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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武俠

1987年的武俠

作者:徐皓峰
「悲劇中往往有一個孩子、瘋子或瞎子,用他們的視點來窺視愛情。這種陰暗病態的窺視,註定了男女悲慘的結局。但那是文學的道德感在捏造現實。這世上沒有天定的懲罰,只有人類的詭計。為了驗證悲劇的虛偽,我堅持我的愛情。」
令我想起了18世紀,我在故宮中守夜,雪花積在我耳朵上,我一動不動。這時遠遠的走來一個黑影,我一眼認出是那個頭最高的妃子,我們這幫殺手管她叫「藕露妃子」,是她滿族名字的諧音,落實到這兩個字,我們查遍了《康熙大字典》。這個滿族的發音變得如此詩意,我們所有的殺手都感到洋洋自得。她儀態萬方的走到我面前,小聲嘆息:「皇上睡了?」我慎重的說:「有什麼事?」她長嘆一聲:「算了,你送我回去吧,太黑了。」18世紀的故宮沒有安裝路燈,由於過分的廣闊黑暗,常有人被嚇死,皇上的女人為什麼有三宮六院,主要是為了人多壯膽。我抖掉耳朵上的雪花,隨她去了。
每天上午十點鐘要做課間操,當整隊時語文老師叫喊我的名字。我向她走去,在我的身後同學如撒向海面的大網,頃刻間覆蓋操場。語文老師瞥了我一眼,轉身行走,我惴惴不安的跟上。在我的學校有一橫一縱兩片操場,兩片操場之間是一條石子小路。語文老師帶著我走上了這條石子小路,她和生物老師一樣剛剛畢業於一所師範學校,帶來許多新的觀念,比如誘導式教課、趣味性|交流,還傳聞說她看心理學書,在那些書上所有人都被寫得一清二楚。她走在小路上儀態萬方,輕輕地問我:「你最近幹什麼壞事沒有?」
窗外的她向小販買圓餅了,她牙齒很白,咬起東西時舌頭添來添去,引得我想親她,可能我的目光逼人,以致於她掰餅,給了我半塊。她往我懷裡一鑽,吃得津津有味,為了制止自己再看她的舌頭,我閉上眼去聽車門的開合,該啟程了。
語文老師臉頰紅潤地走了過來,讓我教她爬桿。她仍處在課堂的興奮中,天真的想以這種方式讓自己和藹可親。她的小腿搭住爬桿,整個身體依偎上去,卻在即將懸空的瞬間忽然疼的驚叫。她扶著我挽起裙角,我看到她雪白的小腿上一片玫瑰色的印記。
習慣使然,她對我滔滔不絕。陪伴著她的話語,情侶漫步般的走向展廳的深處,將我帶入無數個神秘的歷史瞬間。
她一路小跑追著送我。
遊盪了很久,我意外的回到了火車站,東方的天空顯現出微弱的紫色,那是光明的跡象。
接下來的情況是:我在她家住了下來。
智永大師沉靜的站在我面前,告訴我所看到的奇迹只是一個高級魔術,世人總是信假為真,那傳說中的《蘭亭序帖》現在就擺在他的床頭。
一定發生了什麼,因為在我的情緒里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怨恨。
我存著僥倖心理上了火車,這次旅行也許真的沒人知道,我已經決定在這次行動之後向宋先生告別。在春秋時代有一個濫竽充數的故事,由於君王喜歡群奏,一個不會吹奏的人帶著一把不出聲的樂器混入宮廷的樂團之中,他投入的演奏神情顯然是位絕倫的名家。
那神秘的《蘭亭序帖》裝裱在一個捲軸之中,握著它我的手制不住微微顫抖,這就是王羲之的手跡,他在太宗年代成為了書聖,只有他明白古人所造的字體的奧妙,那些北魏時尚且粗蠻的筆畫在他的手中宛如春風中的花蕊,柔美異常。
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發現太宗皇帝看著王羲之真跡的眼睛漸漸布滿血絲。太宗皇帝下了道秘旨,令其他的十一個太保每人帶著兩千四百兩黃金,四處購買王羲之的字體,一遇真跡立刻銷毀。我則將造偽者查到請進宮中,命他們按照偽書的風格再造一篇《蘭亭序帖》,這是歷史上最大的造偽案,由我主持,我很感激太宗皇帝給我這個榮譽。
她一副驚訝的樣子,是的,我與眾不同。我有著死去詩人顧城一樣過分潔凈的眼白,有著死去作家王小波一樣充滿倦意的笑容,因為一個女人,死亡在我身上展現魅力。
那一次外出宋先生說要秘密而行,他不想興師動眾,只帶一名保鏢。他走到了我面前,說:「好象聽你說過,你還從未坐過火車。」
離開了錄像廳,沒有在一個角落昏昏睡死,是為了尋找記憶。夜晚的南京在我眼中複原,蒿草魚苗在空中旋轉,最終在一個神秘的點上消失,我眼中的世界彷彿一個水池,無數的知識就是池中的積水,偽造著生命,當水塞拔掉時,它們旋轉著流走。
在躍入黑暗的邊界,一扇上鎖的鐵門將我阻擋。她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懊惱的臉色在她的眼中。她平靜的掏出鑰匙將門打開。在她將自己關在門后的瞬間,我詢問那青銅武俠未完成使命的後果。她怔怔的看著我,我羞澀的提醒她,我對她講過腦海中的幻像。
中途休息時,那幫來旅遊的姑娘小伙尖叫著沖向岸邊,將一切可拾到的東西投進黃河,驚叫著:「黃河真寬呀。」岸那邊沒有綠色,獃著臟乎乎的一群山羊,羊倌在唱著什麼,孤獨凄涼,以至我拍醒懷中的女人,對她說:「聽。」
我逃學了,謊稱感冒。在逃學的日子,我象盲人雙目緊閉,將語文老師的影像夾在眼中。三天後開始無故的流淚,醫生說我的眼中長了一顆粉刺,這是我此生中的第一顆粉刺,令我張眼便是楚痛。我的左右太陽穴被貼上菱形膏藥,那是電影里狗腿子的經典造型。
她是老師,比我成熟,她已經有了喜歡她的人。在學校五樓,實驗室中住著化學老師,每天上午作廣播體操時,他就用顯微鏡改裝的望遠鏡眺望她。他日日夜夜都在實驗室中,神秘莫測,關於他的傳說很多,其中之一是:他在研究一種令人產生愛情的氣體,至今困難重重。
我來到這裏,不能全怪導師,在論文答辯時,我目光獃滯,低聲的哼著我知道的所有流行歌曲,老師一提問,我就流眼淚。於是,我不能留校當老師了,我忘了自己是哪裡人,有無父母。火車站裡學校很近,於是我上了火車,又坐上長途汽車。
我是上海一所高校的心理學博士。弗洛伊德研究文藝復興繪畫,榮格先生研究西藏密宗和道教法術。他倆成為心理學大師后,藝術和宗教便走了樣。我既然是個博士,就肯定研究過什麼,但好象走樣的是我自己。
