一個健步跑到柳白猿近前,抓住他的腳,往腳腕深深地刺了一刀,然後刀鋒一扭——
沒有人應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協助孫中山改組國民黨,把宣誓效忠、喝雞血、按手印這些青幫規矩引入了黨內,派我多次刺殺黨內的不同政見者。他是個為民主而革命,卻不知道民主為何物的人,他只是個英雄豪傑,卻不能把民眾引向大道。」
過德誠一下止住了笑聲。
她有時從街對面走過來,買兩三個美國蘋果,用手一擦,就在店裡吃了。她吃蘋果時,很少和柳白猿說話。一天,她跑進了店裡,柳白猿挑了兩個蘋果,她說:「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會么?太冷了!」
柳白猿:「你懷疑了,就讓一個女人來確定?」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觀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愛好。殺人後的感覺,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深深的厭惡。只有溪水的聲音,能令他安靜。
魯迅先生寫下了哀悼詩:
爆炸聲停止后,四個殺手只從地上站起來三位,仍趴地上的殺手已經死去,但周身沒有一絲血跡。他的名字叫過德誠,後來從他的胸腔里發現了一把七寸的飛刀,令所有法醫百思不得其解。
楊善起一輩子做的最後一件惡事,便是當著全村人強|奸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節,楊善起將姐姐拖向了麥田深處,兩個打手把他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他嘴裏。
(完)
柳白猿的手指離開了袖口,放鬆下來,走入孫中山祭堂。
柳白猿抱住了她,兩條胳膊的骨髓變得滾燙。她靠進他懷中,將頭埋在棉襖里,重重地哈了口氣。
此人走路姿勢笨拙,時常會被路上石子絆個趔趄,但他的腳步聲很輕,只有身體高度和諧,才會發出這種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楊杏佛在保障同盟和楊家之間行走。
過德誠陪著笑了兩聲,說:「何以見得?」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斷了。」然後把金條往氈帽里一扔,氈帽戴在了頭上,雙手插著袖口,溜溜達達地走出屋去。
身後卻響起了一片銀元的清脆音聲,客人回身,只見馬茂元正把三疊銀元落在桌上,笑容滿面地說:「按你說的,三十塊!」
家鄉的老屋坍塌了一半,姐姐嫁到了遙遠的山區。一個被強|暴的女人承擔著不屬於她的罪惡,受到村民的鄙視,所以沒有人知道她出嫁的具體地址,只能指著東南方向。
更重要的是,有了乾冷肉,方可以擲出隨心所欲的飛刀。柳白猿下山後,接受的第一單買賣,是刺殺上海賭業大亨趙力耕。
那人:「陳先生被袁世凱暗殺時,我從日本剛剛回來。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許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陳先生多年的助手。」
馬茂元看著桌子上的曲尺手槍,猛地掏出手絹,快速把槍包上。客人在前方頂風而行,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遞給了他。客人愣愣地接住。
眼前的俄羅斯女人,是某外交官的女兒,還是某富豪的小妾?她和他在一條泳道中,來回地游著,累計有三百米了。她還會游下去的。
溪水冰涼,倒影中的他,顴骨顯露,一臉餓相。他已經三十三歲,他本名叫雙喜,失去這個名字已經有十五年了。
他的家陰暗潮濕,只有十二平米。七年來,他每月的工資都消耗在手腕上的勞力士手錶上了,這讓他在採訪明星們時,能有自信。不是他勢力,而是他覺得採訪時,如果不能平等,就不能客觀。
匡一民一拍桌子,說了聲:「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門。一分鐘過去,鄧靈靈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她盤了一個規矩的髮髻,一臉莊重。
他總是相信,油就是營養。一兩油等於三百五十分之一的人蔘,等於同等份量的蜂蜜。因為他發現,油放得越多,雞蛋炒起后就變得越大。油能夠滋養雞蛋,當然也能夠滋養人。雞蛋炒米飯,就是他的養生秘訣。
柳白猿從不和僱主見面,他在四馬路郵局有一個郵箱,彼此通過信件往來。信件上的字都是從報紙上剪下后拼成的。
柳白猿:「每當有一個蔣委員長的政治對手被刺殺,報紙上就有一個名字怪異的組織出來承認是他們乾的。蔣委員長便可以擺脫關係了,現在最讓蔣委員長不安的人應該是楊杏佛了。」柳白猿大笑,過德誠也一陣大笑。
客人停住,離櫃檯還有五步。客人一揮手,一塊銀元落在了櫃檯上,轉了兩圈,「鐺啷」一聲躺倒。
他在七年前由時事記者改作了娛樂記者,常見到上海的名媛和影星,他堅守著記者的信條,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關|系。實際情況是,時尚女人們根本不會跟他發生什麼關係,他在她們眼裡,只是個工具。
