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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圖上

在地圖上

作者:魯敏
火車吞吞吐吐地慢下來,大約是到邯鄲了。他把衣服束到褲腰裡,扭一扭手腕,準備與搭檔一起幹活兒了。
「沒有沒有,好好保存著呢。你不是讓我千萬不要扔的!」我差不多快忘了那張圖,鬼知道在哪兒呢,他反正不可能跟我回家看吧,「怎麼,你後來真在縣城地圖裡看到一模一樣的了?」
「我每半個月研究一張市區圖。半年可看十二張,下半年再複習一遍。等把全國的市看完了,就開始看縣城,我正在托其他線上的人幫我買。」他語氣裡帶著計劃性的周詳與安寧,一小時前在月壇公園的煩躁蕩然無存了。我忽然間對他非常失望:他哪裡有什麼異秉,只是窮極無聊而已,借了那廣闊無垠的地圖,打發這狹窄絕望的空間而已。包括其他幾個,都在想方設法讓自己「懸空」,以某種方式離開這個車廂。我用幾乎是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
「萬一看完了呢,你才二十多歲!」因為無所事事,我接著他的話。火車外黑乎乎的,除了遠處偶爾的燈火,沒有任何標記。談天中,他經常警覺地停下來對我報地名:彭家灣、明港、焦庄、孟廟……這些小地方壓根沒站,也不停,可是他堅持:人家就在那兒!這方面,他好像的確是有些天賦,也可能是跑得太熟膩了——哪怕就是不往窗外看,他也能知道自己在線上的什麼位置、在哪個地方附近。他指指腦袋,「我這裏,有張很大很清楚的地圖。」
我雖也感到安穩,但來時的新鮮感已經沒了,加上累,更感坐卧不寧——車廂太小、太擠、太臟。我小口喝水。我穿過「心臟」去上廁所。我打盹,我醒來。我洗臉,我看窗外。我盯著表,瞪視每一分鐘,直到兩隻眼睛發脹……難以克制地,我對這節車廂產生了強烈的厭惡,這走走停停、與世隔絕的空間,簡直令人發狂。
我猛然扔下我的採訪本,向他們憤怒地大喊,同時試圖打開車窗,以呼吸一點冰冷的空氣。也可能我什麼都沒做,只靜靜地坐在那裡,掙扎在這光照不足的夢魘里,像夜空下在大海的波濤里浮沉。
我渾身一陣燥熱,感到一種精神上的苦澀與劇痛。我突然感到,我與他們之間,隔著什麼,那是十分要緊的關鍵,是與世界妥協相處的秘密,但我永遠無法抵達——他們為什麼那樣安詳?
要穿過一節長長的、充斥熱氣和巨大噪音的機械車廂,好像隨時會爆炸,讓人十分心憷。「這是……心臟,所有的發動……能源……」像介紹他家的客廳似的,他大聲說,但只能聽得斷斷續續。
「但我與他們不同。」他忽然有些驕傲,「有個道理他們不知道,人啊,本來,就是活在地圖上,睡覺、吃飯,怎麼樣都是在地圖上的,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從這條線到那個線,如此而已,移來移去,螞蟻一樣。所有人都一樣,沒什麼好說的。」
他們各自忙碌,像在行動又如靜止,簡直超然物外,好像這節擁擠混亂的車廂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時間轟然停止,距離永無遠近,四季或冷熱皆與此地無關,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