當我走得再也不能肯定可以找回她家時,我找到了她。
天亮了。
如果現在的時間是一粒新鮮飽滿的葡萄,那麼過去的時間就是吃剩的果皮。她守護著過去時間,在歷史的殘骸中消耗著自己現在的時間。她有時會將大門悄悄打開,希望強盜或好色之徒突然出現眼前。這麼多年過去,什麼也沒有發生。她沒有等來強盜和歹徒,卻等到了一個武俠。當我摔在門口時,她很想將我製成標本私人收藏。我雙腳的傷口處塗了層細膩的膏藥,我體內有種特殊的虛弱。在生理上,我需要她,但她不是我掌紋的空白。
太宗皇帝之所以不讓文化人幫他找字帖,而選擇了我,主要是因為當別人不賣時我可以硬搶。我打探到《蘭亭序帖》在智永和尚處,他是王羲之的玄孫。當我叫他拿出字帖時,他讓數百根銀針穿心而過,觸水而出,表白了他誓死也不獻出字帖的心志。我有一身的武功,可以在百步外箭穿柳葉,可以倒掛在房梁一個時辰,但我的這些技能在他奇迹的面前,卑微得彷彿一粒塵埃。在兩千年前的唐朝太宗時代,有一個奇迹深深的震動了我的內心。
她終於惱怒一指爬桿:「你爬上去!」我大惑不解的爬上桿頂,聽到她在下面喊:「明白了嗎?」
我很想自己就是武俠,但我在古代史的漫遊總是造成別人的死亡。看著我忐忑不安的表情,她的嘴唇像語文老師般綻放笑容。
在辦公室中可聽見的校門口的喧鬧聲已經消失很久了,窗外窺視的人回家了,太陽變成黑色,賈庄感到深深的疲憊,還有飢餓,他順著牆緩緩滑下來,蹲著。淚乾后落了層鹽,刺得眼珠生出幾道血絲。
我的傷口很深,我將這隻手垂在地上。地上是羊絨綠草,智永和尚的栽種,這種草產自遙遠西方一個叫法蘭西的地方,它通過絲綢之路而來,裝點著我大唐的萬里江山。草上的毛絨將我的鮮血分割成一個個細碎的血珠,彷彿清晨的露水。
窗外一直是荒涼的景象,當一排洋房在窗外一閃而過時,我的胃部是急速的疼痛,就快到站了。我轉頭向身旁的宋先生望去,一道亮光閃在我眼中,一個帶著文明帽的瘦小男子將一把匕首插入宋先生的胸膛。那個瘦小男子飛速的向車廂的縱深處跑去。
我的學校在1987年有一根高聳的煙筒,在每個冬季,燒出熱量,灌入一間間教室的暖氣片中。在煙筒下是一片黑壓壓的煤堆,侵佔了半個籃球場,在1987年,我已具備了一個武俠的優良體質和執著心理,在每一個月光昏暗的夜晚,我套著用麻袋改裝的衣服,腋下夾著把鐵杴,鑽進學校的煤堆。我的家族在上海有著數不盡的房子,但我的家族人口眾多,雖然我一生下來便被告知:「現在如果還是清朝,你便是世襲雲騎位,https://read.99csw•com如果是明朝你便是世襲一品侯,如果是唐朝你便是皇太子了。」也許我有著高貴的血統,但我的家族一千年來的確在走著下坡路,以至我找不出個地方可以將語文老師長時間地抱住。我有幾次按捺不住地向我的父母大叫:「我究竟是不是個貴族!」
也許活著就是一個玩笑,但它過分的冗長,引起笑聲的關鍵詞彙久不出現。在漫長的等待中腐敗出各種味道。在漫長的等待中,忘記了一切原本是個玩笑。
過去的時光突然來臨,速度之快猶如雨中的閃電,這時光我從未失去,我將我自己密電碼式的保存,季風般盤旋在腦膜上空,意外的遭到接收。
那是語文老師小腿搭住爬桿,慢慢依偎上去的姿態。
教師節,賈庄心潮澎湃地在放學后,將這個乳罩送給了語文老師。那是在學校門口,語文老師接過方形牛皮紙包,溫柔的瞟了一眼賈庄,小指挑開塑料繩。校門口很狹窄,裡外擁著四五百人,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叫,每個人都看見她手裡捧著支雪白的乳罩。
洗腳的少女跪在我赤|裸的小腿旁,扶著我的膝蓋維持身體的平衡,她的左腿彎在臀下,我俯視著她,越過她的頭頂,在她臀部的圓滿輪廓下露出玉石般骨感的足踝。
我跪在花圃中,朝著太陽的方向緩緩展開捲軸,在那一刻一種強烈的幸福感襲上心頭。在我眼中的字體還散發著墨香,那是三百年前的香氣,書聖的墨汁。陽光照射在捲軸上,一個個剛健粗豪的字體撲面而來,我驚叫:「怎麼是這樣!」暈倒在滾滾的羊絨綠草上。
煤堆中應有盡有,我在煤堆中提煉出了烏金,將它們貼在四壁,皮膚赤|裸的貼在烏金上,有一種特殊的幸福感,但也常為此發愁,我不認識走私犯,以至於不能換來一分錢來為她買點東西。她從不跟我說她以往的經歷,她住在哪裡,她只與我分享黑暗,與她在一起,我失去了視覺。在烏金的包圍下,總有微妙的迴音,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她血液在流動,她髮絲與肩頭皮膚的摩擦。
兩千年前的我在太宗皇帝安葬后就離開了長安,那時的我已衰老不堪。我默默的躲在智永大師房前的山坡后,期待著那位少女在花圃出現。
那是皮下出血的結果,我扶著語文老師離開操場,宛若情侶,但我的心中只有保護婦女的光榮,感到自己是一個古代的武俠。在走進教學樓的時刻,她忽然將我推開,不回頭的上了樓梯。在昏暗的樓道,我憂傷的撕下太陽穴上菱形的膏藥。
我躺在一間潔凈的房中,睡在一張硬木床上,布墊只有薄薄的一層,在床邊桌上放著一台九寸黑白電視,音量調到最小,我在紀念館門口遇到的婦女坐在床腳,入神地看著,她側對著我,線條舒展,她的雙眼隱藏在陰影中,形狀莞好的眉毛極為放鬆,她薄薄的嘴唇沒有一絲表情,卻令我倍感憂傷。
那天晚上,我們數著彼此的心跳次數,即將睡去,卻猛然有了種死亡來臨的感覺。她後來說,我在那一刻皮膚雪樣的白。語文老師忍受著體內越來越強烈的焦躁,鑽出了隧道,發現煤堆已變成了座火山。化學老師遠遠的站著,在蒸汽中顯得神秘莫測,他日復一日的被機關暗器阻擋在外,每每望著漆黑堅硬的煤堆,痛苦不堪,忽然靈感來臨,想到煤是可以燃燒的。
只要再過一刻鐘,我和語文老師就將永遠地融化在煤炭之中。校園中站滿了人,眾多的老師還有聞訊后紛紛趕來的低年級同學。語文老師將我架出隧道,向他們大聲求救,校長插手而立,表情冷淡,他早已對語文老師的誘導式教育滿是怨言。化學老師慢慢掏出一個氣殼,拋給語文老師,說:「只要你聞一下,我就將你們救出。」語文老師看了我一眼,打開氣殼,很明顯,這就是傳說中令人產生愛情的氣體,然後她開始劇烈的抖動,彷彿她體內藏著一片寒冷的冰涼。化學老師身旁有一座坦克般巨大的顯微鏡,鏡口噴出水柱,我眼中的世界立刻變成白慘慘的一個盲點。火熄滅了,原本漆黑的煤堆成了一癱軟軟的灰沫。
