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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耀輝
我踏進我過去三年幾乎每個月都來一次的小店,坐在我過去三年幾乎每個月都見一次的她前面,伸出雙手,對她說。
我從小就想做美甲師,不,應該說,從小,我對頭髮和指甲都有興趣,多奇怪的東西,一天我們活著,一天它們就長啊長,無緣無故的,到時到候就要剪要修,是為了證明我們還活著嗎?
之間,聽起來,多像指尖啊。
當然,我也想到,更常見的,可能是:約定,帶來時間,時間,帶來約定,糾糾纏纏的,就一世。我和我丈夫大概也將這樣。
於是,我知道,有時,兩個人,約好了,然後一起。有時,兩個人,一起了,慢慢慢慢,就是約定。像我和替我美甲的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但時間替代了話語,也就等於說了,我突然告訴她,不再來了,就成了背叛。
我的神情大概顯露了我的不安,她笑起來,說,騙人的。自從我懷了孕,我得承認我是迷信了https://read•99csw.com,很怕聽些不吉利的事情,如死。
小盒打開來,裏面是一堆灰灰白白的,零零碎碎的,一時之間我看不出是什麼。像雪,但明明不可能是雪。
好啊,反正我結婚的時候,也是你幫我決定的。那次,你還不小心,剪傷了自己,我說。
我明明知道我該為了這句話而震驚,可我沒有,至少,我看來沒有。我依然坐在她面前讓她塗著我的指甲,她依然在我面前塗著。我們繼續本來的,可能更易裝著什麼也沒說過,什麼也沒聽過,什麼也沒發生過。就是這樣。
有天,我走到街上,認真地看著一個個路人,終於看懂了,男女可以修飾自己的地方很多很多,可能只有指甲,還是女生的專利。所以,我決定做這個。她說,同時,舉起一瓶指甲油,像珍珠的顏色。
我不知道,其實。我只記得小時候他們都說這氣味不好,叫我不要多九_九_藏_書聞。
聽說,幾千年前,已經有人裝飾指甲。她把指甲油打開,很用力地聞了一下。
故意的?我問她。
她把手再次放在我手上,把手機左右移動,大概希望看得清楚一點。然後,她說,你知道指甲在我們出生之前已經開始長出來嗎?
周耀輝,@周耀輝,填詞人
最後你決定不做理髮師?我問她。
因為我從小就想做美甲師,她說,並且開始替我挫滑剛剛剪過的。挫在甲上來來回回以至彷彿聽得到的磨擦聲,往往令我毛骨悚然。
她說,你記得我替你後來塗了很紅很紅的指甲油,結婚,喜慶嘛,裏面混了我傷口流出來的血。
(《一個身體》系列)
對啊,就是這些東西。我把右手從她左手拔|出|來,指著旁邊一瓶一瓶能夠美化我指甲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這些氣味,他們說是化學品,對胎兒不好。
指甲,多像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啊,不修剪,讓它不斷地長下九九藏書去,終於長得不能接觸身邊人。
指甲一小片一小片地離開我,像雪。
那天,我跟她說,下一次可能就要等生了孩子才再見了。她望著我,彷彿告訴我,她明白的。可是,我居然有一種感覺,辛辛辣辣的,是背叛。
看,我把手機光的一面對著她,我的孩子。
她把我的手從水中提出來,捏著我的,尾指。
是啊,不過,你從來沒有問,事實上,你從來沒有問過我什麼。
你也知道,我們的指甲一個月要長大約零點一毫米,手指長得比腳趾快四倍。而手指之中,中指的指甲長得要比,這個,快。
然後,我把左手也從她右手拔|出|來,打開我的手袋,從裏面一如我生活的混亂里釣出一部手機來。
她似乎自言自語了。我由她,反正最後一次了。然後,她把我的手放在燈箱里,說,等我一下。
你也知道,指甲不但在我們出生之前已經開始長出來,甚至死了,還繼續生長的。
九九藏書人的,事實是,我們死後,身體沒了水分,收縮,指頭也一樣,因此指甲看起來就長了。
這次,我代你選顏色,好嗎?她說,我還會幫你多塗一層銀粉,做母親了,珍珠顏色吧,但太白太純,也不好,還是加點閃爍,做個閃亮的母親。
你好專業啊,知道那麼多關於指甲的事情,我說。
然後,她示意我把手機拿走,把右手放在小水盤裡,繼續說。
都是這三年來,我替你剪過挫過的指甲碎,我儲起來啦,現在,就當是道別的禮物。
她把我的雙手放在她的雙手之上,專註地看著,像算命師傅。不過,她看著的不是我的手掌,是手背,和上面的十片指甲。我彷彿感到她掌上的汗,還是我自己的。
把所有破碎的放在一起,似乎完美些,她說。
回來時,她手中拿著一個小盒,銀色的,圓的。她把小盒放到我面前,說,給你的。
那天做檢查的時候,醫生給我的照片,效果加強了,看起來,九-九-藏-書玲瓏浮凸的一團肉,而手,放到口上,兩隻指頭在口裡。
指甲如此微小,可是塗在上面的以至再把它抹掉的,氣味如此濃烈。
我有禮物給你,不過,你走的時候才送吧,她說,一邊開始替我剪指甲,一邊繼續說著關於指甲的許許多多,許許多多。
我幾乎想跟她說,人大了,也就不再問,不想問,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問過誰什麼了,包括我最親近的人,我丈夫。但,我必須承認,我確實沒有向她發過什麼問題,雖然過去三年,我們每個月見面一次。
你不覺得奇怪嗎,我明明這樣拿著你的手了,可是我們在接觸嗎?她說。
我是故意的,她說,同時塗好了我一片指甲,問我,這樣,喜歡嗎?
喜歡好,討厭好,她說,反正你起碼有一段時間不來了,對嗎?
她抬起頭來,笑了一下,說:每次見你,你都這樣說,可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喜歡還是討厭我們這裏的氣味?
是嗎?原來是你的童年志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