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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大象

親愛的大象

作者:蘇美
那段日子一點也不浪漫,我不敢感冒,否則嗓子會啞掉,不能去賺外快,手頭就更緊。我們也很少逛街,偶然去逛,也是四處看看,就走開了。我的研究生同學對我的印象,就是一個灰暗的已婚女人,常年病著。我媽也因為結婚的事不順意,和我長期僵持著。我雖然算不上豪門千金,但從小也屬於小康之家,出門時不時也有車坐的。婚後劈面而來的生活,把我摑個措手不及。
我的同事辣媽女士,名不虛傳,是一位很辣的女人。我們倆常在一起長吁短嘆,因為我倆都有一幅大屁股。
他曾想送我一條裙子。該裙子從上到下,由白色漸變成深綠色,我那時剛染了棕色的頭髮,如果穿上那條裙子,剛好是一棵茁壯的戴眼鏡的大蔥。
大屁股當然不是本文的主題,但大屁股確是我倆唯一的共同點。辣媽女士之辣,渾然天成,事實上她非常羞澀,跟她去購物,領子稍微低一點,她就嗷嗷叫,握著胸口不讓我看。而我是非又大又深的V領不能解氣,我老公耳東陳有次實在看不過眼,瞥我一眼說:這位大嬸,您的領子開到肚臍上去了。
第二件禮物,是一對音箱,陳先生自告奮勇地幫我修音箱,把它們徹底修啞巴了。那時我們的關係已經非常穩定了。有一天我們去買音箱,我清楚記得是300元。我堅持要自己掏錢,他不肯,爭執了一會兒,我說那我就掏150元,他更氣了,於是兩人在蘭大門口慪氣。我那時很天真,超過50元的禮物https://read.99csw.com,都覺得不能收。陳先生為什麼慪氣我至今不解,也沒問過。
我倆都不是苦情的人。我神經很大條,天生對物質不甚熱切,對浪漫也沒什麼愛好,對錦衣玉食無可無不可,他神經則更大條。我記得那時常常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好玩的事情也很多,夏天坐在屋頂吃西瓜、納涼,腳下就是西安城中村裡髒亂差的泥巴地,偷看街對面窗戶里的一對狗男女,手很賤地捉屋檐里的貓,拿西瓜子丟腳下的行人。城中村的網吧。澡堂。惡臭熏人的廁所。朝西的屋子牆壁都發燙,在地上鋪上席子,兩人並排躺下不能動彈。白鹿原。吃櫻桃。假期去北京。在西安做入戶調查。去陝北,金燦燦的小麥餅。不通風的窯洞。黑政府的錢。封不住的爐子。筆直地站在一隻綠色水桶里,他慢慢給我洗澡。夜裡的雨,他熟睡了。我做噩夢。他說:別怕別怕我在這兒呢。我哭醒了,他捧著我的臉問:怎麼了夢見什麼了?於是我就更大聲地哭。
兩個已婚女人,必然親近些,兩個年紀相仿的已婚女人,簡直就是一個柵欄里的母雞。我們必然聊天,聊天的內容必然是丈夫,而聊到丈夫,她必然無比悵然地說:結婚了,真的就不再浪漫了啊!
但如果我再仔細想想,三年裡我們沒有洗衣機,但我從來沒有洗過一條床單,一幅被套,一件外套或者是褲子。都是耳東陳騎自行車從我這裏拿走髒的,送來乾淨的。九-九-藏-書吃飯時他也扒拉扒拉,把肉扒拉出來夾我碗里。我跟他在街上吵架,甩手就走,把他扔在大街上,他也是默默跟上來,一言不發,走一陣子就默默再拉著我的手。
辣媽是個喜歡看韓劇的女人,喜歡韓劇里所有浪漫、深情、至死不渝、膩歪死人的小眼睛面瓜男。她喜歡皮草,含羞,非常正直,丈夫是她青梅竹馬的男友。我非常愛她。她那麼悵然,我也不免禮貌性地想悵然一下,但提了半天氣,發現那聲嘆息怎麼也吐不出來。我並不悵然,因為婚前婚後待遇差不多。這並不是說,待遇向來很好,而是說,我的待遇一直很爛。
我那時瘦了很多,但還是比他胖。於是他常常用小指尖輕輕戳我的大屁股,假裝一隻小螞蟻的聲音,從下往上呼號著喊:大象!大象!請讓一讓!我狂笑著捶他。或者兩人靜靜地平躺,他又用指尖輕輕戳我,說:大象!大象!讓一下撒!你擋著我手機信號了!我又狂笑。我是個很糊塗的人,常常轉彎過早,一頭撞在牆上,或者轉身過急,一頭撞在門上,或者走路太橫,一頭撞在窗框上。因此身上常有不明來路的淤青。但直到他看到了,用手一壓,我疼得叫一聲自己才發現,他問我怎麼弄的,我也很苦惱。這時他又氣餒又無奈地說:親愛的大象,你屁股太大了,碰傷自己都不知道啊。
