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博爾赫斯的眼睛

博爾赫斯的眼睛

作者:徐皓峰
笑得有些猙獰,她的去而復返,令一件事情變得可能——得到她的眼睛。我問:「你真的患有晚期癌症?」她:「如果有鞋油廠長,我就有晚期癌症。」
她晚上睡在我家,很奇怪,我從未對她有過一絲邪念,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睡得香甜,我就已心滿意足。後來,我猛然想到,我是不是把她當成了一個寵物?
父親的情人被我打斷了胸骨,鐵青著臉的父親趕到醫院談判:「你說私了還是公了?」那女人說:「私了。」
我的家,一百四十年來仍在西藏中路,狹隘的兩層五六個房間,有著陡峭的樓梯,窗戶窄小得不像是為了陽光透入而像是僅僅用來透氣,一年四季陰氣森森,這類房子在1916年被北方人稱為石庫門建築。
我想,可惜,還是個艷遇。
上海的清晨是一片焦躁的蒸汽,侵入室內,將視線模糊,骨感女子的臉呈現出獸類的勃勃表情,據說遊逛在野外的獸類跌傷了筋骨,可以自行治愈。也許她的眼睛給了我,還會再長出一隻。
可能不是鞋油廠長,骨感女子也許屬於某個組織。我問手倩:「你對色情行業了解不?」她登時無聲無息,過一會嚴肅地說:「你要幹嗎?」
以後我就是個廢人了,買了墨鏡,等待著完全瞎眼的一天。我獲得一種知天知命的寧靜,不料接一紙醫院通知。醫院有了一個將死的病人,指名點姓將角膜捐我。
她的胸骨漸漸清晰,浮現出淤青的色澤,也不知打了多少拳。
我的第二位陪車,來自內蒙古草原,一位寬臉姑娘。每天早晨,她豪情萬丈地帶著三瓶白酒上車,到晚上收工時已爛醉如泥。
我的父母和當年一樣,眼神敏銳,動作敏捷,只不過增加了染髮的習慣。他倆擁有青春的外殼,皮膚上的油脂依舊年輕。
我在報紙上登了廣告,應聘的人很多,最遠來自黑龍江邊。我選了黑龍江邊的,那是個強健的高個姑娘,姓馬,由於從小吃魚,鈣質充足,兩眼炯炯有神。她告訴我,她在游泳時,兩眼在水下能像深海魚類般發光,曾將半個游泳館的人驚得逃走。
我給家裡打去電話,說我眼睛全盲,迷失在黃浦江邊,需要讓他們將我領回家來。父母出門后,我拉著骨感女孩走進我家。
父親後來出了事,在過馬路時,一輛經過的翻斗車遙控失靈,將整車的石子倒在父親身上。據目擊者講,無數石子像乒乓球一樣在五十米範圍的馬路蹦跳,這宏大的場面,令父親壯烈得像一個英雄。
我又找了個陪車,一個只穿T恤,露出兩臂腱子肉的女子,她說她受過跆拳道訓練,能手劈木板,舌舔炭火,掌握31種撬鎖技巧,擅長修理家用電器,原本想成為一名優秀的保鏢,不料那些雇她保鏢的富人們其實只是想調戲婦女。
對著她赤|裸的胸膛,我極度哀傷,她的乳|房已垂軟萎縮,乳|頭是暗淡的咖啡色澤。我轉身離去時,她說了聲:「混蛋!」我罵了聲:「婊子!」
一天,我們拉上個醉酒的大漢,躺在後座喃喃自語,馬姑娘激動地說:「大哥,你是東北人不?」大漢登時清醒,叫道:「是呦!」他倆狂喜地聊了很久,到達目的地后,馬姑娘跟下了車,從此再沒回來。
1842年的一個早晨,西藏中路上刷馬桶的婆姨們瞪大了雙眼,一匹歐洲軍馬步態優雅地向她們走來,馬上的軍官有著碧藍的雙眸,在寒冷晨氣中臉頰緋紅,還是個未經事故的青年。
在修腳室,她一邊把我的腳劃得鮮血直流,一邊又講起了白俄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一個白俄在雪地死了,他是餓死的,這個故事就是一點點講述飢餓的過程,說完這故事,我流血的腳上滴滿了她的淚水。我不知該如何勸她,就說:「再講個土匪的故事吧。」
我耐心地解釋:「不是看你,而是搖頭。」他們:「為什麼搖頭?」我:「這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否定方式。」
(完)  
由於都市變遷的潛移默化,五十年後,將無人明確記得這一刻的上海規劃,它只封存在我的右眼中,五十年後,我是一個歷史學家。
骨感女子的乳|房親密地貼在我的胸膛,誘發我離家后所有的記憶,我在街頭擦過皮鞋,在麥當勞打工,在外灘游輪上作過導遊,賣過血,最終成了個計程車司機,浪漫屬於計程車司機。
我從沒有如此漫長地和女人相擁,血液與骨骼都在分裂,即將演變成一個新奇物種。在深沉的甜蜜感中,我問出了一個困擾許久的問題,你會怎麼知道博爾赫斯?
