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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四十

男人四十

作者:郭德綱
功名富貴,人間驚見白首;詩酒琴書,世外喜逢青眼。巿爭利朝爭名,伶逐勢惡逐威。且看滄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峽雲、洞庭月、瀟湘雨、彭蠡煙、廣陵濤,奇觀宇宙但賞何妨?我爭者人必爭,極力爭未必得。我讓者人必讓,極力讓未必失。真放肆不在飲酒放蕩,假矜持偏要慷慨激昂。萬事留一線,江湖好相見。
我是天津人。天津是相聲窩子,我是在天津學藝長大的,後來來到北京發展。
人生苦短,活一百歲的沒有多少人,開心就笑,不開心待會兒再笑。高高興興比什麼都強,跟誰較勁都是跟自己較勁。今年我四十歲,我很希望一路走下去,到八九十歲我跟于老師還能站在舞台上說相聲,這是多麼快樂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老了,我這頭髮估計也都掉沒了,于謙老師也是一腦袋白頭髮,白頭髮燙成捲兒,跟喜羊羊似的。大幕拉開,兩個老人相扶著走到台上來,那心情得多好啊。
你看郭德綱在台上又說又唱又鬧,但是台下我是一個特別無趣的人,我是一個內向的人。我家的二樓是書房,我就願意自己一個人在書房待著,寫字、看書、聽戲。
有人說我變了,其實我原來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只不過原來在井裡一身泥,有人在井邊看我,覺得挺好玩。後來我上來了,洗乾淨換身衣服開車走了,井邊這人說我膨脹了。其實不是我膨脹,是他失落了。
本文選自郭德綱新書《過得剛好》,「一個」首發
當時我就想,郭德綱,你記住了,今天的一切是你永遠的資本,你必須成功。東風常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瓦片尚有翻身日,何況我郭德綱呢。我這個人耳朵根子硬,多少次身臨險境,多少次一點兒轍都沒有,我都咬牙挺過來了。所以到今天,除了我自己,誰也害不了我。
我父親是警察,我母親是老師。我小時候住在天津的老城區,附近有很多劇場、茶館什麼的。我父親有時候要執勤,就把我放在劇場里,時間長了就對相聲產生了興趣。第一次說相聲是九歲左右,就是說著玩。那時候還喜歡掛著鬍子扮包公,被小朋友叫作「老頭秧子」。
剛到北京的時候,住在青塔,很偏僻,在河邊的一間小平房。屋裡只有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那時候寫東西就是拿一馬扎坐在床邊趴著寫。那時候覺得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張桌子。後來住過北京的很多地方,海淀、通州、大興……哪裡便宜就去哪裡,經常沒錢交房租。有一段時間住在通縣北楊窪的一個小區,交不起房租,房東在外邊咣咣砸門,連踢門帶罵街,我躲在屋裡不敢出聲。
第一次進北京是在1988年,當read•99csw•com時我是在全國總工會文工團,那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懂,就跟著混。當時腦子裡也常想,我什麼時候能當上相聲大腕兒?這是那時的真實想法。那一年,我十六歲,待了兩三年,因為種種原因就回去了。有一年的春節,我碰到了當年全總文工團的老團長。跟老團長吃飯的時候,他一臉愧疚,再三敬酒。我跟老團長說,您不用這樣,我當年確實一文不值。這不是謙虛,回想當初,我只是比不會說相聲的好那麼一點點,離開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進北京。