每當撫摸脖頸,我便能感到那一刻的重拳。
我沒有去撿那把飛刀,我從座位上取來那把長劍,那是我進宋府前買的一把古劍,它花盡了我的錢財,它精緻異常,造成了我「為宋先生第一次拿出飛劍」的效果。在上火車前,那十一個保鏢竭力的勸我帶上這把「飛劍」,宋先生愉快地聽著他們懇切的話語,當我背上這把劍時,他的嘴角隱隱浮現出一絲頑皮的微笑。也許正是這把古劍暴露了我們的形跡。
我是一隻在草原氣候中漫步的大象,長著弧線優美的牙齒,帶領著我的家族遷徙、生育,最後我衰老了,獨自離開,走向死亡。穿過一條秘密的叢林,來到一個召喚我的地方,那裡有著數不盡的巨大白骨,那是我家族歷代安息的地方。
語文老師可能是在我送給她乳罩后,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美麗,帶上羞澀的紅暈,在臉上,在她的脖子上,雙耳。升學的語文考試中,作文成績佔三十分,每個星期,她讓我們交一次作文,我買了一個沉重的公文包,漆黑的封皮,隱藏著一把小鎖。當我第一次將這個東西交給她后,她在走廊里裝作意外地和我相遇,沒有說話,只向我伸手,我四下看了一眼,掏出鑰匙,放在她的手心,她的手掌消散著霧一樣的粉色,是皮膚下新鮮的血液,她的手心極為白皙。
她連續退後,睜圓了眼,在她的目光下,我慚愧地低下頭,實際上,我也清楚現在的自己不是女人可以依靠的。她遠遠地走了,我沮喪地跟她回了家。一回家,她便找了根粗粗的钁頭,脫了鞋,下田耕地去了。院中摩托車在響著,她那個大弟弟似乎準備出門,她兩個小弟弟吵著要搭摩托車上學,我縮在屋子裡,思考著要不要娶他們的姐姐,還沒想明白時,那個騎摩托車的弟弟沖了進來,給我記耳光。
一大團紫色的霧氣消散后,潮乎乎的黃土就顯露出來。我醒了,嗅到股深深的土氣,車窗外是條爛泥漿似的水,有人說是黃河。夜行的疲倦使所有人抱在一起,我懷裡有個不相識的女人,車顛了一下,勾出我胸腔內藏伏的寒意,迫使我再一次勒緊懷中這疲軟溫暖的肉體。
我將自己象個行李包一樣扔上汽車,望著窗外沮喪不已。窗外的世界隨著車速的加快而崩潰,一個突然的速度對於世界無異於扔進水中的石塊,濺起無數事物飛散著撲面而來,一片樹葉就可在人眼中劃出道蜿蜒無盡的綠線。人類所生的宇宙是一塊凝結所有時間和事件的琥珀,那琥珀中的小蟲便是人類,當陽光照射在琥珀上,會產生瑰麗的折射,那不可捉摸的光線是人類的記憶。我處在眾生的記憶中,18世紀意外的穿過腦際。
只有時間還是清楚的,1987年的夏天,他渴望成為一個武俠。在夏天最熱的幾天里,他長成十六歲的青年,已有了對女人擁抱的需要。十六年前,他的父親查遍了字典,為他起了名字,他叫賈庄。每當有人叫他時,他會耐心地解釋:「賈寶玉的賈,莊子的庄。」
1987年的我蹲在地上,稍一活動酸麻的右腿,便滾湧出一身的汗水。那時的我因為一個乳罩被關了起來,在辦公室中獃獃看到天空黑暗。
剛才,當洗腳的少女伏在地上擦拭水跡時,我走出了隔間,在那一刻我與我的1987年狹路相逢。
那些都是模仿智永書法的偽作,是春風中花蕊的姿態。我看著智永大師房中的少女,一道閃電在我心中亮起,那是她的姿態。
小姑娘的手按在我腳面上,她稚幼的臉龐流動著成年的目光,我依稀地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的眼垂下去,忽興奮地喊:「呀,你有血刺,我幫你去了吧!」我鬆了口氣,說:「也好。」她急急忙忙地從衣襟里掏出只細長盒子,打開,是一把刻字刀和幾隻藥水瓶子,見我身子向後依在牆上,就興緻勃勃地挖去我腳趾上的硬瘕,向下掏去,猛又停下來,試探地問我:「挖出一根一塊錢,挖出多少根就多少錢,好嗎?」血刺就是疆硬萎縮的毛細血管,我點點頭,她立刻全神貫注地做起來。感受到最初一刀的疼痛,想象著血液在水中的消散,我將胳膊伸入頭下,枕住。由於語文老師的緣故,我一生迷戀于血液的色彩,她曾在我面前將自己擦傷,啊,多好呀,在1987年我是一個武俠。
我的血液將五株羊絨綠草染紅,然後就不再流下,凝結在我的手腕。當我拾劍要再一次劃破血管,智永和尚站在了我的面前。
賈庄帶著一包零錢到了服裝店,大大方方地說:「女式服裝,能買什麼就買什麼吧!」售貨員數了半天錢,最後給了他一個乳罩。
宋先生是在觀看車窗外景色時失去的生命,生命離開的太突然,以至他死後的面容上還帶著興緻勃勃的笑容。隨著屍體的冷卻,笑容漸漸僵直,僵直后的笑容是一種極為苦澀的表情。
我武俠般的行為引起陣陣喝彩,那外校學生終於從爬桿上搖搖晃晃的滑下。我校同學潮水般湧上,拳頭攥緊顯出一個個堅硬的骨節,但是上課https://read.99csw.com鈴響了,我們退潮般鑽入教學樓的十來個門洞中。從教室的窗戶望去,我看到空蕩蕩的操場上那個外校學生跌跌撞撞的向校門走去。
我緩緩的醒來,溫暖的水帶來一種體貼的感覺,不知覺間沉入了睡眠。本以為夢境會帶來啟示,不料進入了唐朝。以前我的我一定是位博學多才的傢伙,有足夠的知識可以編製故事。當心靈傷殘時,那些知識開始自發的運作。
看著我驚懼的表情,她慢慢顯出狡詐的笑容。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她從門框上摸出鑰匙,打開房門,然後「砰」的一聲,將我關在院里。自從知道自己有「掉舉」的毛病後,我就發現自己對尷尬的局面特別能忍耐。我象棵樹一樣長在她窗前,屋裡黑乎乎一團。
失憶后,我成了個不知所以的存在,現實世界煙霧般散去,琥珀顯現。不同方向的光芒或曲或直的射在身上,尚有無數道以詭異的弧線擦我而去,那些光線有著各異的色彩,不知從何而來向何而去,有一道是我1987年的記憶。
窗戶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低年級學生,瞪著敬佩的眼睛,小聲議論著,無非是些「有種」之類的話,賈庄大叫:「滾!」他們立刻散開,四五秒后再紛紛露出半個臉。夕陽打在玻璃上,由一個角度生出股亮晶晶的光,點在他兩眉正中,他眼中的世界立刻變成片緊密蠕動的紅。