在那樣的空間里,我出生后對父母的第一印象是「鬼影綽綽」。我的雙親有著魔術師的造作風度,鼻骨、面頰尖利,柔軟的部分——鼻頭和眼皮造型精巧。我難以長得他倆般精巧,所以總是心存隔閡,終於在十七歲時離家出走。
行業中最早看到他的人,之所以心靈震撼,因為他的生活是她從小的嚮往,那是一個淑女的生活。這篇博爾赫斯的傳記,在她同行姐妹心中,猶如西方極樂世界對一個佛教徒的意義,將一個女人的理想描繪得具體周詳。
母親驕傲地告訴我,父親早已停止了他多年前的艷遇。我的家已平安無事,整日呆在其中,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家的藏書都是我小時候看的小人書,現今都已是絕版珍品,對此,父親認為他當年對我的智力投資,已連本帶利地回收。一個清晨,我攔住了出門上班的父親,遞給他一個紙條,說:「能給我再買本書嗎?」
將這個謊話連篇的女人帶進門,我就實現了我的艷遇。之後我進入了昏沉的睡眠,半夜醒來舉手一摸,她的肌膚有著鵝卵石的冰涼。
她說,她的行業是古老的行業,唐朝供奉觀世音,宋代供奉呂洞賓,五六年前,不知行業中的哪一個人何種緣故讀到了博爾赫斯,心靈極為震撼,從此廣為宣說,博爾赫斯就成了她們供奉的第三個人。
她在我家住了兩天,我欠了她三千塊錢。
他坐在馬鞍上,僵硬地揚頭,忐忑不安地聽著婆姨們「他可真漂亮」的一片泥城濱土語,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一個西洋騎士」,正要跟她們打個招呼,猛的渾身一顫,不知被馬拉到哪裡去了。
我的殺人計劃一拖再拖。
我的話語引發了她女性的全部溫情,憐憫地望了我許久后,輕聲九*九*藏*書說:「要不要再來一次,這次我不要錢。」我說:「不不,我給。」
我:「你今晚是怎麼回事?」
我已經很久沒和女人相處,中醫古書有言「久坐傷腎」——我能證明此點,自從當上了司機,我的雄氣便日漸消磨,開車日行千里,實則困在駕駛座上原地不動,只有女人方能柔化我獃滯的胯骨。
她說:「我得走了。」
在我右眼光明漸漸消逝的過程中,有一個女人令我第一次聽聞了博爾赫斯的名號,告訴我,他是拉美異域的一位作家,熱衷研究神秘文化,據說達到通靈的程度,幾乎參悟了人類全部的奧秘,他和我有一個同樣的特徵——右眼失明。
我和她躺在了這裏。
帶著扳手鉗,我並沒有尋遍全國,而是依舊開著出租,沒完沒了地在上海循環,我是個懦弱的人。漸漸的,我對她的記憶只剩下「一個野雞怎會知道博爾赫斯」這一思考。
時常懷念當計程車司機的時候。在廖無人跡的深夜,兩個計程車相逢了,會彼此喊一聲:「抽根煙?」將車停在路邊,抽著煙傾聽著都市的噪音,甚至會有心曠神怡的感覺。慢慢越來越多的計程車停下,由於統一的色彩,遠遠看去,深灰色的路面泛起一片巨大的艷紅。
我為死去的她付了醫療費,為自己付了手術費,躺在手術台上說了聲:「換吧。」
我扔出了它,等待著山河巨變,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它飛出二十米,摔在地上,招來一個騎自行車人的叫罵:「你X幹嘛呢!」它滾了滾便不動了,它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她具有職業水準,當我疲憊不堪時仍活力不減,蹦下床走來走去。她利用兩天里的間歇時間,將我的歷史雜誌全部看完,邊看邊對我發出調皮的壞笑。她對我的右眼非常好奇,總撥開我的眼皮,拿著電筒照射,當見到瞳孔上生出的絲狀異物,驚得「哎呀」一聲,過了一會,還要再看。
卧在床上的骨感女孩出現要說話的徵兆,當一絲曖昧的音節剛剛脫離她的口唇,我的脖頸撞擊上她的咽喉——
我:「我還欠你多少錢?」她:「算了。多得數不清了。」她過了馬路,走到那伙人中間,與他們手挽手迎著落日向西而去,我大喊一聲:「你們都是鞋油廠長派來的吧?」那伙人一臉困惑,她幫他們回答了一句:「傻瓜!」
我喜愛他老年的面容,也許那便是我三十年後的樣子,一個智者,是人類但沒有人類的表情。
她講的土匪的故事是,一個土匪搶了個村姑,這個故事就是一點點講述強|奸村姑的過程。故事講完,她停止了哭泣,恢復了正常,在我的腳上又劃了一刀。她說這兩個故事是她的精神支柱,每當難過得吃不下飯,就給自己講白俄的故事,每當她膩煩,就給自己講土匪的故事,憑著一點興奮,生活下去。
我用雙腳夾出了這塊石頭,讓它落在肚腹,一把握在手中。如同所有的神兵利器,它蘊含著巨大力量,令我的指節不住顫抖。我對她說:「走,咱們什麼也不怕,到外面去。」

她的遺囑疊成方正的一塊揣進我上衣的口袋,心臟之上。飯後開工,她不再和我交談,儀器般機械地報告右方的情況,如此這般地行駛了整整一個下午,天空終於出現黑暗的跡象。
