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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活

劫活

作者:徐皓峰
她坐下后伸了伸懶腰,長吸了口氣,乳|房微微脹了一下,皺著眉挑了只沙果,一口口吃下。猛然間,洞穴結構的俱樂部中響起一片尖叫,七八個侍者赤身裸體、臉上塗著麻醬衝出來,跳起了舞蹈。易羽拍手叫了聲好,便將桌子上的果子一隻只往他們身上打去,其他的桌也跟著學,剎那間地上積起層果醬,跳舞的人紛紛摔倒。一位胸口上畫了猩猩頭的侍者嚴肅地走來:「我們在表演舞蹈給你們欣賞,不是想挨打!」易羽點點頭:「誰說你們不講人話,這不說得滿溜的嗎?」那個侍者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易羽便拉著我走了出去,至門口作了個芭蕾動作,十分靈巧。
有一次我給一個演員分析角色,她越聽越聽不懂,終於不耐煩地大叫:「導演,我還是把你剝了吧!」我曾經天真地想到,也許精|液能起到指導演技的作用,可惜結果令人失望。雖然我並不強壯,卻有個外號叫作「牛」。有一次在宰牛場拍戲,那群畜生鼓著純真而無助的牛眼,排著隊向絞肉機走去,在場的女性都流出了眼淚,忽然一人叫道:「多像我們導演呀!」——很快贏得了大家的同感,出於人道主義,所有演職人員拒絕了宰牛場的招待餐,到幾公裡外去吃頓馬肉,落座后發現那火鍋上印個馬頭,一位來實習的化妝小聲嘀咕:「還是像導演。」
我情緒激動地衝進食堂,以後就可以在這裏吃飯了!
望著杭摺扇年輕的妻子,很想掀開她臉上的紗巾,觸摸她的面容。她可見的體形是雕塑的感覺,甚至望她一眼就立刻感受到她渾身肌肉的重量。也許正是她身形的明確,更顯得紗巾的曖昧,使人產生觀看她面容的強烈慾望。我想,她應該有著挺直的鼻樑,圓滿的臉龐。杭摺扇似乎也對妻子的紗巾感到好奇,但沒有問什麼,只是將我向她介紹,我們握手了,我手中的她的手有著滾滾的熱感,她的手在我手中蠕動了一下,彷彿一頭小獸。
搬進新房后,她明顯地勤快多了,總是帶著幸福的汗水,四處勞動。她的身影活躍在窗台上,在地板上,在所有的傢具前,在所有的擺設前,不管是什麼,她都像打磨鑽石般反覆擦抹。按照她目前的狀況,我倆將來的孩子一定乾淨無比。
製片從那本《圍棋梵高》上受到啟發,想出了影片的宣傳詞「我們的導演為情所困,在行為失常的情況下拍了這部電影」——他總算找了個賣點。
我走前向我省體協打了電話,但下飛機時並沒有人接我。我歸來的一日是我省少有的酷熱天氣,踏上我省的地面,立刻湧出一身粘汗。飛機場的地面鏡子一樣反光,不單飛機場,一路所經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白花花一片,直到體協大院也是一樣,烈日將戶外的人們壓縮乾淨,只有作嘔的反光。
易羽好像是沒能認出我來,自從當上了導演,我就變成了周潤發一類的英雄造型,背頭、墨鏡、黑風衣,一年四季如此。現在是夏天,我腋下總夾著個體溫計,如超過了三十度,就脫件內衣,以至於我的黑風衣下往往一無所有。到大街上散步時,常有些珠光寶氣的婦人湊上前來:「先生,您多少錢一晚上?」由於我太酷了,就總被誤解成體力勞動者。
杭摺扇的側影輪廓清俊,猶如經過了精細的打磨,我一直在自暗模仿他文雅的言談方式,這一天他就像個優秀的導遊,將自己的城市說得津津有味,我一整天都不得不作出興緻勃勃的模樣。現在他脖頸僵硬地扭向了我,嘴角的褶皺在夕陽中刀疤般顯現,對於阿帝叔對於他,這次聯賽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他們這一代棋手生理的極限已經來臨。我輸給了他,他就可以走完聯賽的全程,也許在兩天之後他就是全國冠軍。
我去了,一去就被明確地告知:「你這是心理作用。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順?」得到的醫囑就是讓她一定要事事順我,估計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從醫院得到這麼個藥方,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欺負老婆。
我全身心投入地拍攝了一天,在臨睡時才開始琢磨她要我殺人的原因,也許是她一時不冷靜,也許是她想用這一方式讓我可以迅速進入她的生活,撫慰她。可能她也曾想讓那個醫生進入她的生活。晚上,我給她上海的住址打電話,沒人接,第二天上午我了去陝西南路,也沒人,下午我去了杭州,她也不在。從此我的生活中有了規律,清晨在陝西南路站一個小時,下午趕到杭州,衝著一棟草坪前的小樓叫喊:「她回來了嗎?」她的丈夫就會在窗口出現,回應道:「沒有。」於是我立刻掉頭趕回上海。
我心情不好,又是夏天,總挨蚊子咬,順便說一句,攝影棚里的蚊子跟狗一樣,我們有個女演員汗毛重,一天晚上她將雙腿伸出蚊帳(為了省錢,我們都住攝影棚),第二天,兩條長腿光滑無比,高興得她只穿條三角褲走來走去,還這樣跑到農貿市場排隊買排骨,引起了騷動,我到公安局領她時不得不說:「她在尋找唐朝人的感覺,創作需要,怎麼樣,唐朝人挺過分的吧。」
三個小時后,我的家外響起鳥叫聲,可能過一會天就亮了,我周身的皮膚酸脹,易羽在說著夢話。天亮時我將手探到她脖子下面,仍然炙熱,又摸摸她的額頭、小腹、后腰,她病了。我太高興了,在等待她退燒的幾天,她一直在我身邊,由於浦西的搬遷規劃,我得到了浦東的一套三居室樓房,從而有了和女性相處的空間,「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這句話是錯的。
我搶先說話:「講講我父親吧。」
我又戴上了墨鏡,發出變態殺人狂的聲音:「告訴我,易羽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位專家感到很為難,想了半天,說:「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於是,我把他放了,沒辦法,我也是這樣覺得。
那天晚上,當馬蜂又湊到我腳下時,我哭了。認識了易羽后,我曾經有過這樣的幻覺,只要我有了這個女人,別的就變得輕了,所有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那天晚上,我方領悟到,並不是這樣。
她沒能活到100歲,在我15歲的時候死去,是自然死亡。她死去的那個下午,我忽然想嘗嘗她嚼的草籽滋味,在家中沒有找到,就跑去了她的食堂。她就工作在食堂,可她沒有讓我在食堂中吃過一頓飯,總是在家中做好我的吃的。她憑著簡單的信念走完了一生,我就是她的信念,在她懷我時農村的親戚給她算命,說必生貴子,她對此堅信不疑,懷著巨大的成就感將我生了出來,我的一生在她的頭腦中已被充分想象。
當易羽說「死」這個字時,我沒有一絲的恐懼和厭惡,她也很平靜。她離我很近,但我沒有去碰她,我說:「上海的蘇州河受了近一百年的工業污染,河底的淤泥中全是放射性毒素,挖一塊泥燒成花瓶或煙灰缸送給他,這種化學廢料有輻射,過個一兩年,他必死無疑。」易羽吃驚地看著我:「你是個天才。」她扭過臉嘆了口氣,再回頭臉上是強打的精神:「有沒有一兩秒,最多一兩天的辦法?」我不願意讓她失望,就說:「我們的美工是個很有辦法的人,就是那給楊貴妃造浴池的,我問問他吧。」易羽說:「算了,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我走了。
在數億年生物的彼此撕咬中產生了人類,每一代的人類也在大規模地相互傷害,但幾千年高頻率的悲劇事件,並未使人體有絲毫演變,這就說明人類的一切努力都走錯了方向。我們陶醉於老謀深算的打鬥,卻越來越衰弱,那種不動聲色地毀掉同類的智慧,並不能帶來任何進化。正如我身邊女人的父親那樣。
她走後,我不知所措地呆在房間,陷入一種特殊的沮喪。我像她在西湖邊一般,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時間消耗。揣摩著那個西湖旁晚她向我轉過上身時的心態,我模仿著轉身,就看到了有一個人以和我一樣的姿勢坐著,也不知存在了多久。
當我與杭摺扇的棋譜傳真到我省后,當地報刊已經將我那毫無理由的認輸炒作得沸沸揚揚。
體協會場中轟鬧的人聲令耳朵鳴響,室外卻寂靜無比,穿越了一條陰冷暗淡的長廊,走出大樓時被陽光襲擊,兩眼中忽地全白。我捂著眼睛蹲在地上,猶如小腹受到了一擊,想到自己在眾人眼中已是個懦夫形象,視神經的疼痛一直連帶到腳跟。在陽光下好一會,眼中的萬象由一層淺棕色開始,附著上越來越多的顏色,終於辨清眼前的兩段圓物是女性小腿,脛骨部位的皮膚遊動著白皙的光澤。
我倦透了,聽著他倆寫實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爭吵,忽然有了擺脫唐朝的靈感:「喂,別鬧了,反正已經壞了,咱們就不拍唐朝了,還用這幫演員,拍、現、在。」製片愣了:「拍現在得花多少錢!」美工支持我:「咳,現在不值錢。」製片一聽極為興奮:「好,不過還得讓男的把女的弔死,這是賣點。」我說:「行,唐明皇怎麼對付楊貴妃,我們就怎麼辦,不過我建議咱們這回一下弔死兩個怎麼樣?」製片:「不愧是拿過世界獎的導演,這下我更有信心了。」
一天我竟然睡著了,醒來后見她流著幸福的淚水。
村子的東頭是那巨大的土山,已被風蝕得過分鬆軟。它遠望便覺得非凡,如一隻手五指撐開抓住大地,正如我第一次下棋時所遇的幻境。這隻蒼穹中伸出的手,想象中可以把大地鉛球般扔走,將一切都扔走。當我們的星球在現在的軌道運行時,產生了此際的生靈,如果突然地到了另一個軌道,所有的動植物將在一秒鐘變異,凹凸成另一個模樣。
二十六歲是1999年,我第一次參加了全國聯賽。
這玩笑搞得人人神經緊張,其實我的不近女色不是為了調查父親的死因,而是另有苦衷。由於她的存在,我像一隻已經死了的動物,躺在籠子里無人問津,體協中所有的女孩都將我置於她們的考慮範圍之外,一見到我就兩眼無神,渾身放鬆,這對於一個正在成長的男孩,真是場災難。
從此我的生活中只有棋子,這些棋子有著藥片的圓形,它們是奪去了父親生命的毒品。我下棋時總要抑制著噁心的感覺。我完全違背了父親的棋風,我的棋冷靜客觀,如少婦的頭髮,一絲不亂。從我的棋風中可以看出,我是個考慮得很遠的人,沒有詩情畫意,但專註自己的行為,我明白,只有成為強者才能享受生活。我已淡忘了無頭的父親仍在奔跑,只是下棋,像訓練一隻狗一樣地訓練自己。
從她的角度看,攝影棚是空洞洞的一片令人發暈的蘭黑色,科普雜誌上講離太陽最近的水星上就是這股顏色,攝影棚是世界上最怪的場所,既迴音又吃聲,所以她的聲音變成:「我愛導演。」我離開高中女生循著門口的光線走去,那種諾言我聽得多了,沒有人當上演員後會放棄剝導演的權力,如同一隻狼保證它得了厭食症從而要求睡在羊身邊。
我用臉上的露水洗了洗臉,然後將懷裡的野貓扔走,我昨晚上抱著它取暖。等了許久,她終於走了出來,我倆彼此一驚,雙方都漂亮了不少。她在向我靠近,臉上是死板的表情,步伐富有彈性,在距我一臂的位置堅定停下,正要開口說話。在她口腔中即將有聲音發生的一刻,我咬住了她的脖頸,痛快地想到這裏將貼上膠布。她的身體在我臂彎中前撞后撞,終於衝出,重重摔倒。
那天的情況就是這樣,當她的男友貼著她的脖子小聲說了句什麼,再次逗得她失態地大笑,我出現了,我很緊張,所以就說了句後悔終生的話:「請不要隨便在大街上大哭大笑。」這句話一出口,我就閉上了眼,認定自己將被暴打,但身上各處並無疼痛的感覺,再睜眼發現他倆已經走遠,在男友懷中的她恰恰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看我了,我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成為她生命中的熟人,過了一會我才明白,她將我當成了神經病。
這次聯賽,我原本早該被拋棄在某一個城市。憑著苦功我並沒成為什麼高手,牽強地被阿帝叔帶來見見世面。我省位於不適於下棋的亞寒帶,在聯賽中我遇到了很多溫帶的人種,往往在一開局就處於劣勢,棋下得就像手術台上的搶救,用冰冷的刀針捕捉生機。但每當絕望時,從虛空中便會伸出一隻巨大的手,將我萎靡的身形一點點捏直。隨著這隻巨手,父親著火的頭顱融入我的大腦,瀰漫出他當年的殺氣。
汗水令她的面容柔軟異常,由於眼球的弧度,我在她的瞳孔中映現出侏儒的形象,這個映像一閃即失,她轉過頭去,瞳孔中的映像換成那棟藍色大樓,一扇扇褐色窗戶沉寂肅穆,我第一次覺得大樓色彩和諧,那裡曾是我的世界。
我揉揉眼睛,起身便走。她就像電視里的廣告,頻繁地亮麗出現,創立自己的品牌,卻又轉瞬即失從不理我,將自己當作珍貴瓷器打包裝箱,運輸的終點是喜筵后的婚床。每當她神氣活現地走過我的眼前,我總是想尋死般的厭煩。
我要不是戀愛了,才不會去演什麼電影,戀愛中的人總是愛慕虛榮,我天真地想象如果我的形象出現在大江南北,那個女人就會找上門來。我辭掉了工作,成了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流氓。
我父親陪阿帝叔下了七年的棋,消耗了他七年的智力。七年後阿帝叔返城,但沒能回到他的故鄉,他去了我省體協,一去便趕上全國圍棋聯賽。那時百廢待興,各種機制爭先建立,比如體協中的圍棋隊,有了圍棋隊便要參加全國聯賽,但阿帝叔的圍棋隊就他一人,這樣的隊伍無法在全國亮相,為了我省的榮譽,他從那個小村召走了我的父親。
