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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泉,阿泉

阿泉,阿泉

作者:朱肖影
火車硬座,對面的婦女睡著了,裙子像洞穴般張開,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阿泉的畫,於是從看不見的地方伸出了樹枝、海水、烏雲和牆壁。
周末,周穎會來我們學校看阿泉踢球,我會陪她一起,當然也許我就是想呆下來看他踢球。那是景秋冬天唯一要穿毛衣的時候,我記得天空很明亮,帶點濕漉漉的灰色,空氣有些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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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他的所有抵抗和辯解都被那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當做不夠成熟或不諳世故。阿泉退學的那天,周穎一直呆在校門口安靜地等阿泉收拾東西出來,所以我的記憶直到今天都覺得周穎一直很溫柔。
到了冬天,阿泉有了一個同他一起學美術的女友,叫周穎。我發誓我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女孩,她就像某首詩或者歌曲所描寫的那樣,說話聲音輕輕的,帶著世界別的地方的憂傷。
四年後的現在,我坐在阿泉車裡,他把車窗降下來,風撲吹著他的頭髮。副駕駛位是一個陌生的姑娘,他和周穎兩年前分手了,在他們分手的前一天,周穎還對阿泉提過我,說我是個特別可愛的男孩。他告訴我說他在市中心買了一套觀景房,明年開年就準備結婚,我對他說我還在為成為一個厲害的作家努力著。我在暗處觀察阿泉的樣子,在他趨於篤定與成熟的臉上已經搜尋不到年少時讓我嚮往與追趕的表情了。
到達景秋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這個被我稱為家鄉的城市,在廈門與同安的交界處,從上大學開始,我已經有四年沒有回來了。在有陽光的午睡時刻,家鄉的桂圓樹和鳳凰花會以形形色|色的顏色和尺寸出現,我依然可以記得這裏的路燈和街道,我永遠忘不了這裡有我最好的朋友和喜歡的姑娘。
那是九_九_藏_書由一個居民樓改建的畫室,阿泉的速寫練習整齊地排在一個簡單的木質畫板下,有些畫用一塊絲綢布做遮擋過濾,那裡有他想象中的鈷藍色的大海、淡藍色的天空和一些會飛的原始人,畫板旁邊還有一本畢加索的《關於理解藝術》。直到現在我開始認真寫作時,我才明白原來繪畫比寫作的時候更加孤獨,因為我寫作的時候有一個想象的對象,但是繪畫卻沒有,我每次回想起這個簡陋的畫室,都覺得那裡是一個特別奇異的入口,阿泉青年時期的氣息、激|情和任性都會在這樣的地方原封不動地保存著。
火車站附近工廠的燈在一天結束時全滅了,在鳳凰花新開的街道旁,我看見年輕的阿泉就在路邊,我們的車輛從他身邊開過,不小心鳴了一次喇叭。
那個時候,在許多鮮艷顏色的圖案上,我腦海中卻一直想的是剛在摩托車上,周穎坐在中間,我在最後面。周穎貼著阿泉,我盡量保持著與她的距離,我可以看見她纖細而美麗的腰和後背被汗水浸濕的內衣帶。在行駛的速度里我們陷入只有彼此的黑茫茫的宇宙中,只有迎面的風提供營養,也只有三人彼此間身體的觸碰提供溫暖。
沒有CD機的夜晚,我總是感覺枕頭旁的手機會在半夜突然振動起來,在夏夜裡吱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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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片刻,我想一輩子跟在阿泉背後算了——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對阿泉來說,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畫畫是一件非常艱難而現實的事情。
那個夜晚,醬油和姜蒜的味道淹沒了海鮮的咸鮮,也淹沒了阿泉倔強的笑容。
後來我們站在二樓的陽台上望了會兒read.99csw.com城裡人們的屋頂,這個小城的屋頂給人一種既危險但又好看的感覺,一切呈淡淡的褐色或者黃色,像明亮的大地或者閃耀的沙漠。以前阿泉總覺得景秋隔廈門只要一個小時的車程,廈門那邊就可以看見寬闊的海和廣袤的天空,即便考不上廈大,再不濟也有集美和理工,那時他的表情就像在教堂的鐘塔上準備向海水飛行的海鷗。想不到如今那麼短的距離,阿泉卻再也沒法跨越了,身後的CD機在床頭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本以為我們三人會保持同樣的姿勢邁過青春期甚至更遠,但其實人的處境是很可憐的,我們擁有想象力,對未來創造了期許,我們控制不了的卻是自己的生活。
又到了夏天的時候,學生們會在下課的時候偷摘熟透了的桂圓。在周末傍晚,阿泉會載著我穿過種滿鳳凰木的街道去找周穎,我們三個再一起去畫室。
獨自在寢室的夜晚,我熄了燈,鑽到被子里,想象著周穎像芭蕾女般踮起腳尖,阿泉把她的內褲拉到瘦骨嶙峋的腳踝上,在夢裡我看得到淺色內褲絆在周穎經常穿的一雙鞋上,那是一雙非常舒服的白色軟底鞋。早上我才發現自己夢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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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出來后,周穎決定去北京,我決定去武漢。我們似乎達成了共識都沒有選擇沿海城市,或許在我們心裏只有阿泉在的地方才會有海洋。當然四年前的我根本不知道,武漢的漬水淹沒了街道,讓呆在宿舍樓的我體驗了大海的感覺。