扳手鉗在座椅下發出銅鐵撞擊的聲響,正逢一個拐彎的時刻。她問:「什麼聲音?」我說:「歇工的鈴聲,咱們回家吧。」
那是塊石頭,鑲嵌在瓦片間隙,顯現出武器的光芒。一百五十年前,世祖躲藏到此,帶一塊石頭的理由只能是,這是他令馬受驚的工具。
她是個漂亮姑娘,在半搖的車窗後有一種特殊的媚俏。
我的計劃是,如此這般地行駛到深夜,用扳手鉗朝她的後腦砸下,再將車撞在高架底柱,偽造出一場車禍,掌握住她必死的最後時刻將她送到醫院,當醫生搶救無效發出懊惱的嘆息,我提出建議:「正好我有隻眼睛出了問題,不如——」
猜想馬姑娘與我父親的關係,令人無法忍受,我匆忙告辭,一走出修腳室,耳邊響起一聲:「踩背嗎,先生?」——這個聲音分外熟悉,正是我蒙古的寬臉姑娘。她見到了我,淚眼汪汪,激動地又說了一遍:「踩嗎?」我說:「踩。」
我決定試試這一秘訣。一晚,我在衡山路口的冷飲店前停止行駛,正見有人伏身在冰柜上挑選,從黑皮裙下的雙腿看,她是今年流行的「骨感」女子。當她挑好冰激凌,直起上身,便展示出「骨感」之美。
手術結束,醫院將我尚好的左眼也包裹在紗布里,母親找來了一個生活保姆,握到她滿手的硬繭,我說:「你是不是手倩?」就聽到啼哭響起。
壓迫在骨感女子的身上,傾聽著她剛剛愈合的骨節重新爆裂的聲音,我泯滅了心中家庭的幻像。
她猶豫了一下,問:「你是好人嗎?」我說不出話,她以為傷害了我,贖罪般地說:「進來吧。」我感慨著,經此一問,我知道了她是善良女性,還有些幼稚單純。
我問:「你去哪?」
我反覆回憶我對她講的故事,這個故事能讓她落淚,也許說明我對骨幹女子還有些依戀。由於沒及時替補上新的陪車,我出了事故,在右轉彎時撞倒了一位正在瀟洒指揮的交警。公司知道了我的眼疾,於是我就失掉了工作。
沒人開門,如果我在十七歲的時候沒有隨母親走進這扇門,也許我就是另一種命運,那時要沒人開門該有多好——
一個鄉鎮鞋油廠大概有一百餘人,殺這麼多人,多好的刀也難免會扭曲變形,最終我選擇了厚重的扳手鉗,不久前還曾想用它砸碎她的頭顱。
一個同事說:「你還沒有過艷遇吧?」每到深夜一點,他就在冷飲店外徘徊,在這個鐘點買冰激凌的女子,一肯定獨居,二肯定寂寞。他會開車上前友好地詢問:「小姐,去哪?」在冷漠的黑夜,計程車有一種飄忽的浪漫,艷遇屬於計程車司機。
我表示懷疑,她說:「不必多慮。」
她躺在車下,衣裙翻起,性感迷人地死去。
我趕到醫院正是那人彌留之際,走廊里坐著我熟悉的幾條大漢。她正是我的骨感女子,見到我,「哎呦」了一聲立刻死https://read.99csw.com去。她得的是急性腎衰竭,送來了十一個小時便搶救無效。幾個大漢對我說了聲:「節哀。」威武地離去。
一個早晨,我先一步醒來,她酣睡的神情彷彿一個五歲的女孩,那種純潔令我乾涸的右眼產生淚滴的預兆。那一滴眼淚如同從眼球中擠出一滴血,疼得我坐卧不寧。
她以骨骼的微妙硬度再一次將我征服。
他倆聊了起來,話題是土匪白俄。當那人下車時,我條件反射般大喝一聲:「你不要下車。」看著我,她驚異的表情漸漸平和,說了句:「我不下車。」
母親隨著年齡的增長,目光越來越兇狠,這是上海女人的發展規律,不管在年輕時多麼秀氣。她一天洗二十次手,三十次臉,四十分鐘健美操,和父親連綿不斷地說話,平均60分鐘含有120個重音270個高音。
那種快活已一去不返。
她站在我背上喝完了一瓶酒,醉態可鞠地問我,是否將彼此的關係逆轉,我說:「否。」然後請她幫助尋找我的父親。詢問了父親的音容相貌,她煥發出八百年前成吉思汗侵略中國的豪氣,憑空一指:「那裡。」
五十天後,紗布拆線,我莫名其妙地看到右眼中有一個我自己。醫生解釋,人往往在臨死前會將最後看到的視像凝固在角膜上,所以我就見到了一個哀傷的自己,那是她死時我的表現。
便看見了骨感女子,幾條大漢正要將她拉進轎車,她整個人躺在地上,掙扎著,嘴裏發出委屈的尖叫。
我的家很有錢,我現在租房的每月七百,還是父母提供。
這句話是我想出來的,我覺得它充滿詩意。每當聽到這句話,乘客們就恢復了正常,跟著我左看右看,在頻繁轉換的視線下,街面的燈火翻倍地斑斕,一個更為現代的都市出現。
同事們還紛紛拿出生活秘訣,讓我在殘疾前領略生活。聽了他們的秘訣,我才知道一個計程車司機的生活竟是那麼的絢麗多彩。
馬姑娘精力充沛,只要坐在我身邊就嘮叨不停,她只有十七歲,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所講的都是山中土匪和白俄軍隊,看來她的知識面還停留在上個世紀初葉。我一問,果然她從小跟爺爺奶奶過,從沒看過一本現代小說。
她沒上成大學,而鞋油廠長得到了她以後,暴露出吝嗇本性,連冰激凌也沒了。估計對她下手,不僅是貪圖美色,主要是心痛為她交的學費,否則,誰不喜歡女大學生呢?