噢,是這樣的。兩年前,我還是個替身演員。我們的導演在影片拍完后,才發現這片子他媽的糟了(導演原話),他想讓別人替他的名。這位導演的勸說方式有問題,他總是大大咧咧地說:「這片子真她媽低級,幫我個忙,算你的吧。」結果全攝製組沒一人願意,我那時作特技出了事故,像一灘鼻涕躺在醫院,智歷芳給我買了串香蕉就不再來了。那段時間我只能聽到耳根后血液流動的聲音,為了假裝聽見,別人一說話,我就點一點頭,反正結果就是我成了導演。意外地那片子在國際上的「可樂」電影節上獲了大獎,我成了著名導演,至今可樂公司還一月送我箱汽水,反正,那片子我至今未看,據說非常之好。
在回上海的火車上,那個雞蛋自動地碎了,從裏面鑽出一隻毛茸茸的小雞。
父親為了追求下雪的動感效果,想在每一人身上都濺幾點石灰,當他望見一個蹲在田埂樹陰中發獃的人時,便毫不猶豫地將一刷子石灰甩了過去。石灰打在那人身上發出糞便落地的響聲。那人轉過頭來,怔怔地說:「我教你下棋吧。」
那部電影最終成了歌舞片,在公映的準備中,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閑逛,意外地碰到了智歷芳,她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她是我在電影圈中的第一個女人。我對自己打了個賭,如果她說嫁給我,我就離開電影圈。
在上午光線的暈眩中,我和她終於一動不動,最表層的皮膚細胞十分溫暖,好像躺在初夏的沙灘。為了掌握時間,我們一直開著電視,除了我們,不會有人在圍棋講評聲中作|愛。
目前的全國聯賽已經規則精細,所以也就不會再有奇迹。我的那些圍棋隊叔叔多是當年受到我父親勝利的感召,方才開始學圍棋的,他們從各種不同的行業轉成圍棋手,進隊時多已三十齣頭,這一現象只有我省才有,實踐證明圍棋必須從八九歲學起,我省當年的作法無疑是招收了一大批業餘愛好者,但他們的到來令圍棋隊充實起來,終於像個省隊的樣子。這種濫竽充數的做法迫於無奈,事實證明,現在連充數的濫竽都已沒有。
第二天早晨,抽籤。我抽到了他。
自從我認識了她之後,她就像咒語般左右了我的生活。我是偶然遇到她的,那時她剛好有個男友在,他倆相互依著慢慢行走。我之所以能夠看見,是因為他們在電視上,他們這樣走著,突然被一個記者攔住,然後他倆便開始對「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的話題發表看法。從電視中,我知道了她家在陝西南路一帶,以後即便買盒煙也要去那裡,期然不期然地就遇到了她,她又和她的男友在一起,剛剛從一家飯館出來,似乎喝了點酒,她像個強盜似的哈哈大笑。
摔在地上的她,身體旋轉出無盡的曲線。她脫落的鞋被我踢開,遠遠停在這團曲線的邊際,在她發出呻|吟之前,我飛奔而去。
在圍棋棋盤上有橫豎19道線,拼成324個方格,361個點。「劫」就是黑白雙方在一點上相持不下,反覆爭奪。在這點上將蔓延出廣闊的死亡,但有一絲生機會在遠方鑽出。為了遠方的利益,高手會自造劫爭。
很奇怪,當她講這些我原本很想知道的事時,我並沒有興趣,這時雨停了,我打斷她的話,說:「我先走了。」
為了那一日的到來,我在家中製作了一個沙漏,那些沙子要流淌一年,可想而知它有多大。
第二天醒來,我步伐輕快地走進體協會場。在體協領導熱情的表彰后,記者們的提問完全是唱著反調。面對:「你因何突然認輸的?」的激烈譴責,我不能回答:「為了和人約會。」就說是心理壓力過大,面對「那你為什麼連第三名也不爭取?」,我不能回答:「如果我不棄權,就還是沒時間和人約會。」,我只能再說我有心理壓力,出於動物的自我保護天性,我本能地裝出一副痛苦表情。我的可憐模樣引起了記者們的同情,他們小聲議論著,不好意思繼續發問,我暗自慶幸又過了一關,不料坐在現場的阿帝叔突然發言,說出了一句日後廣為流傳的名言:「一個棋手就算要死,也得爬到棋盤前。」
我覺得太天真了,美工也有點不好意思,就將燈光師叫來。燈掛師是甲級燒傷,為了在高溫燈火中活下去,就猛練毛孔的散熱能力,他吃飯時將衣服脫|光,然後將飯菜一灑,我們彷彿看見八億張嘴在同時咀嚼。照理他應該有點變態,肯定殺起人來毫不手軟。他用渾身的毛孔注視了我很久,方緩緩道:「太好了,我一直覺得導演氣宇非凡,能幹大事,我沒看錯。這樣吧,把屍體交給我,毀屍滅跡也就是我出一身汗的事。」我和美工對他肅然起敬,他用沒有嘴唇的嘴笑了一下:「但要說怎麼殺,就得問管服裝的師傅了。」
她從小就是運動員,每天在冰場上運動十二小時,今日的她已力大無窮,而我們下圍棋的是體協中獨一無二的贏弱人群,我的手甚至無法抓牢她野獸般繃緊的四肢,最後我還是將她制服,但總覺得她在讓我。
當杜子語和周曆芳被夾在門上兩天後,易羽已經可以給我做飯了,但再也不讓我碰她,如發現我死死盯著她,便嚷嚷:「你還要怎麼著!」因為我總在外拍戲,家裡空蕩蕩的,現在有了個女人,真想為她買套傢俱。她被我看得慌了,就跳到陽台上發火:「你怎麼連個電視都沒有?」
我處在崇拜自己父親的狂熱情緒里,只有少數的人才能在棋盤上表達這種超乎智慧的自然之力,我的父親就是一個。他像譚嗣同一樣,為了保持激揚早早地死去,將自己的一生變為一個啟示。
我的父親是個強者,所以能殺死他的一定也是強者,最合適的人選就是我們的隊長。我管隊長叫「阿帝叔」,應該說他是我家的恩人。
女人們的社會活動能力往往驚人,她真的找來了一位蒙古大夫,那位大夫將我的病情說得童話一般。「在人體中有四個國家,名為埃及、巴比倫、印度和中國,中國將大量絲綢運出,但那三個國家沒有同樣精美的物品交換,大地上滿是內疚的情緒,你的皮膚反映了三國人民的騷動不安------」
我的雙眼在外暴露了好幾個小時,眼底神經緊張。後來才知道,我酸楚的雙眼是我以後命運的明確預示。處在從各個角度飛射而來的雪片般的反光中,我的大腦忽然閃現出杭摺扇哀求數子的情景,回想到這一幕,有一種輕微的厭惡感覺,我可以認輸,但忍受不了別人以為我是真的不行。如鳥自惜羽毛,我的羽毛是的作為棋手的尊嚴,所以我直截了當地認輸了,而沒有去偽造自己的敗招,如此明顯的相讓很容易被人看穿。果然這個隱患腐爛了我生活的全部。
在梅隆站坐上特快列車,兩個小時後到達杭州。我在西湖邊逛了一圈,又參觀了岳王廟和靈隱寺,還在潘天壽紀念館里欣賞繪畫,甚至去龍井村買了一包茶葉,心中存著雞蛋意外破碎的希望。那個雞蛋已經過了我們攝製組全體成員的摧殘,但拍電影的人總是煞有其事,實際效果就另當別論,反正那個雞蛋完好無損,最後我還是走進了杭州圍棋會館。
很多年以後,我從一本科普雜誌上看到「女人的觸覺無九-九-藏-書處不在」。
徘徊了大約五分鐘,我轉過身去,走進賓館。
我也想過自己對此不依不饒的原因,因為我5歲他就死了,沒有留下多少確切的記憶,只保留下一張我小時候的蠟筆畫,上面是他的臉,一個圓圈兩個黑點。我很思念他,但我的思念沒有落腳點,也許為了迴避這個情況,就將他變成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懸念,藉以消耗思念。但他的身體脫離頭顱飛奔而去了,明明是個含冤待雪的形象——我怎麼會有這樣的記憶?
製片不斷地吐血,使得易羽過意不去,就常到拍攝現場來,給他送幾雙襪子或是手套,製片攢多了賣出去又賺了一筆。我萬分嫉妒,因為易羽常常被人誤以為是製片的女友,早知道我也該吐血。我很清楚,任何一個女人都在心底渴望能糊裡糊塗地生活一段時間,易羽以賣衣服為借口擠進了攝製組糊裡糊塗的生活,可她從不巴結導演。
他倆相依著走遠,目送著他倆,我心想,看來退齣電影圈這條路走不通了,我將一個人孤單地走完我的導演生涯。我想,再過半個月我的片子將全國公映了,易羽如果還活著,不管她在什麼地方,她會去看我的這部電影吧,也許。

下篇

有許多同齡少年來自偏遠城鎮,強勁的體能是他們改變自己的唯一憑藉,比如體操隊和田徑隊的人。但我們圍棋隊多是世家子弟,和我一樣每天回家吃飯,和我一樣膩煩得要死。除了這個狹小的圈子之外,在我省下圍棋是件不可思異的事,在我進圍棋隊的第一天,我們的隊長說:「圍棋是文化,但現在衰落了;圍棋是智慧,但沒人知道------」如此等等,情緒激昂,他說話時那麼的孔武有力,以至我認為他是殺死父親的兇手。
據他們講,父親和阿帝叔當年常在田梗邊下棋,他們分配的田地在一座土山之上,自從兩人離開這裏,那座山上便寸草不長。有一些老人講,這兩個人日後是大人物,他倆已把那座山的精氣帶走。他們走後的幾年,村子遭受了旱災蟲災,那些老人又講,沒料到他倆把整村的精氣都帶走了。
我天天晚上修改劇本,在我的影片中,上海蓋了一百年,就是為了談場戀愛。自從製片扔了那塊蜂蜜以後,我倆就成了朋友,他經常穿過幾條馬路為我買一根冰棍,他花錢越來越大方,連美工都勸他省點。他喝酒,但從來就是一個人喝,拍「現在」后,他常花自己的錢請大家喝酒。一次喝醉了,他小聲說,實際上聲音大得每個人都聽得見:「導演,告訴你個秘密,我以前吐的不是血,是從你那偷來的可樂,我這麼作是想提醒你,出來作事不容易,需要節制。」美工撲過來和他抱在了一起,哭了好一會,轉頭對我說:「導演,你發現沒有,這些日子,也沒人剝你了吧,因為,大夥願意拍現在!」製片補充:「導演,我再偷偷跟你說,人,永遠不會變成機器人。」
我不斷地在深夜的馬路奔跑,在亢奮身體的同時體驗那棋盤上的隱形力量。後來,我深夜出門的習慣被她發現,開始小心地追蹤。為了跟上我超人的腳步,她買了一雙旱冰鞋,運用所有冰上技巧,在我身後五十米外高速滑行。
我揀出兩粒草籽放入口中,嚼碎草籽的硬殼,回想到當年瘋狂剝豆角的情景,還有我母親的死亡。草籽的麻澀,令我的下巴一歪,一種不祥的預感驅使我跑到了鏡子前,果然看到了一張父親下棋時的嘴臉。由於他過早的死亡,我不知他生活的任何習慣,有一張二十年前他在聯賽下棋的照片,他的歪嘴令表情兇惡,現在看來,他嘴裏正嚼著東西。
「不,他得死。」
出了飛機場,杭摺扇就我請到他的家中,在那裡他的妻子解下了紗巾。她果然有著挺直的鼻樑圓滿的臉龐,我還發現在她的脖子上貼了一塊拇指大小的白色膠布,她抱歉地說是不小心碰傷的,杭摺扇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關心的表示。
說到電腦,他的情緒波動很大,他說他一玩電子遊戲就總死,使得對生活都厭倦了。我說:「那你去死吧。」他說:「不去。」我說:「為什麼?」他說他是一個零件,而世界是一部機器,一個零件壞了機器就不轉了,所以必須有替代的,這個零件才能壞。我問他:「你什麼時候有替代的?」他說:「天知道。」他摸索著躺在病床上,他說:「實際上,每個人內心都渴望早點被換掉。」
當我在棋盤上放棄這個劫時,內心已下了個決定,有一件事必將發生。
這個念頭攪得我坐卧不安。在9歲進省隊的時候,我的「神童」是有折扣的,當時招收了十多個神童,基本上都是老隊員的孩子,我從小的生活環境就是個下棋的環境,當我表現出對圍棋的興趣后,許多叔叔就暗下決心要將我培養成才,其中包含了他們對父親的懷念。其中最熱心的是阿帝叔,他當年塑造了我的父親,今日就要塑造我了,我的生活將被一個兇手捏成形狀。
打這個劫時,我已有了算計,在持續很長時間的反覆提子的過程中,我的腦海向另一處流去。
我配過許多外國匪警片,配的都是匪徒,比一般的人更懂得什麼是犯罪。的確,我動過將她男友幹掉的念頭,那段日子我活得興沖沖的,每分鐘都在修改行兇方案,我採納了各大慘案的精華部分,後來當我在地鐵里被人偷了錢包后才領悟到:「雖然我知識豐富,但不是天才。」但能想想是多麼過癮的事!我後來就是這樣向她求愛的,我說我想將她以前的男友殺掉,於是她就接受了我的愛情,她告訴我,既然我那麼卑鄙,就說明我真的愛她。
我的母親思維簡單,對我的不近女色深感不安,而我總是勸她:「不忙。」這麼多年來,我總得掩藏我那過多的智力,勉強維持著母子關係,接受著她沒完沒了的教誨。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被一雙眼睛窺視,應該是我仇人的眼睛,為了這雙眼睛,必須把自己表現得毫無心機,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演出,參加了大量戶外運動,在一個籃球架下消磨所有時間,並且在下棋時故意輸掉,直到圍棋隊考慮要把我調到籃球隊時,我才稍稍認真。
自從聽了我的話,她的嘴唇便極為乾燥,她說:「既然你那麼卑鄙,就說明是真的愛我。」我的智力在頃刻間被她抽光,為了報答這知遇之恩,只能庸俗地提出請她吃飯。
阿帝叔的女兒日漸漂亮,體協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她必將結婚的陳舊玩笑。
轉過頭時,父親已經消失,他原有的位置顯露出一片虛空,懸挂著北斗七星,那是偉大的轉折形象,豎在天地間發出暈光。我怔怔地立在當場,手中的火花再次湮滅。
我省是體力化的人種,早戀是普遍現象,而且深入人心,尤其我們體委大院中的少男少女,大家多是來自外地,總是早早地搭幫結夥。每當晚飯時分,在體協大院的食堂中吃飯的少男少女總是成雙成對,那種熱烈的氣氛實在令我嚮往,但我家就住在大院里,每天得回家陪媽媽吃飯。我死去的父親不但棋藝高超,而且生活能力頗強,早早就將我們一家三口的戶口從鄉下辦理到這裏。有時想,如果我家不在這裏,也許我會活得如魚得水。其實就算我家遠在天邊,也很難如魚得水,因為我既然不和叔叔們的女兒談戀愛,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找其他人,否則會傷害兩代人的感情。