恍惚中,我走在一條硬土龜裂的路上,前面有個女人,不時投來目光,是她,那車上我懷裡的女人。
我離開紀念館,去尋找我的空白。
她驚懼的看著我,將手中的紅絲球遞到我眼前,那時兩小片粘血的棉花,血跡中現露出的棉花是那樣潔白,我不自覺的微笑,她鬆了口氣,換了條腿點著地面,在換腿的一瞬她輕微的失去平衡,這一瞬她的雙手用力的按住我的脛骨,她手上的力量一瞬即失,我脛骨上留下她掌心的溫熱。
可能又是「掉舉」,當我懷裡的女人下車時,我也下了車。從後面望去,她走路的姿勢很有韻味。
我帶回的《蘭亭序帖》對太宗皇帝形成了無形的打擊,他越來越衰老,終於去世。在安葬宮議時我不顧身份卑微,提出建議:「太宗皇帝一生最愛《蘭亭序帖》,真跡應該隨他安葬。」《蘭亭序帖》的秘密隨著太宗皇帝永遠埋在地層,那個偽造的《蘭亭序帖》以真跡臨摹的身份流傳後世,世人眼見的《蘭亭序帖》是兩千年前一位少女的優柔體態。
那天她講的是23課《殺虎》。語文書中竟有那樣的課文,完全是個武俠故事,一個人在猛虎撲來的一瞬,兩臂驟然高舉,鐵斧立在頭頂,老虎在他的頭頂一躍而過,剖腹而死——課堂氣氛空前熱烈,語文老師驚訝的發現了這一點,讓我們自由發言,最後總結這故事的魅力在於兩臂高舉動作的精確,而一張寫滿精確答案的考卷無異於一次殺虎。
中學,我所在的學校展開了一場漸漸引起轟動的較量,化學老師製造出種種元素複雜的氣體,藏在一個個氣殼中,在樓道里碰到我時,就掏出一個向我噴射。我的化學成績在全班最低,但並不妨礙我製造出結構複雜的防毒面具,一天到晚戴在臉上。只在烏金的黑暗中我才露出五官,以至語文老師取笑我為「愁容武俠」,這取自於唐吉柯德「愁容騎士」的綽號,那是西方世界中的一個高瘦男子,他穿上沉重的盔甲希望能被人愛上。每當她這麼叫我后,她總是變得焦躁而感傷,悄悄地鑽出烏金,呆坐在煤堆上,直至皮膚被風吹紅。那時,她在課堂上講武俠故事的行為已遭到了禁止。
她比我大,但她仍在微妙地發育著,每天都有所不同。我則產生了突變,皮膚細膩油亮,眼白蒙了層淡淡的藍色,甚至長出一個令我萬分自傲的喉結。我是注意到自己的發育后,才意識到她也在成長,所以,她是我可以觸摸的。我們在同一個季節,是在1987年。
兩個月來,在宋先生的環境中,我聽到了許多政體計劃和嶄新思想。我隱約覺得這樣一個人會改變大家的生活,我說不好是怎樣的生活,在那種生活里我用不著四處行騙。我不想讓他的生命因我而消失,又不想離開這個對我有著巨大吸引力的環境。我曾經在吃飯時讓一個盤子在筷子上旋轉不停,那是我雜技演員身份的明確暗示,不料只是得到了一片掌聲。
這個投降的姿勢引起大笑,剛才給我盛面的漢子走到我面前:「一碗面,五元。一勺雞蛋,五十元。一勺肉,五十元。算了,面就不要錢了,你給一百吧。」
他在夏天也常常感冒,鼻孔中滴下一顆顆水珠。這個年齡,每一個女生都發出夾竹桃盛開的味道,男生的體力消耗在籃球筐里、乒乓球上,他們心裏有著不祥的預感,沒有多少日子了,自己就將與一異性連接在一起,就象一張郵票粘在信封上。後來證明,每個人都等了很久。
我回答:「沒有。」在桿頂上的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海浪般起伏的數萬條胳膊中,語文老師的米黃色長裙飄動,她的聲音在風中柔弱無比:「明白了嗎?」我回答:「別搖,明白了。」
鐵門關上。
一位看過我表演的愛國商人求我保護宋先生,我打聽到這位大人物已有眾多送來的保鏢,便沒有放過這一機會,當這一事件過去后,作為保護過宋先生生命的人,我的飛劍騙局將會塗上一層神聖的保護色。我背著柄長劍來到宋先生府中,望著那些拿手槍的保鏢我友好的微笑。兩個月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為了宋先生第一次拿出那把飛劍,在十二個人中我才是真正的武俠。
天太黑,找不到旅館。火車站旁有一排擠壓壓的簡易房,放著通宵錄像,走進去,裏面睡倒著幾排人,我也便交了錢找到一行空位。眾人的體味飄蕩在我的左右,投影機忽明忽暗的播著一部過時的影片,我耳聽著影片含混的聲音反覆回憶那辦公室中的下午,它是我唯一的記憶。一個表情成年的小姑娘依次貼在每一個人脖子上,小聲詢問:「要洗腳么,想么?」我勞累,骯髒,當她詢問到我時,就點了點頭。
1987年,我即將由少年變成青年,那天下午,語文老師將我關在辦公室直到晚上。因為,我給她買了一個乳罩。那天,我縮在角落,批評著自己,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顏面。月亮旁掛著金星,想必我的同學們正在家中觀看那部美國四十年代喜劇《火星叔叔馬丁》。對面牆上一隻壁虎在觀察著我,目光純潔。
我醒了。
「眾所周知,點燃一塊蜂窩煤,還需要報紙木柴,何況這麼一大堆煤,點燃煤堆的一定是用的化學燃料。種種跡象表明,罪魁禍首是化學老師!」
一年後的智永大師不是為了女人,而是為了一幅字帖——《蘭亭序》。我們大唐的太宗皇帝喜愛王羲之的書法,王羲之的《蘭亭序》是一篇很美的散文,匯在東晉漢代的諸多文集中,太宗皇帝斷定既然文章是他所作就必有字跡留下,他讓我帶著兩千四百兩黃金去尋找這個前所未聞的字帖。我是他的保鏢之一,民間管我們叫「太宗十三武俠」,其實我們只有十二個人,我一個人頂倆。我們這些武俠的官職是「太保」,實際就是「唐太宗保鏢」的簡稱,這個簡稱又體面又威風,雖然在20世紀這個簡稱變成了「小流氓」的含義。
我對煤堆著火進行了解釋:
除了上海,我成為博士的那片水土,想不起還什麼地方是我熟悉的。於是,我要回上海,下車時,發現是南京。我的過去無法令我到達任何地方,我的過去一片空白,除了一星顏色:在1987年,我是一個武俠。