葬禮的那天,在一整個院子的酒席里,阿泉身邊圍繞著大大小小的親朋好友和父親的商業夥伴,談論的都是要阿泉懂事好好照顧自家的生意。那個下九-九-藏-書午,阿泉私下跟我們說,他真想砸碎他們的腦袋,看看腦漿像豆腐一樣濺出來是什麼樣的,是什麼顏色,有多大一堆。
阿泉是我在學校唯一的朋友,在阿泉的身上反射出我內心對自己的期許:高大、富有、表情陽光、既不笨拙又不病態的羞怯、闊步前進、身後最好跟著一個唯命是從的小子,而我現在正在努力成為那個小子。我幻想有一天可以從身後超過他,成為他認可和期許的人。
我記得阿泉踢到一半就脫掉了襯衫,露出結實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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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晚自習時間阿泉都會去畫室。從那時開始,他每天都會弄到很晚才回寢室,他說總覺得還有好多東西沒有畫完,總想在那裡多待一會兒。回到寢室他有時候也會藉著廁所里的燈光看會兒書,那時我都笑稱他總在廁所里對著牆壁玩手槍。
我從窗外看見鳥兒、樹木、房屋。
在高考的前兩個月,阿泉的父親由於操勞過度在一次半夜心肌梗塞中去逝了。他母親的身體也一直不好,雖說有阿泉的幾個叔叔幫忙,但終歸是自己家的生意。那時城裡大部分的人思想都是上學的目的總歸是為了賺錢,何況藝術本來就是一個高危行業,現在有一份好的生意擺在阿泉的面前,理應比上學強上百倍,更何況照顧母親的重任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上開往武漢火車的那一刻,在人擠人蓬勃的走道上,我看見一片雨後放晴如同遭核武器襲擊般灰濛卻明亮的天空,光茫似潮水把天和地分開了,把昨天和今天也分開了。
接下來一整個夏季,我都養成了一邊聽著CD一邊用充電檯燈看書的習慣,只要枕邊的諾基亞振動一下,我便下床找拖鞋,光著身子穿著內褲往樓下跑。熄燈的宿舍樓道只剩下我拖鞋發出的空空蕩蕩的腳步聲read•99csw.com。拉開紅色的木質大門后,就可以看見他微笑的樣子,以及他身後滿盈的天空。
朱肖影,@朱肖影,青年寫作者
景秋一中是全市唯一的封閉式高中,兩人寢室,阿泉是我室友。對我而言,他就像普通日子里溫和的刺|激。高中禁止留長發,可他卻留著;學校足球隊隊長;學繪畫的藝術生;父母是市裡最大的蔬菜批發商;花花綠綠的自行車旁有一台他的本田摩托車。
阿泉知道我喜歡看書,便在生日的時候送給我一個充電檯燈。那個綠色檯燈後來我帶去了大學,但它現在幾乎無法充進電,燈泡也閃爍一下就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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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同樣的夏天,我離開的前夜,景秋卻下起了大雨。周穎、阿泉和我在街邊的小店鋪里一起吃了沙茶麵,阿泉對我說,我們都受命運的擺布,我們都會淹死在暴風雨中,只有那個有勇氣往前的人,才有資格在暴風雨中漂泊更長的時間,我註定是個失敗者。
阿泉在操場上奮力奔跑著,我拿出CD機和周穎在操場邊一起聽歌。周穎側著頭說,這張專輯是前幾年的,她可以借給我最新的那張。我回答,不用了,CD機是阿泉的,我沒有任何可以放CD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拿出一部份錢買張昂貴的CD或者運行它的機器。周穎又對我說,阿泉說你很喜歡看書,以後是想當一個作家嗎。我沉默了一會,回答她,或許是的。這樣的沉默會持續一兩秒鐘或者一輩子,就像遺忘的頑固、記憶的局限、寄生蟲的眼睛,這些瞬間對每個人都是有意義的。
夏天,天空格外安靜,提著行李箱走出火車站,隔著老遠便看到阿泉在一輛大眾汽車裡伸出頭來,對我招手。
高考完后,我去找過一次阿泉。他住在店鋪的二樓,樓下有鮮紅翠綠的蔬菜,空氣九九藏書中瀰漫著些許魚腥味。每天早上三點半他就要起床將蔬菜打包分往城市的各地,已經有很久沒碰過畫筆了。他對我說,他將從現在起衰老下去,開始是悄無聲息的,然後是大張旗鼓的,他的未來和夢想已經與父親一起在火葬場被火化了,他聽得見柔軟的東西墜入坑底時發出的沉悶聲音。
離開阿泉家的時候,我才明白那個我視為目標的人變成了另一個摸樣。沒有更好的阿泉了,這裏沒有,那裡也沒有。
學校宿舍的戒門令是在晚上十點半,我便有了要為晚歸的他開門的任務。他會借我他的索尼CD機。老實說,聽慣了盜版磁帶的我,這是第一次聽正版專輯。那張專輯叫《七里香》,到現在我都記得裏面所有的歌曲。黑暗中我戴著耳機躺在床上,同時思索著未來,CD的橘黃色封面在機器里不停地旋轉著,我彷彿看到了颶風、潮汐和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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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樂此不疲地在他們兩人中間當著電燈泡,似乎也成為了他們戀愛中的一部分,我甚至參与進了要去同一個城市上大學的話題。他們都是藝術生,憑在學校還不錯的成績去重點大學幾乎不是問題,我的成績在全校中下游,能去一個像樣的本科學校就不錯了,但是當時我鐵了心要跟他們一起。
那年有很多個夜晚阿泉就不回寢室睡覺了,據說他都在某個亮著燈的旅館和周穎在一起,我想我是喜歡這個女孩的,理由也許僅僅只是她是阿泉的姑娘,或許我也是喜歡阿泉的,我不知道。我們欣賞的和我們厭惡的,更容易在同性中找到。
我知道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帶著夢想前行的機會,一個超越阿泉的機會。但我並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有一種失去東西時的感覺刺|激著我的眼球,我還是決定坐上這列火車,帶著阿泉對未來的期許,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