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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機在雲的後面盤旋

直升機在雲的後面盤旋

作者:何曼庄
她把手捲成桶狀,想看清楚對岸房子的窗戶后,是否真有好奇的眼睛,但是太遠了,看不清。
他手上沒有十字架項鏈,但他不禁將手放在唇間親吻,喃喃念著「我的上帝」,他靠著牆,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感謝,有多久沒有上教堂了呢,但今天他感謝神沒有將他遺忘。
「我們幾點上來的?我記得那時外面很多人。」
「橘子口味?檸檬?」大叔彎下腰,伸手到冰桶里挖著運動飲料。
男人往南繼續走了幾條街,回到自己住的大樓,推開大門,在昏暗的照明中拉上電梯鐵門,電梯發出噪音魯鈍地爬上五樓,家門前,一個牛皮紙信封靜靜地躺在腳墊上。他打開信封,裏面是填妥了的補稅表格,一張黃色的便條貼在背面,寫著:但願這一天起我們都會平安無事,9/11,1:30PM。
當他從激動的餘波中恢復過來,擦去臉上的淚水,看了一眼手錶,接近晚上十點,時間還繼續走著,再過幾個小時,這一天就要走到盡頭,明天即刻到來。
「這樣。」
他們一直盯著了無人煙的慘白天花,直到警車再度駛過窗下,相較於高調鎮壓天空的軍方,城市警車只是安靜地,和緩地;閃爍著紅藍相間的警光,潛游在深海一般的此夜,守護著人的吃與睡。
男人側耳傾聽了一會。
「希望她沒事。」
「那是直升機嗎?」女孩又問。
「我們該往哪去呢?」他說。
男人以親切有禮的緩慢速度抽回自己的手臂,在床邊四處撈了一陣,找著了長褲便直接穿在光著的屁股上。
他只好對自己嘆一口氣。
經過幾秒的沉默。
「你是新生?」
女孩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微笑。
V說,你不能再這樣侵犯我的生活了。
「她有時候會去華爾街,但星期二不去的。」
早上九點四十八分,他在教員共享的休息室里端坐。不比那些領有終身俸的大教授,他必須和另外五位年輕講師共享休息室,休息室有一張餐桌、置物櫃、兩人座沙發,零食販賣機就在門外,當巧克力棒掉進金屬坡道,或是置物櫃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他常產生錯覺,好像自己參加了什麼運動校隊。
「來點開特力?」大叔又問。
「晚上好,我知道你們是學校的人。只是想說明一下,整個校區和市區今晚實施宵禁,請不要在外逗留,儘快回家。」警察用毫無喜怒的制式語調說明。
「我們要不要去個有電視看的地方?」女孩問。
「我爸。」女孩說完笑了。「所以不可能好。」
卧室窗前的街燈,正好被她當成蝙蝠燈,只要她關上卧室燈光,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任何人從街邊經過,都能投射出巨大的人形,街就在學院與宿舍區的中間,每日從早到晚人來人往,但是現在,連一隻迷路的狗都沒有。接近真空的沉默里,無論再怎麼浪漫刺|激,總有開始尷尬的時刻。
那些平常拿著手機、威風地講個不停的商學院學生,因為訊號中斷,正在公用電話前排隊,他們恨不得在臉上寫著「華爾街的那個案子沒我不行」,他們似乎因為華爾街遭受恐怖攻擊而憂心忡忡,而那憂心忡忡似乎又透露著一點沾沾自喜,又或者,他只是不高興電話全被佔用,所以才這樣抹黑那些孩子。他又看了一眼公用電話,班上的一個金髮女孩J也在排隊,J總是努力地討他歡心,每周的Office Hour都會出現,不能否認他對J也有一點好感,但想到招惹大學部女生勢必引起種種災難,便覺得一動也不想動了。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啊?」女孩笑起來,他們兩個都笑了。
「你不想講嗎?」