地圖,也跟酒或女人一樣,一旦進去,便是沒有窮盡。一本紅皮子的《中國地圖冊》,1966年第1版、1983年9月第https://read.99csw•com5版、1986年7月第18次印刷,印數9292001——9892000。他默念這串數字,感到一陣模糊的認同與激動,有990萬的人都有這本書!他得空便看,換了好幾回書皮,越看越覺得有趣極了,哪怕僅僅是那些小旮旯地名,也足以讓他流連忘返:財神、可樂、啟蒙(此三地在貴州),伶俐、小董、葡萄(在廣西),勒馬、張弓、射橋(這是在河南);更有無數的同名之地,如永樂、盤石、響水、寶山之類。
「怎麼樣?還跑北京線?」其實我最想問的是地圖。說真的,我有點兒好奇,他現在該看到縣城地圖了吧,一個縣接一個縣地看,在那搖搖晃晃、通宵不眠的車廂里?
「喏,就像你那回一樣,突然打開窗戶……」他不說了,掩飾地只繼續吞煙。其實不一樣啊,我那次畢竟並沒有「掉下去」,但我多少有點兒羞慚。
老師表揚了他,他也在心裏表揚了自己。這一表揚,就像蓋了個鋼印的圖章,他認為:他與地圖,從此是不可分了。
「掉下去?」我不明白。
這算什麼,我心中大不以為然,難道地圖是房裡的傢具或晚上的菜譜,可以隨便亂來嗎?
我感到一陣找不到疤的疼,以及凌空失足的空虛與崩壞。今天為什麼要逛這個打折區呢?
我誇了幾句,同時又想,就如同熟讀唐詩三百首,他看了那麼多的圖,會這樣「設計」,也很正常的。
「南京鹽水鴨愛吃的吧,嘿嘿,所以有個專門殺鴨子的差事,想想看,一上班,就開始殺,殺到下班。可憐,這個人肯定從來不吃鴨子。」
不過,李偉豐是哪一個?我不清楚他們幾個的名字,包括他。掉下去的,是矮個兒的還是總抹桌子的?抑或是那個工齡最長的班長?到底是哪一個,在其安詳的假面之下,有著與我同樣的焦躁——沒完沒了的鐵路線上,燈光遙遠的夜晚,像螞蟻一樣,從地圖的邊緣爬出來,企圖擺脫這個世界。
「李偉豐,我們一起的,有一天掉下去,脊梁骨摔壞了。」
大家一氣吃了許多涼食,都想喝點熱水,一搖暖瓶,空了。他自告奮勇站起來去打,同時看我一眼,是邀我同行的意思。
「對了,我曾經在你採訪本上畫過一幅縣城地圖,記得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把話說完,「後來,你一定是扔了吧?」
這期間,我在一家廚具銷售公司干過,挨家敲門,但少有人開門;做過小公司的文案,專門寫糊弄人的漂亮話;談過兩個對象,然後分手;有親人過世,但沒有哭;暴雨天等公交車時渾身濕盡,感到生活順流而下。
班長問起我的工作,以及老家在哪裡等。我如從夢裡驚醒,在疲倦的懵然中勉強介紹起雜誌社這個叫作「職業秀」的欄目。
我把他的話記在本子上,算是採訪。其時,我在一個不大景氣的雜誌社實習,雜誌新開了一個欄目:「職業秀」,下一期選了火車押運員,要派記者出來跟他們——這是沒有紅包的苦差——派的便是我。從南京到北京,再從北京回南京,前後兩夜一天。
喜歡搞衛生的那個押運員正好在一旁抹窗戶,聽到個笑話似的直拍大腿,「這話說的!你天天都在read•99csw•com畫,瞧咱們床下那厚厚一大摞,難道真有那麼些地方……」
「沒有,不喜歡玩。一下了火車,就感到精疲力竭,好像那1160公里長的線是我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的似的。」他果然沒有在車上有勁頭了,像被抽了筋骨,整個人都是蔫的,「總之我最怕下車。你可能不信,我都覺得走在地面上很不舒服。」
另外三個押運員,一個是班長,年長,寡言。一個面目混沌,但很勤快,不停拖地板擦桌子的就是他。再一個個子矮小,卻能扛起比他本人還重的郵袋,總是毫無必要地忙著把袋子從這裏挪到那裡。四個人當中,他最喜歡說話,輪到他歇下,便一直跟我聊,聊地圖。
