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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

刺青

作者:張曉晗
我問她,現在你怎麼不坐路邊了。她拎起裙子,說這件不是小香風,可是真的香奈兒。我問她,你怎麼也不哭了。她說,我不想哭花了妝,我怕碰到那誰,我得隨時完美,防止功虧一簣。

7

是他們都不適合我。
在這段時間里,有幾個不錯的人喜歡老夏,約會幾次。其中一個我們最喜歡的,是個男導演,小有名氣,長得挺狂野的,騎個哈雷摩托,剃了個光頭。但是拍出來的東西特細膩,特有深度,特文藝,我們說,這人外表很粗糙內心很溫柔,不錯不錯。
是啊,就是這麼賤啊。
老夏說,前段時間常常做一個夢,夢到孟婆。我問她,你怎麼知道那是孟婆,她說,她遞名片給我,是孟婆,上面寫著,專治被甩之後念念不放,分手之後一往情深等疑難雜症。
喝到一半老夏不見了,我出門找她,她這次沒坐在馬路牙子上,她坐進一張不知道被誰扔出來的黑色皮革沙發,破了幾個洞,露出粗糙廉價的海綿。她挺沮喪的,抬頭看了我半天,嘆了口氣,說,我還是很難釋懷,雖然他都不知道我換了新工作和新髮型,看了新電影吃了新餐廳,我過的好不好,他都不知道。

10

他如實回答,女朋友有假,帶她來玩。
可是給了你,就沒錢去花天酒地了。
你都忘了他,還犯得著花天酒地么?
我們正吃飯呢,他突然冒出來,跟從樓上下來似的,鬍子都沒刮乾淨,杵在門口壞笑看著老夏,另一個朋友說,我靠,名人啊,狗腿子地跑到門口把人家迎進來。他和我們打了個招呼,點了碗牛肉麵,吃得滿頭大汗。我們覺得,吃牛肉麵都能吃得這麼性感啊,不錯不錯。吃完牛肉麵,老夏挺不給面兒的,說吃完你就走吧,我們還得接著玩呢。導演嘻嘻哈哈一邊吃著面一邊說,混了這麼多年還沒哪個妞我拿不下來的。老夏說,我你還真拿不下來了。導演說,那些被我拿下來的開場白都是這句。老夏說,你臉皮怎麼這麼厚啊。導演筷子一放,跟服務員招手,買單,姑娘們之後去哪玩?不嫌棄我跟著吧。
我都覺得丟人,「你別說了,太變態了,像容嬤嬤。」
老夏又找出各種理由搪塞孟婆,她努力賺錢,努力花錢,離著那瓶可樂總差著那麼萬八千。後來孟婆站在老夏家門口,說得口乾舌燥,擦了擦汗,自己把可樂喝了,說算了算了,都要過期了,其實我們這行很不容易的,每天躲著城管賣可樂,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你們年輕人就是這樣,分分合合藕斷絲連,愛的時候不真心,忘的時候不真誠。
後來他就開車走了。老夏說read.99csw.com,咱們以後還是朋友嗎?
老夏最近大多時間的確都在忙著賺錢。她和我一個專業的,但是和二不楞的我不一樣,從大二時她就知道自己哪長哪短,因為她在靜安寺門口算過命,我捨不得花一百塊錢,所以到現在都沒找到人生方向。算命的說她腿長目光短,適合賺快錢,不宜長線操作,一輩子撈偏門,活得倒也滋潤。
老夏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想啊?他寫不完,我也沒辦法跟我領導交代,那麼多錢的活,一個閃失都得死。」
導演哭笑不得,喜歡你啊!
老夏錢包里抽出幾張紅票子給她,說,我不買可樂了,問你件事兒,那誰來你這買過可樂么?她猶豫地看著票子,最後接過來塞進口袋,說,這是我應得的,但是客戶資料,我要保密。說完,變成一縷青煙,永遠消失在了老夏的夢裡。
他們在烈日下站著,汗水眼淚混在一起,咸成一塊海域,誰也說不出話,誰也不想浪費最後的時間說些「你愛我我愛你對不起沒關係好好過祝幸福」之類的大俗話。他們用沉默,在本應屬於他們的島上,放逐了各自的記憶。