黎麗麗為人大方,隨手送給他了一張游泳俱樂部的會員卡,他的生活從此發生了巨變,雖然他還不能進入高檔餐廳,但可以和上海的上等人在水裡裸體相見。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風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麼區域,柳白猿見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館,便一陣狂跑,沖了進去。
客人一陣冷笑:「謝謝你,給匡一民說了句好話。柳白猿是個古老的江湖人,不了解現代的特工手段,他給鄧靈靈的那封信,早被軍統截獲了。那個挑柳白猿手筋腳筋的青年,是我安插在軍統的內線,可惜他是底層特務,沒能及時得軍統刺殺的楊先生的計劃。用了一年,才把柳白猿的信抄出來給我。」
他一下跳上船,把女人一把抄起,托住她下巴,向船艙拉去。被托出下巴后無法喊叫,但她奮力掙扎,農家女子身體強健,猶如一條打挺的鯉魚。感受著她身體的力度,柳白猿忽然一口氣頂在胸口。
柳白猿:「你是什麼人?」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蘇省旦徒縣有一所精緻宜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陸逵隱居的地方,他離開那裡后,平息了甘肅民亂,成為了青幫的第三代祖師,兩百年後的青幫在煙賭嫖毒中墮落,祖師的文雅被淡忘,這個原本該成為青幫聖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很少有當鋪敢典槍支,因為逃兵的情緒難read•99csw.com以控制。當這個客人走進當鋪的一刻,馬茂元觀察到他走路時鞋跟不離地,這是極度疲憊的表示。
他為雜誌服務了七年,花掉了他青年時代最好的時光。只在三十三歲來臨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變得瑣碎不堪。七年來,他努力搜集著人類和動植物的奇聞軼事,這些短報道,將他的生命瓜分。
馬茂元嘆息一聲,客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聲音慘厲:「革命曲折,心靈有時會很苦悶,我悔不該染上了鴉片惡習,偏偏在那幾日病倒了。」

三、鳥度機關里

看完這條資料,柳白猿變得嚴肅,他當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東郊鐘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39米寬的白色台階層層上升,延伸435米。
但這時離他三十米外的樹林中發出一聲怒吼「柳白猿!」,緊接著三聲槍響。他扒著樹枝,喉頭滾動,預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說話,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
客人穿著一件骯髒的長袍,眼神空洞,說:「聽別人講,到你這裏賣槍,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會先給個燒餅?」
馬茂元回到當鋪行,坐在櫃檯后,想象著楊杏佛的鼻子,不由得一笑。他已經五十三歲,就快有小孫子了,他給小孫子預備下最好的故事,那是爺爺在今天鼓勵了一位義士。
第二條資料為:
那人嗓音飄忽,彷彿不是從他身體發出來,而是從空氣中直接產生。他說:「桌上的東西看到了?那就進來坐坐吧。」
馬茂元:「哼,這個時候,退錢已經來不及了。槍你拿不走。」
客人閉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槍,放到耳邊,拉了一下槍拴。槍栓發出利索的兩響,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如果能遇到一條海蛇,我所有的痛苦便都會消失——感受著溫熱的陽光,他這樣想著。可惜這裏不是大海,而是一個游泳池。他的身邊是一個穿著黑色泳裝的俄羅斯女子,有著碧綠的雙眸和飽滿的胸部。
棉襖的腋下位置縫有一塊硬物,那是根金條。她是我此生的第一個女人——但我現在是一個水果小販——
他今年三十三歲,是《紅衫綠袖》報社的記者,因為長期伏案工作,周身肌肉鬆軟。記者生涯唯一的收穫,是了解到雜七雜八的知識,他知道,在海岸十四里內,生存著一種清白色的海蛇,其毒性遠遠超過了陸地上的同類。
她撫摸著柳白猿的肋骨,輕聲說:「大哥,你剛才快樂么?」柳白猿的聲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對不起。」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齒不清地沖農家女說了句:「謝謝。」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顫微微地走出了船艙。