她的弟弟凝視著我的眼睛,講述了一個情況:他們的姐姐在一座叫上海的大城市打工,她在鄉里有一門親,但大都市的生活令人對她的貞潔持有懷疑。不久這男人的母親死了,於是有了個說法——是被他們的姐姐剋死的,這是個很好的理由,這男人便推掉了這門親。姐姐雖在城裡,雖早厭倦了鄉里和這鄉里的男人,但被退親,且隱藏著不名譽的懷疑,便回來理論,可帶著個男人去爭取貞潔的評價,無疑是端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行李包勒得我手指生疼時,門開了,伸出一條赤|裸的手臂,我進了屋,光線昏暗,她的皮膚是勉強的暗黃色。黑夜暗中,我見不到她的眼光,我只知道她是我懷裡的女人。
她皺著眉打開窗,一片寒意滲了進來,於是她又關上窗,將我身子推開,遛下車,往黃河裡扔了塊東西。她身材不高卻很飽滿,雙眼努努,常很調皮地閃閃,如不是眼角的細碎紋線就是個小女孩了。
我站在紀念館的盡頭,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生命如同眼中的一粒淚珠,一旦流出眼眶便必然的乾涸,這正如我的出生。我甚至在記憶中都無法保存我的語文老師,因為成長是一個乾涸的過程,生命就是失去。
我那自殺的一劍沒有奪去我的生命,卻斬斷了我的手筋,人們認為那是刺客的所為。從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分析,那刺客是位女子,想當然的人們認為是呂四娘,她是江南著名的女賊,她的理想是反清復明。
我和語文老師被分別關在兩間read.99csw.com辦公室,交待我們點燃煤堆的動機和我們的色情行為。
十天後,我被父母人強迫走出家門,以一個狗腿子的形象重返校園。
賈庄淚流滿面的被語文老師關進了辦公室,語文老師奮力地將乳罩扔出,它象滑翔飛機般落入牆角旁的臉盆,滲滿水,發出「咕咕」聲。語文老師無法平靜,下意識地捧著自己的來回踱步,當發現賈庄一直望著躺在臉盆中的乳罩后,便大喊了一聲:「天呀。」房門「砰」的一聲關上,樓道里響起一陣驚天動的高跟鞋聲,她走了。
「我們應該對文學作品中的愛情悲劇進行反思。」
《蘭亭序帖》用金龍頭吊椎懸挂展開,太宗皇帝靜靜的看了許久。我站在他的身後很想告訴他,以前見到的王書是水波中少女的倩影,書法是智永大師將她的美麗秘密保存的方法,如果真的被這種書法感動,就應該隱藏於那山坡后在天黑的一瞬間那少女從智永大師的花圃中擄走。
這一夜后,我就產生了使自己強壯的迫切願望,渴望成為一個武俠,那是在1987年的夏天。我在黃埔灘頭兩臂高舉,幻想著猛虎必死的從我頭頂躍過,身上滿是汗水,我一生的汗水只有一種味道,是在她辦公室中我流淌的味道。
語文老師每天總是很晚才離開學校,這樣,在她滿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騎了一圈以後,學校已是空蕩蕩。為了避免自行車發出響聲,她總是慢慢推著車一步步向煤堆走來,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這一幕總是讓貼在實驗室窗口窺視的化學老師大惑不解。
我感到自己睡在一片蓮花塘中,鑽入我懷中的是盛開的蓮花。在黑暗中,我又抱住了語文老師,十幾年前,我在烏金中抱住她時,我見不到她眼中的光,她的體溫引發我內心最深處的情緒,這情緒不知來源於何時何地,也許是我的前生,我過去一百年的經歷:
眼前,洗腳的女孩展開她的手掌,有一絲紅在她的掌心,那是我的血刺,宛若風中的花蕊。
18世紀故宮的那晚,我在皇上的窗外割腕自殺。雍正大帝有早起的習慣,當人們發現他屍體的時候也發現了躺在雪地里凍僵的我。雖然我的利劍劃破了手腕,但雪花飄落在傷口,血液迅速凝固。因為太冷,我的自殺沒有成功。醒來后,我挨了大內總管的一記耳光。
第二天,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吃飯。她的家人吃驚地看著我,我憤憤不平地吃著。她——我懷裡的女人,由后間屋閃出來,將我拉走,制止了我馬不停蹄的咀嚼。
我不能再蹲在這裏了,我要回家,我要逃跑,但辦公室門打開,語文老師回來了。她在我心目中已成為惡毒兇狠的女人,但當她笑起來時,就改變了我整個的心情,她一笑:「你還在啊,跟我吃飯去吧。」
那天,她在我眼前走著,忽然轉進家小院。我猶豫著,思考著,還是跟了進去,猜想著,也許能從這個我抱過的女人身上找到今後生活的理由。
智永和尚的腳伸入水中,霎時水底銀光閃亮,彷彿閃爍著無數的流星。在他洗腳之前曾經吞食了近百根銀針,那些針象是他的汗水,在與水接觸的一瞬流淌而出。這一幕奇迹我親眼目睹,因為我就在他的身邊。智永和尚緩緩的轉過頭,我立刻行禮:「我已明大師心志,自會稟告皇上。」在一年前的夏天,智永大師也曾展示過這一奇迹,他翻譯了五十車佛經后忽然想找個女人,他談戀愛的消息引起軒然大|波,面對趕來的震怒群僧,他展示了這一奇迹以表明心志:「如我這般便可破戒。」
我忍著腳趾傷口的輕微痛苦奔跑,她被拋在展覽廳一片斑斕的光照之中。
這一拳令我想起我在故宮中留下的遺憾。那一夜,我上身筆直的坐在藕露妃子的房中,對她講著作為殺手的痛苦,她講起作為女人的痛苦。她說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下垂,我一聽此事便立刻開動腦筋,我在那天晚上發明了乳罩。我倆為這個發明激動不已,於是作|愛,後來覺得這個慶祝的方式有點過份。
1987年我也曾經偽示,作為老師的情人我隱藏在同學中間,在她講武俠故事時發出傻傻的感嘆。她和我在白晝的校園冷淡無言,我的真實只在夜晚的煤山,她將我那個帶鎖的作文本掛在洞頂,然後說:「是燈了。」我已經不再寫一個字給她,那個厚重的本子已經寫滿,因為她,我剛學寫作,便已經掌握了現代漢語的全部奧秘。她總擔心我在考試中的表現,因為在「愛祖國、愛集體」的題目時,我也往往寫成一封給她的情書。有一次,市裡統一考卷的題目是「我的老師」,她立刻驚慌失措,繞著我來回踱步,直至我寫下「雖然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但我太愛學習了,所以忽略了她的存在。我不了解我的老師。」——在這之後她才安靜下來,寫下了這一行字,看著她的眼睛,在這一刻,我的心臟如花瓣凋零,片片散開。醫生不解的問我,你為什麼總是得些怪病?