我的情況很好。回到家,活在父母身邊,越來越熱衷文化,買了許多書,用一隻左眼瘋狂閱讀,如博爾赫斯般博學——這便是我的生活目標。
她說她是個癌症晚期患者,鞋油廠長當初迫不及待地對她下手,這也是個原因,否則他十幾年的努力將要白費。她死前,一定寫下遺囑,將角膜捐給我,如若不信,她可以住到我家,直到逝世。
手倩那晚下車后,究竟有了怎樣的遭遇,她說那是她一生的秘密。而今她已棄武從文,作為生活保姆,十分細緻體貼。
她:「錢沒有,你說拿什麼換吧?」
在骨感女子四肢的包裹中,我有著禪師般的瞬間領悟,當年我為何一下一下擊打那女人的胸骨,因為我始終不敢將乳罩剝下——
退掉了租的房子,萬般無奈地回到家裡。
我有一個藏身之所。我曾經在開車時反覆思考世祖逃逸之謎,按照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說法,當速度接近光速,時間變得無窮,那時的我,心靈滯懈在右眼失明的焦慮中,相對而言,計程車的速度便接近光速,所以我有無窮多的時間思考這一問題。
我復明了,永遠失去了博爾赫斯的眼睛。
所謂私了就是她與父親的奸|情得以延續,作為免去對我刑事投訴的交換條件。我為了母親而仗義出手,不料得罪了父親也得罪了母親。我裡外不是人地呆在家中,終於壓抑得離家出走。
許多年過去,父親的情人依然美麗。她的皮膚沒有了當年的水靈潤澤,但她依然美麗,不知父親在何時將她拋棄。我說:「我有件事,必須跟你談談。」她詫異地看著我,點了點頭:「你說吧?」我說:「我可以進去嗎?」
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由於缺乏右眼的視線,跑得非常顛簸。跑到離家相隔三條馬路的一戶石庫門前,我敲了敲門。多年以前我的離家出走,實則是被父母所棄,父親的態度容易理解,而母親不單是為了交換條件,我拳打一個半裸女人時臉上的表情,也令母親對我產生了極大厭惡。
在21點43分,打車的是一個醉漢,攤躺在後座酒嗝不斷,她終於說話:「大哥,你是東北人吧?」那人:「是呦!」一會,她又問:「你喝醉了吧?」那人:「沒有!」
我說:「我的右眼近乎失明,出車掙錢,必有危險,不如你當我的陪車吧,代替我的右眼。」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有一種近似於感動的神情,也許她以為我要像愛護眼睛一樣地將她愛護,如此這般地一想,我也有些感動。
據我父親講,那個小孩是他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世祖。至於世祖當年躲哪去了,一直是個謎,幾代歷史學家研究,仍未果。
世祖不是逃逸到遠方,而是躲進了家裡,這一所有人思維的盲點,讓他躲過了被憤怒國人打死的厄運——這是我的邏輯推斷,如果能被證實,便可以藏住一個姑娘。
骨感女子的右腿彎曲在我的小腹,凸出膝蓋的精緻造型,她乳|房上方的胸骨有著比父親情人更為清晰的形狀,我不禁一拳打上,聽到了一聲陶瓷的迴響。好的女人好到骨頭裡——原來標準是這樣的,我找出根棍子對她一頓抽打,恰巧發出《泉水叮咚》的曲調。
一進她家,我迅速地將門關上,以極大力量將她頂到牆上,在她的胸骨上打了一拳,然後剝下了她的乳罩。
一天,一位醉漢上了我們的車,她興奮地大叫:「大哥,你喝多了吧?」那人怒吼:「沒有!」但他倆還是聊了起來,到達目的地后,寬臉姑娘跟下了車,自此音訊全無。
出走那天,我先去了淮海路上一家新蓋的內衣商店,辨認出父親情人的乳罩是歐奴琳牌。
我現在的所居是半地下室的一居室樓房,月租七百,處於上海的城鄉結合部,一個河南口音的熙攘世界。我的窗戶露出地面,陽光純凈地躺九*九*藏*書在室內,表現著它溫暖的本性——遠離父母,這是我從小的志願。
她堅貞不屈,所以落魄如此,作了我的陪車。每當無聊時,她就會給我表演劈手,隨著一聲清脆的吼叫,一個路牌便會裂成兩半,我管她叫「手倩」。有這麼個武功高強的陪車,我一度又產生遊歷全國的想法。
上海是如何誕生的?