柳白猿尋找姐姐前,去了趟度化寺,那個寫著「雙喜」兩字的紙人還在。他對著紙人,坐了整整一個晚上。當第一縷陽光射入窗框,他走出了佛堂,向著東南方的群山而去。
柳白猿應合了一句:「很貴。」她:「是呀!頂我一百多頓飯了,但有了高檔名片,身價就能提高啦。」她的兩眼有了光彩,顯然認為自己做了件很有氣魄的事情。
她的脖子凍出一片淺紅,猶如處|女害羞的紅暈。
柳白猿拿不出這根金條,刺客注重細節,因為任何一個小紕漏,都會引來危險。他放下棉襖,躺回床上,說:「我給你一百個蘋果。」鄧靈靈在他臉上很響地親了一下,然後將頭卧在他的胸口。
馬茂元的眉頭皺緊,但隨即舒展,因為他見到客人開始咬燒餅了。一個吃飽的人,很少有極端情緒——這是馬茂元多年的經驗。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遼寧雪華山逝世,他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後作為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個願望——到溫暖地帶,看看流動的溪水。
女人在抽泣,看著她豐盈的肩頭,柳白猿心中浮起一個念頭:「我變成了和楊善起一樣的人了!」他努力不再想這個問題。
就這麼不知不覺活到了三十三歲——他一下從水面上翻身過來,狠狠地遊了幾下蛙泳,不能再這麼消沉。仔細想想,自己的生活還是不錯,許多人一輩子都不能在這個游泳池中游泳。
那人兩眼一翻,「咔」的一聲關上了槍的保險。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後是什麼組織,希望你能聽我說段話。」
楊善起帶著打手走後,他跑入麥浪中。姐姐兩眼獃滯,赤|裸地坐在地上,見到他,猛地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發瘋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掛。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女人裸體,只感受到痛苦與罪惡。
江西省建昌縣,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館是他每次殺人後的去處。旅館狹小骯髒,飲食粗劣,之所以選擇這裏棲身,全因為附近山上的那一條小溪。
客人迅速起身向外走去,他挑開門帘時,外面已是一片燈紅酒綠,天早已黑了。馬茂元問一句:「你以後怎麼辦?」客人一步跨出門去,布簾外傳來他的聲音:「得過且過,了此殘生。」
過德誠:「此人有武功,先挑斷他手筋腳筋,再把他扔到黃浦江。」一個青年拿出腰際的尖刀,過德誠沖柳白猿一鞠躬,走出了倉庫。

尾聲

那人是個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殺,打斷了雙腿,棄在野林子里喂野獸,遇到了雙喜,撿回了性命。而雙喜也有了新的人生——當刺客。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懸一寶塔,倒掛兩煙筒。
親嘴全無份,聞香大有功。
江南一噴嚏,江北雨蒙蒙。
馬茂元:「你就是——」
鄧靈靈用力地點了下頭,快步而去。
但他從沒有做過客觀的報道,沒有人喜歡看客觀的報道,作記者憑的是想象力。戴著勞力士吃雞蛋炒米飯,總是十分愜意。他盛好一碗,迎著窗戶,看到白米飯中碎雞蛋的黃色,食慾倍增。
柳白猿:「這樣一個人你終於找到了,就是楊杏佛?」
馬茂元:「曲尺手槍一般是七發子彈,而1916年,孫中山第一副手陳其美被袁世凱暗殺,國民黨上海討袁總部組建特別行動隊,特意鍛造了十一發子彈的曲尺,準備北上行刺。但陳其美被殺后十九天,袁世凱便病逝了,行動沒有實施。這把槍屬於那批十一發曲尺中的一隻吧?」
馬茂元,五十二歲,祖籍安徽。從清末延續到民國,典當業一直為徽商所壟斷,馬茂元的當鋪有一個特殊的經營項目——槍支。清朝皇帝遜位后的二十年,中國出現了數不清的臨時部隊,也出現了數不清的逃兵。
那人嘴裏咬著條枯枝,用這個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癱躺在地上,努力挺著上身,腿上有著黑乎乎的兩團血跡。
和尚拿了條板凳,帶他走到牆邊,姐姐告訴他:「你從這跳牆出去,九_九_藏_書遇到的第一個人說了什麼,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這個名字,重新做人。」
楊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環龍路銘德里7號,離亞爾培路331號「中國民權保障同盟」辦公處相距兩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這兩百七十米之間的一家水果店換了主人。
也許過了十分鐘,也許過了半小時,她輕聲說:「大哥,我今天沒生意。你要喜歡我,把我抱走吧。不用給錢,讓我白吃你三十個蘋果就行了。」柳白猿周身的大腦皮層感到無形壓力,把他的腦漿壓成了固體,久久說不出話來。

五、向晚猩猩啼