剛回到劇場的時候,觀眾不熟悉,我就立了一個規矩,只來一位觀眾也得說。有一天,能容兩三百人的劇場真的只來了一位觀眾,開場的老先生叫邢文昭,劉寶瑞先生的親傳弟子,說一個單口相聲,台上一個人台下一個人。說到半截,台下的觀眾手機響了,老先生停下來看著他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接起來說兩句就掛了,繼續聽老先生說相聲。到我上場的時候,我指著他說,你要好好聽相聲,上廁所必須跟我打招呼,今天動起手來你跑不了,我後台人比你多。他哈哈大笑。今天說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但那時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有時,迷茫中覺得自己曾經是個生活在民國的人。著長衫戴禮帽,丟一大洋走下黃包車。在夥計招呼聲中步入酒館,一壺蓮花白配四涼四熱,對蝦切片炒韭菜寬汁兒拌面。飯罷,走在十字街頭斜觀霓虹璀璨,一把洋錢扔出,眾多乞兒擁上,他們笑我也笑。拐過彎兒進戲樓後台……
那時候,我自製了一種能頂餓的食譜:到市場買一捆大蔥,再買點兒挂面,然後用鍋燒點兒水煮麵,等麵條都煮爛了,成了一鍋糊糊了,再往裡面放點兒大醬,這就做完了。以後每天把這鍋糊糊熱一熱,拿蔥就著吃。我挺樂:不僅吃到了維生素——大蔥,也補充了碳水化合物——麵條。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路過南城的一個茶館,看見一幫孩子在茶館里說相聲,說著玩兒。我坐在那要了一壺茶,太感慨了。我是奔著這個來的,從小學的也是相聲,現如今我因為相聲困在北京了。看見他們說相聲,心裏不是滋味。總去聽很快就熟悉了,聊天的時候他們問我是幹嗎的,我說我也是說相聲的,他們就讓我也說一段。說了一段,打那兒起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其實那茶館也不掙錢,在牆上貼了一張紙,聽相聲、聽評書兩塊錢一位。那段時間,對我後來把相聲帶回劇場起到了一個決定性的作用。
那時候,在蒲黃榆有個小評劇團,劇場能坐四五十人,舞台也就九-九-藏-書兩張席夢思床那麼大,我去了,答應一個月給我一千塊錢。唱了倆月,一分錢沒給。當時,我住在大興黃村,騎個破自行車,後來沒法騎了,就坐公共汽車。終於有一天,散了夜戲之後沒有公交車了,只能走著回家。路過西紅門,當時沒有高速路,都是大橋,橋底下漆黑一片,只好走橋上面。橋上面走大車,我只能走旁邊的馬路牙子,不到一尺寬。我扶著欄杆,藉著車的光亮往前走,身邊是一輛接著一輛的大車呼嘯而過。站在橋上,抬頭一看,幾點寒星,殘月高懸。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坎坷和艱辛,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嘩嘩的,一邊哭一邊給自己打氣:「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數載浮遊客燕京,遙望桑梓衣未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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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點開貼吧,我興奮異常,哇!終於又看到罵我的美文了,我覺得,我人生的一大公益事業就是解決了一大批流氓的再就業問題。因為我,讓許多人愛上了電腦;因為我,讓許多人提高了文學修養;因為我,讓許多人大量買心臟類藥物;因為我,讓許多人大量購買鏡子,好對著罵街。幸福啊!人生得一知己尚不容易,何況你與這許多高人共論智商,這是多麼大的幸福啊!