在那個時代,總有一種大張旗鼓的感覺,聯賽開始時比賽規則尚不完善,由於各省人數的不等,就每隊不管人數,必須下夠一定的數量,最終按照累計的勝局數定名次。阿帝叔和父親的省隊一共就兩人,他倆下得最多,所以才會有我父四十三的連勝。
她的雙腿三七開的分配著重心,將那條長裙撐出起伏的線條,等待著我的誇獎。我知道,只要我誇她一句哪怕只是個笑容,她立刻會得意洋洋地轉身而去。
女人總願意幫助弱者,看得出,她對這被淘汰的藥物充滿同情,她在我身上重現發現了它的價值,陷入激動,彷彿一個剛寬恕了死囚的女皇。她要我起誓不能多吃,然後哀求我:「你再睡個覺,給我看看。」

上篇

無家可歸的我倆準備露宿街頭,她知道我不願住在她家,和她爸抬頭相對。
當我們走到第四十步時,我從棋盤中取出一顆子,握在掌心直伸到棋盤的中央,我的這個姿勢大概停頓了三秒鐘,然後我的手掌一翻將這顆子按在棋盤上,當我的手撤開,光亮棋盤上的是一顆反扣的棋子,大廳中立刻響起一片驚呼聲,盤旋著上升到天頂。
我將電視關上后,坐晚上的飛機離開了杭州。臨走前沒有去看杭摺扇或他的女人。
服裝師總喜歡試衣服,結果弄出一身皮膚病,他說:「你們騙他去游泳,然後,我偷偷跳到水池裡。」我們都覺得這隻會讓池子里的人長出魚鱗,卻並不能把人殺死。
回到上海,雨已經停了,在我的腳落地的剎那,猛地辨清了剛才她對我說的話。她咬手上的繩子時,我的手有點疼,噢,她不小心咬著了。繩子解開后,她揪揪我的頭髮說:「記住了。」她走了。
那串光斑將所有的仇恨消解,消解得我極度虛弱,我掙扎地划著了一根火柴,企圖用它抵消腦中的光亮。一星火光在山崗上微弱地亮起,在這片亮光與無窮黑暗相接的邊際,有一個人以和我一樣的姿態靜靜而立,他的肌肉在火光中一塊塊凸起,他的頭顱隱於黑暗,那是我的父親。
在聯賽上遇到杭摺扇后,他就將我作為侄子,將體會到的圍棋奧妙無保留地揭示與我,他的語言閃爍著南方文化的靈性,而阿帝叔只會向我擺分析圖,真是乏味。比如杭摺扇口中的「劫」,竟然用一句詩來講解,那句詩為「今日我已成孤月,幸有晨輝接曙光」,劫只是早晨的一彎殘月,本身光明淡薄,但整片的天空已經亮了起來。不要贏劫,但要通過反覆爭奪將這個劫弄得重要無比,讓對手不惜任何代價去贏這個劫,所謀求的其實正是對手的代價,這便是「接曙光」的意指。我的阿帝叔就沒有這種詩化的領悟,我跟他學了14年,卻不知圍棋的意境所在。每每聽完杭摺扇講棋,我並不羡慕他的智慧,而是感慨如此的智慧該由多麼愜意的生活滋養。
她有男朋友——這太麻煩了!隨著情況的發展,我發現了更大的麻煩。
記得他女兒剛和我發|生|關|系后,來不及重新穿衣便去察看房間,赤|裸的逗留在每一角落。她入神觀望的樣子令我哀傷,原本我倆可以按照她設計的軌道,成為完美無缺的一對,但阿帝叔突然的反目,令我倆加速度地撞在一起,撞得一切失去美麗,她的確值得同情。
在夏天,棋子有著冰涼的手感。我用一條她廢棄的長裙將每一顆棋子擦拭乾凈,自己剪短了指甲,將棋子按在棋盤上時心靈有一絲輕盈。我在棋盤前一坐就是一天,回憶起第一次下棋的情景,父親化為灰燼的大腦與我重合,那巨大手掌的幻像已久不再來。
我的父親那日在烈日中行走,他是個年輕力壯的農民,尚未和我母親成親,充沛的體力難以消耗,便拎著個石灰桶,在村中四處刷上標語。他處於亢奮狀態,想象著如果村中的每一寸土地都用石灰密密寫滿,那麼整個山村遠遠望去便如籠罩在一場鵝毛大雪之中,深夜后仍會發出一層銀灰的閃光。
我的腦海中是那篇七十年代的報道:「在1979年,他離開城市來到他的出生地,而後他的棋風出現北方風景的野趣。他在棋盤上往往設下一片片複雜的對殺,這個黑白的世界沒有風和日麗的溫情,展現給人們的是寒冷的色調和低回的流雲,表達著北方凍土的肅殺。」
我不知道他失去頭顱后處於何種生命狀態,捕捉野獸般躡手躡腳地向他靠近,生怕將他驚走。在走動中,一陣風將火柴吹滅,我腦中的光重又復現:他用一把草籽創造了奇迹,煽動起人們狂熱的情緒,民眾總是需要連續不斷的奇迹。為了維持民眾的熱情我的父親決定將自己終止,當一個人死了他就是永遠不可能被戰勝的了,也許父親當年就是懷著偉大的使命感,產生了堅定的死亡意志。他靠著一股堅強的意志死去,所以死亡的只是頭顱,而身體仍然活著。
從她家出來,上海便下了雪,現在是夏天,所以雪很乾燥,一粒粒鋪在地上,麵粉一樣。我的攝製組找到了我,方法很簡單,就是對我們的蚊子說:「你們不是哈巴狗,你們是蘇格蘭大狼狗。」蚊子一高興就找到了我。那群馬蜂卻再沒有回來,只是市民中傳說上海的天空常有不明飛行物,好像是飛碟。
面前那些驚慌逃竄的汽車,模仿著我毫無規律的步伐,我身後滑旱冰的女人也在模仿著我的步伐。當一個人被頻繁模仿時,巨大的使命感會油然而生,為了解放所有汽車的生物本能,我決定露宿街頭。
我倆來到「原始人俱樂部」,這裏的侍者從來不說人話,只是「呀呀」地瞎指,結賬時才說:「我是原始人,不識數,您隨便給就行。」但往往朝多里要,每一個想在女人面前充闊的人都會來這裏。
我雙手拼成圓筒捂在嘴上,使得聲音變小,我說話了:「滾。」
現在是冬天,她卻吃著冰激凌,顯得很安靜。我走上前,對她說:「把你的耳朵給我。」她怔怔地望著我,我覺得眼角有一團陰影壓過來,在智歷芳身旁出現了杜子語。他胖多了,他的手疤痕累累,那是我的門給他留下的,他用這隻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倆已經離開電影圈了,我倆已經結婚了。」我握了握他的手,說:「有一套。」
門外靜了一下,然後智歷芳的聲音響起,雖然冷得上下打顫,卻很溫柔:「我一直都希望我的小夥子好,我忘不了這間房,但你現在很失常,來,開門,親親我的耳朵。」我當配音演員的那段歲月,渴望在「我操」「老子和你拼了」之類的台詞中突然碰到這樣一句話,這可能也是我當導演的一個原因吧,希望自己有控制力能說些好話。我真的長時間地幻想成為專門演愛情片的演員。
因為我的聲音陰險無比,所以大家都認為我喜歡刺|激,就將一切危險的事都交給我做。我後來心驚膽跳地成了個動作片明星,有不少崇拜者,以至於誰家摔死只貓,都要到法院去告我,說是受了不良影響。
製片總在催促我:「什麼時候男的把女的弔死?」我總回答:「就快了。」男演員已是迫不及待,見著根繩子就緊緊勒住,有一次他的手無意中碰到自己的褲帶,結果腰部骨折住進了醫院。我太高興了,這樣我的影片中女人永遠活著,不過製片陷入了憂鬱,擔心片子沒有賣點。
那是難過的一天,晚上睡覺時,我決定忘了她,每當這個決定要動搖時,就說兩句話給自己聽,我的聲音古怪,我是個配音演員,一張口便強烈地自卑。
今天我知道了易羽的事,在1999年的圍棋聯賽后,傳出一個醜聞,說兩個棋手作了筆交易,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老婆睡了一覺后,就在比賽時故意認輸了。至於這個醜聞中心的女人,就是易羽,作為一個圍棋愛好者,當易羽第一天出現在攝製組,我們的製片便一眼將她認出,如果她想殺人,就一定是她的丈夫。
但我抓耳撓腮的毛病仍未減輕,最後她說:「要不要看看蒙古大夫?」
望著那輛逃走的轎車,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片子。在八十年代初的體協,還經常放映一些內參電影,其中有一個長跑運動員的故事。在號稱「霧都」的倫敦,受氣候影響,有個小孩往往尿炕多年。小孩每天在放學后便竭力奔跑,他要在學校公車路過他家以前,收走掛在陽台的床單,那些床單上是他尿出的一幅幅世界地圖。他後來終於走向世界,由於每日的與汽車賽跑,他長大后成為奧林匹克冠軍。記得電影剛放完時,有位教練站起身嚷道:「一個尿炕的老外都能拿世界冠軍,咱們能不能?」許多激動的小孩立刻大叫:「能!」
我成了精神病的消息不脛而走,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好奇和深切的同情,瞬間抵消了我無故認輸的罪行,一時間變得楚楚可憐。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精神病是遺傳的,所以我那倒霉的父親受到牽連,許多人發表這樣的感慨:「怪不得他們爺倆總贏,原來不是常人!」一時鬧得許多人都想了解瘋子是怎樣下棋的,過了些日子,我的棋譜竟然出版了,書名是《圍棋梵高》,小標題是「雖然他的耳朵完好無損」,銷量很好。在我省,一本棋譜竟然成為了暢銷書排行榜上的第一,真是奇迹。
我來自於另一個人群。我的地點是上海。
據許多人對1979年聯賽的回憶,父親每下完一盤棋,面容總罩著股紫黑色,當他在棋盤上追打著對手時,一種無形的力量也在追打著他。一位圍棋大師曾經說過,圍棋正如所有古老的職業,技能是高度年齡化的,當一個孩子過了9歲再學棋,一切便等於白廢。父親學棋時已經二十多歲,他一生的奮鬥都顯得過於牽強。
我像抱著個女人一樣將這個決定帶回了房間。杭州的日期是聯賽的最後階段,能來到這裏的棋手享受著單人房間的待遇。每當不脫鞋地躺在房間的床上,就會感到沒有阿帝叔的日子真好。來杭州之前,參賽棋手達一百人之多,我和阿帝叔合住一個標準間,我在這次聯賽突如其來的表現引發了他一層隱隱的嫉妒,他竭力地想在這次聯賽能有所作為,為了穩定心神避免所有的刺|激,和他在一起就沒看過電視,總是早早便睡,醒了后也一動不敢動,怕起床的聲音將他驚醒。所以他在一座南方水城被淘汰時,我的耳畔猛然響起交響樂恢弘的幻聽。
圍棋會館中人山人海,在中央地帶用幾十張方桌圍成一個空場,每一個桌面都有一個圍棋手在痛苦思考,方場的中央有個人在瀟洒地溜達,依次在每一張棋盤前投下一子。左右的人告訴我說,我所見到的是個奇迹,一個人和一百個人同時下棋,這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能上吉尼斯世界紀錄。
以前每趕上吃飯,易羽總是知趣地走開,自從和我游泳后,便大方地拿我的盒飯吃,每當面對我飢餓的眼神,她總是淺淺一笑,看來她找到了在攝製組裡的生存之道。她笑起時,由鼻翼至唇角泛出淺淺的紋線,就多了一層表情,彷彿在安慰被她取笑的人,反正,我喜歡她。
我一眼便認出那是我的父親,因為他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徵——沒有頭顱。
我和她從小就在一起,由於大人們的玩笑,她當我媳婦的心理準備已經作了十七八年,和我一好,立刻進入角色,充分表現著自己的溫柔體貼。對於我的抓耳撓腮,她特別的忐忑不安,帶我去各大醫院看病,均無結果,最後她說:「要不看看精神病院?」
至於為什麼到攝製組賣,她:「聽說拍電影的人對什麼都沒感覺,估計比較容易做生意。」我將製片說的那個醜聞對她講了一遍,估計她仍會被逗得向空中蹦去,為了防止濺上一身泥水,我邁出一步和她拉開距離。
我慌亂地掏出幾粒草籽,扔在口中快速地咀嚼,舌頭上的麻木擴展到全身,在即將睡去的一刻,不知由何而來的一股感染力,將我所經歷的一切凹凸成另一個模樣,我的腦海出現了一串光斑,美麗得令我忘記恐懼:每一個集體中都有阿帝叔那樣的人,位居高位、心懷大局而且感情豐富,也許他將我作為了一個劫,打劫一樣地把我越炒越熱,也正如打劫,是為了遠方的利益,也許他就是那個小號大款。我的父親以他的光榮來號召,讓這個體力化人種的省份有了圍棋,我是個反派,但作為他的兒子,我對世間也達到了和他一樣的效果。「今日我已成孤月,幸有朝暉接曙星」,我已為世人唾棄,但我省的圍棋有了第二次熱潮——這是我從沒有想過的一點,我不是父親的逆子。
這女人是作服裝生意的,她遞給我張名片,我才知道她叫易羽,她沒有認出我來,自從進了電影界我就永遠戴上了墨鏡,為了防止拍夜戲時什麼也看不見,就將燈光打得很亮,以至於在我的影片里,白天晚上沒多大區別,因此還得了個綽號「青天大老爺」。
杭州是座優美的南方城市,他去的第一天就水土不服,高燒病倒,但第二天他就開始贏棋。在父親的遺物中有一把竹骨摺扇,上面題有「雪崩」兩字,那是一位杭州棋手送給他的紀念。杭州這個才子之鄉講究意境化的美感,那人以自己的傳統意識對父親的勝利進行了美化。由於阿帝叔教我父親時完全處於過棋癮的需要,不是勝負的正常進行,而是故意使局面混亂以求趣味。
回到賓館后,我翻看著服務員送來九-九-藏-書的報紙,昨天的報紙上,有一篇寫我的東西:「他被稱為魔鬼豆角,來自於遠方的凍土地帶。在大概五歲的時候,他從出生地來到城市,迅速顯露出天賦的才華。這種顯露原本只在大地的一角,現在他是聯賽上最明耀的星辰,他的棋風非傳統所有,在眾多圍棋愛好者眼中別具魅力,這顆突然出現的星辰打破了天空原有的次序,明日他將爭奪決賽權,再一步將是奪取冠軍,這就是他的運行軌道,似乎他的勝利已成為必然。」
易羽對滿桌的生肉爛果子極為不滿,我只好胡亂地聊天。我說到拍唐朝宮廷舞時,請來的那些舞蹈演員只會笑容滿面地擁在一起,臉部動作比形體動作還要多,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說因為在跳舞時往往牙痛,在十五歲時女孩發育得比男孩快,排雙人舞時,那些可憐的男孩往往被壓倒,下巴狠狠地拍在地上,他們後來幾乎都配了假牙,幼小的心靈從此埋下仇恨女人的種子,再排雙人舞,只要抓到女孩,立刻遠遠扔出,所以跳舞的人牙都不好----說到這裏,她嫣然一笑,牙齒雪白,表明自己完好無損。然後,她從座位上站起來,雙手叉腰,小腹的形狀完美,她驕傲地說:「牙好的人才能完全投入地跳舞。」她說以前曾經瘋狂地迷戀過跳交誼舞。
她也從不給我接觸的機會,總是突然閃現,留下點新鮮印象后就迅速溜走,到結婚的年齡尚要耐心等待,難道怕我在這漫長的時間里找到她的缺點,從而要求退貨?
