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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如何

今晚,如何

作者:陳小日
松木聳了聳肩,說,還是你厲害,中文日文都好會講。
松木搖了搖頭,說我就想這樣坐著,身邊有個人,既不是製片人也不是影迷。
在日本留學幾年後,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徐莉感覺一切都變了。爸媽開始頻繁吵架,他們不再避諱,常常當著她的面指著對方鼻子罵。身邊的朋友也大都開始新的生活,家在通州的王為那天打來電話說這段時間就別聚了,說是得加班還房貸。還有個玩得好的女朋友嫁了個燕郊的土財主,那男的二婚。唯獨前男友沒有變,在得知她回國的當天便約著一起看電影,聽他的口氣似乎還想像從前,像對待其他女人那樣,在電影散場後去隔壁酒店開個大床房。
等到屏幕完全變黑,徐莉關了燈,跟著他一前一後往外走。
坐著對面的松木還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經歷得多了,面對那些有可能再次上演的傷人戲碼,徐莉本能的反應就是拒絕。做電影字幕倒是挺新鮮,對著電腦看好戲,把劇中人的一句句對白變成白紙黑字的證據,不管甜蜜還是悲傷,都抱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僥倖心理。偶爾碰到好聽的句子,徐莉也會停下手頭的工作,教口音笨拙的松木說對應的中文,她先一遍,他再一遍。
陳小日,@你真好陳先生,青年作者
謝謝你的辛苦工作,你是個好搭檔。松木遞過右手想表示感謝read.99csw.com,想了想又收了回去。
聽松木講,那個老男人是專程從日本過來的製片人,為了監督電影製作的進程。松木還說,製片公司講人情,這些年運營不善,竟然破天荒地把賭注押在我身上。這個電影賣得好,公司就能繼續運作,如果賣得不好……
三三兩兩的飛蛾圍著日光燈撲撲飛舞,廉價的燈管隔段時間就會發出吱吱聲。他出神地望著屏幕,偶爾微微揚起嘴角,扭過頭望向徐莉。坐在旁邊的徐莉會順著他指指點點的手,看看屏幕又看看他。頂著一頭毛茸捲髮的松木,好似一個大玩具。
脫了鞋,高高的松木盤腿坐在徐莉對面,他用日語和推門進來的女孩打了打招呼,說不用拿菜單,我之前打過電話,我是松木。女孩猛地抬起頭,張大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徐莉。
徐莉笑著問明天就要首映了,不緊張么。
松木轉過頭,說小莉,今晚是我這些天最放鬆的時候。徐莉抬頭看了看他,廣場上的燈把這個男人照得好亮。
徐莉盯著桌上的歡迎卡沒說話,她試著想了想松木明晚出席首映禮的樣子。在滿場掌聲中,這個靦腆的男人穿著黑色禮服和亮晶晶的皮鞋閃亮登場,導演不都是這樣穿么,興許還會系個領結,徐莉想。
徐莉不怎麼愛說自己的事情。比如她因為男朋友的拈花惹草而選擇九_九_藏_書去了日本,好不容易開始平心靜氣地生活,又發現正在和她談婚論嫁的男人早有家室。徐莉不說這些,她坐在電腦前默默編輯字幕,逐字逐句不想讓自己停下來。
兩個人的晚餐就這樣不急不慢地進行著,既沒有預祝電影首映的氣氛,也不像老友相聚那般教人放鬆。倒是平時在工作室,兩個人的狀態要輕快得多,他們會聊日本,聊一些兩個人都覺得無聊的話題,比如電影和各自的感情生活。
起風了,身後的噴泉就要被吹出花來。松木往右挪了挪身子,攤開手,像棵大樹一樣伸出枝椏。兩個人望著對方,都沒說話,高聳的噴泉在他們身後跳個不停。
徐莉靠在他的肩膀上,想著過了今晚,這個男人就會成為萬人敬仰的大導演了。那我呢,充其量也不過是敬仰他的人中的萬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都算不上。松木低頭看著懷裡的她,把樹枝收得更緊了。晚風徐徐吹過,把兩個閉口不言的人吹得好溫柔。
面試那天,除了松木,工作室里還有一位始終兩手交叉、坐如古鍾的老男人。老男人用日語提了不少問題,問徐莉在日本留學幾年,以前有無做過電影,對日本電影是否了解。徐莉一邊回答,一邊看著監視器後面的松木。頂著金色捲髮的他正低頭寫著什麼,臟髒的灰T恤讓這個至少四十歲的男人顯得多少有些年輕。但也太不像read•99csw.com個導演了。
