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截肢，女兒沒了，愛人也走了，怨恨嗎？」有朋友這樣問。「沒什麼好埋怨的，如果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就閉口不語。」你說。你的平靜令朋友震驚，但我知道你的心思，怨恨只會讓生活更黯淡，再多的眼淚也改變不了事實。

五年前的你：

然而，災難突如其來。2008年5月12日的那個下午，一陣劇烈的晃動之後，你和女兒、婆婆抱在一起，落入黑暗中。

家庭富足，工作穩定。所謂幸福生活，大致如此吧。

過去的幾年裡，從完全不了解公益事業，到結識一批又一批志願者，參与一項又一項的公益活動，我漸漸對公益事業產生強烈的興趣，一直想組建一個志願者交流平台。

那是2004年的秋天。那時的你，青春年少，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

廖智，汶川地震斷腿舞蹈老師，雅安地震搶險救災志願者

2009年的除夕，一紙離婚協議書擺在你面前，你又一次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並不比簽手術協議書輕鬆。當年的海誓山盟，終於走向了分離。

畢業后，你回到了老家，綿竹市漢九九藏書旺鎮。在2008年之前，這是個景色秀麗的大城鎮，距離汶川地震震中直線距離約30公里。

2009年初，你從北京乘飛機回重慶。在候機廳，一位外國男人把臉藏在報紙里偷瞟你，似乎對你如此年輕就坐上輪椅感到很好奇。你突發奇想，一屁股坐在人家旁邊，趁對方不留意，從大大的裙擺里猛然拔下假肢扛在肩上。看著對方嚇紅了的臉龐，你卻在「咯咯」的笑聲中慶賀自己成功完成了一次促進中外交流的惡作劇。

五年了，原本單純的你，何時變成了成熟的我？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柔弱才會爬上眼眶。你又痛又累，真想驕縱自己一把，不想疼倒在重新開始搭建人生的途中，可是一想起辛勞的父母，你的拳頭就攥了起來，你對自己說：「不能再拖累爸媽了。」

感謝五年前的你，雖然錯過、痛過、彷徨過、掙扎過，但是不管怎樣——這一切的苦難，你承受了，並且承受住了。

現在的我：

「4·20」雅安地震，我第一時間奔赴蘆山。五年前，我是一名地震災區的受助九*九*藏*書者，五年後，我希望能夠用自己的綿薄之力，為雅安的鄉親做點事情——既是感恩，也是成長。

你探出手，四處都是粗糙和堅硬。突然，你的指尖在身下的空隙里觸到一片柔軟，那是女兒滾圓的小胳膊。你摸著那一片冰涼的柔軟，閉上雙眼，頭腦一陣昏暗。回過神來，你開始唱歌，唱《鈴兒響叮噹》，唱《種太陽》，唱《豬小弟》……把記憶中那些蟲蟲一聽到就會嘻嘻哈哈笑個不停的兒歌都唱給她聽。一遍又一遍。你使勁搖她，她還不會說話，可她為什麼不哭？

《鼓舞》讓你一舞成名，媒體紛紛採訪。你又裝上假肢，像一名舞蹈的初學者，踉踉蹌蹌地從醫院里走出來。你用假肢先學會了舞蹈，然後才是走路。

為了能養活自己，從2009年開始，你找了十幾個殘疾人，組建了殘疾人藝術團，四處演出。雖然時常入不敷出，但你總是說，前途光明。

一名大學生志願者臨時加入我們的團隊，負責發放食物。我叮囑他：「在發放乾糧之前，要先問別人一句，需要水嗎？」給受助九-九-藏-書者真正需要的東西、尊重他們的需求、傾聽他們的聲音——志願者當然不應只擁有愛心，還要善於思考和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問題。

截肢住院期間，一個志願者組織聽說你是舞蹈老師，專門為你編排了一支振奮人心的舞蹈——《鼓舞》。你用膝蓋跪在床上，用力練習舞蹈動作。醫生擔心不利於傷口愈合，怕你疼。可你說：「腿沒有了，痛一下不好嗎？」

儘管不少人質疑我沒有雙腿是否真的可以作為志願者的一員，但是我卻深深知道幫助的本質——不是能不能做，而是願不願意。只要願意，愛心就沒有限制。我的雙腿在整個救援過程中並沒有成為同行隊員顧慮和關注的地方，因為平常我的運動量就超過一般人，身邊的親戚好友也會經常遺忘我與大家有什麼不同之處。所以，擁有一顆健全的心，就不會認為自己的行為弱於別人。

是那時的你，成就了現在的我。

廖智

一年後，你們的小寶寶——蟲蟲誕生了。

我找不到那個時間節點，但我看得到，一路走來，你從隱忍落淚，到抿緊嘴角；從黯然神傷，read.99csw.com到坦然微笑。你悄然走遠，換作我站在人生的舞台之上。

慶幸的是，26個小時后，你被救了出來。在送到醫院的第一時間，你親手簽下了截肢手術的同意書，無論殘缺還是完美，活著比什麼都要緊。

你聽到爸爸在外面撕心裂肺地呼喊，聽見救援隊施救的嘈雜聲。但一天過去了，你仍然躺在黑暗裡。家毀了，女兒沒了，你害怕、無助、不解、絕望，不肯再回答家人的呼喊。

那時候，站在舞蹈房裡，陽光灑下，你盡情旋轉、跳躍。看著汗水順著靈活的雙腿滴落在地，你無數次為之感到驕傲——彷彿這是造物主對你格外疼愛的標記，讓你像個精靈，在音樂的節奏中盡情地綻放美麗。跟你學跳舞的小朋友們總愛圍著你，嘰嘰喳喳地爭論你更喜歡他們當中的哪一個，你的美麗好像讓孩子們覺得被你格外寵愛就是值得驕傲的事。

當我努力回想五年前的你，好像與現在的我，也沒有什麼不同。現在還常常有人會問我：你有23歲嗎？這時候我就會竊喜，並不經意地想起你。看來時光增長了年歲的數字，卻很溫柔地沒有在九*九*藏*書我的臉上留下過多印記，不知道是否因為這些年心靈一直在做減法，所以也悄悄減去了歲月帶來的痕迹。然而，總歸還是有一些不同之處的，比如，你擁有一雙苗條、美麗的腿。

婆婆就在身邊不遠處，「說話，不要睡！」你反覆對婆婆說。可是，婆婆的話越來越少，她還是睡著了……

從自身經歷，我知道，哪怕一句話不說，只要真誠地幫助有需要的人，他們就能夠感受到溫暖和希望。

與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你渴望愛情，期待白馬王子的出現。2006年冬天，半夜兩點，一個追求你許久的男人，站在樓下等了你幾個小時，只為讓你吃上一口熱氣騰騰的包子。你感動得一塌糊塗，連婚禮都沒辦，也沒有來得及穿上所有女孩子夢寐以求的潔白婚紗，就嫁給了他。

感謝你。

本文選自《廖智：感謝生命的美意——無腿舞者激勵心靈的勇氣之書》。

今年年初，一家公司邀我去做演講，我演講的主題是「活著就要感謝」，感謝所有這一路陪伴在我們身邊的人，同時也感謝從前的那個你。

當然，現在我只能稱呼他為「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