2

上次講到老夏,反響很熱烈,編輯很高興,好多少年正太歐巴大叔發來賀電,問我老夏什麼樣,要照片,求介紹,這麼好的姑娘那誰不要,真是瞎了狗眼。我徵詢老夏意見,那咱就放張照片吧。她心裏偷樂,臉上不屑,一撇頭,捂住正在和某個總的電話,小聲對說,沒空伺候。
湊合也不能找他,他看著挺粗狂的,但是根本不能看《電鋸驚魂》,他暈血,你說我怎麼能和他在一起?
其實那天老夏早上醒了一次,看著導演那麼大一個人,蜷在她小沙發上睡著,有點於心不忍。把他拍醒,蹲在沙發邊上,表示感謝,說你真好,但我沒辦法,我剛失戀,走不出來。我沒跟別人說過,但是我告訴你,你看我那麼努力,動機一點都不高尚,就是想賺錢,你知道我為什麼想賺錢嗎,我天天幻想著我前男友家裡能落魄了,他沒吃過苦的,等他落魄的時候我就把所有的錢給他花,他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你說賤嗎?
那天導演一直跟著我們,默默結賬,眼神沒從老夏身上拔開,直到老夏喝醉,把她扛回家。第二天我們迫不及待地跑去老夏家探聽情況,人走早飯涼,老夏剛從床上爬起來,叼著牙刷給我們開門。
老夏說,你幹嘛還來找我啊。

8

她看到那誰,以為自己是曬暈了,上去直接抽了那誰一耳光。然後,他竟然還在,老夏一下沒忍住,忘了在心裏打了一萬遍草稿,九九藏書如何炫耀自己如何過的好。除了看著他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愛到深處就是耍無賴,自己的心和理智耍無賴。
嗯,那就記得吧,起碼老娘以後也是愛過的人了,紅塵滾滾,我們這種小人物也就靠著愛過讓自己光輝偉岸了。
我沒說過,其實那誰和老夏分開后,也不好過。他給我打過電話,問老夏過的好不好,我根據老夏的指示,照本宣科,把她形容成世界上過的最好的人。那誰說,哦,沒什麼事,我就是常在她家樓下的小龍蝦宵夜,看她房間燈很久沒亮過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那誰說,我們沒殺父之仇,但我們是朱麗葉和梁山伯,咱們不是一齣戲里的,愛得再轟動,也不過是走錯了劇組。
我跟你說了這些你還喜歡我啊?
世界上哪有完美,湊合湊合先讓自己活上正軌。
我們眼睛閃著星星,連忙擺手,不嫌棄不嫌棄。
「是啊,我都不知道賺到多少錢才能把那誰欠我的那塊安全感填上。」
老夏說,原來孟婆收了她的錢,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如果下次還能見到她,我得謝謝她。但是她說,她再也不會想買失憶可樂了。
導演說,不怎麼辦,上床睡覺,一覺接一覺,總有一天醒來你會覺得釋然,我一會兒飛機回去,等這個工作結束了,我再來找你,開開心心過,別有壓力。
據她說是彩繪的紋身,她回來我們把她按在沙發上潑上二鍋頭使勁擦,也沒擦掉。
老夏說,我沒進步,是香檳灑得太多喝得太少。
那誰答非所問,說以後你要是遇了困難,第一個打電話給我。
老夏當時就瘋了,對那誰大喊,你個大騙子,當時我們說好了一起來普吉,你幹嘛帶她來?那麼多個島,你為什麼偏帶她來這裏,你是不是也要和她兒女成群,一起看《電鋸驚魂》啊?!
老夏聽著就哭了,問他,那我怎麼辦。
她聽了大師傅的話,從那以後,天不怕地不怕地賺外快,我還在門口吃煎餅果子的時候她就已經在給那誰買H頭皮帶了。她不能寫,也搞不了研究,到了大二還以為朱麗葉愛的是梁山伯,替父從軍的是祝英台。但老夏生得水靈,嘴甜,像只秀色可餐的蜜桃。她不愛看書不愛思考不愛在家獃著,但是能跑,大學的時候去給人家當考前輔導,用一對大胸蹭著導師套考題,坑蒙拐騙了一個個對藝術殿堂充滿幻想的少男少女,拿到家長的紅包后瞬間消失在茫茫人海,和那誰吃喝玩樂。
那誰不在了,她就玩命重複他的生活細節,學他的跋扈張狂,一擲千金。兩個人相處久了,是一種可怕的滲透,哪怕你最討厭他的地方,也會深深刻在你的骨頭裡,流在你的血液里,只要深愛過,離開的時候誰不是割肉剔骨,我們拼盡全力帶走了九_九_藏_書心臟,也只用它來苟延殘喘。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在人群里尋找的好像並不是更加接近完美的人,我們尋找的,只不過是舊人四散在新人臉上的眉眼。只不過是他們身上的小習慣和壞毛病,變態到哪怕是一個慢性胃炎,也成為迷人的地方。如果我們找不到,就只能讓自己變成曾經的那誰。一個人在空調房裡,吃著全家桶,看《電鋸驚魂》里鋸大腿,在電影里血肉四濺時泣不成聲,只有可樂明白,你在難過些什麼。
那誰沒說話,看著老夏喊到氣絕。他也挺難受的,抽著鼻子跟她說,你看,我們不在一起了,但是也都來了普吉,別再難受了,生活少了誰,都一樣的。
忘記這件事實在太難了。忘了他的樣子,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的星座血型生日電話,忘了他愛吃的菜愛看的電影,忘了他的海誓山盟和甜言蜜語,哪怕忘了他是怎麼愛你的,你也忘不了自己是怎麼愛他的。
老夏想了一會兒,說,還是算了,等我買了我想買的那雙鞋再來跟你買可樂。孟婆挺生氣的樣子,說,小姑娘儂想哪能啊,跟你聊了半天可樂都不冰了,你還不買?我賣給誰去?
我拍拍她肩膀,你別傷心了,你進步了,理智了。
她低下頭,小聲說,因為我知道,他不會來。
朋友一把推開老夏,說別理她,拿我拿我,我好拿啊。
導演揉揉眼睛,撐著下巴,忍不住笑起來,他摸摸老夏的頭髮,「我在你這個年紀也失戀,難過得在腰上紋了一個特傻逼的身,現在還留著,有些事很難過去,可能一輩子都在彆扭,但是生活卻一直在繼續,不會停下來等誰哭夠了再讓她變老。」
師弟妹們也不是傻子,她們知道老夏的嚴酷工作模式,但都願意跟著她干,她不騙人,不虛頭巴腦談藝術談理想談戀愛,給錢乾脆利落。她不騙人,也不騙自己。
老夏說,第二天自己錢包就丟了,正好丟的夢裡那些錢,這代表什麼,那誰到底還記不記得我?我說,這我說不準,你還是去靜安寺門口問問當初給你算命的大師兄吧。
張曉晗,作家、編劇