「幸好……」我含含糊糊地說。
他搖搖頭,伸手取走我的採訪本,翻到中間的連頁處,咬了一兩秒鐘嘴唇,很快地畫起來。
「來過嗎?」我問他,突然發覺他一直都沒怎麼說話。
我們一起凝視著開水往暖瓶里流。他突然嚴肅地對我補充,「剛才,他們說的那許多,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客舍似家家似寄。」
——對一切的小失意或是大失意,我都會模模糊糊想起多年前的火車上,有個喜歡地圖的傢伙,他說過的那句話:「人啊,怎麼樣都是在地圖上的,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從這條線到那條線,如此而已……」真沒錯,他說得很簡單,很好,一下子觸及生活的悲劇性,讓我心平氣和,甚至有些感謝他。
「我認識個人,專門在護城河和下水道里捉螞蝗,你們想不到吧,那玩意兒可以賣出不錯的價錢。」
「怎麼?」
他卻有些走神,又把地圖要過去細看了很久,才戀戀不捨地把本子還給我,十分認真地叮囑我,「這張圖,可別隨便扔了。每次畫好一張圖,我就覺得,某個地方,正是這樣存在的。這圖不是我想象的,只是照那裡的樣子畫出來而已。」
大約又過了五六年,我重新碰到他。
我倒了半杯剛打的開水,小心地咂了一口,卻發現完全是溫的。一陣突如其來的消沉包圍了我,我也開始乏了,勉強睜著眼睛往外瞧,吃驚地發現自己看到了一群極為纖弱的螞蟻,正在閃閃發亮的鐵軌上一隻接一隻地爬,無窮無盡地爬。
這工作,正好與他所鍾情的地圖有一些關係。不是嗎?順著地圖上的鐵路線來來往往,這個,也有意思的。
「平心靜氣想一想,我倒是更喜歡火車,下來了反而覺得到處不對勁,看誰都奇怪。還是回到火車上踏實。哐里哐啷地響,東倒西歪地走,好!」
我碰上他的時候,他在線上跑了五年,精瘦,看相稍顯老,但神采奕奕,有種特殊的光澤。大約郵政車廂里平常難得有外人,他很主動地跟我閑扯,講到他與地圖的緣起,用投入而誠懇的語調。看到一個人這樣肯定自己的癖好,是件愉快的事。我認為他是個特別的人。
他們押的是夜車,且每個停靠站點都要與地面交接郵件,故四個押運員分兩組輪流睡覺。一共兩張鋪,「你睡!你睡!」他們對我客氣,像讓菜、讓飯一樣,特地讓給我一張。「你們睡!你們睡!」我也客氣。我沒打算睡——車廂里滿是郵袋,每到站裝卸一次,雖有人拖地板擦桌子,可依然有種髒兮兮、不安定的感覺。
read•99csw•com當地的居民們在四周三三兩兩地走動,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家常話,句句聽得懂,但句句如隔雲霧,有種離奇的失真感。在公園待得越久,越是覺得身首異處,真不如早點上車呢——我現在也跟他們一樣了,下了火車,反不適應這按部就班、平常過活的人間。
「地圖其實是看不完的,並且看了也蠻容易忘的。」他憂慮而幸福地說,怕我不懂似的,仔細解釋,從省、市到縣,到旅遊景點,連一個小鎮、一個農場,都有自己的地圖。還有世界地圖,每個洲的每個國家,每個國家的各個州、郡或地區。「反正我不怕,總歸有得看的。不過,我比較喜歡中國地圖,那些地名讓人舒服。」他喜滋滋的,像是藏好了一輩子的糧食。
到了前面的客車廂,硬座區,最常見的擁擠與紛亂里,烘熱的怪味撲面而來,面帶倦色的人們橫七豎八,幾有滿目瘡痍之感。他熟門熟路找到開水間,並跟一個睡眼惺忪的列車員打了個冷淡的招呼。
「我有個鄰居,每天騎個電動車,替超市配棒棒糖,就是收銀台那個地方的棒棒糖,五毛錢一根。他馱了很多的糖,每天騎啊騎啊,我覺得很好玩。」

