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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面

體面

作者:梁鴻
下班回來卻是蝸居在城中村的小破房裡。沒有咖啡,沒有紅酒,沒有地毯,落差太大,所以總是自信心不夠,下班不想回家。我在唐家嶺的那個小破房你也去過,不是有個老婆,真不知道日子咋過來的。場景和角色很難轉換回來。
真實想法是,我想回家,太壓抑了。但是回家之前,我要先掙一筆錢。我與你侄女不一樣,她喜歡競爭激烈的生活。如果不是和你侄女結婚,不是她推我,我還是過很安逸的生活,我是喜歡悠閑自在的生活,我從來不在乎穿,我在乎生活質量。
其實,幾年前,在閑聊的時候,我們曾經勸過正林,不如乾脆放棄他的工作,和侄女一起去做生意,跟著侄女的父親、我的一位堂哥到雲南校油泵,那樣,一年至少可以掙十來萬元。以正林現在的工資,只能維持生存,永遠不能買房,不能讓孩子上好的幼兒園,不能去商場購物,不能相對放鬆地生活,發展的可能性很小。正林一直沒有正面回應我們的建議。他沒說原因,我覺得,他連想都沒想過,有一天他要在灰天泥地里掙錢。他是有專業的人。
2011年12月24日,聖誕前夜,這一天是正林兒子兩歲的生日,我們到通州正林的家裡去。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客廳一角是一個怪異的弧形斜面,讓人覺得這間房是建在一條拋物線上,很不穩定。斑駁的小桌子,20世紀80年代的破舊小冰箱,不能看的小電視,這小、矮、低和那過分高大的天花板形成非常大的反差。卧室里是一張超寬大的床,正林的蘋果牌筆記本電腦放在床頭兩個摞起來的紙箱子上,旁邊堆放著兒子的尿布、小衣服、玩具。正林的家,有一種奇異的空蕩、寒酸和不搭配之感。
正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堂侄女走過來,把他手裡的煙拿掉,掐滅,扔到煙灰缸里,又把煙盒和煙灰缸拿走。正林沒有反抗,連看都沒看一眼,任憑老婆處置。
按年齡,我算是80后。2003年畢業於師範學院美術專業,大專,2004年來北京到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培訓,兩年課程,我一年學完,拿到了結業證。那一年真是勤奮得很,上午學一年級課程,下午學二年級課https://read.99csw.com程,晚上還學著畫圖,找個私活掙點錢。住地下室,一個月住宿費三百塊錢。
「回,肯定回。」
2005年在亞運村那兒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一個小型室內裝飾公司,試用期800元。過了試用期,一個月1200元,這是我人生的起步,心裏很高興。那時我住在東五環外東壩機場二高速路過那兒。每天上班要花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倒三趟車,房租一間房500元,倆人合住。在那兒干有十個月,2006年底跳槽到東四環一個室內裝飾公司,有七八個人,一個月2400元,在這兒幹了一年多。2007年底結婚,先在萬壽寺住,離單位近,房租一個月1100元,感覺太貴了。換了好幾個地方,後來,就搬到唐家嶺。唐家嶺現在已經拆了,說是蓋廉租房,後來又說蓋公園,把人又往更遠的地方趕。從家到單位一個多小時,每天擠車像打仗一樣。
我現在準備去的公司全是我以前公司的精英,一個人走了,把我們這幫人全拉過來了。都看到弊病了。一個私人公司最後弄成大鍋飯形式,肯定不行。前兩年每年利潤幾個億,去年要搞國際化接軌,CEO是美國的,CFO是新加坡的,還有德國的,花了好幾百萬請國外的專業管理人才,結果管理矛盾非常大。一是他們來了之後把一批元老給頂了下去。那批元老都是當年跟著公司老闆打天下的。現在,給剛來的這些老外工資太高了,比他們高几倍。最低的給人家年薪六十萬,而那批元老最高年薪不到二十五萬。二是,來的人眼高手低,管理模式不一樣。不能說人家不對、不好,關鍵是不符合咱這邊的國情。他們是重視人,買材料是買好的;中國的企業是不重視人,買材料買次的,不重視工人的健康。新領導來花了一大筆錢,進行重建。結果老闆自己堅持不下去了。蜜月期已經過去,估計老闆又要炒他們了。
本文選自梁鴻新書《出梁庄記》。