6

說來也巧,後來老夏去跟一個電視劇劇組的外拍,在普吉島。偶遇了那誰。
也不算偶遇,是他在朋友微博上看到了老夏在普吉島的定位,她假裝去度假,其實是工作。他也在普吉島,從酒店開車過去。他看到老夏的時候,她正在沙灘上打電話,演員的航班因為暴雨遲遲不能起飛,這邊一堆人等著,她各種協調和安撫老闆,聲音保持著諂媚和興緻昂揚,其實已經皺著眉頭,焦躁地用腳趾在沙灘上戳洞。那誰站在她身後,看她手忙腳亂地打了半個小時電話,之後回頭,陽光不偏不九-九-藏-書倚地投過厚重地椰子樹葉打在老夏天上。

5

那你現在,怎麼不打電話給他了。
我不好,我想到之後我是好是壞都和你沒半毛錢關係我就不好,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我們都承認是彼此最愛也最愛彼此,就是不能在一起?我們又沒殺父之仇,又不是朱麗葉和梁山伯!
老夏沒跟著大部隊從普吉島回上海,直接飛去了北京。我們紛紛恭喜,說她終於放下了。她說是啊是啊,感覺北京人民更喜歡她,一定能賺到更多錢。
她給我發彩信,看她小腿上紋了一刀電鋸切下去的痕迹,我嚇了一跳,打電話罵她瘋了。她在電話里笑起來,說是彩繪上去的,酒精一擦就掉了。

3

她是真的沒空,我叫她出來十次,九次都心急火燎地掛電話,說在忙。我問她忙什麼,她說忙著賺錢。我再問她忙著賺錢幹什麼,她說忙著賺錢花啊,讓自己活得看上去風生水起。
我說,那我長話短說,能不能再寫寫你的故事。她說不行,我的形象在你筆下太不光輝,太卑微。我說,這次光輝起來,偉大起來,稿費全給你。她停頓了兩秒,說行吧,記住,一定要偉岸,要光輝,要看上去像傍了大款,衣食無憂,胸無大志,只會減肥,天天自|拍,知道么。我說,好的。
我說那就記得吧。