我最後一次地到了杭州,當她的丈夫說完:「沒有。」兩字,即將關上窗戶時,我用以前當特技演員時的彈床,一躍而起蹦進她家。我仔細搜尋了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她,就說:「真對不起,把你家搞亂了,我收拾收拾。」藉此又搜查了一遍,也沒有發現她,就說:「你家太髒了,那那都是灰,我幫你打掃打掃吧。」藉此又搜查了一遍,最後她家一塵不染,整整齊齊,她丈夫連聲道謝地把我送出家門。
從沒想過,在那次記者發布會後,我和阿帝叔一樣,都成了社會名人。由於名人效應,我失去住所的消息傳遍了社會。當我被趕出家門的兩個小時后,有一位大款送了我套兩居室住房。
白日的各種汽車廢氣,在深夜的馬路顯示出實體,它們軟綿綿地彈跳,彎曲出各類形狀,往往在瞬間相似於人類的面容,帶著友好的表情。在無數巨型人臉聳立的馬路,我追逐著一輛黑色轎車,我已強盛到感覺不出力量的付出,我肌肉的伸縮,是高空滑翔的覺受,那輛轎車中的司機開始發覺我的存在,猛然加快了車速。
我一直在導黑幫片,眾所周知,一部影片要想賺錢,題材上最好是犯罪或是愛情,在我的黑幫片中,一到結尾所有角色全死。可能死來死去的讓演員們受不了,以至於他們集體向我哀號:「導演,咱們拍愛情吧!」
一隻候鳥,在寒冷來臨的最後一刻,更換了羽毛,她飛到更溫暖一些的地方去了。
我的父親到城市后判斷了形勢,開始討價還價,作為一個省隊的代表,理應一家三口都是城市戶口。體協領導對我父親這一小農作法感到意外,但還是答應了這一要求,在這一過程中應該還經歷了一場棋力的測試,但當時體協中會下圍棋的就阿帝叔一人,這測試有無水分就不得而知。
她將上海的那場雨帶到了杭州,出了圍棋會館我倆默默無言地走著,當我和她都凍得發顫時,她說:「算了,你不會殺人。」我感到很慚愧,低著頭不敢說話。她說:「你拿著個雞蛋幹嗎?」我就將製片給我講的信心問題向她解釋了一遍,她立刻迎著雨跳起,作了個芭蕾經典的凌空劈叉,半空中全是她的笑聲。
交易是她作的,由於在生意場上廝混多年,她有些迷信因果報應,認為棋盤上的輸贏由棋盤外決定,事與事之間有著欠賬關係,那個對手主動認輸,她丈夫就欠了一輸,這一輸會神秘地著落回他身上,老天就是用這個方法來確立公道,丈夫將輸掉決賽的預感深深困擾著她。讓自己的丈夫享受冠軍的榮耀,刺|激著女性所有的細胞,所以當那個對手提出約會她時,便答應了下來。她迷糊糊地認為和那人睡了一覺,世界就恢復了平衡。當她從那個對手的房間走出時,有一種犧牲后的自我感動,緊接著就進了圍棋賽場看丈夫下棋,但他卻輸了,她呆坐在當場,一種巨大的羞辱感突然襲來。從此一入家門便昏昏沉沉,於是跑來了上海。
我以下棋的方式為父親招魂,連續不斷地擺著棋譜,希望再能見到他無頭的身軀。由於有了腦力勞動,我的頭顱日漸清晰,在枕頭上壓出越來越重的凹痕——這一切都讓她欣喜若狂。我從小到大不曾如此用功,和冰冷的棋子親密無比。我不斷翻看著自己在聯賽上的棋譜,它們雖是我下出來的,可我卻並不懂得其中的真諦。在比賽的現場,我每一步都是隨機應變的思考,但棋譜呈現出另一種整體的構思,獵豹小腿肌肉一樣緊湊渾圓。這一貫穿始終的隱密構思,非我下棋時的所想,這個最終形成的構思在棋局結束方被發覺,似乎在智力之上另有一股力量在悄然運作。
阿帝叔在我進圍棋隊的第一天,就說圍棋是智慧的結晶、是文化的象徵,但我懷疑他是兇手。因為他的字十分難看,從他的字上看他沒什麼文化——我總能從細小的地方尋找蛛絲馬跡,他的字體讓他的一切行為變得可疑。更讓我懷疑的是他竭力想讓我成為他的女婿,很久以前就將女兒的照片壓在我家寫字檯的玻璃板底下,就在我的照片旁邊,還興緻勃勃地說什麼「郎才女貌」。壓在玻璃板底下的是我倆的滿月照,他女兒五官臃腫,更談不上什麼身材,而我抓著個鈴鐺,一副胸無大志的模樣,這樣的一對兒很難有什麼幸福可言。他的女兒和我同齡,只相差幾天,這緊緊相連的日子,估計被父親和阿帝叔當作他倆友誼的象徵。她越長越漂亮,將這樣的女兒給我,明顯地是想對我作些補償,所以他一定作過對不起我的事,但他一直對我很好,所以只能是他害死了我的父親。
這幾天,製片派出很多人上街找我,幸好他不知道我在浦東有房。為了給易羽買蔬菜水果時不被捉走,我脫掉風衣摘下墨鏡,將我幸福的表情暴露在陽光之下。
杭摺扇在不停地講著,她在沒完沒了地吃喝。我腦中想象著她鞋外的雙腳,忽然有種委屈的感覺,出於報復,我的腳按著那根扣帶,悄悄將她的涼鞋遠遠帶走,這個動作乾淨利索,跟剛才全然不同。
一個劫的下面滾動著整局棋的活力,是深海的漩渦。
我所在的省份是一片枯萎樹葉的形狀,有著那篇報紙上所說的凍土,惡劣的氣候讓心靈難有餘綽。圍棋子晶瑩光滑,應是南方和緩的水流沖刷而成,而我們的手過於粗大。我省的人體力充沛,這是亞寒帶人種的共性,他們在諸多體育項目中輕易地取得成績,有著溫帶地區羡慕不已的爆發力。但在各種棋類比賽中,卻缺乏控制力,在棋盤上展現了亞寒帶特有的思維不連貫。
正在一籌莫展,道具師來了:「我偷聽了很久,看這是什麼?」我們一看,是攝影棚中的白蟻。他說:「我們將這窩白蟻的身上都塗上毒藥,然後扔到那人家裡,四處一爬,粘上一點就給毒死了。」我們都很興奮,但仔細一分析發現:第一,最先被毒死的肯定是這窩白蟻;第二,那人肯定會買滅蟻粉的,反正這窩白蟻凶多吉少。
我和周曆芳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了,她這句話我也不知在多少個劇本上看過,但親耳聽到,仍讓我感動,我要看看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在透鏡中,杜子語一臉的肉全垂在她脖子上,正叼著她的耳朵,她一巴掌拍過去,虛聲叫道:「待會!」我嘆了口氣,隔著門對他們說:「將把手向上揪一下,門就開了。」然後,我聽到杜子語的慘叫聲。我的門把手是用老鼠夾子改造的。
這些日子,攝影還在醫院,我找了本攝影技術書翻翻,發現跟拍電影的雇傭合同差不多,我就動手拍了。今天,攝影歡蹦亂跳地回來,原以為他除了眼珠和舌頭哪都不會動了,我們見他今天這樣既高興又懷疑,就每人打他一拳試試,直到他奄奄一息地說出原因。醫院買了台電腦,人辦不了的事,這電腦稍微想了一下就把他想好了,使得攝影對人類的進化產生了想法:人,遲早要變成機器人。
兩天後的早晨,我在賓館房間看到一行人無聲地走進那幢藍色的大樓。
我在此生第一次給我以衝動的女人身上蓋了個戳子后,便去了父親當年走出的山村。
我努力掙開雙眼,死死抓住桌上的棋譜,希望在棋盤的經緯線中辨清內心,翻到一本名為《圍棋梵高》的書,上面有句話「今日我已成孤月,幸有朝暉接曙星」,我問製片:「這就是打劫嗎?」製片:「對了。」
我們搬走時,阿帝叔一言不發地前來送行,後來就有不少叔叔阿姨陸續出現,自從阿帝叔公開批評我后他們就一個不見,現在卻像地震前的耗子大量湧現,擁擠地站在阿帝叔的後面,集體性地表達著依依惜別,望著他們關切的面容,我滿臉堆笑,心裏想著:「我父親就曾死在你們中間。」
當我趕往杭州決定為她殺人時,體會到久違了的激|情,這激|情一旦到來她就失去了意義。也許我這段時間對她的瘋狂找尋,只是為了維持激|情,每次從杭州歸來,我都異常興奮,站在片場靈感不斷。易羽真是我自造的一個劫嗎?
滿天星斗下,我的女人已走上山崗。
當我們把來意表明后,他毫不猶豫地說:「嗨,把那人從樓上扔下去,不就得了。」我們大吃一驚,覺得真妙。製片揮揮手讓別人退出去,輕聲問我:「你要幹嗎?」他那招的確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將易羽的事情告訴了他,聽完,他從內衣兜中掏出顆雞蛋,神秘地說:「要是殺這個人,用一個雞蛋就夠了。」我:「那個玩電腦的怕這個?」製片依然神秘:「錯,不是他。怎麼說呢,你只要到你要殺的人面前,把這個雞蛋弄碎就成了。」我:「那是她丈夫?」他的表情神秘莫測,我又問:「這事一定要慎重,你究竟能不能肯定,易羽到底是要殺她男朋友還是她丈夫。」
——摘自《東湖棋評白話本》
估計這群馬蜂從沒飛過這麼高,一興奮又把自己當成飛機了,我的耳膜「嗡」的一聲,那群馬蜂拋開了我的墨鏡,保齡球一樣滾在雲際。我的冬衣舒展開來,如大雁的翅膀,載著我和易羽緩緩下沉。她貼在我脖子上,一直在說著什麼,離我的耳朵有段距離,我很難聽清,就將手放在她的左胸,她的心在跳,是的,她來了。
和她相處,我發現了自己越來越多的優點,總能將她置於興緻勃勃的狀態。比如我提出的裝修方案就令她激動不已,這個方案是「簡陋和華麗的對比」,將牆上的白灰統統刮掉,裸|露出水泥磚塊,但上面安置了一對高級音箱;將傢具上的油漆統統刮掉,顯現出鐵絲和木紋,卻擺上一套西式高腳杯。由於這種強烈的對比,高級的東西就顯得太高級了,那是從圍棋上得到的靈感,我將已存在的一切作「劫」般毀掉,以便體現別處的價值。我那時裝模特的女友,總能接觸到國際潮流,她說這就是世界上最新的家居理念,看來她真是事事順我。
我緊張地準備著。在我的影片中男人沒有把女人弔死,影片的結尾一個女人在快樂地獨舞。影片結束,在燈光亮起的剎那,我眼前是純粹的黑暗,在這一剎那,我領悟了易羽名字的含義:
由於我的白天在杭州上海兩地往返,所以電影拍攝只能放在夜晚,我的影片有著越來越多的黑暗,完全背離了自己「青天大老爺」的綽號,許多影評家在密切注意著我風格的改變。我日行千里地度過一天一天,當電影拍攝結束時方才恍然大悟,她從我的生活中真的消失了。
我很怕見阿帝叔,但他晚上來到了我家,同來的還有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見了我總是羞羞答答,大人們開玩笑的話語往往後患無窮,她從小就對我相敬如賓,為日後的結婚做著充分的準備,因為體協內生活單純,這個念頭奇迹般地維持至今。我父母死後,體協曾要收回我家的房子,將我發配到集訓隊的集體宿舍,是阿帝叔制止了這一決定,當時就有人說,他是為女兒結婚能有房子。
在他展示自己衰老的同時,我的腳踩上了他妻子的鞋帶,在桌面下。對於那條散開的鞋帶,我已經注意了很久。一進他家,他妻子就將涼鞋的扣帶散開,拖拖沓沓的走著,那長長的扣帶在地板上蹦蹦跳跳,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獃滯的目光,立刻引起了她的反應,她剁了跺腳,解釋說:「我的拖鞋壞了,只好這樣。」
易羽在我們劇組如此長久地混下去,只能說一件事情:她的生活里發生了什麼,令她倍感無聊。
和我打劫的那位棋手,雖然神情焦躁,手中的摺扇依然擺弄得優雅,這就是我可望不可及的,他的生長環境有著最初產生圍棋的那種氣息,而我卻是個地道的蠻類,這種自卑感即便是勝利也無法消除。
這是今天她跟我說的唯一的句話,二十分鐘后,她衣裙齊整地離我而去。
在過去時光中的某一個十年,許多事情神奇得不可測度。我聽媽媽說,那時阿帝叔因為下鄉改造的緣故來到我省。在捲曲樹葉形狀的省份中一個捲曲樹葉形狀的小村,和他同來的圍棋手或是老死或是以特殊關係返城了,兩年後他發現自己孤單地留在那裡。在一次種田的間歇,他躲在閃動的樹葉陰影中算計,覺得自己可以忍受在種田程序中日漸衰老,卻悲觀地感到當體力被那套程序耗盡時,偏偏還有什麼仍在活動,難以疲憊,那就是智力。
她沒有向空中蹦去,見我邁出那一步后,她就一動不動,最後她說:「不要瞧不起我。」她生意背運時嫁給了一位年長的棋手,也是在公園的舞蹈班中認識的,極為風度翩翩。那個丈夫已日漸老化,一開始就不約束妻子的行為。雖時有不忠,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
看著這棵樹,我手裡的香煙碎了,可以想象,再過一個星期,攝影棚也將碎掉,不單因為是白蟻,實際上從拍貴妃出浴時起,我就巴望著一切碎掉。我站在馬路上,一身衣服已有兩月沒洗,這身衣服的味道足以證明我對一切都已厭倦。
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她后,就被被關在了家裡。
大款送房子的消息不脛而走,這一行為終於為我省棋迷找到了表達方式,但他們覺得與其將錢送給我這個敗類,不如給代表著全省榮譽的圍棋隊,當作出「我們決不再培養豆角這樣的人」的誓言后,圍棋隊收到了大大小小的捐款。利用這些錢舉辦比賽、陪訓班,甚至還拍了電視節目,阿帝叔那有著特殊魅力的嗓音無處不在,宣講著:「圍棋是智慧,圍棋是文化。」他一定過足了口癮。
我找不到攝製組,就在外灘的長凳上躺了一夜。早晨醒來時,發現右手腕有一行鋼筆字,噢,昨天那疼疼的感覺是她在我皮膚上寫字了。這是個地址,我找到了她。
她在五年前個子迅猛增長,這樣的身材已經很難勝任冰面上的高難動作,就轉而加入了省模特隊,從此天天在一間廢棄的體操教室里走來走去。將時裝表演作為體育項目,這樣的事只有我省才有。她身上是一條低胸露背的花裙,印滿了鴛鴦蝴蝶的圖案,很像是農村裡洞房的床單。她將穿著這床單進行時裝表演,令我省民眾大飽眼福。
我則一天到晚在家,不敢出門。
棋盤上空出的一點顯露出棋盤的本色,瑩黃的木漆光澤令人神傷。
在她的腳弓骨上有一道粉色的壓痕,我一直關心著她已經解脫的雙腳,那雙腳呈現出鬆快的姿態,彷彿卧在沙發中撒嬌的女人。我的鞋子踩上她攤在地上的鞋帶,在那一刻,她胸口前聳,腰部骨節響了一聲。我踩上的是她的鞋帶,卻好像踩到了她的肉體。
但捏碎一個雞蛋並非易事,經過了美工的改造、燈光師的熏烤、服裝師的病菌感染、演員們腐蝕性化妝品的塗抹以及白蟻的雕空技術,終於可以保證一捏就碎的效果。製片還告訴我,易羽來自杭州,並且從報紙上剪下一張她丈夫的照片給我。當我拿著雞蛋去杭州時,全攝製組的人都來送行,我小聲囑咐美工:「你要看住製片,別讓他報案。」
明天將爭奪決賽權,是今天贏的四個人的比賽。今天,我和他都贏了,也許明天抽籤就是我和他的較量。他從大樓台階上走下,扶著我的肩膀,立刻傾斜來他全身的重量。我任他扶著,慢悠悠地將他送到路口稍一停頓,左面是大街,走大街便是回家,右面是賓館,那裡有他一個房間。他轉向了左邊,我幫他打了一輛計程車,他坐進去時,眼神莫測地瞄著我:「豆角,我老了。」
但我曾千百次地琢磨過對付他的方案,雖心神渙散,仍條件反射般地流暢回答。我跟他說,鳥類愛惜自己的羽毛,我愛惜我的名譽,當阿帝叔您被淘汰后,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繼續爭鬥,心理沒有了依託,在的半決賽大廳,我對那寬廣的空間不由自主地產生恐懼,意識到自己已不可能勝利,為了避免丟盡我省顏面的慘敗,我在局勢尚好的一刻及時地投子認輸。
我的父親在1979年死去時,我有個不敢確定的記憶,在被推進化屍爐的瞬間,他的身體猛然脫離他的頭顱,一躍而起,飛奔而去。
我回到攝製組后立刻召開緊急會議,將帶回的棋譜一攤,讓製片給大家講授棋理。大家也明白我是想在他們身上出口惡氣,於是都裝出認真聽講的表情。在製片不緊不慢的聲調中,連我都開始昏昏欲睡,恍惚中聽到製片在解釋「打劫」,他說:「高手會自造劫爭,其實爭這個劫,是為了把這個劫送出去的,以換來遠方的利益。」
在一塵不染的家裡,我落落寡歡。她完全違背了醫囑,在房間布置上決不順從於我,由於不能對房子動手動腳,我的體力無法消耗,雙手指甲越長越長,我的所有設計方案被她無理地否定,心灰意冷的我智力不再活動,於是頭髮得到了充分的養料,越長越快。她倒是每天任勞任怨地為我理髮、剪指甲,充分展現了女性的所有溫柔。
每當我走進圍棋賽場時,一種奇妙的回聲便旋繞在廣闊的天頂,那是眾人對我發出的唏噓。對於突然來臨的本領,我也一樣慌恐,那逆轉局面的能力別具魅力,一些報道的文字暈染了我,我有一天突然就成了著名的「魔鬼豆角」。