5

開始,他不知道自己喜歡地圖,就像少年人起初不知道自己中意酒、中意女人,總要等到第一次真正的遇見。地理課上,講到氣候與礦產分佈,他依舊木然,以為只是一門功課而已。但當老師展開挂圖,一種失血般的壓力突然襲來,那毫無規則、無比繁複的線條,讓他目光躲閃、渾身一陣陣發緊。
有人遞給我一杯水,同時躲開目光。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只見他們幾個聚攏在周圍,似在小心地照料我。
「早下線了。」他拈出一根煙,把我拉到商場逃生通道,「火車禁煙。下來我就抽上了,才發現煙是個好東西。對了,我們那個班,後來出了一點小事。」他大口吞煙,這使他看上去顯得很平庸。
兩瓶水很快滿了。我們又穿過那充滿可怕雜訊與熱氣的「心臟」,回到郵政車廂。那位剛才說「不會正經睡覺」的傢伙卻歪在窄窄的鋪上朦朧睡去了,大家都輕腳繞著他走。
「他媽的,那是你。反正我能睡,到北京被頭一蒙是睡,回南京被頭一蒙還是睡。睡醒了上車,下了車再睡。」
他們大聲報著袋子的編號,把剛接上來的郵袋一一核對,碼齊,又把下一站需要卸下的另外分堆,足足忙了有半個時辰。矮個兒突然嚷肚子餓了,另外幾個也附和。班長於是在檯子上鋪開一些袋子,是剛才晚飯沒吃完的熟食——為了招待我而特地買的。大家一起呱嘰呱嘰吃起來。
小個子「咔咔」扭著手腕,有些不解,「一動不動……那你坐在那裡幹什麼呢?」
他看出我的意思,但也不爭辯。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但這緊湊的車廂實在太過無聊,我接著逗他,「真能畫?地圖怎麼好亂畫?」

6

他習慣性地用一根手指頭在花壇的土裡亂畫,縱橫交錯,形成溝壑與河流。畫了一會兒,又煩躁地用拳頭全部抹去。我找了幾個話題,他均簡單敷衍,談話難以為繼。他跟在車上判若兩https://read.99csw.com人。
「我現在就是著急:不會正經睡覺了。就是回去睡在自己家床上,半小時左右就會醒一下,醒了往外面看,總覺得像在火車上。」這是愛抹桌子的那個人。
想再問點兒什麼,他卻匆忙地掐了煙,「有事兒,先走了。記住啊,回去替我扔掉。」

3

1

他沒笑,極不滿意這些胡鬧,「你們真是的!我呢,想了很久了,就想要這樣的工作:坐在一個特別安靜特別大的地方,一動不動。不過,這到底是什麼工作呢,我一直沒想到,你們也幫我想想。」
「一動不動,挺難的啊……」大家都翻著眼睛。
他們好像很感興趣似的,紛紛接話,向我介紹一些離奇的行當。
一吃飯,就都開始聊了。我假裝問東問西,暗中引著他們說說工作。
一到北京,他們都鑽到供押運員休息的公寓里去了。我去了故宮,到下午回到公寓,已是雙腳酸痛。車子要晚上九點多才開,我不常到北京,不玩似有點可惜,況且坐著也是乾等,於是請他陪我到離公寓最近的月壇公園去。
不會睡覺、總擦桌子的那個,打了個大哈欠,眼眶裡一圈淚水,「睡覺!有沒有工作是專門睡覺的?我就做那個!」
「哼,每隔一天,跑一趟北京,把我老祖宗幾輩子、子孫幾代的配額都跑完了。等退休了,我哪兒都不去,永遠不坐火車。」
他與地圖的親密關係,一直延續到中專畢業。十八歲工作,他沒做成調度員——那個,一個省也不需要幾個。他成了跑線的,寧京線上做郵件押運員,裝卸、看管、點數郵袋,在鐵軌的「哐哐哐」聲中,永遠那麼滑稽地搖搖晃晃。
他老久沒吭聲,卻另外起了個頭,兩隻眼睛突地一閃,「要是可以另外選,你們想做什麼?」
本文選自魯敏新書《九種憂傷》
「這怎麼好選?只有職業選我們,哪有我們選它。」班長真是老了,都沒有假想的興緻。
突然的見面,是在一個商場的打折區,最好不要碰到熟人的地方。