「她失蹤了嗎?」
「電視能告訴我們什麼呢?」
「你以後也會買手機嗎?」
「應該沒事。」男人說完,側耳聽了一陣。他原本以為聽到遠方的一聲巨響,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
「為什麼有些人從夢中https://read•99csw•com驚醒的時候會哭呢?」男人突然開口,「他們說做夢的你,其實不是睡著了,只是大腦皮層在假睡。在意識浮遊的夾層里,沒有一定的時差。人的想法要快起來的話,可以快過光速,你可以在夢中度過十年,但醒時正好看見秒針走了一步。」
「對。」
「嗯。」男人走過通道。女孩在床上坐起,從卧室的窗,隔著天井那頭的另一扇窗戶,能看見那一頭的動靜,先是廚房的燈亮了,然後又熄滅,第二次才開對了客廳的燈。
「現在,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他快步穿過走廊,打開沉重的消防門,皮鞋敲擊著水泥台階,持續穩定地邁步,他走進教室,機械式地翻開名冊開始點名,這片教室里看不出異狀,除了幾位住在布魯克林的學生因為無法過橋而缺課了,其他人都坐在位置上,他們疲倦、無奈,就像上個星期同一時間開學日的第一堂課一樣,他們也是這麼心不在焉。星期二早上的統計課,要不是自己站在講台上,他也會想睡覺。
「哦,我教大學部。」雖然有點慚愧,但聽到對方是成年人,確實讓他精神為之一振,「早上我還照常上課呢,我老闆說,不管怎樣,日子還要繼續。但是,實在有點硬撐……你早上上課了嗎?」
他不記得自己怎麼耗過兩個小時,只記得終於等到中午,在走出教室的同時,收到停課通知的紙條,他迫不及待走出校舍,封閉樓房內感受不到的氣溫、微風、繁忙交通和鼎沸人聲,在拉開玻璃門的瞬間,一併撲面而來。遠方的警笛聲懸浮在空氣中,學生們在人行道上列起捐血的長龍,在等候奉獻年輕血液的同時,他們相互交換來自網路的最新傳言,在一知半解、恐懼與無知之間,偷閑度過這懸而未決的半日。路面警察的數量加倍了,他們厚實的手掌一直擱在腰間,在魁梧身軀的襯托之下,配槍顯得嬌小。手槍在這裏派上用場的機會太小,警察只是站在一旁看著著等捐血的孩子們,也許有些人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有那樣近乎慈愛的表情。
在腦中搬演了那麼冗長的回憶之後,女孩還在臂彎里。
「那怎麼辦?」
好似誰將這片景色蓋上薄膜,所有的人都在交談,車輛繼續行駛,大家都在發出聲音,但他耳中卻只有一些煙花和鳥鳴。
他們並肩離去,留下比爾獨自傷感。
其他學生的眼神灼燒著他,他敷衍地微笑招手,別過頭去,這時他看見了女孩,提著超市的袋子,袋口露出一截芹菜和健怡可樂。
「謝謝。」他也恢復開朗。
女孩轉頭看了一下床頭的電子鐘。「都七點半了。」
「這是給我的答案嗎?」女孩問。
那是與V最後的交談,就在24小時前的昨天晚上。
「呃,沒看到人。」
「應該是。」男人說,「他們在雲的後面盤旋。」
「是嗎?」男人說,「那你會告訴我號碼嗎?」
「我懂。」他也笑了。「我也不想夢到我爸。」
「就讓日子繼續。」他用這句話當成上課的開場白。
「可以麻煩你告訴我,電視說了什麼嗎?」男人插話問。
他說,我侵犯你的生活?你怎麼能這樣說。
「笑什麼?」
「警車。」男人回答。
每一年在美國的大學院里,勞工節為暑假畫下句點,他們大可以跟別的國家一樣在五月一日國際工人節慶祝的,但是那就有點「太社會主義」了。總之,美國的勞工節是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那是什麼意思?那表示所有的大學生都會在星期二開始新的學年。今天也是星期二,是新學期的第二周,跟前一周比起來變化不大,他已經深陷在沙發里,喝著一杯又一杯的粗劣咖啡過了一周。而今早他就著早餐貝果看了一段新聞,電視不大,架在離他很遠的高台上,畫質不優的影像,正被不肯罷休的字幕和旁白乾擾著,播音九九藏書員反覆地、反覆地,十分明顯詞窮地描述:「曼哈頓下城區世貿中心一號與二號,也就是雙子星大樓,今晨遭受恐怖攻擊,正如畫面上可見,南塔正冒出火焰和濃煙,在南塔爆發事件后不久,第二架波音七三七客機也衝進了北塔,數千人受困於火災與殘破的高樓……」
