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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麼死掉的

我是怎麼死掉的

作者:魏思孝
可惜沒等劉某說新聞,母親扔下一句,你死在外面別回來了。掛掉電話。劉骨愣了會,坐回電腦前,死亡的消息層出不窮冒出來,他不禁心想,如果沒有死亡世界會變得多麼的無趣,所以說死亡是好的,尤其是對於活著的人類來講,苟活於世,不就是為了看著一茬茬的人掉進死亡的陷阱里,評論幾句,唏噓幾聲,然後一不小心自己也掉進去,博取死者的歡心。對吧。
電視上說,有個男人將嬰兒掐死,埋在了雪裡。面對嬰兒的死,大家在譴責兇手的同時毫不吝嗇地奉獻出悼念亡靈的蠟燭圖片,一時間屏幕充斥著燭光,將劉骨的臉部映照得發紅,真的是紅光滿面。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的劉骨沒想到在有生之年會變得紅光滿面,雖然這是種錯覺,不是事實,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死去的嬰兒表示感激。然後,劉骨寫了篇悼念的小文,參与到了火熱的人民大討論中。
劉骨深深嘆了一口氣,感覺還不足夠,只好再嘆一口,語氣比之前一次加強了很多。李燕發話,不睡覺,嘆什麼氣。劉骨嘆了一口氣說,這樣舒服點,不信你也嘆一口。李燕說,大晚上的嘆氣,怪嚇人的。劉骨又嘆了一口,真的很舒服,你也試試吧。經過再三建議,李燕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沒有過癮,又嘆了一口更重的氣,果然是很舒服,尤其是在黑夜中。兩個人就這麼結伴嘆氣,直到劉骨說出一句話,宣告失敗。嘆一口氣,就出來一個小鬼,現在房間里充滿了小鬼。劉骨說完這句話,被窩裡李燕伸出腳踹了他一下,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李燕不再搭理劉骨,也不允許他碰自己一下。過了一會李燕發出了均勻的喘息聲,睡著了。
劉母所說之事,稀鬆平常,是每天都在發生的車禍。只不過這次是發生在身邊,而且劉母恰好認識死者。死者是名略顯肥胖的婦女,因女兒出嫁至今read.99csw.com未能懷孕,出事這天她起個大早過馬路去找算命先生,問女兒何時生子。雖是春天,天氣還是很冷,而且是個霧天,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脖子上纏著毛圍巾,頭上頂著棉帽子,這身裝扮令死者在過馬路的時候,脖頸沒能自如地活動,也就沒及時看到一輛汽車從大霧中駛過來。婦女被颳倒在地,還好不是很嚴重,她感覺到還能活動,想回到路邊給家人打電話報個平安。緊接著駛來的大貨車沒給她充裕的時間站起來,便沖將過來,七八個輪胎從她身上碾壓過去,頭顱被崩到十幾米遠的位置,身體其餘的部分與柏油路面貼在一起,難分你我。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確實如此,劉骨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不行了,年紀輕輕重病在身也不少見,這陣子他感到後背酸痛,多走幾步路就體力不支,索性閉門不出。劉骨躲在不見陽光的屋子裡,對著電腦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如此循環,一天天的也很快,累了就睡覺,餓了就吃飯,身體的情況到了什麼地步,他也不在乎了。無非就是死,既然這樣就讓我死得不明不白。沒過多久,李燕搬走,兩人宣告分手。長這麼大還沒領個姑娘回家給母親看看,的確說不過去,劉骨覺得李燕會是第一個,看來也不準確。
