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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韋

我和老韋

作者:孟曉智
老韋剛來的那幾年,和我同睡在一張可以摺疊的大沙發上。我總是抱怨老韋晚上睡覺打呼嚕,吵得我無法入睡。老韋則笑道:「那我以後睡覺小點聲打呼嚕!」我不以為然。
老韋躺在恆溫棺材里的時候,我一直守在她身邊。老韋還是那樣慈祥,臉色安詳,沒有一點受苦的樣子,彷彿只是沉沉地睡去了似的。媽媽握著我的手說,老韋行了一輩子善,到死時沒有受苦,這身壽衣可能是老韋這輩子穿的最貴的衣服了……
看到爸爸媽媽的白髮在一天天增多。他們手上、胳膊上和臉上的老年斑,也越來越明顯。媽媽總說那是死亡斑,意思是,人老了,死亡正在一步一步逼近你!
我眼前一片漆黑,迅速掛掉電話開門離開,下樓時雙腿發軟,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1996年,老城區拆遷,小大院頃刻間變成一堆廢墟。老韋提著大包小包搬來我家,從此以後開始真正地進入我的生活。
守夜時,我不斷自責。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直到老韋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因為老韋用我的牙刷刷了她的假牙吵過她,嫌她吃飯慢,菜掉在地上,埋怨她總是撿飲料瓶上樓……
表哥說:「都這個時候了還互相埋怨有啥用呢?!」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抱住老韋嚎啕大哭。媽媽更是悲痛欲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是2008年前後,當時的老韋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有時清醒有時糊塗,還經常喝錯葯。
在場所有的人都笑了,我舅舅二話不說就下樓去買包子。
在朋友家忙到晚上十二點半的時候,我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接起電話,只聽見媽媽的哭聲:「智兒,快點回來吧!你姥姥九_九_藏_書她不行了……」
那時我家已搬進新樓房。老韋以前住慣了老城區的小院,住進樓房自然倍感孤獨,家裡人每天上班,除了飯點回來做飯,晚上回家睡覺,其他時間都是老韋一人在家,所以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老韋不甘寂寞,就提著馬紮下樓去找人聊天了。大概是因為老年痴獃的緣故,老韋後來想回家的時候,看著一座座類似的高樓犯了迷糊,頓時就不知道家在哪兒了。到晚上家人都回來了,才發現老韋不見了。一家人心急如焚,馬上發動身邊所有親戚朋友開始尋找老韋。我和表哥騎著自行車和電動車踏遍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媽媽和大姨也到以前的老城區去找。當時天色已晚,烏雲密布,如果下雨的話該怎麼辦?老韋餓了渴了怎麼辦?老韋身上沒有一分錢!說著說著媽媽和大姨都哭了,我舅舅氣得怒斥我們:「一個大活人都能給弄丟了?你們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老韋的耳垂非常大,我說老韋這輩子肯定特別有福氣!我媽說,你姥姥這輩子行了一輩子善,應該是有福氣的人。可是,你不知道你姥姥年輕時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老韋回來后一看,氣得拿起自製的「咕嘟錘」(一根木棍,木棍一端纏著許多棉花,然後用花布縫起來)開始教訓表哥,而我則在一旁暗自竊喜!如今看來,老韋有許多迷信,哥哥和弟弟打架,肯定是哥哥的錯,不為什麼,因為哥哥年紀大,哪怕只大幾個月,哥哥也要讓著弟弟。
報警,電視台、電台播尋人啟事,全家人都在祈禱。我把手機充滿電,期待著老韋能打電話給我,因為老韋只記得我一個人的手機號!那時,https://read•99csw•com我心中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老韋一定會找到!老韋一定會給我打電話……
當我跌跌撞撞地衝進家裡的時候,看見老韋緊閉雙眼,躺在床上。我一下跪到老韋身邊,扶著老韋的後腦勺和肩膀,哭著喊著:「姥姥!姥姥!……」
我握住老韋略微冰涼的雙手:「姥姥,你別難過了,以後我會對你好的!」
果不其然,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聽老韋安然無恙,我瞬間淚如雨下,全家人懸著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這時,我仍舊堅信老韋依然活著,只是暫時昏迷過去了而已。直到120趕來,做了檢查,醫生才遺憾地說,準備壽衣吧!