這麼寫著的時候,突然覺得,那時候可真窮啊。可現在想想,那時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兩個人都在讀研究生,心裏純https://read.99csw.com潔乾淨,不憂愁現在,也不懼怕將來。他時常騎著他的破車,把我從交大送回外院,然後再自己騎回去。春天的時候,一起在交大看櫻花,看女生。那時候不覺得自己窮,也不苦惱,只覺得傻乎乎的勁頭很足,吵架,和好,哭,賺錢,偶爾下館子,去什麼地方玩一玩。
他也送花,還認真修剪了刺,結果送來的花,不是玫瑰,而是月季,而這些月季的花心裏,噴了非常假的劣質香精,他剪刺的時候,把葉子全都剪掉了。所以我的房間里,隔很久就會出現一把冒著刺鼻怪氣的禿杆子假玫瑰。我的舍友因此還患了一陣子過敏性鼻炎。
那三年我們窮得衣食無憂,窮得坦蕩,窮得快樂。我們都不是苦情的人。那時候有很多沒頭沒腦的快樂。我記得好多笑。他在學校球賽里進了三個球,我們偷走了別人埋在冬青下的飲料,笑個半死。我在車上偷了一根管子,回家鋸開了當晾衣桿,我下樓偷磚頭,來墊快塌掉的床腳,我把床板鋸開,搭成凳子,耳東陳偷了房東至少四張椅子。冬天房間里沒有暖氣。我們的紙簍被偷了。衣服也丟過。我記得在被窩裡我們也笑得死去活來的,可能是他說了個什麼笑話。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只會背笑話給我聽,都是從網上抄下來的。他的領導有時過來,請吃飯,我只管埋頭苦吃,把他的臉都丟盡了。但他又誇獎我說:好,這才是咱媳婦。
我得到耳東陳的第一件禮物,是一隻玩具狗。這隻狗共計人民九-九-藏-書幣28元。現在躺在我蘭州無人居住的家裡。我一輩子都不是那種甜絲絲的小女生——撇個內八字,乖嘟嘟地一手牽著男友的手,一手抱一個毛絨玩具,假裝可愛地走在大街上。從小到大,我連一件粉紅色的衣服都沒有,拎著那隻玩具狗走在街上,像是拎著一個炸彈,別提多尷尬了。
他從來都沒說過甜言蜜語。有一次被逼不過,說了半拉句,把我倆都噁心個半死。人家一接電話,都是「喂,親愛的」「喂,寶貝」,他一接電話,從來就是「喂,胖墩」或者「喂,大象」,從婚前,到婚後,從來沒升級過。我從來沒享受過鑽石巧克力的夜晚,沒有燭光晚餐,沒有玫瑰花束,旋轉餐廳,沒有甜言蜜語,名馬香車,沒有旋轉木馬和一江的煙火。
他當然也送珠寶,第一個是一隻白金的指環,老鳳祥的,打折后120多塊。這個戒指我非常愛,結婚後卻丟了,我心疼得要死。接下來就是結婚鑽戒,打折后一口價550元,這我都嫌貴了,我曾建議去地攤上買10元的假貨,回去糊弄老人家高興就完了,他怎麼也不肯。我無所謂得很,因為除了第一隻戒指,我確實不喜歡任何珠寶首飾。那時候我們非常窮。我辭掉了工作,雙方父母都周濟不了,不算吃住,單學費一年就1萬2,兩個人吃喝住行都靠他很少的工資,那時幾乎是連一千塊都要跟人借。後來他漲工資了,我也找到點外快可以賺,才寬裕了點,但仍舊很緊張。
和辣媽購物,樂趣多多,第一是因為她羞九*九*藏*書澀,穿了新裝,不大肯出試衣間,要麼把我拽進去,在狹窄的試衣間里擠擠挨挨評頭品足,活像一對同性戀,要麼是剛穿了半截子,就嗷一聲脫了,說太嚇人了。樂趣之二,是因為她出手頗狠。我雖然是窮人,但窮得很天真,看見她下手買近千元的鞋子,我也樂得吱吱叫。
寫起來很浪漫的樣子,其實完全不。我婚後不適應,常找茬跟他吵架,又沒錢,一年搬了8次家,最後一次房租是每月50元。那一年冬天又冷,我瘦得只有100斤,每天拖著兩筒鼻涕四處上課。有一次鼻竇炎發作,眩暈得不能下床,他來領著我去打點滴,坐在校醫院陰冷潮濕的被褥上,給我講《熊的故事》。他講得繪聲繪色,還帶著表情動作,把鄰床的女孩都逗笑了。那女孩說:你們真好啊,他還給你講故事。我很領情,但我想:如果現在有個暖和的家,喝口暖和的湯,安靜地睡一覺,自然醒而不是被四人一間的宿舍吵醒,也許我會更領情。
蘇美,大學老師。微博ID:@蘇美山東
我不是苦情的人,更不喜歡歌頌苦難和不幸,或者拿它去考驗什麼人,壓榨出什麼扯淡的真理。我堅決支持每個人都應該富裕,有錢。只是我們那時恰好沒什麼錢,也恰好不是極度缺錢,所以就沒什麼熱望去掙錢,如果我肯死去活來地打工,他肯沒日沒夜地寫程序,我倆多少會有幾個錢了。但我們都不是那類人。我們這對柴米夫妻,常常晃晃悠悠,從市場提著一捆韭菜,或者一捆蒜苗,順著一條路,慢慢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