母親打來電話問劉骨,這麼長時間不回來看我,是什麼意思。劉骨無話應對,沉默良久。母親在電話中痛斥,我死了也沒人知道,你不用回來給我收屍了,讓我自己死了,爛沒了,養你這個兒子到死也派不上用場。劉骨想到最近在網路上看到的兩則新聞,想和母親進行分享,無一例外都是關於死人的,這肯定會引起雙方的共鳴,談話也會在友好的氣氛中結束。然後雙方各自在密閉的空間里,想著自己會以何種方式死掉,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一個結果,只好追九*九*藏*書憶亡者。幸運的是,劉骨和母親有共同的追憶對象,春天來了,墳頭周圍的枯草變綠,靜候更多的死人加入進來。
躺在床上,紅色的燭火仍在劉骨的心裏飄來飄去,有幾次火苗行將熄滅時,又令人沮喪地亮了起來。如同嬰兒根本沒死,還在奮力和罪犯進行殊死搏鬥。劉骨看到青筋暴露的一雙大手扼住嬰兒的脖頸,他在一旁勸說,快點閉眼吧,別爭來爭去的了,多活那麼十幾年,也沒多大意思。在劉骨的循循教導中,嬰兒終於把眼睛閉緊,可恨的是燭火仍沒有滅掉,不曉得要亮到什麼時候,這裏適合黑暗。
在最後的幾天,支撐劉骨活下去的信念只有一條,再多看點死人的消息。他沒有等太長時間,暴雨,有個姑娘掉進了沒有井蓋的深井中,搜尋多日後無果。這麼多天過去了,女孩還沒有找到。劉骨在新聞中看到了那姑娘的照片,長得不錯,走在大街上是屬於他駐足觀看的女孩,不過這樣的女孩定不會多看他幾眼。但是長相醜陋就理應掉進深井裡,找尋不見嗎?當然不是,劉骨看著新聞,希望她在掉入深井時就痛快地死掉,不然在污穢的下水道里長時間存活,真是不可想象。
如果能知道自己怎麼死掉,就再好不過了。這並非不可能,自殺的人會提前得知,而且把死亡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中。劉骨沒想過自殺,或者是還沒走到這一步。自從劉骨的父親病逝后,他經常想到自己會以何種方式死掉。在他看來,最有可能是步父親的後塵,與癌症做點無效的爭鬥,閉眼了事。
後來李燕勸說劉骨改掉這個習慣,並列舉了坐馬桶的諸多優點,最主要的一點是時間長了腿不會發麻。但這在劉骨身上,沒有任何問題。上面提過,劉骨體形消瘦,雖然入廁的時間總是很長,但從來沒出現過腿麻的情況。李燕體形略胖負重較大,蹲九九藏書一會便會發麻。李燕也是農家子弟,自從接觸到馬桶這個西方先進的事物后,她馬上改掉了十幾年的習慣。李燕還對劉骨講,以後買了房子一定要有馬桶。劉骨沒進行抗議,不是不想,而是買房子在他看來太過艱難。當然租房子住也不是個辦法,畢竟現在還沒結婚,算了不說這些了。
有天劉骨給身在農村的母親打電話,一陣寒暄之後,母親用興奮的口吻告訴了他一件事,在說之前她已經料想到此事必定會引起劉骨強烈的反應。劉骨不負眾望,表現出了吃驚和不敢相信。雖說人命關天,但在這對母子的交談中,死掉的人成為一個久違的談資,令一向乏味的交談變得逸趣橫生,雙方表現出了罕見的表達慾望,紛紛主動說出內心的想法,在對待死亡的問題上,達成共識。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掛掉電話后,劉骨用來托舉手機的手,有點酸痛,手心甚至出現了汗珠。劉骨心想,希望過幾天再死掉一個人,母子再進行一番長談,這是很有必要的。
快來吧,劉骨對死亡發出了誠摯的邀請。他把頭埋在被窩裡,想象著自己處在下水道中,漫無目的地爬行著。現在劉骨什麼也不能做,被窩裡缺氧,他將頭伸出來,喘著粗氣,在深夜中,點上一根煙,每吸一口,火光明亮,但願能指引迷路的鬼魂。
嬰兒死了,罪犯自首了。應你們所言,對其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略顯奇怪之處那男人很不湊巧,碰到了一個嬰兒,若車后是酒醉的成年人,將其殺死,定不會引起這麼大的憤慨。嬰兒,天真無邪的代名詞,因剛來人間不久,尚未經歷世事,亦無罪惡沾身,突遭殺身之禍,人類憤慨不已。由此事件,人類的善良空前釋放,天上人間的感覺。成人之間彼此勾心鬥角棍棒相加,眾人拍手稱快。對不起,因為你我都不是什麼純良之人。九_九_藏_書作惡趁年少。
魏思孝,青年作家。微博ID:@魏思孝