窮人站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有錢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賓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槍翻江倒海,抵擋不住饑寒窮三個字。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又何況一幫說相聲的呢?一步一步地苦熬苦掖,終於我們也看見了花團錦簇,我們也知道了燈彩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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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95年開始我就在茶館里說相聲,可稱任重道遠。我們的宗旨就是:相聲必須先繼承傳統,然後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新的創作。其實傳統相聲沒有一天不在創新,可我們的很多演員無知,覺得傳統相聲很陳舊,不值得一用。事實是,從清末到現在,老先生們已經把中國語言中能夠構成包袱、構成笑料的技巧都提煉出來了,現在無論多新的相聲,包袱也都是舊相聲里有的,只不過他們不承認。所以我們先繼承,再發展,兩條腿走路。相聲回劇場還是很舒服的,很火,好多節目都伸得開腰。這條路一走就是十幾年,當初我不知道今天會這麼火爆,當初也沒有想過堅持下來會怎麼怎麼樣,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小車不倒只管推。那時候九九藏書我就沒指著說相聲掙錢,就是想盡一個相聲演員的良心和責任。我能多拉攏一位觀眾是一位,能多搶救一個活兒就是一個。當時就抱著這目的。
我養了一隻蟈蟈,蟈蟈裝在葫蘆里,叫得很開心。有人指責我,這麼狹小的空間,把它放到廣闊天地多好。但是放出去它又會被凍死,到底凍死還是關在葫蘆里?人活一世很難,我不做這些事有人罵我,做這些事也有人罵我。這些都是別人的事和我無關。我一張嘴勸解不了所有的人,小人也要活著,所以我釋然了。而且現在歲數也大了,也不像二十來歲三十齣頭的時候火氣那麼旺,老去解釋,大可不必。人生在世就是讓人笑笑,偶爾也笑話笑話別人。
其實,我是個很隨和的人。但是沾相聲,我不許別人瞎動。絕對不行!你說吃飯,穿衣服,怎麼都行,都無所謂,我可以沒有我自己的意見,包括寫電視劇。做編劇那幾年,怎麼寫都行,你說怎麼寫就怎麼寫,你掏錢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明知道不好,但是我會聽從你。你活該,你喜歡這個。可是,唯獨到相聲這兒——不可以。因為這是我心愛的東西。我在別處都讓著你們,但是在這兒,我不讓。寸土都不讓。不對就是不對。為什麼呢?這可能是我的脾氣、秉性,也可能是我太愛相聲了。所以,我不允許別人侮辱相聲。
第三次到北京大概是1995年,一直熬到今天。當時進北京的時候很急功近利,要當大腕兒,想一場掙好多錢,發財。只不過來了之後,現實把我敲醒了。
我說過很多書,唱過很多戲,唱過很多大鼓,寫過很多電視劇……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各種故事我說了很多。帝王將相、風流才子也好,家私萬貫也好,清官也罷贓官也罷,千百年來這些故事到頭來幾乎都是不停地反覆,宋朝的故事跟明朝的故事是一樣的。我不敢說把世事看多透,畢竟歲數還小,但經歷的事很多。人是不會變化的,無非就是朝代不一樣,年代不一樣。都看開了,也就這點兒事。別跟自個兒較真兒。
那一夜,我也曾夢見百萬雄兵。
德雲社的十幾年,就像坐過山車一樣。高能高到頂峰,低能低到谷底,但好就好在,它一直在運動著,沒有停下來。2005年,很多人開始知道郭德綱,也有很多人開始罵郭德綱,官司、誹謗、污衊,謠言滿天飛,打開報紙都是罵郭德綱的。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在鋪天蓋地的誹謗面前是多麼軟弱,無法還嘴。後來,我慢慢想通了。
當然,我也沒有那麼低級下流,無非是憑良心做事、吃飯。我不欺負別人,只想努力謀求一個生存空間,說好相聲。我憎https://read.99csw.com恨空話大話,比如前些天聽到一些人探討誰是相聲大師,覺得很厭煩。我勸他們要是閑得慌趕緊找工作去,要是家裡不開心就趕緊離婚去。多干正經事,別有空凈瞎折騰。
世上沒有一個人和一種藝術形式被所有人都認可。你演完了大夥都誇你,那就離死不遠了。有誇有罵才正常,誇和罵那是人家的事,你知道你該幹什麼就得了。人家一捧你,你就天下第一了?就瘋了?不是。人家一罵你祖宗十八代,你就真往心裏去,那還不得彆扭死。罵不罵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一毛錢關係嗎?