幾日來的緊張終於緩和,阿帝叔明顯地對我還是關愛。我無憂無慮地趴在床上,將那片桔皮置於地下,撫摸那螢黃的顆粒表皮,隨著手指摩擦的加快,它活動出柔和步調,宛如一隻在水底慢慢遊盪的海星。
抬頭望去,阿帝叔女兒單手支腰向我展示著一身的衣裙。
我和她在床上翻滾時,沖滿了報復的快|感,想像著阿帝叔被氣得死去活來,但生理的一切安寧后,猛然想到我還是成為了阿帝叔的女婿,懷抱著她,有種強烈的被命運捉弄的感覺,阿帝叔想辦的事情都實現了。
慢慢咀嚼著草籽,沉入夢鄉。我閉攏的雙眼,令她有一種面對奇迹的感動,她像在流星前許願般地小聲嘀咕著對生活的憧憬。迷迷糊糊的聽到她說道,以後不當模特了——
經他們一說,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很有名了,一些年輕媽媽總買我配音的電影VCD,小孩一不聽話就放給他們聽,那幫小孩立刻老老實實。既然我如此深入民心,杜子語他們就想讓我從幕後站到台前,也是他們電影的一個賣點,宣傳詞已經想好:「你想知道最令人厭惡的聲音是誰發出來的嗎?」。
望著這個劫,我又一次感受到父親的亡靈,靈魂是一種迷惘的感覺。
這東西和二十年前寫我父親的報道大同小異,我穿著鞋躺在床上對寫這東西的記者感到好笑,「似乎他的勝利已成為必然」,而我剛才以圍棋特有的儀式推枰認輸了,執行這一無言的儀式,作為失敗者收場得很有尊嚴,想到這一點,忽然對圍棋萌生了一股不曾有過的真摯。
她若無其事地喝著飲料,野獸汲水般伏在桌面,伸展出結實的勃頸。她隨著吮吸,後背的肌肉逐漸縮緊,我倆都有一個堅硬的背脊。
他們以粗糙的生活方式度過一生,本能地應付一切,彷彿是蒼天餵養的家畜。我父親卻展示出旺盛的智能,背叛了自己種族素質,所以他死了。他一度戰勝了外省所有棋手,他能力超絕,怎能輕易地死去?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對此懷疑,他的死總該有個具體因由,不能歸咎於死亡本身。活在那樣的土地,我的童年簡單乏味,就以琢磨父親為樂。https://read•99csw.com我像個偵探一樣開始了我的一生,我應該有個仇人。為了追究父親的死亡,我下起了圍棋。
我飛奔在柏油馬路,口中喊著:「能!」,像一輛賽車一樣追向那輛轎車。那司機望著窗外的我,終於泣不成聲:「我沒惹你。」然後停下車來,雙手抱頭。我深感不安,於是對他進行了種種開導,他流著眼淚向我保證將勇敢地面對生活,不管碰到什麼意外。最後他說:「大哥,你想去哪,我都送你。」我說:「我想回家。」
當我醒來已是凌晨三點,她的被子掉在地上,嬰兒一樣地縮在床角,她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自己胳膊,嘴角努努地溢著口水。我擦了擦她的嘴,給她蓋上被子,將她的錢包掏空,然後就走出家門。
在現代的生活中,大眾已經喪失集體的歸屬感,對這概念有著深深的懷念,阿帝叔口口聲聲地責問:「你心中還有沒有集體?」,令所有的人對他產生了不可抑制的好感,大眾需要這樣的偶像,他成為電視台的常客,參加了各種訪談節目,有人告訴我,他開始收到情書。
杜子語以豬類的眼神看著我,忽然發出銀玲般的笑聲:「我們這片子既有歷史性又有現實性,長話短說,就是寫上海解放前的事但對今天的人也有教育意義;我們這片子既有哲理又有趣味,簡單說吧,就是寫老上海的黑幫,趣味性你不用擔心,肯定通俗易懂、人見人愛-----你配什麼音呀,站到鏡頭前當演員吧。」
他年輕的妻子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我的右邊,緊張地抱著雙腿,臉上是睡眠時的麻木神情,暖紅的夕陽轉成古銅色,從我的角度看去,她脖頸的那片膠布發出白玉的色澤。我輕聲問她:「他後天就比賽了。」她一動不動:「對,是後天。」我:「你觀戰嗎?」她忽然將整個上身向我轉來:「我?我在家等消息。所有的決鬥都迴避女人。」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生動起來:「我就當他在為我決鬥,女人要學會享受榮耀,對吧,豆角?」
書的重頭部分是我在這次聯賽中的棋譜,我是在這本書上才知道阿帝叔對我的評價,看完他寫的講解,連我都覺得自己下得真好。對於這本書我甚至都買了好幾本,準備將來送人,可想而知它受歡迎的程度。以銷售數量而論,阿帝叔應該有好多稿費,他終於名利雙收。
她的瞳孔重新對準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還行。」
從此後我總是渾身痒痒,經常抓來抓去,弄得青一塊紫一塊。
穿過烏雲,是雪白耀目的世界,離太陽有些近,我脫掉了冬衣,身上殘留的水珠迅速蒸發。易羽指著腳下的一塊深藍色說:「啊,上海。」美工的方法是:將我的右手和易羽的左手用根長長的線系住,線的另一端綁著我的墨鏡,那一群馬蜂用腿勾住眼睛架,向上飛,於是我和易羽便飄在了天空的深處。
當我在整理樣片時,看著顯影燈下一格格的膠片,腦中總出現易羽,她睡著時的樣子,她說「死」的神情。為了散心,我常到種種商場中逛,看著擁擠的人、擁擠的商品、擁擠的我的心,我知道自己什麼都不需要。
作為省隊運動員,在村子中我受到了縣級幹部般的招待,在公社擺下豐盛的晚宴,飯後端上了一盤黑色的顆粒,每人抓起一把,邊吃邊聊,我心碎地發現那是父母咀嚼的草籽,看來是我家鄉的習慣。我家當年的土屋早已坍塌,有許多村民熱情地讓我住進家中,說一晚上只收我五塊錢,我說我要在這裏住上一年,於是村幹部勸說大家,乾脆一天一塊。
我套著救生圈從五樓跳下,製片說這玩藝能起到降落傘的作用;當我穿著雙膠底鞋時,美工認為就可以用高壓電碰我了;我抹了點髮蠟,攝影就覺得腦袋往牆上撞肯定沒問題-----最後,我只有當導演才能免去這無休止的災難,當別的還真不行,我們的攝影師為了拍個運動鏡頭,摔成了腦震蕩;美工在搭景時,布景倒塌砸斷了腿;一個女演員在化妝時舔了一下唇膏就中毒死了;燈光師渾身上下都是燙傷;服裝師一身皮膚病;只有導演安然無恙,頂多像大胖子杜子語一樣被人剝光,既進了影視圈又能保住一條小命,就只有當導演了。
在床上躺了一會,估計今日賽場的所有棋局都已結束,就快步走出賓館,等待在那棟藍色的大樓外。一會樓門中響起巨大的迴響,黑壓壓的人走了出來,雜訊消解了沮喪與興奮,走在最後的是杭摺扇。他精疲力竭,胸口襯衫一片汗澤,不要認為圍棋只是智力的付出,一盤全神貫注的對局可讓人在三小時內失去四斤的體重。我迎了上去,他努力地做出一個微笑,帶著臉部神經的疼痛。我問:「怎麼樣?」他:「贏了。」我:「明天。」他:「明天。」
火車是一個巨大的吃零食場所,我在火車上吃了幾粒帶來的草籽,本想早些睡去,卻見到了那巨手的幻像。當我在凌晨兩點一座北方小站下車時,這列火車二十幾節車廂中所有的瓜子、花生、糖果,包括一切飲料的瓶蓋都被我統統剝開。
我差一點就離開了電影界,自從我的臉出現在銀幕上,民眾就不許我再配音,說失去了神秘感。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雖然我找不到她,但她很可能已經在電影上見到了我,她——我街頭的所遇。
當藍色大樓前空無一人後,我徘徊在那裡,過了十分鐘,一條身影和我擦肩而過,帶走了我手中的賓館鑰匙。我仍留在原地,仰面是一片藍色,站在大樓下的我不禁對之產生了一種嚮往,從不曾有的嚮往。由於我對爭奪第三名棄權,今天計劃中的兩盤棋成為了一盤棋。今日過後,聯賽就結束了。
第二天醒來時,我被晨練的人群發現,站起身感到臉上掛滿露水。我濕漉漉地站著,仰望著對面樓層,在水房的窗口,杭摺扇的女人顯露出一張因睡眠而微微走形的臉。她吃驚地張大嘴,浮腫的臉平整了些,她比劃著她要下來。
那天突然響起了門鈴,門外還有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大罵。我怕別人找到我,便裝了個機關,只要有人一按門鈴,門把手就會努成直筒,噴出水來,那個位置剛好可以將人滋成小便失禁的樣子。透過門鏡,我看到杜子語和智歷芳,據說他倆現在都已混得很慘。他們相互埋怨著,試探著一次又一次按了下門鈴,一次又一次地被澆濕。
我掉頭就走,她花容失色。她「相敬如賓」的美好設計被粗暴地打碎,喪失了智力般遠遠跟在我的身後,如同一條失寵的小狗。當我打開家門時,她猶猶豫豫地上了樓梯,我怒吼:「你來幹嗎!」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想看看你家。」
他陷入沉思,我知道他二十年來一直在思考這一問題,來到了杭州后我才發現他在當地圍棋界的資深地位,杭州圍棋會館展覽廳中有一張照片,保存了他當年無憂無慮的表情,和今日得體的笑容是多麼的不同,那些陳年的報刊資料記載了他是二十年前的一代天驕,但他被父親戰敗,從此一蹶不振。表達著「英雄相惜」美談的一把摺扇,也不能掩飾他心中的痛惜,也許他在那把摺扇上提記的「雪崩」兩字,不是對我父親棋藝的頌揚,而是自我內心崩潰的寫照。
阿帝叔在聽我說話時,眉毛和嘴角不住波動,泛濫出一個個理解的表情,以鼓勵我說下去。當他聽完我的話,一張肉感的大臉上已全無波瀾,淡淡地說:「明天有一個記者發布會,是為了慶祝你全國第四的成績。」他說完起身便走,他的女兒迅速放下手中的桔子跟上父親的腳步,將出門時她回身向我比劃雙手,好像討要擦手的紙巾,當我找到紙巾時,她已被父親帶走。
反正拍了,我們從攝影棚走進城市,那群馬蜂也跟著湊熱鬧,所以在我們的片子里,大街上除了車窗上搖的汽車,什麼人都沒有。製片每天大笑三百聲,有了這群馬蜂,無論走到哪裡,就算我們想交場地費,也找不出一個人來。所以在我們的片子里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像在唐朝,有著文物百官。
我調整後背,擺出傾聽杭摺扇說話的最佳姿態,目光在轉變姿勢的同時迅速滑到桌面之下。我看到自己的腳仍踩著那根鞋帶,但她的腳已脫離了涼鞋,擺到了別處。她赤|裸的雙腳上隱約著別的色澤,那是她淡藍的血管。
她吃的很少,總是要求喝水,說這樣子可以避免把腦子燒壞。她不去醫院,她竟然可以自己給自己打針,每當她縮進毛巾被重新睡去,我就想象她站在舞台上的樣子,她的樣子很可憐。她睡著后便全身散開,軟軟地攤在床上,彷彿等待別人像疊被子般將她捲成一團。只要我躺在她的身邊,就咬住她的頭髮,直至上下唇都麻木了。
我們開了個全體大會,越談越興奮,最後的結論是——這片子真藝術,說不定能得個奧斯卡獎。說它藝術,是因為我們最終也沒能討論出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活在現在意味著什麼。
享受著小吃攤上的寧靜,在夜深時感到自己精力無窮。當馬路上一輛汽車開過,我一躍而起,追逐而去。
製片猛然大叫一聲:「不好。」便鑽進盛血的大鼎中,馬蜂飛起,如一團黃褐色的霧,當這團霧散去,每個人臉上都腫得多了七八斤肉。我們沮喪地走到攝影棚外的陽光中,雙目白茫茫一片,等了很長時間方可辨清具體的馬路、行人、車輛。現在是早晨四點,現在是夏天,太陽仍未升起,天卻已經亮了,製片不知從哪買了堆油條,一人叼一根蹲在地上,身後攝影棚里的聲音像有八十輛摩托車同時開動,每人心裏有種隨時會橫死在馬路上的錯覺。
先自我介紹:
他雖過早死去,但我是個幸福的少年。有這樣的父親,我的童年貴族一般,享受著榮耀,許多不認識的人都沖我指點:「這是XX的兒子」。他遺留下的頭顱木頭般燃燒,剩下些許灰沫,留在一個盒子中被母親秘藏,他的身體卻像個銷毀了證據的罪犯,不知遊盪到何處。
我去精神病院的消息不脛而走,漸漸傳出我其實是一個潛伏了二十幾年的精神病患者,這倒解釋了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古怪想法,比如無頭父親和血海深仇。
自從發生了三角褲事件,似乎大家找到了裸|露的最高界限,每天晚上睡覺時,我們視網膜上總殘留著女人白花花的背脊、肚皮,攝影棚里不管何時都充斥著洗澡堂的味道。後來,她們也感到不好意思,就天天嚷著:「游泳么,一塊去吧!」好像我們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島上。為了維護女人們的尊嚴,男人們便回應:「不去了,還有好多事呢!」於是女人們滿意地大叫:「真沒勁!」
看完豆角先生的文章,我對他在黑夜中的恍然大悟持懷疑態度,依據我的人生經驗,現實並不耐人尋味,豆角先生將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升華出恢弘的意義,只是為了迴避自己的經歷,出於生物自我保護的本能,篡改了記憶——也許我錯了,每個人的一生中都一段耐人尋味的時光,永遠找不出明確定義,很久以前我曾經追查過一個女人,那次追查行為早已放棄,豆角先生的自述里,卻涉及了她,將我帶回到我不確切的過去。
但省體協對我父親的死解釋得十分複雜。由於棋盤高度抽象的經緯造型,有許多遠古的學說附著,與我父親相關的是「五行之說」:在頭頂的夜空中有金木水火土五塊星雲,地面鏡子般將它們映照,隨著天體的運行,它們的影像依次流過大地,人的生命在它們的光影中生成。父親的棋風被人們一致形容為亂糟糟的火焰,他在那一年聯賽中的出眾表現,被認為時當火性星雲流過大地,正是所謂時來運轉,當這片星雲流走後,他的生命想當然地枯竭——對於這個古老的學說,我覺得狗屁不通。
製片的房門我們敲了很久才開,他紅著眼握著啤酒,我們都以為他失戀了,後來發現他在看電視。他是個怪人,從來也聽不到他為足球叫嚷過,卻總在轉播圍棋時小聲嘀咕些「夾」、「氣合」、「打劫」等等我們根本聽不懂的話。他開門前在看圍棋賽轉播。
如那張報紙所述,他在1979年開始了向他出生地的漫遊,但他並非要在風景中頓悟,而是去接我的母親還有我。當我一家三口變成城裡人後,他和阿帝叔組成省圍棋隊,去了杭州參加聯賽。
那位送房的大款從不露面,將送房事宜都交給阿帝叔代辦,也許在「私人意志和集體榮譽」——這一波及全省的論戰中,一些古老的美德死灰復燃,這位大款品德高尚,作了好事卻不留名。因為房子由阿帝叔代辦,我堅決不要,總想露宿街頭,但她的女兒勸我:「如果你真的恨他,就應該要這房子,讓他知道知道,他害的人,有人幫。」看到他們父女反目,我高興無比,就欣然接受。
我反覆回憶著那天在杭摺扇家的晚餐,臉上流露出失神的表情,也許這表情給我的對手造成了莫大的信心,在這個劫上他強硬地和我爭執下去。但那微小的一點空白被他佔有后,棋盤上他的棋形反而出現了崩潰的徵候,再走了幾步,我就贏了。
因為她是少有的高挑女子,所以爬起山來顯得跌跌撞撞。從她爬山的勁,我就知道她將和我長久地糾結,我和她之間不是一次性行為就可以簡單地了斷。
捏著那個雞蛋,覺得真是丟人,若大的一個攝製組連個雞蛋都處理不好,可想而知我們是怎麼拍電影的。這時一個頭髮濕淋淋的女人衝進場中,將我拽走。
在上海這座城市中活著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易羽,這個名字既不好聽又不好記,為這個名字我付出代價。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對於她的美麗發出感嘆:天啊。
記者紛紛簇擁在阿帝叔身旁,我狼狽退場,走過那群人時,聽到阿帝叔正在舉我父親為省掙光的舊事,向容易激動的記者們說明什麼是棋手品格,什麼是集體榮譽。他寬和的音質有一種特殊的感染力,無疑的,我成了我父親的逆子。望著他慷慨激揚的模樣,我惡狠狠地想:你還想不想讓我當你女婿了!