女孩冷不防地丟出問題:「你有女朋友。對嗎?」然後繼續看著河面。
「分手了。」
「看到了。」過了幾秒,男子坐在黑暗中回她的話。
「好像不打算走。」女孩說。
「打給家人嗎?」女孩問,其實她想要問別的事情,但她又不想那麼俗氣。
他們坐在水泥長椅上,空無一人的河濱公園裡,初相遇的兩人,吃著救世軍贈送的慈善晚餐,看著河對岸的燈火。
隔著兩層窗的格子里,男人拿起電話,撥號之後,坐在桌邊的扶手椅上,他用脖子夾著話筒,一邊從褲子口袋掏出變形的香煙盒。在他點火之前和之後,似乎都沒有對著話筒說出半個字。
「下雨了嗎?」女孩將手心翻出,抬頭看著天空,灰階色彩掩蓋著天頂,從探照燈的角度,她能數出直升機有幾架。
「也許是吧。」
「可以嗎?」
男人把長褲脫掉,從地上撿起四角短褲穿好,這才躺回床上。
「我室友在嗎?」
「肚子餓的人就是需要的人。」大叔滿臉笑容地說著,一邊在紙盤上盛裝了兩份烤雞,伸到他們面前,他們欣喜地接過吃了起來。
「呃……如果你讓我請你喝一杯咖啡。」男人說,「我可以講給你聽。」
男人沒有回答。
「恐怖是安靜的。」他在筆記本的某一頁寫下這段話。
「說吧。」女孩拿起一片楓葉擦手。
「為什麼有些人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會哭呢?」女孩突然問。
「好吧。」他說。
「不通,應該不是你這邊的問題,你下午不是打了電話嗎?」
「是嗎,那就好,我不認識什麼人,所以……」她沒有說完,只是笑了一下。
「沒有,我在睡覺。」女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有個朋友從國外打電話把我叫醒,告訴我出事了。」
「那……我等你打電話。」
「是念金融的?」
何曼庄,作家。微博ID:@何曼庄
靜默的黑暗持續了一會,像老電影的黑畫面,在這段休止之間,床上的男女私自思考著「事件」。
「為什麼這麼問?」
青藍色的探照燈掃過河面,灰暗的河水正在滾滾地流動,直升機真的令人心煩,聽得見它們,卻分不清它們在哪。
「我不知道。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在一個人最低潮的時候認識他,但是他就是這樣的,他一整個夏天都很沮喪,他同班的畢業生,都找到工作了……」
他們終究穿上衣服走進電梯,在公寓門廳處,值夜班的門房比爾照舊在他的小房間里收看那個巴掌大的小電視。聽見電梯開門,比爾低著頭走出房間,在男人的擦得發亮的皮鞋上看見自己的臉。
「還可以。」女孩咬了下嘴唇。
「當然啊。如果你願意。」
女孩考慮了一下,很大方地讓他看,給了好處之後,她便要收網。
「不,我是研究生。」
「我明白,先生,我只是,跟我的女朋友,這位。」他牽起女孩的手,「我們正要回家。就在五條街外。」男人說完。牽手的兩人開出幸福的微笑,飄然離去。他們往南漫步,風正從河面上吹來,不尋常的是,那風竟然夾帶著濃郁的烤肉香。他們沿著河邊大道尋找,來到空無一人的公園口,在角落,一頂白色帳篷上面掛著救世軍的紅色盾牌標記,帳篷前是兩架冒著煙的炭火烤爐,一個臉色紅潤、毛髮茂密的大叔正在勤快地翻動成排的雞翅和豬排,他耐心又慈祥地刷上暗紅色的BBQ醬料。在那樣的香味侵襲下,任何意志堅定的眼神都會被融化成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倆就這樣呆站了一會,直到大叔抬起頭來。
「任何這裏以外九-九-藏-書的地方都比我們清楚。」
「如果明天一切如常的話,」女孩下定決心地說。「我想去買一隻手機。」