2

他們幾個卻十分自在,尤其是他,重新精神煥發了。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張地圖,他找了個軟和的郵袋,半倚半坐著,聚精會神地看。我強打精神湊過去,是菏澤市區地圖,摺痕處有些發毛。
班長在整理路單:那種記錄郵袋上下的清單,像理鈔票一樣弄得十分齊整,連一點皺痕都要抹平。小個子在翻動郵袋,北京上來的很多,光是報紙,就有五十多袋,他幹得直冒熱汗、勁頭十足,還嚷著嫌報紙太輕。另一個則仍在賣力地四處抹桌子抹窗戶,全然不顧身邊小個子正攪起的團團灰塵。
「你要是女的,就有!」
「就是哪一天真看完了也不怕。」他猶豫了一下,接著小聲地宣稱,「因為我會自己設計地圖。」
火車大聲嘆了一口氣,新鄉到了。我伸出頭去看,地面一小堆郵袋,有兩個接車員在守著,有點抖抖索索的樣子,想來是凍的。班長和矮個子開始往下扔郵袋,扔完了下面的人再往上扔。四個人,像是小小的機器人兒一樣,一聲不吭地手腳配合。遠處,有一些穿得read.99csw.com鼓囊囊的旅客正往各個車廂口跑著擠著。不知為什麼,在光照不足的站台,這遠近兩處毫不相干的情景看得人有些黯然神傷。他們上上下下地差不多剛弄完,車子嘆一口氣,又「哐哐哐」開起來。
他說得蠻有哲理似的,讓人感到十分難過,卻也無從反駁,或許是我也聯想到自己不甚如意的工作。
大家又鬨笑起來,並無答案,各自散去——因為火車開始嘆氣了,下一站到了。可以看見站台上黑乎乎等車的人了。
「哪裡,我下來后就把所有的地圖冊都送人了,我自己畫的那些假地圖,通通扔了。今天碰到你,倒是巧,要知道,我一直惦記著,還有張地圖在你那裡,你今天一回去,也替我扔了吧,這樣我就安心了。」
他所畫的,應當是個偏僻小縣的城區圖,縣府大院、託兒所、牙醫診所、電子管廠、自來水公司、人民公園、護城河、山崗、街巷、老城區與新區,以及新區外圍的繞城公路,分佈勻稱合理,一應的設施與地貌皆煞有其事、詳略得當。
看了幾處沒有樣子的景點,天色漸漸晚了,我們便找了一個花壇坐下。
「看地圖啊!畫地圖啊!那還用說!」班長替他回答,「他能有別的?」
哈哈哈,大家有些抱歉地看我一眼,快活地大笑。
他先認出的我,「胖了一些吧,差點兒看不出。」他倒還是那麼瘦,但似乎哪裡不一樣。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哦,以前碰巧聽到一個旅客說過。當時沒懂,後來越想,越覺得對。」

4

重新坐到他身邊,他大約剛剛畫完,正盯著手中的圖發愣。我拿過來一瞧,也同樣愣住了:這圖,畫得太逼真了——「逼真」一詞,也不甚準確,因為這圖只是憑空捏造,並無模擬對象。
小個子倒是當真,眨了一會兒眼睛,興奮了,「舉重!舉重運動員。搬了這些年的袋子,我覺得我有這個特長。」
像吮吸一枚巨大而不規則的硬糖,他耐心、仔細地舔,一個省一個省地按順序來,察看河流的走向,湖泊的形狀,鐵道的蜿蜒——出神入化,似繁實簡,永無雷同。當然也有色彩。行政圖的色彩意義不大,有一個四色理論:不論多麼複雜的地圖,要使相鄰兩個區域的顏色不同,只需四種顏色就足夠了。他開始不信,找了許多的圖比畫,最終滿意地確認。地形圖上,他則會對海拔5000米以上的紫色表示虔誠的敬意,對6000米以下的深藍,想象葬身海底的窒息。
我有些驚訝,這是句古詩啊!
不久,地理課進入了鐵路部分,並停在那裡,整整講了半個學期。老師往台上一站,「某某某」,喊一個同學,「說說共有幾條鐵路線經過襄樊市?」或者,「把隴海鐵路沿線站點背一遍。」他念的這個專業,叫郵政調度,將來要編排郵件運輸線路的,地理算是主課,尤其對交通部分,每一條省際鐵路線,都要求爛熟於心。有一次,老師把小測驗的試卷貼在教室后一一講評,考題之一是畫出東北三省鐵路圖。他驚奇地發現,全班數他畫得最好,整張彎曲交叉的鐵路網像是從紙上自動浮現,精確、優美。
重新上了車,大家好似分別良久重新團聚的親人,有種羞澀的親密感,互相招呼著放置生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