那時住在老韋家的,還有大我十個月的表哥。我們哥倆小時候,都非常淘氣,經常四處亂跑,惹是生非。老韋每次出門買菜燒香磕頭,都會把我倆反鎖在屋內。屋裡有飯有水,還留個了小盆子讓我倆大小便。但我倆就算不出門,也不會讓她省心,常常會在床上打架(記得那會總愛扮演街機遊戲「拳皇」里的人物,來真人PK),互相扔東西(枕頭、毛巾、被單,逮到什麼扔什麼)。有一次激戰到緊要處,我倆甚至把天花板上的吊扇也給砸壞了,然後禍不單行,一聲巨響,床板也裂了。
79歲的老韋白髮蒼蒼,一臉慈祥。和許多老人一樣,老韋有高血壓和糖尿病。但精神一向積極樂觀,從不哀傷嘆氣。老韋不是別人,她正是我的外婆(我們這兒習慣叫做姥姥)。
後來我的腦子都是恍惚的,買壽衣(以前老韋自己準備的壽衣找不到了),穿壽衣,把元寶握在老韋手裡,穿鞋,戴紗巾,送到殯儀館,弔孝,火化,埋葬骨九_九_藏_書灰……
也不知道老韋那段時間睡眠好不好?我沒問過,老韋也沒提過。
可能是因為工作不順心,也可能是因為愛情不圓滿,這兩年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老韋有所忽視,少了前些年的熱情和關愛。以前我總是看著老韋吃藥,吃飯,吃完飯幫她漱口,摘掉假牙,給她燒洗腳水,晚上給她蓋被子……而這兩年這些事情都是媽媽在做。
人生苦短,光陰易逝,我為自己再沒有機會向老韋盡孝而深感遺憾。翻開手機里我和老韋的合影,老韋慈眉善目,笑得那麼開心,我想,老韋一定會上天堂,那裡沒有痛苦,老韋也會原諒我的不懂事,家人健健康康地活著就是對老韋最大的孝順。
我姥爺三十九歲就去世了。每當老韋提起我姥爺時就沒一句好話。老韋說我姥爺不爭氣,愛喝酒愛生氣,最後得了肝癌。那是一九七幾年,老韋領著姥爺全國各地求醫看病,最後在上海的醫院里確診了肝癌。那一次,老韋和姥爺在醫院外的馬路牙子上坐了很長時間,老韋一直哭,因為她知道,肝癌是絕症,治不好的……
老韋笑眯眯回答:「老韋就老韋,反正俺是家裡最老的一個!」
老韋平時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在家喊我爸老孟,叫我媽老石,最逗的是老韋經常叫我159——「159回來了!」、「159吃飯了嗎?」、「159出去幹啥了?是不是搞對象去了?」、「159啥時候結婚呢?」……
人生最不能等的就是孝順。我想我對老韋的遺憾,唯一的彌補方法就是抽時間多陪陪老爸老媽,而且必須說到做到!這樣的話,我想老韋也會含笑九泉的。
但這麼突然的,老韋就走了,沒有等到我帶著她去北京旅九九藏書遊,沒有吃到我給她買的雞腿雞頭……
老韋曾經傷感地對我講述過去的事兒:「我一個人一手拉扯養大你媽媽,你舅舅,你大姨,你姥爺撒手一走,啥也不管了,哎,算了!不提他啦……」
每天吃過晚飯,一家人圍坐在客廳,聊天開玩笑。有一天我爸說:「韋老太太呀,我們以後叫你老韋好不好?」
我緊緊地抱住老韋,暗下決心,以後要好好照顧老韋,絕不能再讓她走丟了!
回家路上,我把電動車開得飛快,心中默念著:老韋沒事!老韋平安!
159是我手機號的前三位,有段時間老韋一直在記我的手機號,所以總是每天自言自語地念叨……
有那麼幾秒鐘,恍惚之間,我很想給老韋先買點雞腿雞頭回家,因為老韋平時愛吃肉,發工資了嘛,給老韋改善一下生活。可不知怎的,這個念頭只在腦海里只閃過了一下——明天再買也不遲嘛。半途路過家門口,車也沒停,就繼續去了朋友家。
老韋欣慰地看著我,一言不發,笑得很慈祥。
那是第一次感覺險些失去老韋。老韋一進門,滿臉黝黑,笑眯眯地看著屋裡的人,說:「俺餓了,有包子嗎?」
我們開始對老韋問寒問暖,老韋嘴很硬,堅決不承認自己迷路走丟了,一直堅持自己是回老家看了看。大家無語,只好相視而笑。
2013年5月31日,我領了工資,哼著小曲騎著電動車往家走。這時,朋友打電話過來說咱們的微電影今晚審片,明早要上傳,讓我過去看看。
老韋一共走丟過兩次,都是在我家。
第二次走丟,也是打的我的電話回的家。這次更危險,老韋居然一路走到了城外農民的菜地里!後來我聽老韋說,當時她又累又渴,找不到回read.99csw.com家的路,就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看見幾個民工在修路,老韋就疲憊不堪地對他們說,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俺家住在健康園,俺借你的電話給俺家人打個電話可以嗎?
到了1998年,我已習慣了老韋的呼嚕聲,或者說,老韋睡覺時總是刻意把呼嚕聲壓到最低。因為我睡覺很輕,稍微有點聲響就會醒,開燈或有一絲亮光也會睡不著。
老韋最早住在老城區的中心地帶,我小時候也有大半時間住在她那兒。在我的記憶里,不管炎炎夏日還是寒風凜冽,每次媽媽騎著自行車把我送進小大院(老韋家的院子的名稱),我遠遠的就能看見老韋滿臉微笑地坐在那裡。她看見我們來了,連忙起身,提起小馬扎就朝我們走來,然後拉著我和媽媽就回屋,問寒問暖,給我吃好吃的水果和點心,然後獨自一人去廚房做飯。
老韋不知從哪兒聽說到有人拖欠我稿費,所以每次見我都問,錢要回來了嗎?我苦笑搖頭。老韋說,沒事兒,慢慢要,欠錢還錢天經地義,等俺家智兒把錢要回來了就帶我去北京旅遊一圈兒去!我聽完,感嘆萬千,摟住老韋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老韋,北京七日游,你外孫全包了!
老韋哈哈大笑。那一瞬間,我看見歲月印刻在老韋臉龐上的密密皺紋。
每次我回到家,老韋總是親切地跟我打招呼、說話。那段時間我心煩意亂,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有時候腦子放空的時候,才想起坐到老韋身旁,握著她的手,和她說一會兒話。老韋每次都掐掐我的手腕,然後認真說道,智兒上輩子是個女孩兒轉世的,你看這骨頭多細啊……
民工兄弟人很實在,問老韋電話號碼是多少,老韋一字不差地說出來我的手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