她用手肘撐起上半身,路燈從背後為她裸|露的肩膀和胸部鑲上金邊,看在他的眼裡。
「你的家人都還好嗎?」
他掛回電話,走到同一層樓的註冊組,走到無所不能的事務員Lucy身邊:「親愛的Lucy,我能借用一下計算機嗎?我得發個Email。」
「嗨,比爾,你好嗎?」她問。
「等一下,不要動,就這樣靠著一會,讓我看看妳。」
Current status。他複述了一次這微妙的詞語,但念過之後也似乎毫無新穎的想法產生。
「嘿。」女孩坐在床上叫道,正要走出房間的男人回過頭,走廊上的背光讓她看不見男人的表情。
「我不怪你。」女孩微笑著說,把頭一偏,長發流灑到肩膀的一邊。
「我家人也是。」女孩抬頭環視一下天空,往東有一個教堂的尖塔,往左則有另一個教堂的圓頂。
「其實沒人知道什麼。人家說南邊和北邊是兩個星球。雙子星都被攻擊了,CNN上有照片,還有錄像帶,是恐怖攻擊。」
躺著,他覺得手臂有點麻了。
「那是什麼?」女孩問。
他們享用完無人打擾的河畔晚餐,謝過了熱情的義工大叔,在美麗的棕色樓房轉角處吻別。女孩聞著指間的醬料味,提著剩下的半瓶飲料往回家方向走,在接近住處時,她抬頭看到客廳的窗戶亮著,她的心跳加速,是室友回來了?還是剛才忘了關燈?
「那你找到她以後,會跟她說我愛你嗎?」
今天,他做了一百公尺路的跟蹤狂,正好是超市到女孩公寓門前的距離,提著購物袋的女孩把鑰匙落在台階上,他上前彎腰撿起,兩個人的影子都很短,那是正午過後不久。
「會這樣繞整晚嗎?」她問,「直升機。」
「你想知道嗎?」
「炸彈那一行字後面接了問號呢。」男人搖搖頭,「走吧。我們出去看看。」
要不是那些附加說明,他可真是看不明白,電視上的畫面重複播放著,用家用相機從地面拍攝高空的短片,沒有長鏡頭也沒有特寫,攝影者身邊的尖叫聲蓋過了其他所有聲響,任何一部二流的災難電影都能給出比這更多的細節。在他必須離開休息室前,播報員正在強調,這個史上最重大的本土攻擊就發生在這裏——紐約市、曼哈頓島南端,但對處於北端的他來說,那只是電視上的畫面,既遙遠,又安靜。那個又短又遠的鏡頭不夠說服人,他心想,照理說,一定會有個奇迹似的,一切平安無事的結局,畢竟這裏可是美國啊。
「你才不會打。我知道。」女孩繼續笑著,一邊吸著手指上的醬料,「這是Buffalo Wings嘛,這麼好。」
「看到了嗎?剛才,屋頂上有彩色的光,紅色和藍色。」女孩打破沉默,說完之後,沒開燈的房間里,又只剩下兩人均勻的呼吸聲。
「太陽下山了。」躺在陰影里的男人的聲音說道。
比爾抬起頭看著他,臉有點泛紅:「你幹嘛不自己去看看?」
光的顏色在屋角折返,轉瞬投放在兩人的身上。
「對,他們花了一整個早上才決定下午要停課。」他靦腆地笑,「那,睡得好嗎?早上。」
「如果我們在對岸,應該可以看得比較清楚。」
男人感受了一會,說:「沒下啊。」
「我就免了。」男人很快地否定了。「不過,先給我你現在的電話號碼吧,我會打給你的。」
Lucy正在用食指大力敲打鍵盤:「我也很想,但是看來網路垮了,沒東西進得來,沒東西出得去。」
「嗯,一點點。我知道的不多…」
(「911」恐怖攻擊造成2986人死亡,四棟摩天大樓倒塌,大火延燒三個月,直到來年的五月,才正式宣告現場清理工作完畢。)
多年以後,他會回想起20九九藏書01年9月11日這一天,記得這是一個分外晴朗的日子,夏天的終結,由於下城發生的「嚴重事故」,造成區域電話配線毀壞,使得他這一天過得特別安靜。多年以後,他將從各種巨細靡遺的事後分析得知,從那一刻起超過二十四小時的全面禁航令,讓美國的天空和地底不再屬於人民,那一天,空中沒有任何客機,地下也沒有狂奔的地鐵,那就是為什麼,這一天那麼的安靜。
「不是不想,」他想了一會說,「有點長。」
(這個故事發生在2001年9月11日紐約市曼哈頓島的北端,在那一天,兩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機以自殺式攻擊手段,撞進曼哈頓島南端的世貿雙塔摩天樓。)