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牆角有梳妝台,床前有換衣屏風。一個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聞著一隻梨,桌面上擺著一根金條,閃著清冷的光。
她暴露出渾圓的臀部,一邊甩著耳朵中的水,一邊向更衣室走去。
但客人依舊直挺挺地站著,一抬手就接住了燒餅,好像燒餅原本就是飛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長一尺。
他的手指鉤向袖口,裏面有一把七寸小刀,向著預感的危險望去。只見一座重檐九脊藍色琉璃瓦頂,檐下有銅色櫞子,在上下檐之間,鑲嵌著四個巍峨大字「天地正氣」。這道匾額下有三個鏤空紫銅門,門上分別刻著「民族」、「民權」、「民生」的篆書。
三個小時后,他的嘴對酒已經喪失了感覺,只覺得體內分泌著一種特殊的液體,咸苦陰寒,類似眼淚的味道。
他沉下水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為什麼不覺得疼呢?原來死亡並不是痛苦。」
他殺的第一個人是家鄉地主楊善起,那年他十七歲。他把楊善起綁在一棵樹上,便下山回村。他綁楊善起脖子的是一條生牛皮,粘了水的生牛皮會慢慢收縮。楊善起在三個小時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給他作沒有作案時間的證明。

二、水色異諸水

那人說:「你過來,讓我仔細看看你。」他爬了過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嘆了口氣,說:「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別哭了,以後,咱爺倆就用這一個名字了。」
客人:「不要說!我不能聽這個名字。」
馬茂元冷笑一聲:「我的時間很寶貴,抱歉。」
柳白猿:「旅館要多少錢?」鄧靈靈:「二十五個銅板。哈哈,比我還貴。」柳白猿臉色一沉,從床上站起,拿過棉襖。
鄧靈靈:「從這屋裡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歲跟了他,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換楊先生的命,值了。動手吧。」
他沮喪地一個翻身,恢復成仰泳,死屍般浮在水面。他的生命,已不可能有什麼突破。他的眼睛潮濕了,全泳池似乎都是他的淚水。
她仰頭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語氣斬釘截鐵:「要不這樣,十五個蘋果,不能再少了!」
柳白猿輕嘆了一聲,摘下了頭上的氈帽。
客人瞥了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槍,空洞的眼神中有了無窮的憂鬱。客人:「馬老闆,你買賣槍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槍有何不同么?」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點,上海拉都路41號,典當鋪老闆馬茂元迎來了今天的最後一個客人。
柳白猿皺起了眉頭,陳其美軍事才能出眾,打下了上海、南京兩大城市,拯救了國民黨的頹勢,孫先生稱他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還控制了整個南方的青幫,當上了龍頭老大。能走上武力的巔峰,傳說是因為他有一個神秘的助手。
馬茂元摸了摸袖口,裏面有一把架在摺疊鐵條上的轉輪手槍,只要他伸直胳膊,手槍就會從袖管中探出,準確地停在手心處。店鋪中只有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露出水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見了一條船尾掛著馬燈的棚戶船,船頭蹲著一個女人,正搖著扇子點火做飯。船的后艙擺滿了裝蔬菜的藤條筐,這是一家進上海買菜的農民。
水果店爆炸時,四個殺手在距離水果店三十米處,他們擊斃楊杏佛后就迅速卧倒,顯然知道爆炸的預謀。
柳白猿走完台階,竟有些暈眩,按照他的體能,不應有這種情況發生。忽然他脖梗一冷,這是遇到危險的生理信號,他曾憑著這野獸才有的本能,躲過七次險惡的偷襲。
她哭得很傷心,止住哭聲時,語不成句地說:「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以後你就是我男人了。」
他鬆開了手,農家女立刻坐起來,兩手抱著膝蓋,一點點向後挪去。農家女赤|裸的身上滿是血跡,那是他手腳傷口流下的。
望著她的背影,柳白猿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歸宿。
那人低頭扯著長衫下擺,罵了一句。長衫上劃開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長衫,響起了瓷片落地的清脆一聲。