那大胖男人急忙將屁股從椅子上搬開,一隻小肥手夾著張名片遞過來,上面印著:「彩色寬銀幕故事片《血染上海》導演——杜子語。」我面無表情地將名片扔在桌子上,冷冷地說:「找我幹嗎?」這回用的是變態殺人狂的腔調,那個瘦胳膊瘦腿的女孩立刻叫起來:「導演,他簡直能把人嚇死,多棒啊!」
智歷芳在透鏡中顯得很難看,兩年前她還用她的身子鼓勵我作出種種驚險動作,現在,我已是著名導演,不知我那位會吐血的製片許諾了他倆什麼。
我和她的身體越鍛煉越好,猶如舊石器時代的一對原始男女。城市中晚上敢開車的司機越來越少,當身體達到高度和諧后,攻擊性本能便自然啟動,對於偶然出現的汽車,我有一種食肉類動物對食草類的天然喜愛,在追逐中那些汽車打著一串串圓弧逃逸,機械化的事物也能在強者的刺|激下呈現出羚羊被追逐時的美妙動感。羚羊在受驚的一刻完全喪失平時的步態,它們逃竄的姿勢像極了獵豹的奔跑,也許是弱者對強者不自覺的模仿,獵豹按照自己的步調規律最終將羚羊撲倒。強者有一種特殊的感染力,我終於明白了那些和父親對局的棋手,因何不可思議地出錯。
阿帝叔這時突然提到聯賽,捕捉到乘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離開了醫院,我給易羽打了個電話:「我見過你男朋友了,這麼個人也要殺,你太過分了。」她笑了三聲,將電話掛了,猶豫了一下,我又打過去:「蒙古人結婚也不過殺幾匹馬,宰幾隻羊,我到動物園殺頭大象,然後咱們就結婚好嗎?」她將電話掛了。抽了根煙后,我再打過去,她說:「幹嗎?」我說:「聽說你結婚了-----」我實在說不下去,就將電話掛了。
她批評我的製片根本不懂圍棋,據她丈夫講,兩人下棋如同一起被催眠,被打消了所有堅硬的心理偽飾,坐在圍棋盤前,內心山洪般地墜泄,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一點歉疚感,就必輸無疑。當她的丈夫看到自己的對手望著她的眼神,就知道必將勝利,根本不用作什麼交易。只是他和她都沒想到,那個對手沒走幾步便主動認輸了。
像劉長喝、常好一樣使用道具的,還有一個棋壇前輩,就是易羽的丈夫,他總握著一個雞蛋。根據力學原理,雞蛋雖一磕就破,但要捏碎卻要十七公斤的手勁,他的對手往往不懂力學原理,下棋時總擔心他手裡的雞蛋碎了,以致無法集中精神,往往輸給他。她的丈夫靠著一個雞蛋,長期殺遍天下無敵手,不料在1979年的聯賽,碰上了一個來自凍土地帶的人,那人在下棋前的閑聊時,以亞寒帶人種特有的體力竟然將那雞蛋捏碎,蛋青蛋黃流了一手。她丈夫的信心被擊破了,從此逢棋必輸,生不如死。
攝影棚外的世界已不是唐朝,我卻在這被燈光打亮、假造的宮殿中過日子。我花費了大量的精力記住唐朝的服飾、禮儀,在「預備——開始」的叫喊中,觀看戴著沉重假髮、穿著多層裙子的女演員們,她們牙膏般白的臉總能令我感慨:活在唐朝實在太煩。
聯賽賽場只有一種氣候,永遠的冬季陰寒。棋手們無言對坐,打子聲如冰層爆裂。在主辦人的安排下,賽場流水變換,棋手奔赴名勝古迹,在濃重的文化氛圍中角逐,美麗景色影射在心底,如死人臉上的撲粉。每變換一次地點人數便急劇下降,失敗的棋手被淘汰在一座座城市。現今聯賽的規則已經更改,不再是集體式的一擁而上,而是在集體的名義下個人間的爭勝,所以只有強者才能走完這條名勝古迹的道路,比如阿帝叔就被拋在了一座南方的水城。
父親在比賽時背負著為城市戶口所作的許諾,如果他大敗而歸,我們一家三口一定處境不妙。作為想用石灰偽造下雪的人,父親一定有著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帶著榮耀從聯賽歸來,很快地死掉。
我大發雷霆:「這麼大個攝製組就弄不死個人?」大家都覺得很慚愧,美工忽然叫道:「今兒,製片不在呀!去找他。」
當我重又划亮一根火柴,便見到了父親強悍的肉體。這尊肉體正在向山下微微傾俯,用已消失的頭顱注視著什麼。我順著父親身體的動態向山下望去,見遠遠的一個人影正在向上爬來,是阿帝叔的女兒。
她的眼睛空洞洞的,上身翻轉而去,恢復了一開始的坐姿。
接近她的路途得整整一天,夜晚的杭州十分涼爽,我不斷地問路,拖延著走到她家的時間。她家的門洞前有一道兩米多高的磚牆,在磚牆的前面是一片黑乎乎的草地,我站在草地上向她家的樓層眺望,在一扇窄窄的窗子上映現出杭摺扇的側影,一個月前我對他的女人抑制不動地心動。他的黑影在抽|動著牙刷,很像是用一把小刀將咽喉反覆刺扎。
在機場一見到她,我便抑制不住地想碰碰她,選擇了鞋帶這個最安全的接觸點,這地方遠離她的神經與皮膚,這地方沒有她的血肉,我和她的相碰將不過是兩塊涼鞋塑料的相疊。我已經反覆想過作鞋的原料只是些無機物組合,安全可靠。那根扣帶就在我的旁邊,踩上去她不會發覺,此時不踩也許就永遠地沒有了機會——我如此地告誡自己,經歷了一次次勇氣的敗退,終於伸出了我的左腳,腳心心臟般跳動。
當樓上燈光滅了,我倒在草地上陷入昏沉。自從發現父親像母親一樣嚼草籽后,我的睡眠便來得輕易,睡眠是個無法抗拒的女人,就像是她,將我緊緊擁抱。
第一次摸棋子時就感受到父親的大腦與我重疊,眼前出現一隻巨型手掌的幻像,手指間飄著白雲,事後媽媽說那是家鄉一座山巒的形狀。由於我過早地來到城市,對家鄉的記憶已模糊一團,所以這清晰的視像只能源自父親的大腦。
當這隻手掌在我瞳孔中顯現時,我的手落在了棋盤,對手的一串棋子無聲地死亡。我順利地通過了棋力測試,終於在9歲的時候作為神童進入了圍棋省隊,這個父親生前的集體。我接觸了當年與他為伍的所有人,那些我叫作叔叔的人,沉默寡言地度過了青春期,沒有和任何一位叔叔的女兒戀愛,我害怕性|愛關係化解了血海深仇。
為了不被餓死,我要求製片增加盒飯,他吐了口血后,勉強答應了我。現在是夏天,攝影棚外是石庫門建築群,一間間擠成團,就像蜂窩,到做飯時分,每一間房都冒出黃煙,遠遠望去,彷彿許多燃燒的肥皂。這攝影棚是日本人蓋的監獄所改造,雖被挖得空洞洞,仍有股無形的壓力使人心情陰鬱,我曾坐在攝影棚頂眺望海岸線,遙遙看到黃浦江灰色的水漸漸漂藍,自然造化是美麗的,但也不能讓我忘記身下坐著的那一塊存在。
她渾身濕透的樣子令我心臟絞痛,我對攝製組下命令:「能不能找塊https://read.99csw.com乾淨的地方?」製片望了眼煙雨蒙蒙的上海,沒說話。美工指了指天:「只有飛到烏雲之上。」我說:「好,你去辦。」當易羽走到我面前,美工把我倆弄到了天上。
一個小時候后,我提著禮物,以一個圍棋愛好者的身份又敲開了她的家門。她的丈夫熱情地歡迎了我,當我坐下來后,就給我講起了棋理,我逐漸聽明白他是按照圍棋中「無理不應」的原則來對付我,就是對於沒有道理的事情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看來我最終會無趣地離去。我一隻耳朵聽著他講話,另一隻耳朵傾聽著整個房間,可惜除了他的聲音,不再有別的動靜。我在她家呆了八個小時后,絕望地告辭,她的丈夫浮現出勝利的笑容,他還送給了我許多棋譜,鼓勵我好好下棋,最終我以一個圍棋愛好者的身份走出她的家門。
全場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看著我咬牙切齒地捏那個雞蛋,由於如果是磕碎的就失去效果了,所以我硬著頭皮捏下去,但那個雞蛋死活不碎,我聽到有個小孩在問他爸爸:「那個叔叔幹嘛呢?」「可能為了慶祝,在表演魔術。」旁邊有人說:「別說了,好好看。」
製片魅力十足地說:「只要你再當著他的面捏碎一個雞蛋,他就必死無疑。」
現在易羽也裝著要去游泳,我說:「那一塊去吧!」,立刻見到她驚慌失措。但她有辦法為自己找折,她領著我跳進了拍「貴妃出欲」的水池中,為了證明是在游泳,她費勁地撲騰著,結果每次都被水盪進我懷裡。她終於沒了力氣,一叢水草般將我罩住,她在我胸口待了好一會,我一動不敢動,最終聽憑著兩條掛滿水珠的大腿擦著我的頭頂越出了水池。
我胡思亂想地從一家超市出來,魔障似地在一所醫院門口摔倒,從地上爬起時,想起了這就是攝影以前住院的地方。到了十二樓,見到易羽的男友,自從他被我整了之後就不敢坐在椅子上,只敢站著或是躺著。我再一次問他:「易羽,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恐懼地看著我,回答:「她真的是個莫名其妙的人。」我比上一次多說了一句:「為什麼?」他回答:「和她在一起時,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哈哈大笑,因為她要在我這裏找快樂,別跟別人說啊,她是結了婚的人,我實在受不了,就去學電腦了。」
我只得走了,我不能殺死一個這麼有思想的人。噢,他當年是怎麼回答「寧葯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的?他好像是說,床應該放在房裡,房中應該有張床,人們總要脫離了床來談房,脫離了房來談床,這說明人生是盲目的;他說,他可以不要浦東一間房,但浦西那張床必須得是雙人床。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直接向他揮手。計程車遠去。
我戴上禮帽,端著左輪手槍,照照鏡子,架上墨鏡后的面孔有一種牙痛患者的酷勁,惹得那瘦女孩時常用她的乳|房碰我一下,她叫智力芳,很快我倆由無所不談變得無所不作。影片首映時我才從演職員表上知道她是製片人,讓我生氣的是,影片放映后,我才知道我扮演的角色是個蠢貨。
他正在向機器人發展,講話都成了一個字一個字蹦的電腦聲,一天到晚不停,總讓我以為自己在拍一部科幻電影。男女演員也受了影響,台詞成了:「一、起、吃、飯、去、吧。」「好、的。」——活像兩輛開到加油站的汽車。我只好將攝影開除,但他很不服氣,找來醫院的電腦專家和我理論。
她走到了我們中的一人面前,那人鬢角花白,有著前輩高手的翩翩風度,他就是當年送給我父親摺扇的杭州棋手,我和他在這次聯賽遇上后就管他叫「杭摺扇」,這個開玩笑的稱呼表達了我和他之間的親密。很奇怪的,一見面他就給了我一種親切的感覺,這種感覺我已多年未遇。阿帝叔也是個風度翩翩的人,說話的音律有種特殊的感召力,母親死後他就承擔起照顧我的責任,深入到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明擺著我會成為他的女婿,他漂亮的女兒在滑冰隊,善於將一條腿掰到耳朵的位置在冰面上單足滑行,每當望著那豎起的光腿,我就感慨:「這就是我的命運。」但阿帝叔並不曾給我這親近的感覺。
自從感到棋力已處巔峰,我就再不怕走出家門,一個絕代高手怎能怕見生人?我趁她睡著時第一次出門,數了數天上不多的星光,然後在街角的小攤上悄悄吃了碗拉麵,像個微服私訪的帝王。我知道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強,智力像樂譜上的符號,曲線活躍,當我開動腦筋的時候,就是一段音樂。我的身體是大腦的舞池,大腦不斷地調換舞步,它沒有舞伴。只有獨舞者才能體會舞蹈的真諦,強者不需要來自於他方的平衡。我忽然悟到圍棋是所有雙人項目中最為高級的藝術,它的美感不是兩人間的平衡,它的美來自於對平衡的破壞,勝負是強者的美學。
那神秘力量在父親的棋譜上一樣顯現,如海面上的颱風,吹出著全盤棋子的動態。隨著連續不斷地擺弄棋譜,那股力量不再只是棋子勾畫的平麵線條,它漸漸地血肉充實,活躍在我的胸腔。一天我突然痴獃呆定住,被一顆白子的細膩紋理完全吸引,當我回過神來,感到自己已空前的強悍。
父親的身體在失去頭顱后變得日愈強壯,恢復了他還是個農村青年的狀態。雖然沒了頭顱也就沒了眼睛,但從他肩膀的姿勢判斷,他正在用脖頸上的一片虛空對我入神地觀望。
我長大后,也成了個下棋的,落入了他生前的集體。
在行駛的火車上,維持著對父親的崇拜,看來他是全國最早服用興奮劑的運動員,我為此感到驕傲無比,但我旺盛的精力已然衰竭,靠在座位上奄奄一息,背脊酸脹。我正在向一個人靠近,我現今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在尋找她的路上,我的神志逐漸清晰。
阿帝叔絲毫不考慮他女兒被傳染上性病的危險,對她夜夜住在我家並不干涉,有時還叫人送來些瓜果蔬菜,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爸爸。每當我這樣批評阿帝叔時,他的女兒總是哈哈大笑:「等你真得了再說。」後來查出,我只不過是對女人的香水過敏,當她將自己的香艷武裝解除后,我就大病痊癒,但那時的我已名譽掃地。
我的傢俱是二十年前體協的集體財產,至今還印有白色的油漆公章,那是我父親剛到體協時所領的分配。面對家中的女人,我將自己培養得柔情萬種,足不出戶地過起了甜蜜生活。為了維護她對我家的喜愛,我帶領她反覆裝修,幸好我那全國第四多少有些獎金。
製片悻悻地說:「下棋的一天到晚累腦子,反過來就很崇尚體力,很多的棋手都找強壯的女人為妻,易羽那麼棒,她丈夫肯定是個高手。」我認為他言之有理,我對用雞蛋殺人的可能性表示懷疑。
考慮到結婚是她從小到大的唯一理想,她終於有了新房,我不能過於殘忍。
吃晚飯時,杭摺扇故意多喝了酒,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將我的腦子攪得一刻不停。也許他想干擾我對他妻子的猜疑,他離開杭州已經一個月時間,他妻子脖頸上的膠布一定與他無關——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有種莫名的亢奮。
當我對她的思念稍稍減輕了一分,當我的時間不再都用來推測她時,她又重新出現。那時我們在爛泥渡拍攝,等著天上的雲散開,卻等來了一場雨,雨滲過我的冬衣將我弄濕時,製片遞過來一瓶白酒,他挑挑眉,低聲說:「不知是你的女朋友來了,還是我的?」遠處有個女人水淋林走來,我說:「我的。」
我思維簡單的母親在體委大院的食堂中工作,她帶有農民樂天知命的本性,愉快地為廚師們打著下手。她有一邊幹活一邊嚼東西的習慣,是一種不知名草籽,從山村中帶來。那種麻嘴的味道令我不敢嘗試,但每當看到她口中嚼著草籽,坐在一個大盆前興緻勃勃地剝豆角或削土豆,我總感到她能長命百歲。她手中的蔬菜迅速地分裂成小塊,如子彈的噴射,撞擊在金屬盆上,發出悅耳的叮咚,她咀嚼草籽的速度和剝菜的頻率一致,越來越快,每每令我驚奇,她所享受的勞動快|感讓人著迷。
但當走進那套單元時,這個小號大款毀了自己的可愛形象。
這本書美中不足的就是對我做出了大量的心理分析,一直從我的童年算起,看來在阿帝叔的知識體系裡還有弗洛伊德學說,這些分析周密地塑造了一個自私人格的成長,彷彿我天生就是個敗類。我常常氣憤地想到:「難道我就不能心情不好!」我常常自憐地想到:「真是勝者王侯,敗者寇。」我還常常受驚般地想到:「我的棄權,並不是像我說的是心情不好。」
這座失去精氣的山崗已沒有一株植物,甚至沒有一隻螞蟻,在全無生機的黑暗裡,我體會到原始人對於天黑的恐懼,每一次夜幕降臨都是一場災難,為了躲避黑暗,我們的祖先發明了睡眠。
我的後背僵硬地靠在椅子上,拋棄了圍棋盤前的低頭姿態,正視著杭摺扇斜視著她。杭摺扇正在說:「棋之將死,有劫則活,人之將死,無若奈何」,他像一個沒有教養小孩,用筷子將盤裡的花生撥來撥去,比劃著給我講棋。他說,當一局棋要輸了,可以通過打劫起死回生,但人的一生要輸了,就沒有打劫的好事了。他在酒精的作用下,雙目眯得斜斜縱起,眼角的魚尾紋延得長長。他說,人的一生是輸不起的,天地比不上棋盤寬容。他說這番話時,散發出一股馬路上的柏油味道,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老人味」,他整個人像根軟化的蠟燭,在慢慢變醜。