「不不,」男人連忙婉拒,「這是要給需要的人的吧。」
「我想了解一下current status。」
那是他用來搭訕的台詞。
「發生那麼大的事情,你在教統計,而我在睡覺。」女孩說,「還做了一個夢。」
之後的事情,就無須贅述了。
「是打開的。怎麼了?」
「你覺得會在那附近嗎?」
「所以有炸彈嗎?」她看著字幕問。
「好啊!來點開特力。」女孩說。
「肯定是還活得好好的。他們都在外國。」
「只有我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女孩問。
「我不知道。」他說,「沒遇過這種事件。」
「警察先生,你們好。」男人說。
「街上流言很多,照他們說的話,我家馬桶里都有炸彈了。你別怕,我們沒問題,我們這裏不是窮人就是學生。」
分手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多麼想要繼續,他用盡各種理由找V說話,雖然總是被冷漠的敷衍,或是直接了當拒絕,但他依舊控制不了自己,他會跑到V的新住處守夜,只是為了還她柜子里找到的一隻襪子,他還假裝中了彩票要讓V抽成,他甚至打電話到V的家鄉祝爺爺生日快樂,只可惜爺爺在五個月前已經歸西。後來有一天,他拿著補稅通知去找V,這一次,他是真的需要幫忙。他教統計卻報錯稅是很諷刺,更諷刺的是,他根本不會填單,但V會。
「餓了嗎?」男人問。
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在夜裡藏得很好,並不是他多麼善於隱藏,而是身邊這個年輕過頭的女孩,還不知道事情有了答案不等於結局,而很多看得到的結局其實不是答案。大部分的疑問在經過很多年的苦思無解之後,有一天會豁然開朗,到了那個時候,問題早已經不是問題,而你會問自己,為什麼當時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呢?
「能不能借一下電話?」男人問。
女孩搖搖頭:「做了個夢。」
「嘿,別想了。」他拍拍女孩的肩。
「嗨,老師,這裏。」J熱情地招呼他。「你要用電話嗎?」
男人將眼神放遠,回到不久以前的某個早上。夏天才剛開始,他跟V在卧室里怒目相視,汗浸濕了襯衫的腋下。
「我錯了。」他說,「我錯了。」
「不是國際電話,就打到市內。212開頭的號碼。」
他心中浮現V的臉,已經過了兩個月,還不習慣稱呼前女友。即使分手,日子依然繼續,沒什麼變化的話,V應該還在那個投顧公司打工,一周兩天,但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三和星期五。他拿起休息室里的電話,正要撥號,但話筒的那一頭,既沒有撥號音,也沒有障礙音,只有少量的難以辨識的雜音,不注意聽就不會發現,像行經隧道的風。
「那個,聽說了嗎?那邊的,事故。」
「大概點下午一點不到吧。我教完早上的課,然後,下課了,」隨著女孩移動身體,街燈照了進來,刺痛了男人的眼睛,他伸手遮擋,「然後,就停課了。」
然後他掛上電話。客廳的燈熄滅,男人回到公寓的這一半,他站在門外,靠在框上問道:「我能回床上去嗎?」
「不,這樣很好。就這樣躺一會兒,拜託。」
「夢見什麼?」
「其九_九_藏_書實我在這裏誰也不認識,只有我室友……但他也還沒回來。」女孩說完,便用那對深棕色的眼眸看著男人。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從今往後,當每個人說到每件陳年舊事,每段往日戀曲時,必定有人搭腔:「那是在『911』之前、還是之後?」而當時光流逝又過一年來到了這天,那情景、這片煙硝中的寧靜、制服皮鞋走過反射的陽光,以及直升機在雲的後面盤旋的聲音,都將一遍又一遍在眼前反覆播送,而他會不斷地自問,為什麼,那個時候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呢?