以上的談話對雙方而言,再熟悉不過,不說每晚都這樣,但也差不多。這天和以往的不同之處是,對話結束后劉骨沒像以往那樣立刻提上褲子。而是決定繼續待一會,把剩餘的煙抽完。與此同時他感到沮喪,這和處境沒有必然的關係。
李燕在床上喊,還沒好嗎?劉骨:還沒。李燕:你快點。劉骨:知道。李燕:你是不是在廁所抽煙了。劉骨:沒有。李燕:撒謊,我都聞到了。
後來劉骨和李燕相識並且同居,房子是租的,沒有馬桶,也就是現在所蹲之地。有次劉骨攜帶李燕去朋友家做客,天色已晚兩人在此留宿。按照慣例劉骨睡前入廁,此時李燕闖進來,看到他兩隻腳踩在馬桶邊沿上。
劉骨仍舊睜著眼睛,他在想,自己會以何種方式死掉。
晚上十點多,遵照自己的生理習慣,劉骨蹲在廁所里把體內的穢物排泄掉,然後可以鑽進被窩裡,抱著李燕略顯肥胖的身軀睡覺。與很多從農村走出來的人一樣,在入廁的姿勢上,劉骨並沒有改掉祖上傳下來的蹲式。
只有我這樣的人才適合,在下水道里爬來爬去,和老鼠為伍,呼吸著腐爛的味道。也只有我這樣時刻想到死的人,才抵抗得住飛來橫禍。
劉骨回到房間,女友李燕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看樣子已經睡著了。他關掉燈,抱著李燕的身體,黑暗中她掙扎了幾下以示抗議,然後趨於平常。劉骨睜開眼睛所見之處都是黑暗一片,甚至身邊的李燕也是黑乎乎的,若不是雙方身體有所接觸,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
單身的時候,劉骨沒發現這算是什麼問題,他身材消瘦,兩隻腳站立在馬桶邊沿上,沒有任何的難度。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便,只能說每次結束后,劉骨都要用衛生紙小心擦拭馬桶邊沿上的腳印。
現在我終於可以告訴大家,劉read.99csw.com骨是怎麼死掉的了。繳納完網費,在回來的路上,劉骨感到小腹疼痛,完全不能堅持回住處解決問題,他來到公共廁所。廁所剛被人打掃過,瀰漫著樟腦球味,劉骨心想自己來得真是時候,他打開門,發現裏面是馬桶。現在連公廁都用馬桶的,看來祖輩留下來的入廁姿勢真的是要絕跡了,這不免讓劉先生失落起來。一這麼失落,導致他雙腳站立在馬桶邊沿準備用力時,猛地發現自己尚未褪下褲子。說時遲那時快,劉骨要站起來,腳滑了一下,頭栽在地板上,劇烈的疼痛使肚子里的糞便噴薄而出。假設劉先生沒有立即死掉,他大概也沒想到自己居然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一命嗚呼。祖輩們再次從四面八方趕過來,面對劉先生的死狀,紛紛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味道的確不太好聞,你們聞到了嗎?
一種積累已久的情緒,此刻在劉骨的身體里爆掉,迅速佔據了他全身的每個部位,居然如此均勻,沒有地方多一點也沒有地方少一點。劉骨感覺自己很幸運,一生中也難得碰上的狀態,竟然就落在自己頭上。從來沒有這麼清晰過,也沒有如此沉重過。那些已經屍骨無存的祖輩們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彙集在劉骨的頭頂,看著他標準的蹲姿,紛紛豎起大拇指。躲在後面笑不露齒的中年人是劉骨的父親,他沒有豎起大拇指只用眼神給予親生兒子一個贊,你沒有忘本,我的兒子沒有忘本,在祖輩的面前給我掙得面子。真好。劉骨破涕為笑,有點不知所措,只能按照父親所為,還給祖輩們一個同樣肯定的眼神。都快回去吧,年紀一大把了就不要出來亂跑了。劉骨的父親是裏面最年輕的,他站在後面臨走之前也沒有往前靠一步,這樣也好,免得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哭泣抹淚,活著的時候沒這樣過,陰陽相隔也就更沒這個必要了,不用搞得這麼矯情。父親保持著之前的淺笑,直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