1

她去北京工作的時候認識他的,她跟著師姐當生活製片,在旁邊數盒飯呢,臨時缺個群演,導演發脾氣,罵副導演,老夏在旁邊聽著他們吵,大家沒辦法,她轉身把外套一扔,說把衣服拿來我換上,你們別找了,我來吧。她跟著折騰了一天,在三十八度的高溫天里杵著。他在監視器後面看著,看著角落裡,臉上帶著好奇心的老夏,曬得都懵了還是保持充沛感情,演得一臉兢兢業業,其實鏡頭根本掃不到她臉。拍了一天,導演說,這大妞夠二夠耐操,我喜歡。後來老夏回上海,導演特意跑上海來找她。
老夏跟那誰說,你絕對還愛我,否則你不會來。
老夏說,失戀的人那麼多,你賣給誰不行啊,我不要了,你還強買強賣不成?說完轉身走了,孟婆在她身後罵罵咧咧,直到她醒。從那以後,孟婆報復似的反覆出現在她夢裡,跟她推銷失憶可樂。
老夏和那誰分開之後,也沒閑著。拿著一紙休書跳河咬舌現在已經不時髦了,她盼著那誰看見她,不是看她面具下的心碎狼狽,是看她偽裝好的生龍活虎。揚起下巴,唱一句離開你我才發現自己愛笑的眼睛。
畢業后她就往製片人方向發展,繼續坑蒙拐騙,把https://read.99csw.com一堆堆對藝術殿堂充滿幻想的師弟師妹關在小黑屋裡。她也挺酷,拎著現金在門口坐著,紅牛配泡麵,四十八小時不閉眼,寫好能過關,拿著現金走,寫不好了誰也別想出去。我去看她的時候,門口正有一對小情侶依依惜別,女孩給男孩送飯,在門口說幾句話,老夏在旁邊掐表盯著倆人,凶神惡煞地提示,還有十分鐘啊,過了五分鐘,倆人正KissGoodbye呢,老夏又探頭提示,還有五分鐘啊。
那誰的哥們告訴過我,他每次在外面玩完,帶著一群弟兄和小妞,說去吃全上海最好吃的小龍蝦。不管在哪玩,開多遠的車,也要到老夏家樓下的那個小龍蝦。他的哥們都明白,他想緬懷,但是必須有人陪伴,這段感情對他來說,也是一針一針把顏色刺進了皮膚里。洗掉它實在太痛苦艱難,不如就讓它留在那裡,在皮膚爬滿褶皺的過程中,慢慢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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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問他,你在這幹嘛。
老夏和那誰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在家蹲著,吹著空調看血腥暴力懸疑片,約定以後每年都在萬聖節看最新的電鋸驚魂。那誰說,你想想看,兒女成群一起吃著糖喝著酒抽著雪茄看《電鋸驚魂20》里鋸著大腿,多他媽爽。老夏兩眼放光,從那以後,老夏關於幸福生活的幻想就是,兒女成群,電鋸驚魂。
我是愛你,我也覺得我這輩子最愛你,可是現在我們都開始新生活了,不是也挺好嗎。
本來想寫個簡短的彙報,不留神又說了這麼多。我跟老夏說,我把你的故事打散寫在小說里,我讓你和那誰,在我的故事里有個好結局,哪怕你是朱麗葉,他是梁山伯,全世界人覺得你們不配,我也給你一個好結局。但是,現實生活里,咱們都是小人物,就別計較這麼多了。如果我們忘不了,那麼就記得吧,我們當記憶是那誰留下的刺青,讓我們這些小人物在紅塵滾滾中與眾不同。
「你就這麼缺錢?」
她領錢的時候我們一起出玩,我們叫她夏總,哄她開酒,她說今天開心,來兩瓶香檳。大家看她晃香檳瓶子的樣子,大笑時皺起的眼角,在KTV里點的那些歌。了解她的人都明白,這些都是那誰曾經的最愛,包括老夏。
我跟老夏說,你還難過是因為你不給自己機會,你看那誰,現在多風生水起。
我跟孟婆說,我太辛苦了,你幫幫我吧。孟婆笑出一口銀牙,從身後的塑料泡沫保溫箱里抽出一瓶可樂舉在手裡,說,幫你可以,拿錢來。老夏問,多少錢?孟婆在她耳邊說了個數。老夏大驚,這麼貴?孟婆說,能讓你忘了一段孽緣,這個價不貴,而且你有這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