我從1987年變化到了現在,1987年,她在每堂課上都講武俠傳說,以至我失憶后認定自己是個武俠。1987年,我為了她而鍛煉身體,渴望成長的高大英挺,臉上的血肉在顴骨和下巴上繃緊,久違了,我昔日的容貌。
我和她沿著時間的方向在館內散步,越過了唐宋元明清,即將來到1987年。當見到歷史照片上中山裝的款式時,我鬆了口氣,精神稍稍鬆懈了一下。
紀念館中的婦女好奇的看著我,我一定讓她感到好笑,她笑的時候嘴唇顯現光澤,隨著這光澤,她的五官罩在一層薄霧之中,當霧散去后,她的笑容浮現出幾分端莊,很多年前,她就是帶這副笑容站在講台之上。
我醒來時,看到一位少女正在洗拭我手腕的血跡,她跪著的姿態柔美異常。智永大師的聲音在我耳際鳴響:「這才是我玄祖的真字體。」王羲之的真跡是如此的雄強,運筆宛如猛虎越過深澗般決斷,一點沒有世上所謂王體的婉約美態。
望著他的背影,我扔出了我的飛刀,那把刀飛出兩丈遠,重重的摔在地上,每當它摔在地上時都會有一個傭人將它拾起,驚喜地發現在刀尖上釘著一隻蟑螂,那隻蟑螂是我在扔刀的一瞬以極快的手法插上去的。
我所在的班級,多為軍隊子弟,我們的父輩在幾十年前由北方來到上海,而我尤為高大壯碩。音樂老師和生物老師一直密切注意我唇上鬍鬚的增長。她們身上散發的香水,往往令我羞愧難當。
宋先生一直對暗殺他的風聲不以為然,他所有的保鏢都是他朋友們硬派到身邊。
我不知道她比我大多少,站在我面前,她按捺不住地渴望成為我的阿姨,從而在心理上省略掉我對她的思念。每當注視她時,我便感到自己目光的可怕。
「五塊。」我坐下,從醬盆里挖了勺雞蛋,挖了勺肉末,很快地吃完,拍出五元站起身,同時,黑暗中鑽出五六個瘦小乾癟的漢子,十數條胳膊將我架住,在那一瞬間我體內有股力量在擁動,似乎是練過武術的感覺,我驟然掙脫了他們,兩臂高舉。
這樣的事情我經歷過,在18世紀,我流浪在茫茫大地尋找皇上的頭顱,因為在皇宮生活的太久,我在民間的一切行為都顯得幼稚可笑,飽受嘲弄和欺騙。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去茶館聽評書,那時最火爆的評書是《雍正十三武俠》,每當說到那一個頂倆的武俠,人們總是神往的表情,在那一刻我原諒了他們對我的所有傷害,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偶像就坐在他們身邊。
在我們的年代,東西方文化交融,受手槍的影響,人們認為武俠有一種飛劍性能在手槍之上,能夠像鯊魚一樣跟蹤追擊直至插入敵人的心臟。我是徽州一名三流的雜技演員,由於在宣稱自己會使飛劍而出入豪門。每當他們要我表演時,我總是宣稱:隨意表演不但是對飛劍這一極品武功的玷污,更是對我師承的侮辱,但為了不掃大家的興緻我還是表演一下飛刀吧。我的飛刀表演是「刀扎蟑螂」,我的刀在眾人的眼前飛出,重重的摔在地上,豪門的僕人將它撿起時會驚喜地發現刀頭上釘著一隻蟑螂。這隻蟑螂象鑽石一樣被眾人傳閱。
賈庄不動聲色地一直喜歡著語文老師,她和生物老師在九月份一起來到學校。語文老師清清瘦瘦,長發潔凈,鼻樑聳挺細長,瞳孔微微發黃,皮膚潔白得略顯病態,唇是薄薄的,賈庄認為這就是希臘神話中描述的「智慧的嘴唇」。賈庄喜歡語文老師,就想買件衣服送給她。賈庄想買連衣裙,開始了攢錢,但不久就停止了。他發現再這麼一分一分地攢去,冬天馬上便到了,那時他將什麼都買不起。
也許當我背著寶劍第一次出現在宋先生面前時,他就看出我的真實面目,但他並不說破。他一直以輕鬆的心態面對自己的處境,不象個政客而象個文人。他對袁世凱坐龍椅的行為感到可笑,對那暗殺的風聲感到可笑,對我們這些保鏢的出現感到可笑,也許他覺得他身處的世界就是一個玩笑,也許他覺得我這假冒的武俠在他身邊,是生活給予的幽默,為了保持幽默感,他失去了他的生命。
我們的學校有一根鐵杆立在操場的盡https://read.99csw.com頭,那是我校的驕傲,許多小孩為了它在中考時選擇了這所學校,那是一根爬桿。我校的學生很少遲到,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爬桿上滿是蠕動的身形。那是別的地方享受不到的運動,他校的學生往往遛入我校。
一年前的太宗皇帝開始衰老,他的一生均在權力的漩渦之中,晚年的太宗皇帝很想沉浸在無波無雨的藝術境地。一年前的世上突然湧現出王羲之許多作品,王羲之在東晉文獻中被評為的書之聖者,他的書法大都毀於南北朝紛涌的戰火之中,他的聞名後世在於他那狂放不羈的軼聞故事。三百年來沒有人見過他書法的真面。一年前的太宗皇帝見到許多忽然湧現的王書,立刻為之傾倒,在他的內心也許覺得只有審美書聖才可和自己的帝王身份相稱。
我陷入了沉思,我到底有沒有練過武術,我不是一個武俠嗎,但我的一切都「掉舉」了。我慢慢地放下雙臂,掏出了錢包,不料他們受驚般地向後竄開,慌張地叫嚷:「你把我們當什麼人了!作不得真的,我們只是想跟你開一個玩笑。」我不知真假,遲鈍地仍將錢向他們遞去,他們相互看著,最後說:「看來把你嚇著了,五塊的面錢我們也不要了。我們就是喜歡開玩笑。」我表情複雜地走開了,留下他們笑成一片。
——這一幕是我心中流水洗不盡的一塊顏色,是我失憶后的唯一記憶。因為他就是我,我將憑著這個男孩形象尋找我的過去。我只知道在那個黃昏,流淚的同時身上出了一層冷汗,汗水改變了我整個命運,在1987年我成為了一個武俠。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真的練過武術,武功就不會消失。按照心理學解釋,一個人失去記憶時,他的生活技巧並不會消失。也就是說一個人會失去他的過去,卻不會失去他的知識。也許世界就是一個知識寶庫,無數人死亡,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真實如清晨的露珠般消失,只留下了各種各樣的知識。失去了記憶宛如一次死亡,我肯定是曾經鑽研過清宮的史料,我眾多的知識在腦海中翻騰,編製了一個過去,只是年代有點遙遠。我必須終止我那18世紀的所謂回憶,我是1987的武俠,我要回到我的年代。
我倆走在村子里,一群小孩跟在後面,大聲評論我,兩旁院舍、圍牆后,不時有人頭探出,閃一閃又縮回去。她拉著我的手走,問我能不能娶她,我問她知不知道我的過去,她說不知道,我說那就不行了。她打開我的手,跑了。
「今天煤堆在燃燒,卻未變成熱氣到暖氣片中。煤是樹葉樹榦是經過了幾百萬年所變成的,這麼無辜的被燒了,它們一定極度感傷。早知如此,何必千辛萬苦地變成一塊煤,還不如當初作樹葉時,一狠心爛掉算了!」
她哭了起來,我喜歡她哭的樣子,微翹的鼻子上染了層粉紅的色暈,顯得那麼委屈,我想親親她的鼻子,卻覺得似乎不好,於是說:「怎麼了你。」見她不理,我又說:「怎麼了你。」她仍不理,我便湊上去,她見我過來便一閃,我的舌頭僅擦過她的眼,口中有了几絲苦澀,是淚水。