人來了,一個白白凈凈的人,一見他,我就可以肯定他就是我從電視里看到的,在大街上遇到的,易羽的男朋友。`我的瞳孔變成了紅色,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對他說:「坐下講吧。」然後我聽到一聲電腦失靈時發出的怪響,那把椅子是美工在昨天晚上幫我趕製的,是個特大號的老鼠夾子。至於攝影,剛才製片看懂了我的手勢,往他身上扔了塊蜂蜜,估計現在他幾經被馬蜂們舔成一份漢堡包了。
他們走後,我家桌面上綻放著一朵葵花,圍繞著中心片片對稱,那是她剝開的桔皮。
許多人當導演是為了在當牛作馬的同時,享受被剝光的榮幸。當我面對著一個以不剝光我衣服作為當演員的交換條件的女高中生時,易羽出現在我面前,遠遠的,攝影棚的門開了,她的長裙在逆光中透出女性的特徵,她聲音弱弱的,試探著問:「哪位是導演?」
我的那些老傢具都已不成樣子,它們的所有權還是體協。我倆搬走前交了筆罰款,阿帝叔告訴我倆,經過了打折。我讓所有的東西都灌注在水泥里,永遠地維持原樣,她說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紀念館理念。我為自己造了個紀念館,和她帶了套碗筷便離開了這裏。
我總能起死回生,勝負靠著怪異的一著,完全背叛了自己穩健的棋風。
她躺在床上,肢體呈現出無盡的旋轉動態。
今日的圍棋不再追求快|感而是崇尚理性,如同電子錶上清晰的數字,那些頻繁出錯的現象再難發生,作為二十一世紀的棋手,我對於父親的棋風持批判態度,有時也相信父親的滅亡是歷史的進步,但我還是懷疑他的死亡。
我手捧著那隻小雞回到攝製組,受到了熱烈歡迎,所有的人都發誓,一定要把這隻小雞撫養長大。當他們驕傲地對外宣稱:「我們的導演殺了個人。」時,我怒吼:「還是老老實實拍電影吧!」所有的人都被我震住,只有製片嘮叨了一句:「連這都不讓說,咱們的片子可就真沒賣點了。」
她期待著我對她妙語的欣賞回應,但我的語調僵硬:「後天找我。」
製片爽朗地一笑:「當然是後者。」我第一次發現製片竟然挺有男性魅力的。
在陝西南路的一條岔道,她有間小房,日本式的布置,所有的東西都扁扁的,沒有高度,除此外就是成堆的服裝。我坐在椅子上和坐在地上沒有多大區別,她不斷地給我倒水、削蘋果,其實在等我說話。我說話了:「真要殺了他?」她稍稍低頭,可能在點頭也可能不是。我接著說:「有一天,我已經用老鼠夾子狠狠治了他。」
雖然那些叔叔們的圍棋事業毫無指望,但他們並不抱怨自己當年的頭腦發熱。我父親當年帶給了他們一種激動,雖然當他們來到省隊不久,他就死去。他生前應該有個愜意的集體,不知為什麼沒有存活下去。
他老了。
推開房門,傢具齊備,床頭、門上貼著鮮紅的「喜」字,顯然這是個婚夜洞房。那位大款特意布置了新房送我,誘導著我們像動物般交配,看來,他不但是小號大款而且心裏變態。由於無處可去,我和她只好住下,那一夜睡得毛骨悚然。
當我每天的飯費也成為一天一塊后,有一些人突然開始哭哭鬧鬧,很明顯是草籽的藥力起了作用,望著他們湧現出的旺盛精力和豐富感情,便可以推斷我父親在聯賽上的超水平發揮。他們爭先恐後地說著和我家的舊情,甚至因為搶話還打了起來。事隔多年,我父親辦下的城市戶口,仍讓鄉民們傳頌不已。他們對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來如果他不下圍棋,完全可以成為這裏的村長。
原來她又買了一種藥物,混在飯菜之中,終於起了效果。望著紙帶中密密麻麻的黑色顆粒,我周身一緊,那是我母親當年咀嚼的草籽。她對我說,這草籽中含有一種名為「士的寧」的生物鹼,少量服用可以平和緊張,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是安眠藥的主要成分,今日已被淘汰,因為發現它對脊髓有著強烈的興奮作用。她威脅說,多吃便會中毒而死。
那天蚊子咬得我像被人捅了三刀,終於引起了易羽的注意,遠遠的她喊著:「導演,游泳去嗎?」她渾身濕汗,穿件游泳衣,在胯骨上搭了條布圍算作是裙子。
影片殺青那天,杜子語被一群紅男綠女拉去喝酒了,第二天早晨,我看見他被人扔在大街上,赤|裸裸地睡得很香。昨晚攝製組其他成員聚在一家舞廳中慶祝,智力芳太瘦了,在擁擠的舞池中一閃一現,凌晨三點鐘,她擠到我面前,讓我用舌頭舔舔她的耳朵,說這樣特爽,看著這個在燈光中走形的女人,我說:「不。」
電視中在現場直播,棋局正常地進行。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從不曾得到異性的刺|激,所以我發育不良,只好專心下棋,我坐在棋盤前總是垂著腦袋,觀看著棋子冷酷的黑白,我以不抬頭的姿勢活到了二十六歲。讓我抬頭的是一條淺蘭色紗巾,那是我在第一次參加全國聯賽時的所遇,令我在成為強者的道路上停頓了腳步。
我不知道易羽怎麼看我,每次見到她,我就像站在一團水汽上,雙腳被蒸得失去了知覺。我總想能和她說上五分鐘或十分鐘的話,但她有應付我的辦法,總是以天真的神態,對我的每句話迅速回應:「真的?」或「是嗎?」或「哎!」,彷彿她的智力不滿周歲,什麼也聽不懂,直到我對她說:「我想把你從前的男友殺了。」——聽了這句話,她孩子般的眼神就已衰老,我從巴爾扎克的書上看到「女人只有在身子完全乾癟后才會想起對生活報復」,在衣裙的包裹下,她豐盈的肉體發出復讎的表情。
在我房間里開門的是杭摺扇年輕的妻子,她被一條縱格毛巾包裹,跳向房間的深處。我長吸了一口氣,這股氣流直衝指尖,我跟了上去。
每當陽光消失,我便拉開帘子,對著黑暗的窗外祈禱,希望在以後的日子每天都可以和她在一起吃飯。
我和她張目結舌地聽完「四大文明古國」的理論,那位大夫要給我開個藥方,被婉言謝絕。後來想到,他可能是用貿易逆差來解釋我循環系統的失調。我們又找了不少江湖郎中,得到了越來越神奇的解答。所找的最後一位據說從非洲歸來,他說:「現在最怪的就是性病,你該不是得了愛滋?」
叫來的計程車開動時,阿帝叔眼圈紅腫,不像是裝模作樣,她的女兒更是淚水漣漣,呼吸困難,一次搬家搞得像是出嫁。去新房的路上,我對她說:「看來這大款是個小號大款,要不,為什麼不送我倆棟別墅,而是個兩居室。」這個小號大款終於逗得她破泣而笑。
我母親對父親的死解釋得簡單明了:「他是累死的。」我母親對那次聯賽沒有任何抱怨,我家來自農村,屬於低層民眾,作任何事原本都要付出幾倍的代價,比如我爺爺為了娶我奶奶給地主打了幾十年長工,老得不行了才達成心愿,我姥爺為了娶我姥姥,也給地主打了幾十年長工,老得不行了還差點沒達成心愿。他們累得要死才有了後代,而我的父親只不過搭上條小命,就令他的後代作了城裡人,我母親一定還覺得佔了便宜。
因為拍現在,我又感受到了易羽,我們身上穿的都是她上次賣的,我本人只買了她一套衣服,是冬裝,現在四十一度的氣溫里我也穿上,就像抱著她時的熱度。因為是拍「現在」,我們都純真得像是剛畢業的學生,連製片也大方起來,每天買一罐蜂蜜給那群馬蜂,把它們嬌慣得產生了錯覺,把自己當成了波斯貓,每晚都要睡在我們腳邊。攝影棚里的蚊子也過來找我們了,但在馬蜂面前產生了自卑感,只好主動降格,當自己是哈巴狗了,而且也不咬我們了。真是好日子,直到有一天。
電視畫面將杭摺扇省略,鏡頭中出現了大廳中沸騰的整體場面,鏡頭指向勝利者。我轉向父親,想看看他的反應,但他剛才坐過的地方已空蕩蕩,甚至沒有留下坐過的印痕。
我回到了攝製組。攝影棚中搭建的唐朝宮殿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黃色斑點,還有一團蠕動的白球掛在棚頂的燈架上,製片憔悴地坐在角落裡,往身邊一尊唐代大鼎中吐血。他見我來了,喃喃道:「瞧,不但是蚊子,馬蜂和白蟻也來了,比你早到了四天。」兩百多唐朝服飾的官吏、商販、士兵、妓|女睜著麻木的眼球瞄著我,老天,我怎麼會當上導演!
杭摺扇斟字酌句地講完上面的話語,這些話在1979年聯賽后就將他反覆折磨,二十年來已不吐不快。這是第一次有人當面否定父親的棋藝,雖然和我的結論一致,仍是產生一股強烈的抗拒,我盡量減免嘲諷口氣,說:「棋可是一招招下出來的,你的圍棋之神怎樣在棋盤上顯靈?」
聽著他的話,我忽然回憶起,在杭州當易羽對我講述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時,我竟然全無興趣——我也對自己這一反應奇怪無比。我所有的激烈行為難道不是因為愛她,而是為了遠方的利益?我又有什麼利益,除了電影,拍電影已經讓我煩透了。我在當配音演員時,作特技人時,的確夢想過有朝一日混成導演,拍一部真正的好電影。但當上導演后,卻半死不活地拍著電影,難道我是藉助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來激活我自己。
那天早晨,未睜眼前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刺入胸中,我閉著眼向空洞洞的房裡喊道:「易羽,你走了吧?」三五秒后,一個混沌的聲音回答:「她開門走了,是她把我倆放進來的,回去拍電影吧。」睜開眼,發現杜子語和智歷芳充滿同情地望著我,杜子語手上滴的血已將地板染紅了一片,我喪心病狂地卧在地上,嗅了一會,抬頭道:「真有意思,你滴滴嗒嗒的樣子倒像唐朝的宮殿。」
杭摺扇狐疑地望著我,我沒有和他維持對視。現場的記者和棋協人員構成個半圓形圍攏過來,我扭過頭瞪著這群人,他們紛紛垂下頭站在原地,我對於自己的威嚴感到滿意,然後我姿態莊重地起身,快步離開了那裡。
她是個不錯的姑娘,自從和我好了以後,在時裝台上走得就鬆鬆垮垮,每當訓練結束,立刻跑回我家手疾眼快地做飯,令我想起我那早死的媽媽。但她父親已將她的幸福毀掉,將她扔給一個身敗名裂的傢伙。阿帝叔對我的勃然大怒,在記者眼中非常可愛,他那天燃燒的怒火將我照亮,讓所有人看清我的自私懦弱。
這一事件越炒越熱,我省突然有了數量龐大的圍棋愛好者。
製片像條蛇一樣遛過來,牙齒漏風,問美工:「再搭一次景,不化一分錢,可能不可能?」美工大叫:「這事你讓馬蜂干吧!」美工是個寫實主義藝術家,上一次跟我在高粱地里拍片,是秋至,高粱紅成一片,其實我只要在劇本里把「綠高粱」改成「紅高粱」就成了,他卻在一個晚上將十幾億根高粱塗成了綠色,他是一根根塗的,以至於身上的高粱味長久不消,到了收割季節,老鄉們的鐮刀總是中邪似地往他身上飛。製片是個現實主義藝術家,他喜歡下圍棋,因為圍棋子比象棋子多好多,即便不下棋,也可用來練練數零錢的計算能力。
那個集體中是一些和藹可親的人,他們都衰弱頹廢,如同海岸邊昏暗的燈塔,勉強標示出我父親曾經的存在。那在1979年的榮耀至今https://read•99csw.com是我省圍棋唯一的榮耀,有時我想:他活在一群弱者中間。
我和她忍氣吞聲地住了下來。
這句令人肅然起敬的話,將我一瞬間拋進了深淵。
他整了整不需要整理的前額髮絲,將一顆黑子打在了棋盤的右下角,發出了清脆的聲息,這次下棋的只有兩對人,回蕩在大廳中的落子聲終於清晰可辯,今日出現的第一步落子聲令我心曠神怡。
作為一個上年紀的人,兩天的時間是很好的喘息,但杭摺扇並沒有抓緊時間,他用了整整一天帶著我四處遊玩,同去的還有他年輕的妻子。
9月30日,晴。浙江杭州西子湖畔圍棋會館,我父親當年揚名的地點,它是這次聯賽的終點,全國名次在這裏產生。下午兩點,我面對著一位棋手,他優雅的合上摺扇,夾起一粒棋子緩緩打在棋盤上。我向棋盤看去,在複雜的黑白子中有一點空白,是「劫」。
我知道他口中的「這件事」,指的是我突然的認輸,明眼人均可看出我還遠不是敗局。我打開手中的易拉罐喝起了飲料,當我縮著脖子將水都喝完,身旁響起了他的鼾聲,扭身看去,他的臉上泛著疲勞的紅暈。
我倆的床已經被鋸掉床腳,整塊地軟在地上,一塊亞麻布就是床單,這種新穎的外觀,令我倆每早起來,總有種露宿街頭的感覺,一個女人能讓你把床搞成那樣,就說明她真的愛你。她從沒有怨言,任由我將家裡拆來補去,後來我在牆上打了個洞,甚至考慮如果住在一層,就挖口水井。
他們激動地要帶我去看那失去精氣的山崗,由於沒有手電筒,便一人拿了盒火柴跌跌撞撞地擁我出門。我搶過盒火柴堅持要一人獨往,他們有的人仍不依不饒地追出了好遠,淚流滿面地摔倒在路旁。
兩年前的影片中流行這樣一個場面——男人喂女人吃飯,表示他們過著甜蜜的生活。有個男演員曾這樣對我說:「哪個女的我沒餵過?」令我羡慕不已,當然,這個男演員拍了部武打片后就四處嚷嚷:「誰我沒打過!」所以他的話不能相信,但我第一次當上導演時,曾在日曆上寫到:「想打誰就打誰,想喂誰就喂誰,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每一代新人開始下棋時,總是堅信勝負由自己的努力決定,隨著對圍棋的逐漸深入,才發現自己的行業有著神靈。圍棋的神靈是個成長中的女孩,她的戀愛行為與其說是尋找男人,不如說是藉此體認自身,她沒有永遠的情人,這也就是為什麼圍棋界沒有常勝者的原因。」
全上海的街道中,我最有感情的是陝西南路,可在這裏再沒遇到她。而我遇到了一件改變我命運的事情。那天早晨我叼著根油條去錄音棚,卻見一幫人擠在那裡,一個束著辮子的大胖男人坐在麥克風前抽著香煙,其餘人嘴巴一凹一凸地嚼著口香糖,弄得棚里一股刷廁所的味道,在他們的中間有一個瘦胳膊瘦腿的女孩。我一進屋便咳了一聲,用的是給外國殺人犯配音的腔調,他們立刻都流露出畏懼的表情,我隱約地聽見那個女孩嘀咕了一聲:「真酷!」
我想靠在樹上抽根煙,那樹卻蹦幾蹦閃開了,原來是美工裝的,他想除掉攝影棚中的馬蜂,就想了這辦法,裝成一棵樹引馬蜂來安家,然後每一小時偷偷挪一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馬蜂帶到馬路上,顯然他沒想明白到了馬路上后馬蜂會拿他怎麼著。
以下是一篇七十年代關於他的報道:「在1979年,他離開城市來到他的出生地,而後他的棋風出現北方風景的野趣。他在棋盤上往往設下一片片複雜的對殺,這個黑白的世界沒有風和日麗的溫情,展現給人們的是寒冷的色調和低回的流雲,表達著北方凍土的肅殺----」他在1979年的全國聯賽中保持四十三連勝,令我省的團隊名次列於前茅。
為了調查父親的死亡,還有那個苦衷的緣故,我二十年來一直過著嚴格的禁慾生活,實在對女子脖頸的膠布沒有經驗,但憑著男性的原始靈感,我超驗地想到在那塊白膠布下是殘留的吻痕。我都想到了這一點,估計所有的人都會想到,這也是她在飛機場戴紗巾的原因,不是為了隱藏面容,而是保留丈夫的顏面。
我家的房子兩室一廳,比較適合於結婚,他的女兒從不來我家,也許是為了保持結婚時的新鮮。今天她一進門就雙目低垂,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四下張望,她來得很不情願。阿帝叔和我海闊天空地聊著,絕口不提圍棋聯賽,正如他下棋追求以靜制動,談話時他也喜歡別人不打自招。他的女兒只在一旁無聲地坐著,一瓣一瓣吮著我拿來的桔子,有一滴桔汁濺在手背上,她低頭舔了舔,她的這一動作在瞬間攝走了我所有的精神。