所以我比較喜歡回穰縣,開個小賣部,抽個煙,喝個茶,曬個太陽,看著人來人往,就行。我自始至終還是想著掙一筆錢回家,沒有想著在北京安家。因為read.99csw.com它不接納我,在沒有錢的情況下,一切問題都不能解決,戶口、房子、交通,都不行。我想要的安逸生活根本沒辦法實現。在北京,就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只要有機會我還要回去。不過,現在看來,指望我的工資掙大錢可能性還是不大,就看你侄女的服裝生意怎麼樣。
我現在是沒有一點休息時間,星期一至星期五忙工作,到星期六、星期天更忙,得去照顧生意。但是,我又捨不得放下我的職業,雖然掙錢少,畢竟,那是我的專業,說不上是精神支撐,就是捨不得。如果完全辭職去做小生意,像現在的生意,每天亂糟糟的,面對形形色|色的人,為幾塊錢在那兒吵啊磨啊,我是真的做不來。那些人素質都很低,老想把我們趕走,欺負你侄女。有一天,我拿著一把刀,有六七寸那麼長,站在過道中間,罵,媽那個×,誰再欺負我們,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侄女最近在通州一家商場的地下室租了一個攤位,賣服裝,生意還不錯。說到拿著刀子在商場叫罵的時候,正林坐直身子,挽起袖子,用手比畫著刀的長度,表情特彆強悍,我不禁有些好奇:「你真能做出來了?」
「狗急了都跳牆,這是為生存而戰。不這樣你根本就干不下去。所以,我經常說,要是買彩票中大獎了,我就回俺們庄,弄個大房子,弄個池塘,養個魚。我可能和別人不一樣,我喜歡那種很安靜、很清靜的生活。人,總有一個夢想,因為我有這個夢想,所以我得掙一大筆錢。如果掙不來,我肯定回不去。我不會在北京住,我最終還是要回家。家鄉的生活比這兒安逸,每次回家感覺呼吸都是舒服的,空氣很充分,精神很振奮。」
我的職業還是很有前途的。我也喜歡這一行,覺得有激|情、有想象力。我的職業規劃就是自己將來單幹,還是干專業。原來那個公司不行,一是離家遠,二是覺得在公司該學的學完了。所以,我準備換一家新公司。在這家新公司,我可以去談客戶。自己獨立核算,談判、要價、做工,都是自己干,很鍛煉人。原來的公司發展再高都不能跟客戶接觸。他不讓你見客戶,不讓你接觸全九-九-藏-書面的東西,你就是一個環節一個工具。
「就從我來北京談起吧。」正林點了一支煙,貪婪地吸了一口。有孩子之後,我的堂侄女不允許他抽煙,他們的孩子有支氣管炎,對空氣非常敏感。
來北京八年,還是有奔頭,比待在家裡強,但是沒有家裡安逸。2011年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生存線上,今年我會轉回來,擺脫生存線,往生活上發展,再過三五年,估計能往優質生活上發展。
感覺壓力越來越大,還沒有掙一千多塊錢的時候生活得舒服,那時候每個星期還能夠出去吃個飯,二三十塊錢都夠了,現在兩個人得一百多。感覺可累,沒有意思。
結婚之後,正林瀟洒的單身生活結束,堂侄女和他一起到北京打拚,做了百萬「蟻族」中的一員。在這期間,他們在城內搬了好幾次家,又從城內搬到北京最著名的蟻族聚集區唐家嶺,有了孩子以後,又從唐家嶺搬到通州。
從正林家出來,暗灰色的光籠罩著整個城市,陰鬱、雜亂。要下雪了。回想坐在正林家的感受,有一種冷硬之感,像石頭一樣沒有生機。恐怕正林自己也難以相信他能夠實現那個夢想—回穰縣,回村莊,坐在池塘旁邊安靜地做夢、發獃。因為所有人都有過這樣的夢,但慢慢地,都把它遺失了。正林擠車的情形,他粗糙、倉促的家,他拿著刀在那個地下商場的叫罵,和他的奢華的、高雅的、能夠展示城市內在活力和想象力的職業,剛好就是現代都市生活兩個相反方向的端點。他每天就在這兩個反差巨大的端點里頻繁轉換,這使他的生活顯得特別錯位。我在很多年輕人那裡都看到這種錯位,還有因這錯位而帶來的卑微感和深深的苦惱。
正林確定地回答了我,他的語氣有點虛弱。「穰縣」「梁庄」或許只是虛擬的一個理想之地,一個失落了的寄託而已。
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就知道唐家嶺的車有多擠。網上有一個段子,說你要是拿一袋餅乾上車,下車來餅乾成麵粉了,反過來,你要是拿一袋麵粉上車,下去被擠成餅乾了。誇張吧?其實你要是經歷過,那一點也不誇張。早晨六點多點出門,有二三百人等一輛車,365次,擠不上車是正常,read.99csw.com能上車才是運氣。比咱們在家趕年集時擠多了。還有從窗戶上爬進車的。城裡面的開始還裝著排隊,一到來車時,都轟一下往上擠。排啥隊?