我現在以左眼的光明,所寫的就是這個女人的故事。
她問我是否對土匪的故事有些許感觸,我說:「否。」然後請她幫助尋找我的父親。詢問了父親的音容相貌,她兩眼泛起深海魚類的光芒,說:「他呀,誰知道跑哪去了。」
雖然她看我的歷史雜誌時顯露出閱讀能力,我還是為一個野雞對博爾赫斯的了解感到驚訝。
她記不清誰撞了她,視我為救命恩人。她說:「恩人,到你那去吧。」我說:「我今天沒有五百塊錢。」她說:「我傷成這樣,就算你有,我也不敢要了。」
站在熙攘的街頭,享受著落日的寧靜,她凹陷的肌肉中血流加速,漸漸擺脫我的攙扶,挺立起脊骨。她的康復,令我產生巨大狂喜,此時遠遠走來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在馬路對面站成一排,正是我見過一次的那幾條大漢。
滾燙的豆漿在手中顛簸,令人對夫妻生活產生嚮往。
但博爾赫斯為什麼會寫下那麼多的詭秘故事?很快我倆就知道了答案,藏了十幾天後,我和她的心理出現了幽閉症患者的跡象,對我們所逃離的外界,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
說完她開始哭泣。她說她生在一個貧困山區,天生是美人胚子,三歲時被一個鞋油廠長看中,將她帶出了山區,出資供她上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每天都有冰激凌吃,當她要考大學時,鞋油廠長對她下了毒手。
這裏很好,與天空只有一層瓦片相隔,雨打在瓦片上就彷彿打在身上,晴天的時候,會有鴿子降落在屋頂,爪子在瓦片上滑動的聲音清晰無比,她說:「比雨還要好聽。」
作為肇事者,我聽到自己一聲冷笑:「讓鞋油廠長來收屍吧。」就將她從車下搬離,駕車揚長而去。行駛了兩百米,想起她曾許諾將眼睛給我,於是我調轉車頭開了回去。
我的後背冰涼閃閃,那是她的眼淚落下。她說在澡堂的諸多工種中,她最喜歡踩背了,站在別人的背上,立時感到自己命運逆轉。
她寧靜后,關切地詢問:「你怎麼了?」我挪開臉上的手掌,右眼中的她是一團白色的光影。我說:「我的一隻眼,就要瞎了。」
失去了陪車的我,不敢再開快車,不敢出現在熙攘的白天,當我的車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行駛在深夜的街面,還是出了事故,撞倒了一位行人,她剛剛走出冷飲店,正是我數日前相逢的骨感女子。
她說她趁鞋油廠長睡著后,撬開門鎖,躲過兩隻狼狗,才逃了出來,吃著久違的冰激凌,重新領略到生活的樂趣。
在這狹小空間,我和她緊緊相擁,有時父母會聽到頭頂的響動,母親說:「是老鼠吧?」父親說:「可能是燕子安窩。」我和她捂著嘴,才沒有笑出聲來。
我十七歲的時候,我的父親有了外遇。一個早晨,母親帶領我闖進了相隔三條街道的一所石庫門,父親極其冷靜地從床上坐起,穿衣穿鞋,挨了母親一記耳光后,臉色鐵青地離去,遺留下床角一位縮進被中的阿姨。
遠遠望見路面上一塊黑暗的起伏,那是她冰冷的肉體。當距離她還有一百米時,我的呼吸停頓,她肉體的暗影貼地伸展,慢慢站起,在車燈的光明中,舉起右手,叫了聲:「的士。」
我喜歡女人的什麼地方?我喜歡她上衣圓領露出的鎖骨,喜歡敲點她鼻樑的硬骨,她——我的骨感女子,不知她的身體現在何處——
她讓我「那就這樣開吧」后,我將車開向我住所的方向,到達后,便開始原地繞圈。聽完她的一番講述,我變得冷靜,此時一顆流星在天際滑過,我感到我的艷遇,也將流星般被大氣層摩擦乾淨。
對這個世界的否定方式——我說了無數遍,終於決定找一個陪車,讓他坐在我右面,代替我的右眼。當我的決定被車隊同事知曉,他們一致表示:「要找陪車,就找個女的!」
由於右眼視力的逐漸喪失,我右方的一切混沌一團,需要不斷轉頭。在局促的車內空間,人與人最好不要目光交流,而我的頭顱高頻率地搖擺,令每一個乘客心中不安,他們在精神瀕臨崩潰時會說:「為什麼總看我!」
的確危險,手倩再沒回來。
由於被石子砸碎了整個頭顱,他沒有給我留下角膜。父親的死,令母親在一夜衰老,直到葬禮上,父親多年前的情人出現,母親方恢復了她兇狠的目光。那女人冷冷地掃視著母親,當看到我時,神情大變,掉頭而走。母親以為我也在瞪她,欣慰地拍拍我,說:「真給媽撐腰。」剎那間我感到重獲母愛。
