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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往事

中秋往事

作者:于夕
每次照鏡子,看著我和她極其相似的面容,她不知道,這就是她留給我最貴重的禮物。她走了,而我還會在這世上繼續走下去,向生活將我早逝的媽媽所未能感受的樂趣加倍地要回來。
最終她也沒有再回過家。十月中旬我到殯儀館取她的骨灰,交到我手上的是一個袋子,我從沒想過有天她會變得這麼輕,我的兩隻手就能把她完完整整地捧起。我把她的骨灰倒入骨灰盒裡,最大的骨骸大約也只有指節大小,和許多灰白的粉末一同簌簌地掉落,我凝視著這些灰屑,好像沙漏,回數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可是我們之間的緣分那麼短,還不到二十二年。我的手一直在顫抖,我在想,我從她身體里誕生,幾千個晝夜,她抱過我,吻過我,深深愛過我,給我買過這樣那樣的東西,我們說過那麼多的話,她答應過要和我拍畢業照,答應過要讓我帶著她去環遊世界,為什麼現在留在我手裡的只有這些冰冷的骨骸?它們不會笑,不會和我說話,也沒有一絲一毫那張我深愛過的面容的痕迹。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人會死掉?愛不是最有力量的嗎,為什麼在生死面前一點辦法都沒有?再後來我捧著骨灰盒一路隨車到了墓園,冰冷的骨灰被放入了更為冰冷的墳墓。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又是一年中秋,從前我總是喜歡把月餅里的蛋黃吃掉,把蓮蓉推給媽媽。而今年,我像一個被挖掉了蛋黃的蓮蓉月餅,這世上再也沒有那個笑吟吟地替我把月餅里的蓮蓉吃掉的人了。
患病十年,也許生命對她來說只是個破敗不堪的囚籠,後來她終於自由,而我卻被九_九_藏_書永遠地囚禁在這個冷酷而孤獨的人間了。
月色依舊,往事漸已渺遠不可追矣。
前幾天夜裡失眠,輾轉反側,一個翻身之際忽然想起幾年前的一幕。那時我還在讀高中,周日和媽媽去逛街,走進一家剛開不久的麵包店,那裡的麵包看起來精緻誘人,我想買,卻又嫌貴,猶豫不決。媽媽說,喜歡吃就買,想什麼,別誤了回學校的車。說來奇怪,這微末的瞬間似乎從來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存留過,但那一刻卻無比真切地重現:稠密的人群,香噴噴的麵粉香味,裹著麵包的脆生生的紙袋,媽媽那疼愛又帶點不耐煩的口吻,一瞬間似乎全都回來了。
我知道她說的自由是什麼。因為癌細胞腦轉移,住院的時候她已經逐漸失去活動能力,有時候連坐都坐不起來。有一次東西掉到地上,她執意不讓我扶,要自己坐起來撿,費了好大力氣總算坐了起來,她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了很久,喃喃道:「我能自己坐起來,我覺得很自由,很自由。」她說,從前那些朋友很早就不和我來往了,她們都知道我是癌症病人,把我當作鬼一樣。她有時候反覆跟我說這個,然後就哭起來。
後來我也在床頭櫃里放了一本厚厚的相冊,裏面全是她的照片,還有一隻錦盒,裏面放著一隻她戴了許多年的梅花表。那隻表很早就壞掉了,她一直想買一隻貴重的新手錶給我,那段時間她特別興奮,神秘地笑笑說,媽媽要給你留一份貴重的禮物。但因為病情急轉直下,終於沒有買成,連同她一直想替我置好的黃金首飾,她說,等你出嫁的時候read.99csw.com戴著,也終於沒有買成。我本想把那隻表拿去修好,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讓它永遠停留在舊時光里,停留在那段有媽媽的、已經消逝的時間里,我在想起她的時候,就把那隻表拿出來,一遍遍反覆看。
去年臨中秋那幾天,她忽然鬧起脾氣來,非要回家過節不可。這十年來,無論有多疼多難受,她也一直硬撐著配合治療,哪怕是化療藥物導致一邊手臂腫脹成正常人的兩三倍,哪怕是血管硬化得再也扎不進針頭,要在身體里埋入一個注射用的泵,她也從來不說什麼。但那次她卻執拗得很,常常去拔輸液的軟管,又哭又鬧,她說,我要回家,不然我就回不去了,求你們了,讓我回家。看著她哭,我和父親也哭,家裡住的是樓梯房,她又有八九十公斤,根本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把她扛上去。更嚴重的問題是,她整天要輸甘露醇來控制腦積水,在家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只是那個我想吃什麼就會給我買什麼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後來在中秋那天,好說歹說跟醫院借來輪椅,給她換上了乾淨的病號服,推她去了醫院附近的一家酒樓。我推著輪椅,她閉著眼睛,臉上神情恬然,餘下不多的頭髮在微風裡輕輕揚著。我小心翼翼避開路上的石子與崎嶇,那一刻竟覺得是幸福的。我自私而執拗地想,即使只有這樣也好,每天這樣照料媽媽也好,哪怕她幾乎沒法進食一定要連哄帶喂,哪怕她已經開始失禁,需要頻繁地更換紙尿布和擦身子,只要她這個人還在,就是好的。那天來了不少人,好些天沒有胃口的她破天read•99csw.com荒吃了很多,還吃了些以前很愛吃,病了以後卻一直不敢吃的蝦,雖然神色仍有點鬱郁。