正林是我的堂侄女女婿,一位商裝設計師。結婚前,正林一直奉行「只戀愛,不結婚」,身邊的女友一個又一個,家境在小縣城也不錯,所以,正林在北京的單身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爹媽擔心他找不來老婆,又怕他名聲不好,勒令他回穰縣相親。正林抱著完成任務和應付的心態回穰縣,在相了十來個姑娘之後,遇到了我的堂侄女。
其實,如果全部朝國際化的方向走,可能也行,給元老們一大筆錢,全部走,建立全新模式,也可以。但是,老闆自己又捨不得花錢,捨不得在工人和材料上花錢,摳得很。今年春節開年會,老闆在年會上哭窮,說公司利潤低,沒有錢,所以大家多擔待一點。年度獎金沒有了,你能想象得出嗎?每個員工現場發了二十塊錢的紅包!大家不光是憤怒,而是都很鄙視他。你公司賺錢的時候也沒有給員工多發福利,賺錢少了你讓大家分擔,憑什麼?!發二十塊錢,連打計程車的錢都不夠。那天晚上我打車回家,花了六十塊錢。中國的私企確實還不正規,不拿員工當人使。
(那你想過有一天回穰縣嗎?)
前幾年沒有壓力,從去年開始,感覺壓力太大了。說實話,在職業方面,我一直很向上,我一直在進步。但是,沒有感覺越過越好,是越來壓力越大,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覺社會不穩定。坐公交車莫名其妙在想,這一車人,要是出事咋辦?我現在每天在國貿那裡倒車,看著人來人往,頭暈、胸悶,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恐懼,感覺空氣都是恐懼的。每天在辦公室坐著害怕下班,在家裡害怕上班,感覺危險。莫名其妙,感覺在家、在公司都危險。剛上班那兩年挺高興的。現在,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就好像是一條腿插|進城市,另外一條腿一直舉著,不知道往哪兒放。
前段時間我剛回咱老家給兒子辦個農村戶口,還是找人辦的,請人家吃飯。生孩子時沒有回去上戶口,一直拖著。現在農村戶口不好辦,有各種補貼,有地,你可以不種,但得有。最https://read•99csw•com關鍵的是,萬一兒子以後混不下去了,還能回家,還有一畝三分地可以守住。倒不是稀罕這一畝三分地,主要還是有危機感。
正林樂觀、活潑,愛開玩笑,骨子裡又是那種謹慎、保守的人,從不冒險,也會審時度勢。但是,來北京八年,會盤算的他並沒有「盤算」到特別好的發展。
怎麼說呢?用一句話來總結:有一份體面的職業,卻過不上一個體面的生活。出去坐飛機飛來飛去,住的是高檔酒店,接觸的也是國際奢侈品牌,咱給人家設計裝修,都是怎麼奢華、怎麼高雅怎麼來,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材料都講究得很。出去見客戶,德國、奧地利、義大利、瑞士,中國的香港、台灣,全世界各地都有,好多客戶,還有翻譯跟著,氣派得很。我的直接領導也是德國人,出去吃飯一桌一萬多,喝的是高檔紅酒,酒是專門從瑞士帶過來的,吃的是西餐,偶爾還說兩句英文。
梁鴻,學者
我又一次追問他:「真讓你回穰縣,你回嗎?」
我原來的同事大部分都是北京人,有車有房,父母都操持好的,不用自己操心。人家掙一點都是自己花,輕鬆得很,逛逛街,上上網,看看電影,喝喝咖啡,談談朋友。咱哪敢去看電影啊,結婚前還進去過幾次,結婚後連看一眼都沒看。
戶口問題當然對我有影響。因為是農村戶口,住房公積金都交得少。城市戶口是工資的百分之十二,農村戶口是百分之六,少一半,養老金也少將近一半,我的工資條都有。醫療標準都降低,是最低醫保。我在那個公司還是比較正規的,到那些小公司,你要是農村戶口,什麼都沒有,啥都不給你交。
2008年又跳到一個公司,是我們這一行里北京最大、最出名的裝飾公司,工資3700元。干快四年了,工資漲到5300元,這還是稅前的,感覺很沒意思。堅持不下去了,過完年就跳槽。要生孩子,才搬到通州這裏。這可遠多了。上班時間單趟需要兩個小時,一天在路上走的時間得四個多小時。早上六點十五起床,九點左右到單位,晚上八點半左右到家。虧得兒子睡覺晚,還能見上一面,要是睡覺早,我一星期都見不到兒子醒的時候。說『披星戴月』一點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