我天生對舞台就沒有恐懼感。唯一的愛好就是相聲,從小跟同齡人玩不到一塊,不會抽煙、不會喝酒、不會打撲克,台上說相聲,台下琢磨相聲。我對相聲的感情是從小培養起來的,為了這行拋家舍業,受了這麼多年的罪,相聲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生命。可能有人拿相聲當個手藝,養家糊口,跟剃頭、修腳、賣包子一樣;有人當是玩具,玩會兒就擱下,可玩可不玩。但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命。
有人誇我說得好,我不承認,最多算是「硃砂沒有,紅土為貴」。我拿相聲當命,所以至今心態很平和。藝術圈名利心挺重,但真成角兒極難!三分能耐,六分運氣,一分貴人扶持。正所謂時也、運也、命也!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相聲演員。我沒有那麼偉大崇高,沒想過用一己之力拯救整個頹廢的相聲行業。我不是藝術家,我振興不了相聲,那是全世界說相聲者共同的事業,我充其量就是震動,還是手機擱桌子上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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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德樓演出,寒冬臘月,大雪紛飛,大柵欄里連條狗都沒有。下午場散了,賣了十幾張票,把票錢拿過來,我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錢放到一塊兒,給大夥買盒飯。吃完盒飯,一起拿著竹板站在門口,呱唧,呱唧,呱唧,聽相聲了。頂著風,頂著雪,站在那兒喊,拉觀眾。真的有一兩個人進來了,趕緊有人往後台跑,穿大褂上台說相聲。我願意干這個,所以,我不覺得苦。我也想找別人跟我一塊兒干。但是誰會跟我一塊兒干呢,這是一個不賺錢的事情。這個過程當中,有人來了兩天就走了,有人因為不賺錢半途退出了,但是也有人堅持了下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
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某電視台錄製一個節目,攝影師跟我說:「我跟你說點事兒。」我說:「什麼事兒?」他說:「相聲要死了你承認不?」我說:「我不承認啊!」他說:「你證明給我看。」我說:「我證明不了給你看。但九九藏書凡有能力,還來做綜藝節目啊?」那時候我也很納悶,怎麼辦呢?難道這門藝術真的就沒有人願意聽了嗎?
從2006年春節開始,不斷有專家出來表態,郭德綱即將過氣。有人說我2月份就會下去了,後來又改口說4月份,接著又說是勞動節,沒幾天又表態說兒童節就差不多了。北大的一位教授咬牙切齒地說:「郭德綱就是一個泡沫,沒幾天就完了。」聽說他算出來的日子是當年的8月份。
1994年,第二次進北京,漫無目的,到處瞎撞,也沒有什麼頭緒,待了十幾天就回去了。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在民族宮大戲院看演出,之後從戲院出來,晚上十一點多順著長安街由西往東走,一直走到了前門大柵欄。當時我還穿著雙很新的鞋,不適合步行,腳後跟都磨破了,一步都走不了,乾脆把鞋跟都踩塌了接著走。終於走到一個小旅館,在那兒住下來,一晚上十八塊錢。那旅館的屋很破,屋裡面還有樹,就跟貧嘴張大民家的樹似的。裏面住著的幾個人都是小商販,有很刺鼻的一股腳臭味兒。我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就買了張票回天津了。第二次進北京,也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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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經歷這麼多風風雨雨,有這麼三件事兒我印象特別深。第一件事兒是從2005年開始,相聲同行們每天都聽郭德綱的節目,從中找出一些可能引起麻煩的話題,抄送有關部門,一趟一趟的。第二件事兒是2006年,北京相聲界部分同行,發起了一個靜坐的安排,後來他們出了點兒矛盾,此事未成功。還有一件事兒就是眾所周知的「反三俗」,「反三俗」沒有錯,低俗、庸俗、媚俗,該反。關鍵是不該由一幫很三俗的人來「反三俗」。「反三俗」大會上我很感慨,看著好多同行激昂慷慨的樣子,我特別想勸他們一句話,不要以勤工儉學的身份給我講黑社會的故事。人與人之間要想詆毀對方最好的辦法是從道德方面進攻。
苦海難尋慈悲岸,窮穴埋沒大英雄。
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回頭看我得感謝那段歲月。想當初是真沒轍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身無分文,舉目無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窮過,苦過,受過罪,挨過餓。
不惑但從今日始,韜光氍毹正當年。忍忍忍,難難難。身處池畔,自濁自清自安然。若不登高看,怎知海天藍。人到用時仁義少,事無經過不知煩。靜坐思過觀花謝,三省吾身飲清泉。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偷笑釣魚船。(三十九歲生日所作,虛歲四十,年屆不惑,幾句殘言,聊以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