自從當上了導演,我就患上了心絞痛,一聽到雞叫就疼得滿地打滾,以至於我的影片中從沒有日出,但被影評家們一說成了風格,叫「世紀末情調」。小時候看武俠小說,只要英雄一受苦美女就會出現,我說過當導演要忍受被剝光的痛苦,不管誰對劇本感興趣或是對角色產生了激|情,最終倒霉的肯定是我。
在首映的電影廳,我和製片、美工三人躲在銀幕後面,我們三人模仿著上個世紀初最早的電影工作者,相互約定:當放映廳的燈光亮起時,如有人起鬨,我們就將褲兜中藏的西紅柿砸出去。
我等待著她的勃然大怒,這一切我始料不及。
那是到達杭州的第一天,我們僅存的一批圍棋手剛下飛機,一條淺蘭色的紗巾便出現眼前。杭州一年四季散發著懶洋洋的溫和,少有風沙,原本不應見到蒙在臉上的絲紗。那是一尊強健的女人身體,胸部與臀飽滿得猶如張開的弓弦,她的面容被紗巾隱藏,以彈力十足的步伐走到了我們面前。
就在母親死去的那一年,我將對父親死因的調查暫且放置一旁,我必須日漸成熟,否定一切荒唐的想法。如果我像我的父親,我會過早地死去,如果我是我的母親,我也會過早地死去,所以我決定以一種迥異的方式生活下去。
那天她說完:「你走吧,以後別再來了。」的話后,我就走了。是的,我曾經瘋狂地想殺死她以前的男友,但一切我推測會很過癮的事我是從來不作的,這就是我們影視工作者的職業習慣。
翻看1979年聯賽的棋譜,我不得不承認那時的圍棋水平很低,但總被其中的慘烈所震驚,越低級的搏鬥越殘酷,昆蟲間的撕咬比禽獸兇狠。處於低級狀態中的父親越戰越勇,絕沒有那張報紙所說的「風景的野趣」,在他的棋譜中布滿了對手嚴重的錯誤,看來和父親下棋的人全都心神不寧,我對這一現象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看到一張父親當年下棋的照片,他的下巴歪起,表情很像打架,連我都覺得他不是好人。父親以下里巴人拼死拼活的勁頭擊敗了圍棋世界里的所有高人,他這種人實在不應該長久。
他是個下棋的。
體協大院中有諸多的隊伍,聚集著大約五百少年。我經常去的是體操隊和滑冰隊,每當看到那些小女孩從木馬上摔下或是在冰場上滾出去好遠,我總是充滿快|感,想象著把我假想的仇人摔得鼻青臉腫。同齡的隊友十分不滿我看著女孩哈哈大笑的舉動,認為我丟盡了圍棋隊的臉。
我稍一愣神便恍然大悟,輪起鐵制衣架,錘碎幾片方磚,從地底下拎出一個人來,一腳將他踢開。他是我們的美工,前幾天搭景時錯將自己當成塊磚頭糊進水泥,為了防止他再遇到什麼更大的危險,我們也就沒將他挖出來,以至於拍「楊貴妃出浴」時,整個地板都發出「嘣嘣」的心跳。
這本書的作者是阿帝叔,看完了這本書,我才知道他對我從小到大的每一局都沒有忘記,書的基礎是當年的復盤分析,虧得他能保存。添加的內容是他的講評,那些講評寫得散文一般,不懂棋的人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在解釋「劫」時,他甚至也用了和杭摺扇同樣的詩句,「今日我已成孤月,幸有朝暉接曙光」,原來他很有文化。
走在中間的是杭摺扇,也許是決鬥者自然散發的煞氣,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和他拉開距離,這一點從俯視的角度看得更為明顯。望著他小小的身影,我在賓館的高層不由自主全身傾上玻璃。
我破壞公寓的舉動,引起了房管局的注意,當他們走進我家,立刻冷汗淋漓。我家的牆壁被挖得漁網一般,按照建築力學的測量,受其影響,整幢大樓不久后便要倒塌。我和她被強迫搬出,我的家被完全地灌注了水泥,成了結結實實的一塊,這棟樓中五百多人的性命得以保全。
她的頭髮剪短了,髮根處微微有些發黃,對於我,她就像是電影《王子復讎記》里的丹麥皇宮,打開哪扇門都是空蕩蕩的房間,不讓我見到任何內容。
第二天早晨,她臉色發青,無助地問我該如何是好,我想了想,說:「咱們決不能讓那大款得逞,我建議將這裏改成我家那樣。」她立刻昏倒,醒來後身上散發出母性的偉大力量,像保護孩子一樣保護這間新房,決不讓我在牆上打洞或是鋸掉個床腿,她哀求般地對我說:「讓別人準備洞房,並不見得就受了侮辱。」——看來女人為了追求幸福,天生的容易妥協。
拍愛情吧,當導演的得給演員說戲,我就將心中的痛苦講了出來,結果沒一個能演得了,都說太痛苦了,氣得我追著他們講,弄得全劇組人心惶惶,最後他們向我哀求:「導演,咱們還是犯罪吧!」
他的嗓子嘶啞地哼了一聲,將要說些什麼。
我們參觀了許多的名人墓地和大大小小的古代寺院,最終將一塊巨大的塑料布鋪在了西湖邊一道斜斜的草坡,躺在那裡享受著溫暖的落日。我躺在中央,杭摺扇在我的左邊,他妻子在我的右邊,那女人已經走了整整一天,渾身散發著熱烘烘的汗味。
她落下來后對我說,她早認出我是當年馬路上攔著我胡說八道的傢伙,就在第一天到攝製組時,那時的我已經無比的酷,她笑起來:「要說培養信心,你們拍電影的最會培養信心了。」見她這麼高興,我急忙點頭稱是,並對她的舞蹈姿勢表示讚美,她笑得鼻樑皺起,又單足轉了一圈,雨水濕了她全身,乳|房和臀飽滿得猶如張開的弓弩,她問我:「你看我像搞體育的還像跳舞的?」我說:「搞體育的。」她說她也曾報過公園裡舞蹈班,瘋狂跳舞,但她的身體是健壯型,教練為了把她培養成才,特意從荷蘭買了台削蘋果機,說只要到裏面轉上一圈,就會符合藝術標準。她不願意,就從舞蹈隊退出來,又四處賣衣服去了。
另外,影片又停機了,沒辦法,當攝影的看取景器本來就掙一隻眼閉一隻眼,養成習慣后就難維持平衡,總將自己摔得鼻青臉腫,再受法國影片的影響,非要拍運動鏡頭,讓人將他掛在蓋樓房的吊車上,昨天連人帶機器摔了下來,醫生診斷為:「以後他只能活動活動眼球了。」我們立刻全哭了:「別的都不能動了?」醫生沉默了一會,興奮地大叫:「對了,他還能動動舌頭!」攝影以前講話有打手勢的習慣,後來他發明了「眼勢」,眼珠像賭博輪盤般滾動,和他交談往往被催眠。
我得了艾滋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圍棋梵高》的銷量又升了一倍。
她一入我的家門,我立刻扭住她的手臂。
在我弄走她鞋的同時,她彷彿在睡夢中受驚般地周身顫動,幸好她很快地抑制了自己。她疲勞感很重地活動著勃頸,在脖頸運動的弧線中,她的雙眼空洞地掃我而過,垂下頭很響地吸了口飲料。我忐忑不安地坐了一會,終於決定將那隻涼鞋撥回她腳邊,當鞋碰到她腳趾時,她拍了拍桌面,說:「不早了。」然後迅速結束了飯局。
晚上,我將美工叫到剪接室:「如果想殺人,又不願自己動手,你怎麼辦?」他說:「你可知道,我想殺人想了很久。」我:「想多久沒用,關鍵是有沒有想法?」於是他就想了一個:每天往一個人身上澆點水,讓他以為自己是盆花,等到了冬天,他自然就枯萎了——
我暗中將場中央那人和報紙上的照片對照,這時棋局都已結束,主持人尷尬地宣布,他的確和一百個人下棋了,可惜一盤沒贏。站在場中央的人保持著文雅的笑容,他平靜地說:「今天我沒有創下吉尼斯世界紀錄,但是我的內心比創下紀錄還要高興,我今天輸了,這表明我們圍棋的整體實力大大地提高了!」立刻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沒錯,他是易羽的丈夫。於是我握著雞蛋走上前去,我聲音又變得和以前配音時一樣恐怖,說了句:「雞蛋。」
他吃驚地瞪了我一眼,許久,小聲嘀咕著:「一位老前輩曾經說過,當不按常理擺上越來越多的棋子后,就什麼都可能發生。」他停頓了一下,恢復了正常音調:「豆角,這是你父親的取勝之道,作為他的兒子你還不明白嗎?這件事你已經牽扯得太廣,什麼都可能發生。」
整整一個白天,我沉浸在父親暴虐的棋風中,體會著野獸口對口的撕咬。強悍的個體,造成物種的進化,在個體對抗項目嚴重匱乏的今日,圍棋成了這種進化力量的最後掩體。它被拙劣地標示上「智慧」、「文化」,其實它是對自然偉力的體認方式。
我的大腦被頭髮貪婪地吸收,敲敲腦門會發出空洞的迴響。每天照鏡子時,發覺頭部的影像越來越模糊,輕淡了輪廓、色彩,也許不久之後,我會像我的父親,成為一個無頭的存在。在一天早晨,她對著我的枕頭尖聲驚叫,我的枕頭形狀飽滿,沒有凹處。我的頭顱正在慢慢虛化,她又走訪了多家醫院、拜見了不少江湖郎中,得到的一致答案是「腦子是越用越靈」,為了讓我的腦袋實在起來,她陪著小心地說:「要不你再下下圍棋。」
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有一片藍色的大樓滿是褐色的玻璃,這個色彩極度不協調的地點就是我們的賽場。遙遙向它望去,上千扇窗戶幻化成一個個透氣的絲織網眼,一條無窮大的絲巾飄舞在我的窗外,在絲巾中是棋子打在棋盤上的聲音,和我聽過的有些不同,不是近距離的刺耳,而是深谷傳出的,不是賽場中幾萬顆棋子同時敲擊的嘈雜,而是一下一下清晰無比,鐘聲般肅穆。那條絲巾在風中旋轉,形成了一個直通天地的圓筒,將這聲音運送出我們的星球之外,在黑茫茫的宇宙中傳導。下棋的聲音將絲巾震顫,無窮薄的絲巾表面生出波濤,正如我血液的波動,血液以它特有的冰涼由頭流到腳,我很想用我的雙腳將一個女人絆倒——
他看了我很久,忽然肩膀轉動,我順著那方向看去,電視屏幕中出現了他老友杭摺扇的身影。電視中,棋局已經結束,裁判數子后判定杭摺扇輸了。他脊椎如鉤地陷在沙發里,手指死死地捏著一顆棋子,嘴角抽|動出向裁判討好的笑容,忽然低聲地說了一句:「再數一遍吧。」他連續念叨了兩次,那個聲音近似於哀求,但現場沒有人聽到,只是被攝像機的話筒錄到,傳導在電視上,他失敗得太沒有尊嚴。
我的生理在這一秒鐘迅速成熟。
西湖在早晨七點是太陽的化身,我眼前的是亮得目痛的白熾,彷彿從聯賽回到我省的那個正午,西湖白燦燦的水面非眼睛所能接受,我的視網膜常人般嬌嫩——我已不再是強者。在那片寬廣的白光映射下,我奔跑的身影突然萎頓,盲人一樣摸索著離去。
門外滲進的光是淡淡的粉色,我的頭蓋骨至尾椎陣陣發緊,以至於嗓音猛然低沉下去:「是我,跟我來。」然後我的嘴唇再也發不出聲音。我帶著她走入一個搭起的場景中,兩天前我在這裏拍了「楊貴妃出浴」,這隻有一個水池和一個雕花大床,當我和她不得不坐在床上時,望著幾步遠的水池,我羞愧無比,第一次說話,我就把她帶到了一個色情場合。她倒還未察覺,只是悄悄問我:「什麼聲音?」
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但衣著潔凈,髮型利落,他深吸了一口氣落座在我的面前,抓起一大把棋子,嘩啦啦的聲音擊點在堅硬的棋盤上。望著他掩蓋棋子的手背,我從棋盒中拈出了一顆棋子。他手背的血管輕微地扭動了一下,手掌張開,喘著氣一粒粒數起自己拿出的棋子。數子的結果是二十六顆,雙數。我剛才用一顆棋子無言地表示選擇了單數,猜子的結果是我錯了,所以他持黑先行。
父親非傳統下法令所有的人倒了胃口,毫無趣味感的享受。也許那種混亂不堪的棋風,令那位杭州棋手產生了雪崩的瑰麗意象,但許多人一見到我父親便頭暈腦漲。
廚房中有一大盆,旁邊是積聚的蔬菜。從母親食堂的衣帽櫃中,我搜索出幾粒散落的草籽。嚼著這幾粒草籽,我開始入神地擠一個個豆角。我的怪異行為被發現時已是下午四點,那時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豆角吸引,將憂鬱轉移,剝出的豆角堆滿了兩個直徑一米的大盆,即便是一個職業廚師這一速度也有些過快。在那個下午趕來作晚飯的師傅們開始叫我「魔鬼豆角」,從此我有了一生的外號,這一外號日後在圍棋界頗為響亮。
製片耐心地向我解釋,下圍棋最重要的是自信心,日本的藤澤修行必須將所有的錢都賭光,才能有信心;小林光二必須住在地下室才能有信心,如果能有人叫他一聲「地鐵」,就更好了;韓國的曹暈旋靠著在賽場上唱韓國酸曲,來鼓舞鬥志;而劉長喝手裡拿著個塑料狼牙棒,就會死拼到底;中國的馬曉冬必須多輸幾盤才能有信心,而常好總要在棋盤旁擺上個玻璃鴨子,潛台詞是「打你丫的」。
今天的事,發生得太容易。兩天前我故意輸給杭摺扇,從而抽身而退,在他決賽時約見了他的女人。由於我從小到大的生活都是阿帝叔給我安排,從不曾籌劃過什麼,這個陰謀也許可笑,至於為什麼約見這個女人,更是心裏沒數。我只是想過,要是她脖頸的膠布如我的猜測,作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可能會來找我。從西湖那天到決賽中間隔了一天,我一整天都坐卧不寧,總勸自己寬心起來,因為她根本不會來,但事與願違。
為了阻擋我向門口的衝擊,她將家改成了保險柜,裝上警鈴和密碼鎖,甚至拿著拖把和我撕打。最後她總結出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一走近門口,她便展示當年的訓練成果,將一條腿高高地掰到耳邊。每當她豎起她的長腿,我就想起了我暗淡的少年時光,立刻情緒低落,老實無比。
她遞給我一疊照片,說要賣掉照片上的衣服,我的天,唐明皇即便逃亡時再匆忙也不可能穿牛仔褲,更無法想象楊貴妃穿著超短裙上弔。看來她真是缺錢,我對她說:「不可能。」她說:「為什麼不可能?你拍的是藝術又不是歷史。」她眉眼極為舒展,微微上挑,使得笑容特別柔美----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拍的到底是什麼,就買下了她的服裝,包括三百多群眾演員一人一套,去取貨時,管錢的製片主任口吐鮮血被送進了醫院,可能是誤診吧,竟沒檢查出病來,於是製片主任養成了每天吐一口血的習慣,後來他買了個金魚缸盛血,多了以後,賣給醫院倒也賺了一筆。
「在凍土中的你省是這位神靈尚未光顧的角落,那裡人們旺盛的體能令她倍感新奇,她需要藉助新的人群令自己發育成熟。她製造了你父親的勝利,你的父親是一艘供她出遊的快艇,也就是古語所言『時事造的英雄』,至於你父親的真實棋力,不見得如時事中般高強。」
回到家后,她仍然未醒,躺在她身旁,有一種類似於睡眠的感覺。剛才的奔跑,令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體力,父親也應該是在死亡的一刻突然領悟到體能的美妙,所以拋開頭顱永遠奔跑。我本就是個體力化的人種,圍棋這門智力活動,違反了我的天性。望著身旁沉睡的女人,我一下子扭住了她的小臂——
我連一本書都沒有,我倆在一起只能做飯、吃飯,當然她後來又想出了拖地板,而我只能望望窗外塵土飛揚的天。每當我向她一伸手,她都能機敏躲開,她要是真當上舞蹈演員一定非常優秀。我的家在二層,為了防止她披著床單跳到外面,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天天在窗拴上洒水,希望快點生起銹來。當我作這件愚蠢的事時,她總是靜靜地看著我,我總是騙她:「也沒花,就隨便灑點什麼充數。你來了我很高興。」
望著這尊在我眼前聳挺的軀體,連吞了三片生肉方止住胸腔內的悶熱。
我願意接近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她胸部的飽滿,她屬於這座城市。
三個小時之後,圍棋協會通知我和另一局的輸者對局,以便決出本次聯賽的第三名,比賽時間安排在爭奪冠亞軍的同時,一聽這個時間我立刻棄權,這樣我成為本次比賽的第四名。而冠亞軍將在杭摺扇與另一局的勝者間分配,他們的對局在兩天後舉行,這以前我們都是一天接一天地下棋,勞累得像是農民趕集,看來只有強者才能享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