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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下的公牛

倒下的公牛

作者:春曉
按照普遍規律,原始資本積累完成之後,應該朝著更高層次飛躍,父親也萌生過這樣的想法,曾經在縣城裡開了一家飯館,但是只開了很短暫的時間就倒閉了。父親自覺除了屠夫這個行當,別的很難駕馭,於是就準備一心一意,將殺牛這個事業從事到底。
中年放牛倌說,那你不如殺牛賣肉,起碼比你賣西瓜賺錢。
1990年的夏天,父親駕駛著一輛時風三輪車去縣城賣西瓜。父親曾經說起過那個下午,知了的聲音悠長而纏綿,西瓜賣得不好,父親煩悶地躺在路邊的一棵合歡樹下打盹。一名粗壯的中年放牛倌,拎著一隻乾癟的酒袋,驅趕著一群牛從父親的西瓜攤邊路過。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放牛倌就在西瓜攤邊停了下來跟父親開始閑聊。
父親本來不是屠夫,在成為一名技藝高超的屠夫之前,他是村莊中一名普通的農民,樸實,善良。那時候他在這個村莊經營了六畝三分土地,在不同的土地種上不同的作物,在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收穫。
父親殺牛之前,先要抽上一支煙,將煙霧吐在刀上,然後他牽著牛來九-九-藏-書到水泥地上,鬆開牽引牛的繩子。一般而言,年老的公牛被鬆開了繩子之後,並不會跑。因為它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因為空氣中四處飄著同類死亡的氣息,地上散落著同類的屍骨,糞便。那些年老的公牛,它們不逃跑,不反抗,悄悄流淚。而有些壯碩的公牛一旦脫韁,就會立即變成脫韁的野馬一般,生猛反抗,但是它們終究還是會倒在父親的鐵鎚底下。
父親搖搖頭,表示不好。
父親是一名屠夫。
年初給父親打電話,他正在家養傷。父親解牛的時候,竟然被千牛刀割到了手掌,他左手拽著牛皮,右手操著千牛刀,不知道是眩暈了一下還是手抖,左手手掌割開一個深深的傷口,鮮血立時湧出來,跟面前那頭魯西南黃牛的血混合到了一起。就在父親手上的傷好了沒多久后,他又負傷了。掄起鐵鎚的時候,他閃到了腰。公牛沒有被錘倒,他卻痛得倒在一邊,養了一個月還沒有恢復好。
父親說要跟庖丁較量,是幾年之前的事兒了,如今他豪情已經不再。他手裡那把千牛刀越用越嫻熟,身九*九*藏*書體卻不能越來越年輕,曾經體魄如牛的他,現在變成一隻乾癟的羊,鬢角髮絲已白,力氣虛弱。
父親本來不同意,因為他沒有買一頭牛的本錢,二來這是他沒接觸的行當,他害怕賠錢。中年放牛倌也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極力向他推薦,執拗地要父親試一試。他跟父親說,你要是賺錢了給我本錢,要是賠錢了就算我的。
那時候的父親二十來歲,身體壯如公牛,也能夠吃苦,加上農村人血液里的勤勞,讓父親很快賺了一筆錢,由此成為了村子里最早富起來的人,他的時風三輪車也先後變成了小卡車、麵包車、轎車。直到1996年,村裡首富的頭銜才被村長奪走了。
從1990年的夏天開始,直到現在,父親已經從事這個行當24年了。父親粗略估計了一下,他每年宰殺的牛超過300頭,24年來死在他的千牛刀下的牛至少7000餘頭。父親的工齡比庖丁還要長,他曾經豪情地說,要是庖丁還活著,一定要找他較量較量。
那個下午,父親擱下了車中的西瓜,從五金店裡買來了第一把殺牛刀https://read.99csw•com,刀長12寸,鋼刃,木製手柄。父親尚且不知道怎麼用,是在中年放牛倌的指導下完成整個陌生工序的,一張牛皮被剝得千瘡百孔。然後中年放牛倌很仗義地陪著父親走街串巷,吆喝了幾百嗓子,最後果然賺到了錢。
父親失落地跟我說,他老了,可能再也幹不了解牛這活計了。我知道,解牛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一種沉重的負擔,他身體越來越不濟,再也回不到從前。
父親宰殺了很多牛,有西門塔爾牛,有魯西南黃牛,利木贊牛,夏洛萊牛,公牛居多,也有母牛。按說一頭公牛的體格十分強壯,這樣的龐然大物就算沒有鋒利的犄角,只用那寬大有力的腦門,趁著父親低腰掄起鐵鎚的時候猛地衝上來,父親就會被撞出幾米遠,五臟六腑肯定都被撞碎了。但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所有公牛的反抗都以失敗告終,因為父親有手藝,是硬漢,比公牛還要健壯。
相隔萬里,聽著電話那端父親的嘆息與失落,我彷彿又看見多年以前——烈日正午,水泥地上,一隻年老體弱的公牛,面對著堅實的鐵鎚,九-九-藏-書面對著鋒利的千牛刀,沒有掙扎,因為再也掙扎不動,最終無奈地倒在鐵鎚之下。
父親駕駛著時風三輪車在周圍的村莊做牛販子,談好價錢之後將牛帶回村莊宰掉,牛皮賣給皮鞋廠,骨頭賣給保健品廠,牛角賣給製藥廠,牛脂賣給化工廠,剩下的下水和肉帶到城裡,賣給小區的市民、酒樓、飯館……
宰殺公牛是一項累人的體力活動,刀子先從牛的脖頸扎進去,沿著牛的胸膛正中一直延伸到牛的尾巴,挑開一條中軸線,在中軸線划好之後,就要用刀子剝開兩側的牛皮,然後用斧頭劈開牛的胸骨,斬斷牛的氣管,拖出牛的內臟,抽掉牛的肋骨,剁掉牛的頭顱和尾巴,斷開牛的四肢與脊椎的聯繫,最後還要把各部分分別處理。這整個過程繁瑣而勞累,不僅要有力氣,還要有很好的技巧。
殺牛這個行當自古就有,而每個行當都有祖師爺,庖丁是解牛好手。庖丁用刀解牛,雖然宰殺幾千頭,刀子並沒有鈍,反而十分鋒利。後來人們把鋒利的刀子稱為千牛刀。
一頭1200公斤的公牛站在院子的中央,看上去像一座山丘,可是經過read•99csw.com父親的手,不用1個小時就被分解成七零八落的一堆。說起來這是一種殘忍的工作,卻是父親長久以來賴以維生的手藝。
父親宰牛通常在下午,他有足夠時間來完成一頭牛由生到死亡的儀式,這個儀式十分粗暴和殘忍。所用的工具是角落裡的鐵鎚。只要掄起角落的鐵鎚,猛地一錘錘在牛的腦門上,牛受到重擊就會轟然倒在水泥地上,四肢踢騰著天空抽搐一會兒就死了,有時侯踢騰抽搐的時間太久,就在腦門補上幾錘。
父親的工作就是宰殺各種牛,不論公牛,母牛,不論國產牛,進口牛,還是雜交牛。
從那個炎熱的夏天開始,父親正式完成了身份的轉變,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個體工商業從業者,從跟植物打交道,變成了跟牲畜打交道。
從我記事起,宰牛的地點就在廢棄的村南隊部大院里,大院中央的空曠地用水泥抹平了,大概20平方米的面積,就是很多牛生命的終點站。
那時候,父親所在的這個叫做棲霞的小縣城更像一個集市,沒有現在的高樓,也沒有城管,兩人聊天聊得頗為投機,中年放牛倌就問起父親賣西瓜的收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