如果沒有眼疾,也碰不到她。我的病症是「右眼胬肉赤筋及瞳仁障蔽」,就是說眼內生出異肉,障蔽了瞳孔,此病古已有之,中醫古書《救生廣濟》上的治療方法是「鳥糞,調和乳汁少許,點滴入眼」。我沒有採納。
她:「向前。」
幾番折騰,母親摔到了地上,悲憤地沖我吼叫:「揍她!」我打了個冷戰,跳上了床。她戴著乳罩,乳罩的上沿是胸骨的隱約形狀,我便衝著此處一拳打去。
西醫的方法是,移植角膜。而眼庫的存量為負300,就算有人捐獻,也輪不到我。我今年二十八歲,脫離家庭獨立已久,等成了殘廢,必將重歸父母身邊,乖乖地活下去。我右眼視力已日漸模糊,僅憑著左眼勉強開車,同事們都幫我對公司隱瞞,等哪天出個車禍,方能真相大白。
他們的身影模糊在馬路的灰色中,在光天化日下神秘地消失。我獃獃地看著,許久後方想起手中還有塊石頭。這塊石頭,非同小可,一百五十年前世祖扔出它,發生了上海誕生這一巨大的歷史事件。
我向著我的目的奮力賓士,猛然右眼深處的神經一陣劇痛,彷彿被狠狠拽了一下。捂著臉,我跳起,床上的她如同一個溺水者,兩臂猶自在虛空里胡亂地攀抓。
隨著他,我到了一所咖啡館,一所理髮店,最終進入了一所澡堂。
我碰上個野雞的消息在車隊廣為流九*九*藏*書傳,再沒有人對我的眼疾表示同情,我很擔心他們會將我的病症向公司反應,幸好沒有發生。我還是乾著我的工作,用一隻左眼在上海循環。
兩日過後,她拿著我寫的欠條輕盈離去,十分鐘后再次敲門,疑慮地說:「真能還我嗎?我還是呆在你家等著你去掙錢吧!」說完便踢掉鞋子,蹦到了床上。出於職業本能,一躺在床上,她就恢復了坦然,舒展出一個愜意的造型,大大方方地說:「我在你家要白吃白住。」
一進澡堂,便失去了他的蹤影,這時一高個女子走來,問道:「先生,修腳嗎?」竟然是馬姑娘。自從和她的東北老鄉一起下車,她便消息全無,見到我,她激動得眼圈發紅,又叫了一聲:「修腳嗎?」我說:「修。」
她傷得很重,全身骨折,痛得難以入眠,向我哀求:「講個故事吧。」我給她講了個白俄的故事,並沒有將她的疼痛分散,後來,我發現寬臉姑娘遺留下的一瓶酒,給她灌下,她打了個酒嗝終於睡去。
我:「不交車錢不行。」
我的家還有70年前的老上海古董,唱機、電話、海報一類,焦黃銹污,塞在床下。按照風水之說,床底下最好空空蕩蕩,而床下淤積的舊物,將我的未來輻射得毫不明朗。
由於長久以來,一直渴望著有更替的角膜,我張口說出:「用你的眼睛。」說出便後悔,如果我說艷遇,也許就有了艷遇。
在圖書館中我查到全國有671家鞋油廠,看到製作鞋油的主要原料是動物骨骼,我已決定前去拚命,也許我的骨骼便要混進下一批鞋油中了。
父親是個能圓滿處理一切生活問題的上海男人,無論做什麼都精力過人。他說話總是由一個細弱的喉音開始,然後越說越快,直到振蕩了整個房間,讓人心煩意亂,而他達到了旁若無人的悠然境界。
這個出生在動蕩南美的人,他的生活,並沒有他的小說般慘烈詭秘,他有著博學文雅的祖輩,從未被金錢困擾,一生在母親身邊,飽受寵愛,畢業於最好的學校,工作于圖書館,完全與生活脫節,獲得了無盡的悠閑時光。
肯定有個小孩將什麼東西砸在馬臀,對這個不知去向的騎士,婆姨們議論了一會也就散了。正午時分,男人們接到通知:凡是有馬蹄印的地方都要釘上樁子,凡是有樁子的地方以後就是洋人的地方。
據說這是清廷與洋人早有的協議,由於馬受驚了,它跑出的範圍是原計劃的十倍,包括了今日的第一百貨商店、靜安寺、黃陂路、武勝路、文化宮。憤怒的人們四處尋找那個打馬屁股的小孩,未果,上海就這樣誕生了。
大概是兩天里的一個傍晚,她撐著我的眼皮,發出哀嘆:「以後我叫你博爾赫斯吧。」見我一臉茫然,就嚴肅解釋:「博爾赫斯是拉美異域的一個作家,熱衷研究神秘文化,據說達到通靈的程度,幾乎參悟了人類全部的奧秘,他和你有一個同樣的特徵——右眼失明。」
母親一掀被子便和她打了起來,暴露出她大片的皮膚,每一下顫動都令人暈眩,將遠離床榻的我拍打。
油條混合著麵粉和豆油的香氣,令我突發奇想——不如索性同她生活在一起,又叫了聲:「再來兩根油條,一袋豆漿。」
所擔心的是,醫生不見得給我,可能還有關於遺體的種種法律,所以在中午吃飯時,我對她說:「給我寫個遺囑吧。」她眯起一隻眼睛,詭笑地問我:「什麼?」
我對她的欠款增加到三千五百塊。
真的很美,僅憑著骨骼比例便能將人誘惑,是多麼純粹的女人。
