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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無人牽手

香港無人牽手

作者:貓司令
香港是個很特別的地方,消費主義的天堂,浪漫主義的地獄。熱氣騰騰的人海填滿了整個城市的每一寸空隙,青春就像轟鳴的巨大機器里的柴油,不斷被燃燒,消耗,製造出巨大的熱量,然後被取代,補充。我每天擠8站港鐵到九龍塘上班,逐漸發現一個有趣現象,那就是香港的街頭和地鐵里很少有牽著手的情侶,當然要排除掉尖沙咀的海邊散步的遊客。這裏空間太小,人的速度太快,想要齊頭同進並非易事。所以我得出一個結論,真正牽著手走路的戀人一定非常相愛,因為他們隨時會被人群擠得姿勢扭曲。這個發現也改變了我對阿強和Tracy的看法,他們彼此不是情人,而是純粹搭夥過日子的伴兒,簡稱夥伴。關於這一點,只要瞥一眼他們房間里貼著兩面相對的牆擺放的一對單人床就明白了。
那件大衣在米蘭站賣了四千五百塊港幣,不久就傳出了Tracy懷孕的消息,我第一次聽見他們在房間里爭吵,用的是他們家鄉的方言。我猜想是Tracy想回家生孩子,但阿強不同意,很久以後我發現我read•99csw.com完全錯了。這不能怪我,閩南話反正我是一個字也聽不懂。再後來我搬出了孔雀大廈,搬到了另一個即將改造的地區「柴灣」。臨走前我把抽屜里的大麻葉子留給了房東阿姨,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戒掉這個玩意兒。半年以後,當我再次回到孔雀大廈,周圍已經圍上了高高的施工用的圍欄,我抬頭看著挖掘機一勺一勺把混合著各種碎屑的渣土裝進車裡,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我常看見Tracy濕著剛洗完的頭髮,坐在自己那邊的單人床上翻看偷來的相機里的照片,頭頂的風扇吱吱作響。有時候她會叫我一起看,照片上的一家人去過迪士尼,海洋公園,黃大仙祠,Tracy說:他們該去太平山頂了。然後咧開嘴跟著照片上的人笑起來,好像舉家出遊的人是她自己一樣,她是個漂亮的女孩。有時她獨自晚歸,我就猜想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太平山頂,在山上遇見了丟了相機的那一家人,他們可能還是很開心,買了新的相機,或者乾脆讓旅行團里的其他人幫忙照相。如果真的九-九-藏-書遇見了他們,Tracy會把偷來的相機儲存卡悄悄放回到女主人的包里,我知道她會這麼做。
貓司令,自由撰稿人、學生
我安然地在這裏住了一年多,忍受著嘈雜,享受著廉價。與我合租的其中一間住著五十多歲的東莞老阿姨,也是房東,大逃港時期從珠江對岸游過來的,老公死在了水裡。另一個房間是一對兒和我差不多年紀的港漂男女,男的叫阿強,女的叫Tracy。我們住在孔雀大廈森排林布的房屋中的一戶,孔雀大廈是香港森排林布的大廈中的一幢。
幾年前我在香港報社做實習記者,住在觀塘的一處又老又破的大廈里。這一區是舊工業區,老房子面臨回收改造,很多樓都空了一半。臨街的店鋪大多關了門,貼上「政府房屋」的膠帶,像一排沒拆封的舊炸彈。有些不願搬家的,或者企圖多要點錢的老人,周末聚集在社區附近的小花園裡,興意闌珊地齊聲喊兩句口號,算是表明了態度。他們不搬,香港政府也不急,這一區的改造就一直拖了好幾年。
這是典型的香港故事,不過是去掉https://read.99csw•com了其中聲色犬馬與激昂勵志的部分罷了。阿強和Tracy是職業小偷,主要在旺角偷大陸遊客,心情好的時候也光顧超市和酒店,順走別人放在推車和椅背後面的手提包。他們挑食,只偷大陸客,通過身上的衣著和說話的口音分辨出這些逆來順受不會報警的可愛同胞,通常一個人掩護,一個人下手,技法嫻熟。你知道,在旺角和尖沙咀每立方米十幾個人的地方,他們做這個很安全。
生活像維港的天星小輪一樣周而復始,每個人都有秘密。房東阿姨對小情人們的買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她自己也常常接陌生男人回家過夜,屋裡傳出的撩人叫聲,一方面出於生計,一方面出於生理。而我呢,我的抽屜里常年放著一盒烘乾的大麻葉子,是從附近的地下酒吧買來的,這些葉子漂洋過海從我的家鄉雲南來到香港,一路上繳的「稅」不比香港出口的蘋果手機要少。我從不擔心被發現,香港這麼大,沒人注意,也沒人care。
那一年金融海嘯,連報社都在裁員。我已經成了正式工,每天加班到晚上十一九-九-藏-書點,為的就是不被裁掉。很辛苦,每月賺到一萬兩千八百塊,跟保潔員相同,仍住在十平米的孔雀大廈里。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到香港來是為了什麼,不過樂觀想想,沒人知道是為了什麼,大家還不是都在生活。當然,也可以說是生存。冬天快結束的時候,房東阿姨悄悄告訴我,Tracy懷孕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才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那段時間我每次打開洗手間,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腥味,那是嘔吐之後細心清洗過的味道。
我以為是阿強的孩子,但連我也從沒聽見過他們在房間里做|愛,只是直覺。我想起有一次阿強帶Tracy去了中環的一家高檔餐廳,回來時順走了一個大陸二奶放在衣帽間的貂皮大衣,冬天這麼熱,香港沒人穿成這樣。Tracy在房間穿著大衣向我們展示,高跟鞋咔噠咔噠地穿過兩張單人床之間的狹窄過道,滑稽得像個喜劇演員。她廣東話不好,平時不愛講話,那晚的咔噠聲是我唯一記得她的聲音。那天夜裡沒有月亮,也沒有風,我迎著香港擁擠的霓虹燈光,瞥見阿強看Tracy的眼神,read.99csw.com是我從沒見過的愛意。
Tracy對別人不太見外,這常惹阿強不高興,他是個謹慎的人,謹慎完全出於他的懦弱而非聰慧。跟Tracy比起來,阿強已經在外表上融入了香港年輕人,白話也說得更好。他用假證件在海港城最大的H&M做兼職,沒人懷疑過他的身份。房東阿姨也喜歡他,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會在每次Tracy洗完澡之後幫她把下水口的長發清理乾淨,一次不落。即使有能力正當賺得溫飽,阿強還是會和Tracy出去「打獵」,偷來的錢會先存到香港賬戶,然後每月買一張五千元人民幣的匯票,用挂號信郵寄到他福建的家裡。
房東阿姨搬到了遠離市區的天水圍,她告訴我說,Tracy他們回大陸了,不過並不是自願的,阿強舉報了她。她沒有簽證,遣送回原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阿強和Tracy是親表兄妹,他們到香港來並不是因為窮,而是為了遠離是非。真好,這是我第一次明白地知道別人到香港來的理由。在旺角的米蘭站,我看到了那件貂皮大衣,安靜地掛在櫥窗里,冬天這麼熱,香港沒人穿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