讀大學的時候我在珠海,差不多每個周末都要回廣州,回家的時候走樓梯總是兩步兩步地跨上去,衝進家門就搬張小凳,坐在她床邊上開始興緻勃勃地講這一周的見聞。後來,後來我就特別怕在回家的那段樓梯上走,慢慢地走,腳步聲空空蕩蕩地迴響,可是家裡的床上再也沒有人等我。
後來還是被發現了,她站在黑暗裡,我拉住她的手,抽噎著說,媽媽,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她說,我哪裡捨得不要你,我們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起來。很多年裡,我們一直都羞於向彼此表達感情,但是在那個絕望的瞬間我們終於變得很坦誠,她那麼愛我,我又那麼愛她。然後她說,有天媽媽走了,你千萬不要難過,因為那樣我就自由了。
又是中秋,現在我怕看到跟這個節日有關的事物。父親大約也是,家中收到的月餅盡數送了出去。我們沒有要過中秋的打算。月亮年年都是圓滿的,生活卻永遠地殘缺了。
近幾日來秋意漸濃,白日的晴空愈來愈寥廓,顯出一種高遠的深藍色,夜裡卻忽然就起了風。夏日的蟲鳴早已歸於寂靜,窗外只有簌簌風聲,寒意寂寂然淌到人的身上,最易教人沉入對往事的懷緬中。
上個月找戶口本,在抽屜那隻放貴重票據的鐵盒裡翻出一張明信片,是我零六年的時候寫的,用纖細的翠綠色水筆。那年媽媽生日,我也一如既往沒送什麼禮物,只寫了滿滿一張明信片,用上各種漂亮的排比句式,承諾著以後要九九藏書帶她去埃菲爾鐵塔上俯瞰巴黎,去看富士山頂的雪,去看郊野里大片的鬱金香,要帶她去泡溫泉,去吃鮑魚,我描述了許許多多我也沒見過的美景,許許多多我覺得她會喜歡的享受,許許多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兌現的承諾,就這樣把那張寫滿字的紙片送給她當作禮物。我沒想到當時她高興了好多天,也沒想到後來她告訴我,每次她被化療的反應折磨得覺得快要扛不住了,就把那張明信片翻出來反覆看,想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為了以後要讓我帶著她環遊世界。更沒想到,她妥帖藏了那麼多年。
後來她確診乳腺癌,做了手術,之後就再也不許我和她一起睡。
從我一個人睡開始,我就知道她每天半夜都會來摸摸我的被子蓋好了沒有。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偷偷摸摸在被窩裡給男友發簡訊,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她什麼時候會進來。那時候我討厭她和她的種種管束,總是想著哪天長大到她不會再進來就好了。高考出成績那晚我睡不著,分數很差,我偷偷流淚,想的全是她一定特別失望再也不會喜歡我了,結果那晚我醒著,知道了她不光給我掖好被子,還特別輕柔地摸摸我的額頭和頭髮。二十歲的時候,我夜裡常常會想起她的病情,又難過又害怕,想著她這時候也看不見我的眼淚,不會因此傷感,於是就咬著被子嗚咽,把頭往牆上撞,竭力壓抑哭喊聲,生怕被進來給我蓋被子的她發現。
小時候我很粘她,一直和她睡到了小學畢業,我喜歡她的睡衣的質地,夏天是的確良,冬天是微微起毛的棉,摸起來特別安心。我摟著她,就能睡得很香。在我八九歲時,九-九-藏-書有一段時間,據她說我的手在半夜就會突然不自覺地動彈,我根本不知道。但是母親的心總是醒覺而緊張的,她第二天就把我拉到了醫院去做腦部CT,結論是腦電波不正常,有第五腦室,她看著報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卻跟我說你有第五腦室雖然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麼,但我覺得這證明你特別聰明。
放在床頭櫃里的還有兩本相冊,裏面都是我近幾年的照片。高中時候作為優秀學生印成海報掛在校園櫥窗的照片,大學時候偷偷去旅行的照片,和男朋友一起的合照……套著照片的膠膜邊角多少都有點磨損,大約是翻的次數太多的緣故。在最後一兩年時間里,她活動都很吃力,就整天躺在床上,有時要用制氧機吸一點氧,手裡就翻著我的相冊。我有時沒好氣地說她,都看多少遍了,你也不厭。她說,多少次都不厭啊,臉上笑吟吟的,一點不像癌症晚期病人。
于夕,某外企管培生。微博ID:@于年糕
大約是在去年中秋前一個月,凌晨一點多。我如往常一樣準備關電腦,倒口水喝,再洗把臉,上床睡覺。她坐在客廳沙發上,幽幽地說:「如果明天媽媽不在了……」我彷彿被重擊了一下,馬上厲聲叱責:「發什麼神經,一天到晚說這些話,你煩不煩?!」然而她又接著說了下去:「那就是爸爸陪我去打針了,你早餐吃什麼?麥當勞還是腸粉?」我愣了一下,轉過身去飛快地擦掉突如其來的眼淚。我最討厭聽見她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這種話,因為這是一個我永不能接受卻又隨時將要到來的現實。但我沒有想過,那會是最後一個有她給我蓋被子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