不料她說:「好吧。」
一切跡象表明,「鞋油廠長」是她的一個職業術語,不知有多少人上當受騙。那麼就只能這樣了,將她殺死——
其實我沒經歷過那麼多顛沛,上面的職業陳列只不過用來說明心靈的痛苦,出走後我每月都以缺錢為由而回家一次,估計著父母會把我留下,但他倆每每都有錢給我。
第二天,同車行的人問我:「這麼長時間了,你有沒有艷遇?」我說:「碰上個野雞,算不算艷遇?」
兩天沒有開車了,同事們可能以為我已死在某一條街道。當我帶著她行駛在上海迴旋的高架,相逢上許多同事的車輛,它們接連地向我靠近,見到駕駛艙右側的她,無不亂晃著倉皇而去。
作為一個鬧過婚外戀的人,積累了多年經驗,我的父親具備一股難以形容的風度,甚至還有令小女孩動情的力量。他可能的確分離了多年前的那一情人,卻很難擔保沒什麼新的舉動。
走出澡堂二十步外,我握在她腰上的手,感受到她肋骨的一陣痙攣。
我聽過許多少女與大款的故事,每當有人想白坐車,我就會聽到一個。同事們討論這一問題,一位老司機說,他們那一代女孩只會說與父母不合、叛逆出走的故事,由家庭問題變為社會問題,說明現今女孩的水平提高。
她收了我五百元后穿衣離去,我稍一愣神,追出門喊道:「你剛才說你得了晚期癌症,是什麼癌症?」她扭身一笑,說:「不是愛滋。」
我們吃飯的地方是計程車司機的餐點,我所有的同事都在,圍攏著一車平板三輪的盒飯。我們蹲在地上,一陣風吹來,所有人都調轉了後背。在轉身的時刻,她將遺囑遞到我手中,浮現出柔弱神情,也許餐巾紙上的字跡是「我歸你了」的原意,如此一想,我不由得伸出手臂,將她的肩頭摟住。
奔回住所時,我發現樓前有輛雪鐵龍轎車,許多人圍觀,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事情也不能阻止我給她送早點。但跑進樓門前,還是回身看了一眼。
我奮力地又捶了一下門,引發出二十步外的一聲大叫:「什麼事,我在這!」父親的情人出現在弄堂口,款款地走來。
按照紙條上的書目,他買回一套《博爾赫斯文集》
我的右眼以前是模糊的光璇,而今已然是一片昏暗,也許不久便潰爛凹陷。當我尚且面部正常,不惹人注意的時候,母親交給我一個任務——監視父親。
第二天早晨,她精神飽滿地醒來,我問:「怎麼樣?」她:「全好了。」我:「怎麼可能?」她:「我就這麼賤。」
我把骨感女子的故事說給她聽,她哭得泣不成聲,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說:「太危險,你不要去,一切交給我。」說九九藏書完打開車門,跳入一條黑暗的弄堂。
在我的撫摸下,她咿呀地醒來,說道:「我不用付你車錢了吧?」我溫情答道:「不用。」她:「那你給我多少錢?」
她像貓一樣,添著自己的傷口,令我產生將她殺死的衝動。捧著她尚有溫度的眼睛趕往醫院,重獲光明的我便不必歸家與父母同住。世祖在西藏中路犯下滔天罪行,一百四十年後,我的家仍在西藏中路。
骨感女子開始衰竭,在我的懷抱中骨骼鬆軟。對她將死的預感,折磨得我兩腳反覆摩擦,終於碰到一塊涼物。
在深夜時分,父親時常會悄然離家,每聽到關門聲,我都有一種想跟隨而出的衝動,但每次都制止了自己,也許他去的地方便有她——我的骨感女子。
這個哀傷的我存在了兩個月時間,然後就開始淡化,半年後完全不見,現實的影像開始淺淺地浮現。
按著她指明的方向,我到了一個黑暗的單間,裏面有一個姑娘的身影,輪廓的邊線已讓我認出了她——骨感女子。她的身體聳動了一下,在即將上演相認的悲喜劇前,我張口描述父親的容貌,她說:「剛走。」我便推門出去。
我早已破解了世祖的逃逸之謎。
我的生活中罕見文字,閱讀僅止於一本歷史刊物,是雙月刊,很難買到。最近一期的封面是艷舞|女郎,上身尚存一隻歐奴琳牌胸罩(這是我唯一識得的胸罩品牌),標題是《紀念南京大屠殺專刊》,其中對一個日本鬼子的採訪令我過目不忘。

經過了細緻搜尋,我發現了屋頂與房脊間有一段距離,這是一個只能躺著的空間,推想一下,一個人長久地躺在這裏,能夠自由活動的只有兩手,我躺了下來,果然在頭部正對的位置發現了用指甲的划痕,隱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外國軍官——這裏就是世祖一百五十年前的藏身之所。