「統計學。」他說。統計學,既不是國際金融政策,也不是古典政治思想,統計學,一點也不浪漫、一點也不酷、非常茶米油鹽,再真實不過。
「當然,請便。」女孩把下巴靠在自己膝蓋上說。「電話通嗎?」
女孩考慮著,袋口的芹菜葉有點枯黃。
「如果為了一個面試就這樣死了……」
「你還有事要忙嗎?今天還能有什麼事情?」
V看著自己的手錶,看著那隻小小的手機,然後說:「我覺得你沒做錯,你只是稅報錯了而已,我會幫你改的。你走吧。」
「什麼答案?」
「現在,說吧。」
「不是,但是他想進投資銀行。」
「怎麼辦?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去找個筆記本電腦試無線網路?」Lucy說著,又拿起電話,猛按著通話鈕,試圖將電話叫醒。
他們先往西走,再往南行,街角兩位制服警察經過,看了他們一眼。走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他們被另一組警員攔了下來。
「橘子!」女孩也感染了那樣的活力。
「我得上去打個電話給我媽。」女孩說,「她現在應該在家看電視嚇自己。」
他們從小窗子看進去,安靜地欣賞了幾分鐘小電視里的新聞,在女主播端坐的高台後面反覆播送的,依然是早上那段飛機衝撞大樓的畫面,可能是電視太小,或是主播的頭髮吹得太高,他覺得大樓看起來好小。
「他房間門關著嗎?」
但確實有些不同,今天那些茫然地看著黑板的心思,應該毫無例外地在想著「那個事故」,猜想到底是大是小,是否足以讓他們閃躲今天的無聊。不怪他們絕情又無感,他們只是什麼都還不知道而已。
「超市裡的人說,還有一顆原子彈,而且下一個目標是帝國大廈。」女孩說。
「你好。」比爾大受打擊,面部僵硬地說。
兩人沉默地再傾聽了一會。
「因為?」
「他今天有個面試,但我不清楚在哪。」
「什麼?」
女孩有點賭氣地,硬是把身體往男人手臂上靠緊一點:「電話,在客廳。」
「看一下我室友回來沒,好嗎?」女孩說。
男人揉揉眼睛:「說得對。抱歉,今天的一切,都很……虛幻。」
「因為,華爾街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地方啊。」
女孩鑽進被窩,鑽進男人的手臂彎。
「兩位好啊,來點雞肉吧?烤得正好。」大叔洪亮的嗓音在空蕩的車道上迴響。
「你教的是什麼課?」女孩問。
女孩經常做那種很長很沉的夢,讓她醒來之後覺得比沒睡還累,而且頭痛。她看著河面上的波光,想著早上做的夢。在父親過世后的十年裡,她只夢過父親三次,每一次被拖進夢的深處,都真切懷疑自己永遠醒不來,每一次掙扎著終於醒來之後,都有人會死。即使是現在,嚼食雞翅的同時,頭的右半還會隱隱作痛,但是這個男人不會知道這些,他也不需要知道。
我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V說。我們分手了,你提出的,記得嗎?
「是啊。沒壞啊。」
「謝謝。」女孩說。
「還好嗎?」
這時幾台警車突然出現在街角,從車上下來更多的制服警員,這令人緊張,也能令人放心。
多年以後,當人們又問起那個老問題:「911」攻擊的那天,你在哪裡?在做什麼?他會這樣回答:「我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開始上課,我說,就讓日子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