她說比起陽光,她更喜歡黑暗。躺在烏金中,透過四壁的迴音,我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她有時天真的告訴我:「你跳的和我不一樣。」
這節課影響深遠,造成了我一遇非常便兩臂高舉。這個動作不是投降,對此我欣喜異常。
這樣的情景我經歷過,那是在18世紀的故宮,四阿哥終於成為皇帝,帝號雍正,我站在他的窗外,聽著他安詳的鼾聲。他有五十多個兄弟姐妹,競爭帝位難度很大,百姓中流傳著他的種種卑鄙手段,其中最著名的是雍正養了一批殺手,他的兄弟以兩天少一個的速度迅速死亡,我就是那殺手中的一個,百姓們管我們叫「雍正十三武俠」,其實我們只有十二個人,因為我的武功很高,一個頂倆。那一夜,我負責他的安全,午夜十分,天上飄下雪花。我站在他的窗外,緊緊握著寶劍。
(完)
站在南京火車站外,手錶顯示凌晨一點,這時的南京是座黑暗的都市。前方有一團亮,長長的幾條案板,閃著瓷器的光,我想,吃一口東西就能認識這座城市。走到麵攤前,我問:「多少錢一碗?」
很多年過去了,今日我已忘記我每星期給她寫的是什麼,我的過去是朦朧的,我失憶后殘存的影像已不多了。
我的老師。
我隨著她去看那秦代青銅上的人形,但在走近那銅器時我停住了腳步。我即將回到1987年,不想因為一個秦代青銅而誤入三千年前。我的大腦有著豐富的知識,它數以億計的細胞彷彿海底的泥沙,將我情感的沉船掩埋。
九月份,學校里來了個教生物的老師,她發現全校只有賈庄看音樂老師的眼神是毫無光澤的,便愛上了賈庄。她剛來兩個月就變得肆無忌憚,每到考生物時便跑到賈庄跟前:「呀,你這張卷子印的不清楚。」隨後將答案朗誦一遍,因為聲音足夠大,所以沒有引起抗議。每個同學都認定賈庄早晚得被她生物一下。
我成了她的男人,她趴在我胸口拿著一包瓜子吃個不停,我摟住她光滑的背脊昏昏睡去。傍晚時分,她逼我穿上衣服,遠方響起三輪摩托毫無節制的馬達聲,當她拉開燈時,她的家人回來了。
我是著名的武俠,我從山坡飛奔到他屋中的身法飄逸之極,在飛奔的一瞬,我隱約看見在屋旁花圃有一件紅色的紗衣在陽光里晾曬,那一定是她的,十五年前智永大師為了她遭到天下的唾棄。
我化了很大腦筋,方找回她家,問:「她呢?」看著她家人的目光,我只得又跑出去找她。
藕露妃子推開自己的房門,驚訝回首:「你怎麼還不走?」我站在黑暗中:「我得一個人回去,我也怕黑。」她的手臂從門裡伸出,動作微小的招招手。
寫完那些話后,她被調離了學校。
她展開我的手掌,那條被稱為「命運」的線路直貫掌根,這條紋路的中間有一小截斷裂,她說這表明我即將變成一朵蓮花。這一小塊斷裂的空白,證明我是第七次來到人間,來最後一次填補我的空白,掌中的紋路將完美無缺,連成一條優美的弧線,然後我會毫無痛苦的死去。
歷史是生命的蟬蛻。
語文老師的檢查很象是文學博士的畢業論文:
我也一樣。
聽了她的總結,無數人表示要好好學習,她激動地說以後每堂課都講個武俠故事,立刻引起熱烈的掌聲。她羞澀的站在講台後面,心裏想著她的誘導式教育。
我在爬桿的頂端遭到了誘導式教育,她仰望我的姿態彷彿清晨一次深深的呼吸。我在操場萬千道目光中降落,滑向語文老師揚起的面容,她失血的嘴唇令我雙眼針扎的楚痛。
1987年辦公室臉盆中的乳罩,極為舒展的沉在水底,彷彿一隻在昏睡中張開的海貝。我的身上冒出汗來,是海洋深處的鹹味,九月份,語文老師剛來的季節,我也曾有過一次災難。
但,我被她父親一拳捶倒在地。很奇怪的,在那一拳擊來時我驟然兩臂高舉,彷彿投降。
我手中的捲軸彷彿具有生命,我可以感受到它的體溫。世上美麗的事物總是令人意亂神迷。當我如酒醉般向智永大師道謝時,他溫和的對我說:「你不想打開看看?」
九月份的一個早晨,我們在黑暗中排隊爬桿,當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驚訝的發現在杆子上那人是外校的。那個外校學生被光明照耀,他俯視操場,見到我校學生從四面八方跑來,在他腳下聚集成黑壓壓的一片。那個外校學生在爬桿頂部絕不下來,再過幾分鐘就要打上課鈴了,如果我們走後他滑下爬桿瀟洒離去,我校的聲譽將毀於一旦,這所學校的學生將永遠抬不起頭來。我像個武俠般大吼了一聲,推開了眾人,抓住爬桿的底部狠勁的搖晃。
那是一片養魚的水塘,她站在楊樹下。我想不出什麼方式,只好直愣愣地走過去,叫她回家。意外的,她點點頭,跟在我身後,走了大約二十幾步,我打破了沉默,請她走到我身前去,說:「我不認路,不這樣,咱倆誰都回不了家。」
當我回到雍正大帝的窗前,故宮已是銀色的世界。在厚厚的積雪上有一行纖細的腳印,那一晚雍正大帝在睡眠中失去了他的頭顱。
太宗皇帝認可的王體是那婉約的美態,他曾將自己學王體的感受寫成文章大示天下,他的字體在極力模仿那所謂的王體,如果王羲之的真跡顯現世間,太宗皇帝就成為個在贗品中迷醉的可笑形象。
她家人回來了,當她介紹我是她男友時,我多麼高興,認為她知道我的過去,我是和她早約好回鄉探親的,所以她才會在車上,才會團在我懷裡,她記得我忘記的一切。
我安靜地坐著,等語文老師將湯喝完,我決不敢將眼睛向左上方抬起,那個方向的夜空中有粒青色的光點,那是學校的方向,那是化學老師顯微鏡的反光。我心驚肉跳地離開了語文老師,她走出幾步又轉回身,漲紅了臉:「以後不準那樣了,老老實實當個小孩多好。」我點點頭。
我如此地相信這一幻覺,因為語文老師也叫我「大象」,她說我抱住她時,彷彿一頭大象捲起叢草,靈巧地放入口中,慢慢咀嚼。https://read.99csw.com她說,每當她睜開眼,看到我的頭顱搭在她頸部,異常沉醉的表情,她心底就會升起深深的歡娛,她願意我愛她。
按照心理學的解釋,失憶症只是將自己的過去迷失在數以億記的腦細胞中,猶如一艘沉船。在記憶的深海,我的船靜躺在泥沙中,只記的在1987年我曾經是個武俠。
我匆忙的向紀念館中的婦女告辭,急於躍入外面的黑暗追蹤我的記憶。
記得曾因為論文答辯事件,學校安排我去看心理醫生。那個在心理學文憑上比我低太多檔次的醫生,以自卑感很重的鼻音對我說:「您這是失憶症,啊,心理學上叫『掉舉』,是吧?」我:「沒錯。」於是他給我開了份證明,「經患者本人證明,他有病。」於是導師根據我的論文打上了最高分,但在文憑上加印了一行小字:「此人掉舉。」
化學老師冒著生命危險探索煤堆的奧妙,每次的結果都是他住進了醫院,給我和語文老師帶來幾天的平靜。和語文老師在一起后,我發明機關暗器的才能逐漸衰退,我愛她,我無法當著她的面製造出一件充滿惡意的武器。布在隧道中的機關暗器,已經被破壞的差不多了,沒有多少日子了,化學老師將衝進我的宮殿,將語文老師搶走——每想到這一點,我便會異常急切地將語文老師抱住,直至她疼的大叫起來。
我徘徊在無光的南京,終止了自己對唐朝的所謂回憶。
兩千年前,我無法完成太宗皇帝的使命,坐在智永大師屋前的山坡上用劍割破了左腕的血管,那時的天氣溫暖,沒有雪花。
20世紀初,袁世凱在清朝滅亡后稱帝,宋教仁先生在報紙上對他冷嘲熱諷,已經有風聲傳出袁世凱派出了殺手。我因為這個緣故來到宋先生身邊,和我一起保護宋先生的人被百姓們稱為「十三武俠」,實際上只有十二個人,因為我一個頂倆。