我每天開車的時候都在思考世祖的逃逸之謎。我的職業是計程車司機,每天在上海街道高速循環,非常適合思考這一問題。我的職業得天獨厚,它還適合另一個情況,我的右眼不久便要瞎了,這職業正好能讓我將整個上海記下。
我衝過去,聽到聲:「什麼也別管啊!」就被一拳擊在脖頸,摔倒在地。看著她被大漢們拎起了雙手雙腳,扔進車中,我大喊:「先別走!我到底欠了你多少錢?」她在車窗后被人擰著胳膊,說:「多了,數不清了。」
「狗屎」在日本是一個姓,他的名字叫狗屎權一郎,年輕時在南京姦殺婦女二十一人,現今已老得敗絮一般,坐在輪椅里動彈不得。狗屎權一郎說他每次都是先對女人捅上一刀,再把她糟踏,與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作|愛,快|感是正常情況下的五至六倍。記者聽完便血壓升高,難怪這本雜誌會屢屢脫銷。
骨感女子邊走邊吃地出了冷飲店,對我一揮手,叫了聲:「的士。」她坐進車的瞬間,兩個字在我腦海中跳躍——「艷遇」。
她離去的時候,我原本不該地有一絲惆悵,而對於她的歸來,我反應迅速,說:「那怎麼行,把鞋油廠長置於何地?」她抑制不住地大笑了許久,在她停止笑聲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嘴邊也有一絲笑容。
我問,是不是因為博爾赫斯寫的「鮮亮頭髮」?她搖搖頭,說她並沒有看過博爾赫斯的作品,在行業中流傳的只是博爾赫斯的傳記。

對於自己的右眼,他沒寫過任何東西,也沒有一篇失明者的小說,而對於妓|女或是妓|女般的女人,他有許多描述,手法雷同,不是「鮮亮的紅髮」就是「鮮亮的黑髮」,這重複的貧乏詞彙,也許對於他是津津樂道,他就喜歡女人的毛髮。
我與馬姑娘曾嚴肅地談話,勸她不要再講白俄的故事,多說說右邊有沒有行人車輛。她委屈地看著我,兩眼淚光。
她的眼睛一直瞪著我,睜得越來越大,這便是我想要的東西,距離如此之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渙散,也許不必殘忍地挖掘,她的眼睛便會自行脫落。

身後立刻響起一片轟鳴,那是同事們嘖嘖的讚歎,她回頭白了一眼,嘟囔道:「起什麼哄呀!」便將頭縮進我的手臂。
女人越現代越好,因為現代女性對生活充滿遊戲感,不管說什麼,只要離奇,都會取得她們的歡心。她用唇膏在一張餐巾紙上寫下遺囑:「我的眼睛歸你。」
寬肩姑娘晚上住在我家,我倆相安無事。雖然她醉得不省人事,攤躺的身形卻有著山巒的靜寂,含蓄著無窮力量,每每看得我膽戰心驚。
我的家擺滿和父母一樣精巧的物品,都是日本電器,十幾年前流行日貨,而今的上海流行美貨,而我的父母還固守日貨,說明他倆畢竟老去,面對時尚開始魯鈍。
然後我又開始了極不協調的奔跑,到達澡堂,抓住骨感女子:「跟我走吧,我能把你藏住。」我倆強作鎮定地經過澡堂門口時,門口的大漢問了一聲:「幹嗎去?」骨感女子回答:「客人請吃飯。」
車開走後,我緩了半天方能爬起,拾起地上的豆漿袋吸了一口,想:難道真有個鞋油廠長?
二十分鐘后,我才想到,如何發展到艷遇,忘了向同事請教。車又行駛了二十分鐘,我想到,我還忘了問她去哪。
車隊同事為我舉行了告別晚宴,許多人都喝醉了,紛紛鉤住我的脖子,說:「不是我出賣的你!」
我和手倩日久生情,她也恢復了自己的天性,每當和我一起散步,有東西擋在我面前,她就「啊」地一聲劈去,聽到電線杆接二連三地倒下,我的心情就變得很好。我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博爾赫斯——我終於看到了他。書的封面登著他青年時代的照片,和我一樣的懦弱。書的扉頁是粉紅色,以白色影印出他老年的輪廓,他右眼失明后整張臉開始轉變,轉變了三十年,成了另一個模樣。
她瘦削的身體,有著想象不到的韌性,猶如鼓面的皮革緊緊繃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乾澀,黑暗的牆面上閃爍著父母的幻像——
我投入到摟外陰冷的空氣中,奮力奔走,聽到一聲「煎餅油條」的叫賣。我說:「來根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