他知道他已打開了局面,如果順利的話,他今晚睡眠時會貼著個嬌巧的身體。她移開了手掌,給他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游向泳池深處。那裡有一個胖子,正在費力地換氣。
這時卻響起了敲門聲,他把飯放在桌子上,起身開門。門外卻空空蕩蕩,轉身時見到一個人坐在他的椅子上,端著他的飯碗。
謀殺一個人等於和這個人建立了最深的關係,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條資料,是提倡白話文的著名學者胡適形容楊杏佛相貌的詩:
他的十指被水浸泡得麻酥酥的,他生活的最大樂趣就是緩慢地游著仰泳,充分感受自己的身體,身體能讓他覺得自己在活著。
那人發出一陣大笑,說道:「我是將死之人,你何必戲耍我呢?」他慌忙解釋,很久沒說話了,說幾句便一口氣頂了上來。斷斷續續講完自己的經歷,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楊杏佛,1918年獲美國哈佛大學工商碩士學位,1924年10月任孫中山的秘書。孫中山逝世后,他擔任葬事籌備處主任,建中山陵的撥款為80萬兩白銀,眾多競標的建築商對他賄賂,他把所收財禮在招標會上展覽,令那些商人自動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進行。
當晚《紅衫綠袖》報紙報道:「下午兩點,在斯惠賓飯店的游泳池,紡織大亨謝雲山被刺殺,兇手在逃。事發時,本報一記者在場,因保護謝雲山,而被兇手刺傷,目前正在某醫院搶救。」
殺了楊善起后,他精神恍惚,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姐姐糊了個紙人,帶著他去了三十裡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紙人上面寫了「雙喜」兩個字,告訴他:「從此雙喜就留在廟裡修行了,懺悔你所有的罪孽。」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門前,打開了這扇門,兩人的人生都會改變。
他沉浸在這一樂趣中,直到了12月17日,方有了改變。那一天國民黨元老楊杏佛聯合國母宋慶齡、北大校長蔡元培,發起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宗旨為:一、廢除非法拘禁、酷刑;二九_九_藏_書、公布國內壓迫民權的事實;三、爭取結社、集會、言論及出版自由。
匡一民:「所以我決不會讓你殺了他。」
他躺在水面上,沉浮著自己。
「你的僱主,海陸青年團團長——過德誠。」
過德誠點上了煙,緩緩道:「可惜你沒殺匡一民,政治內幕不能傳入江湖。抱歉。」過德誠拍了拍手,從木箱子後面跑出了三個短髮青年。
楊杏佛的鼻子並沒有胡適說的那麼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個月以後,刺客生涯雖有一霎那的緊張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無聊寂寞,因為他要潛伏。
以黃種人的體質,去親近一個白種人,應該更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從而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吧?當她再次游過來,他決定要迎上去,以蛙泳的開張手臂,自然合理地碰觸到她的身體。
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四、人在明鏡中

她仰起上身,伸出兩手,把他的臉轉過來,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種生意作久了,下身總處在充血狀態,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沒什麼對不起的。」
他驚慌地撫摸自己的身體,他的小腹有一處翻開刀口,猶如魚嘴,在水中輕微地張合。
客人沒有任何表情,兩手一作揖,道了聲:「謝了!」走回桌,把銀元掃入袖子中,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說:「你剛才講,我買走了一段歷史,是什麼意思?」
客人搖搖頭,把另一塊銀元也向櫃檯扔去。只見第二塊銀元平穩地飛壓在第一塊銀元上,兩個銀元嚴絲合縫。
他跳出牆后,往著最荒涼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雖然姐姐等著他回去。
他跟隨而去,心中滿是得意,卻忽然發現身邊漂起了一條紅綢帶。紅綢帶浮到水面,就變得散碎,一絲一絲地向四方蔓延。
從水果店的向外望去,總有一個穿著淡綠色旗袍的女子,開衩很高,略一走動便閃現出大腿的肉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應為,只有深厚內功方能如此;第二反應為,噢,這是個職業妓|女。
柳白猿的手指從槍管上撤離,那人把槍收進了腰間,柳白猿的飛刀也縮回了袖子。然後兩人都調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著對方。