我吃飽了,我原諒了她。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就是那塊石頭。
我擺脫了唐朝沿著乏味的空氣行走,路面上彷彿有著魚身上的粘液,走在上面極不舒服,還殘留著幻象的痕迹。抬頭看見條橫匾——XX紀念館,門扇虛掩著,我踏入一步便絆倒在地,我的雙腿拌著根橫木門閂,我見到了她,一位端莊的婦女。
小學的年輕女老師一般都無精打采,中學的女老師一般都神采飛揚。賈庄他們班全體男生喜歡音樂老師,她格外的生機勃勃,誰都認為她是教體育的。
在挨耳光的同時,我兩臂高舉,這個屈辱的姿勢令我沮喪不已。
我的旅行包被扔了出去,也許是我心理學博士的習慣,望著那個躺在門外的皮包我陷入了沉思,人往往會在一瞬間對男女的歡愛產生巨大的需要,那時我在她的屋外僵直的挺立,目中所見的是窗內的黑暗,她的一瞬間產生在黑暗之中,彷彿一個靈感。以後的情況是:她的大弟弟對著沉思的我大叫:「你裝什麼蒜呀!」他拎著我大步流星而去。在摩托車斗里,我和兩個小弟弟擠在一起,然後,他們下車了,然後,過了一會,摩托車又停下,我也下了車,摩托車開走了,我看清自己到了長途汽車站,於是我就這樣離開了我懷裡的女人。
如果生命的過程是一個自己和自己開的玩笑,將玩笑當真就是玩火者的自焚。
她手裡滾著兩個紅絲球,小小的,水中飄散出一縷血跡,很快擴散,如花|蕾綻放。她說:「這個——兩百根,這個——也有兩百吧。事先說的是一塊錢一根。」那些是我的毛細血管,我進入了一種合乎邏輯的情況之中,當我將四百元錢取出時,她受驚般地站了起來,慌張地叫嚷:「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作不得真的,我只是和你開了個玩笑。」
我摔倒在南京的一所紀念館門口,身旁站著位端莊的婦女,我憂傷地想到,我的語文老師現在也許變成這一樣的氣質。向後望去,館深不見盡頭,我說:「紀念什麼的?」「時間。」
在壁虎純潔的目光中,我檢討著我的九月,那是夾竹桃盛開的季節,語文老師來到了我的學校,我從爬趕上滑下,為了一個外校學生向她承認錯誤,同時她的誘導方法遭到了校長嚴厲的批評,我幸災樂禍的放學回家,但第二天上學,在紛湧入校的人流中一股巨大的羞恥感突然襲來,我和語文老師在眾目睽睽的操場並肩行走,多麼象是電影中情人的漫步。
我的兩個腳趾冒出血來,小姑娘瞟了我一眼,迅速地裹上膠布。
我的臉上是武林高手的沉靜,也許這種沉靜嚇住了暗中隱藏的刺客,在漫長的時間里我只聽到火車車輪與軌道摩擦的聲音。
那是18世紀的秘聞,雍正大帝的頭顱被刺客帶走,他的身子配上一個黃金的頭顱安葬。我帶著殘廢的左手離開了京城,去尋找他那失去的頭顱。藕露妃子將永遠留在廣闊黑暗的故宮。
我醒了有兩分鐘,她沒有發覺,而我卻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些地方經過了水的清洗,留下幾片冰涼。我仰起上身,想引起她的注意,但過了一會,她才說話:「你的傷怎麼弄的?」我便將火車站錄像廳中的情況說了一遍,她點點頭沒有言語。
當我走出紀念館時帶走了報應和詛咒,行住坐卧均是痛苦,黑暗裡中行走的我感覺的體內出現兩塊骨頭,向著心髒的方向不斷增長——作為心理學博士,我清楚,這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但很久以來我就有一種自毀的傾向,這幻覺中的兩塊骨頭,隨時逼迫著我跳入死亡。
她告訴我,七個被拯救的人是武俠的宿命,每死一個人,武俠的體內就會長出一根骨頭,彷彿是扎入心肺的利劍,那是死者地獄的報復。
簡易房的第二層是一間間隔得狹窄的屋子,僅能裝一把椅、一張單人床。我軟在床上,將睡去時,她端了一盆水進來,我起身,探腳進去,徹骨溫暖。她細小的手順著褲管鑽入,極快地揪斷一根我的腿毛,這疼痛帶來刺|激,當她的手撫上我腳背時,我的雙耳登時炙熱起來,在這一刻,我與過去相遇了,我記起:在1987年,我是一個武俠。
我雙腳的傷口流出血來,溢到鞋外,她看見,沉默了一會,發出「呀」的一聲。在這個晚上,我失去了我的體力和繼續遊盪下去的勇氣,站在我面前的婦女有著優雅的骨盆、光潔的額頭,我需要睡眠,她有著語文老師一樣「智慧的嘴唇」,看著她,我失去了知覺。
1997年,有道堅硬的紅土路。我在長途汽車中,已有兩天。夜裡,似乎有個女人上車了,就在我身邊。
智永大師直視著我,他深淵般的眼睛制止了我眼神中的躁亂,他說:「太宗皇上喜歡的是我的字體。」一年前的智永大師為了眼前的一個女人毀了自己尊貴的聲譽,他從那時開始練習書法,每一道筆劃都是心中少女的纖柔意象。他的書法在小範圍內流傳,因為他王羲之玄孫的血統,致使人猜想那是王羲之的書法的一脈相承。
那是一個秦朝青銅器上的圖騰,上面模模糊糊的有一個人形,這個人形被稱為武俠,他在人間生生死死七次,拯救歷史長河中七個重要人物的性命后,便化作一顆流星,他和人類的緣分只有七次,和任何人的相聚,只是為了可以長久的別離。
她回身向車窗瞥了一眼,我趕快垂下頭,我想起了我自己。
幸好我有著良好的體力,可以在煤堆中興緻勃勃地挖掘,我建造了我的密室,它如此的完美,有一條長長的隧道,通向卧室,有數不清的機關暗器,足以低擋一個兵團的入侵。我心滿意足,對我的天賦倍感自豪,但也常常懷疑:我的家族一千年來本應該是一群心靈手巧的民工。但我有個病態心理又足以證明我出自中國歷代皇族:看上個女人,就想把她藏起來。我在煤堆中的密室跟朱元璋建造的故宮,在性質上相同。1987年,我不由自主地愛上了我的老師。
她靜靜的坐著,有著語文老師般「智慧的嘴唇」。我將腦海中的幻象告訴她,她只是聽著沒有語言,我只得起身向她告辭。她看著我將被子疊好,雙眼在陰影中眨了一眨,告訴我一個館中圖騰中的故事:
這是座小型歷史紀念館,掛滿照片,零星的幾件文物仿製品,幾乎沒有實物,它屬於中小學生,每當學生們排隊進來,我眼前的婦女就開始了漫長的解說。
她剛剛畢業,滿懷著教學的熱情,總是早早的來到學校,今晨她從樓上眺望到爬桿下的一幕。石子小路兩旁的操場上是我校數千學生,齊刷刷的伸展四肢。語文老師帶著我在萬眾矚目中悠然散步,宛若情侶。她步態優雅的慢慢行走,等待著我交待錯誤,我絞盡腦汁說出了一件件壞事,她總是咬著嘴唇焦急的說:「不是。」將外校學生搖下爬桿是我的光榮,我始終想不到這是個錯誤。
在南京,天一黑,街上就沒有人,所以誰也不知道夜裡的情況。午夜十分,路面上會長出一丈來長的蒿草,冒出無數條小溪,裏面游著筷子般狹長細嫩的魚苗。在夜裡,南京是一片原始的荒蠻,彷彿我大唐的山野。
但在那節課上我悶悶不樂,走進教室時,她竟然沒對我的大病初愈表示驚喜。下課後,我竄出教室,飛奔過操場,向著爬桿騰空撲去,當我的四肢夾住爬桿的瞬間,聽到身後有人叫我:「賈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