松木撐著毛茸茸的腦袋,說如果失敗也沒關係。我不介意的,我已經四十三歲啦,小莉。
這份臨時工作在兩天之後定下來,一本厚厚的台詞本,被限定在電影首映日前三天完工。
徐莉把醬油碟遞過去,說電影上映之後還會有更多人認識你。
今天總算忙完了,似乎可以放下那顆緊繃多時的心,卻又感覺空落落的,沒個遮掩。穿和服的女孩側著身子走進來,給松木遞上一壺酒,徐莉順手接過酒瓶,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徐莉側過頭看著他,沒說話。過了會兒,他又說其實我也不再是當年能拍出賣座電影的那個松木了,現在有才華的導演太多,他們比我更清楚觀眾喜歡看什麼。情懷是很難長久的,小莉,如果情懷可以一直延續的話,那就不會出現新的潮流了。
徐莉抿了抿嘴,像是為了應對他的客氣,說了句明天就要首映禮了,希望你成功。
松木笑了笑,說我現在在日本都很少露面了,沒想到在中國還有人會認出我來。
松木說你們開奧運會那年我正好和妻子離婚,六歲的兒子跟著她一塊搬到了東京。搬去和另外一個男人住,你懂我的意思吧,小莉。徐莉沒接話茬。當一個男人不加防備地流露出他最脆弱的一面,說實話,這讓她有點招架不住。前幾天在廣東餐館也是這樣,喝了酒的松木談到了正在製作的這部九-九-藏-書電影,說如果票房不佳,這可能也就是他最後一部電影了。徐莉接不上話,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將酒瓶子藏在腳下。
可能還不夠,他們又像明天就要上映的電影那樣,閉著眼開始親吻對方。徐莉把手圍過去,輕輕撫摸他的背。松木抬起頭定睛看著徐莉,把嘴湊到她耳邊,用蹩腳的普通話說了句——今晚,如何。
過了一會兒,溜冰的男生拉著女生走了。
廣場上有年輕人圍著噴泉嬉戲,穿著溜冰鞋的男生勁頭十足,又是倒著滑又是急剎車,坐在台階上的女生看著他笑個不停。他們並排坐在噴泉旁,靜靜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松木沒有往平常吃飯的那家廣東餐館走,徐莉跟著他上了天橋,再往前一些就是世紀廣場。他放慢腳步,說我們去那裡吃,為了慶祝。順著松木手指的方向,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日本料理。
穿著和服的女孩出了門,把聲音壓得很低,說是導演松木誒,我最喜歡的導演。聽著門外交頭接耳的聲音,徐莉一邊握著瓶子往碟子里倒醬油,一邊看著松木朝門外努了努嘴。
徐莉抬起頭,桌上已經擺滿食物,松木正一臉認真地望著她。
松木先生,這是給您贈送的水果拼盤。如果有需要,可以按桌上的服務鈴。
小莉,松木字正腔圓叫道。
每次聽松木講這些,徐莉都會直點頭,然後迅速投入到翻譯工作九*九*藏*書中。對她來講,好像沒有任何理由去反駁一個中年導演的話,畢竟,人和人之間不需要時時刻刻都橫平豎直。何況兩個人之間的萍水相逢是有時限的,電影製作完畢,兩個人的際遇也就宣告終場了。
松木起身按下空格鍵,搓著手說小莉,吃飯去吧我們。徐莉抬頭看了眼正在播放滾動字幕的屏幕,把皮革椅子往後退了退。
為了讓電影在宣傳上更有噱頭,松木臨時追加了不少紀錄片才會用到的素材。松木說現在的觀眾口味刁鑽,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為了降低風險,只能把前期成本加高。徐莉從松本手裡接過追加的台本,感覺面對這個一臉認真又滿是歉意的男人,有時真是無法拒絕。在緊鑼密鼓忙活了二十多天後,眼看明晚就要首映,今天總算把工作全部完結了。
應該是我們去吃飯,而不是吃飯去,我們。徐莉站起身,語速放得很慢。
在過去的二十多天里,徐莉每天都會出現這個堆滿機器的工作室,陪著松木朝九晚九。一個多月前,她在日本當地的報紙上看到三影株式會社的招聘廣告,也不管有沒有把握,隔天就買了回京的機票。工作內容很簡單,對著劇本將日語翻譯成中文,做成字幕,再根據成片進行校對。
徐莉抬起手看了看時間,不知不覺這會兒已經十一點多了。直挺挺的松木走在前面,好像對今晚的宵夜很有把握似地。不,準確地說,應該是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