這時一個老漢和一個三十歲男子,拿著木棍衝進了船艙,柳白猿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倆,心中對自己說:「如果他倆是她的父親和丈夫,他倆有權利打死你。」
柳白猿猛的一激靈,冰冷的江水滲透了麻布。他感到自己飄飄乎乎地向下沉去,一股暗流衝來,將他一下帶走了三十多米。
柳白猿:「陳其美。他是蔣介石的結拜兄長。」
死亡有效地刺|激了情慾,他終於明白以前自己險境還生後為什麼沒有喜悅反而格外沮喪,因為那時他需要一個女人作為新生的獎品。和鄧靈靈經歷了第一次后,他通向女人的門打開了,意外的兇猛。
她眼光溫和,懂得維護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會成為賢惠的媳婦。柳白猿抱住她,感受著她的體溫,從此改變了對女人的看法。
過了十幾秒,他試著推了一下門。門竟然緩緩地打開了。
但那人的臉色驟變,因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進了槍管中。柳白猿緩緩抬起右手,指尖夾著一把七寸尖刀。
另一個充分感受身體的方法,便是和女人作|愛。他屈指一算,他已經歷了二十四個女人,五個是醫院護士,十九個是職業妓|女。他採訪過無數人,卻從沒和被採訪的女子發生過戀情,因為他遵守著記者的信條,在他剛入行時,一個老記者對他說:「永遠不要和被採訪對象發生私人感情,那會讓你變得不再客觀。記住,政治家永遠不會對這個世界負責,而我們記者要承擔起這個責任。」
看著她的雙眼,柳白猿竟有一種大哭一場的衝動,於是扭頭去看牆壁。牆紙骯髒,屋頂的牆皮有三道裂紋,柳白猿回憶不起自己是怎麼跟隨她來到這裏,這種專為妓|女提供的小旅館,在上海有一個專有名詞叫「鹹肉庄」。
馬茂元:「兩塊大洋。」
他想著,如果能活下去,要回家鄉去看看姐姐。
客人:「柳白猿。」
是某富豪的女兒,還是某外交官的情婦?他降低了標準,不在乎她不是不是異族,起碼她是上等人,佔有一個上等人,能夠造成對生命的突破。
柳白猿穿著臃腫的棉襖,戴著一頂駝色的舊氈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氣息的可愛,猶如殺人前大腦皮層的清爽。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麼發現我的?」
他醒來的時候,已在醫院。警察要他描述兇手相貌,不知為什麼,他隱瞞了她的酒窩。警察繪出的圖形,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當被問到「是她么」時,他的回答是:「準確。」
他還保留著那張印有齊白石菊花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給鄧靈靈寫了封信,說他即將歸來,信中寫了他半年的經歷。
入夜後,柳白猿口中塞了塊布,被五花大綁裝入了麻袋,扔到了車上。車行了半個小時后,有了一片水聲。
他的一隻手還在反扭著農家女的胳膊,令她卧在船板上動彈不得。他說:「我現在鬆開你,但你不要跑不要叫,能做到么?」農家女垂淚點了點頭。
出於職業本能,柳白猿飛快地數下了槍聲,共十下。他的手帕飄落了,他醒悟到,他的理想和他此生的第一個女人都在這十下中消失了。然後他覺得眼底一白,身體溶解在空氣中。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揮,七寸飛刀扎在牆邊的梳妝台鏡面上,鏡面中正是鄧靈靈的映像。
馬茂元一笑,從櫃檯后扔出一個燒餅。燒餅扔得有點偏,看著他人在飢餓催逼下,煥發出狗一樣的敏捷動作去接燒餅——這是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樂趣。
柳白猿囑咐她回去收拾東西,一個小時后,他會去找她。
她的名字叫鄧靈靈,祖籍山東省臨賓縣,第二代上海人。她頭髮濃黑細密,灑在赤|裸的脊背上,如宣紙上潑下了一片水墨。
楊杏佛的葬禮在6月20日舉行,當日有暴雨。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對面,那人深深地聞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丟來,柳白猿一側頭,那人已掏出了手槍。
他摸過地上的褂子,撕下四個長布條,給自己包紮傷口。忽然聽到一聲哽咽,他抬頭,見到了農家女長長的淚水。
柳白猿一笑:「也許青年團並不存在。」
宋慶齡發表講話:「這些人和他們雇來的打手們以為靠武力、綁架、施刑和謀殺,他們可以粉碎爭取自由的鬥爭。但是,鬥爭不僅遠遠沒有被粉碎,我們必須加倍努力直至實現我們的目標。」
柳白猿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反綁兩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個木盆,盆中有著乾涸的血跡。
此人有著小小的酒窩,正是游泳池中的南方女子。
客人:「麻煩你仔細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