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後窗

後窗

作者:賀伊曼
我很想問,那你兒子呢?他怎麼不來吃冰淇淋,全讓我給吃了?
只是天黑過幾次,我都沒有叫她。
卧室里隱約傳來我媽罵我爸的聲音。我媽脾氣一直是對外人溫柔如水,對家人暴戾似火,平時沒少關起門教訓我和我爸。但那一次他們真的吵得很兇,我媽很摳門一人,那天摔杯子摔遙控器,竟然還把我爸從俄羅斯帶回來死貴的座鐘給摔散架了。
直到有一天,我一覺起來已經下午,我媽不見了,桌上也沒有字條,掀開鍋蓋,鍋里有一碗蒸蛋,也已經涼了。我媽應該是一早就走了,沒來得及給我做午飯。面對那碗表面坑坑窪窪的蒸蛋,孤苦感從背後襲來,我噘著嘴,在思考要不要索性煽情大哭一場的時候,想到了小陳阿姨。
至於為什麼,後來有一次我突然想到她曾經咂著嘴搖著頭跟我說,離過婚的女人,長得再好看,同情她的人總歸比愛她的人多啊。
結果當然被我媽罵得狗血噴頭。
我說你也喜歡把你兒子反鎖在家?
又過了一年,我才不那麼記恨陳姨沒有跟我告別。
我說噢,好。
完了又補了一句,那我能去陳姨家玩么?我這半年沒有餓死在家,都是多虧了她。
嗯,這樣就夠了。她說。
我一直不知道那次他們吵架的原因。直到後來我媽有了新的聊伴,我才從她們的對話里偷聽得知,我媽有一次去辦公室找我爸,辦公室沒人,只有我爸和小陳阿姨兩個,正撞見我爸在給小陳阿姨擦眼淚。
反鎖說是為了安全,其實是怕我溜出去玩。但我媽不知道的是,她每次用鑰匙旋轉鎖眼時發出那一聲沉重的「咔噠」,成了我之後多年的噩夢。白天里還有拼布少女和我做伴,當黑夜來襲,電視、遊戲機、連環畫帶來的喜悅,便在巨大的恐懼面前變得渺小不堪。
我說,「孟伯伯是管你的那個最大的官?胖胖的笑眯眯的那個?」
收到高考通知書的那個暑假,一直不停和各種親友碰面吃飯。爸媽剛離婚沒多久,兩邊的飯局都要參加,忙得像狗一樣,經常飯吃完了也沒記住對方是誰read•99csw.com。有一天飯前坐定,冷盤已經上了,我媽突然問,「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陳阿姨?就住咱們家後面那個,以前跟我挺熟。」
飯吃到一半,陳姨帶著她那個一下午吃七根冰棍的兒子出現了。我這才想起以前她從沒跟我形容過他兒子什麼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終於見到了,才發現就是最普通的樣子,就是陳姨的兒子的樣子。
我說當然不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啊!
我一聽還有這麼好的事,趕緊狂點頭說好,好,好。
那頓飯,很有默契的,我們誰都沒有提起從前。
她點點頭,說不過現在有點後悔。
從那之後,我經常站在陽台上喊陳姨,有時候她不在,我就蹲在那兒等她回來。
陳姨說,是因為你聽話乖巧。
十年後當我看了《搜索》里王學圻幫高圓圓擦淚被老婆撞見,反而氣勢洶洶把老婆罵了一頓之後,幾次想起我爸,覺得他挺可憐的。他要是看了這電影,應該慚愧地低下頭走開吧。要是當年他有王學圻一半義正詞嚴,也就不會在後來地五年裡反覆被我媽翻舊賬,以至於第六年終於受不了而離婚。
中學前我們全家一直住在學校分的那間六十平米的房子里,那會兒在我們這些教員子弟間還盛傳著「一樓臟、二樓亂,三樓四樓住高幹,五樓六樓住笨蛋」之類的順口溜,經常念著念著就看見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我和這類鬥爭不太有緣分,因我是住在三層的「高幹」嘛,去我家串過門的小夥伴早互通了我家確實不臟也不亂這個事實,這使得我有一陣子在夥伴中頗受歡迎。
「沒錯!」我說,「直到趴沙發上睡著。」
小陳阿姨點點頭,「離婚的時候判給前夫了。」
其實,「秘密這種東西越少越好」,也是你教我的不是嗎?
「哦……」
從我媽的語氣里我聽不出她對這個阿姨是喜歡,還是一種女人對比自己漂亮的同性不自覺間流露的刻薄。
「要不這麼著吧,」小陳阿姨岔開話題扭頭跟我說,「如果以後天黑了你還是怕,就在你家陽台https://read•99csw.com喊兩聲我的名字,我出來陪你說話。」
站在卧室門口,聽著裏面乒乒乓乓的聲音我想,好像我媽很久都沒有跟小陳阿姨一起去燙頭髮,做美容,晚飯後樓下乘涼聊個天了。而到底有多久,我也有點算不清楚。
我看著她,笑了笑說,「阿姨好。」
然後,大約過了五分鐘,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喊我。
她說哦,這樣,你不要相信你爸,你要記得我說的是對的。
但我知道我不能問。
就這樣?
兩個月後某一天,我媽突然遞給我一把鑰匙,說要給我解禁,不再把我反鎖在家了,我以後可以自由進出家門。我嚇了一跳,不敢相信她,問,真的?她說,真的。緊接著又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你也不用再從陽台叫小陳給你送吃的了,想吃什麼自己下樓買吧。
大約過了半年,有一天我從陽台看下去,陳姨的窗子忽然變得黑洞洞的。連著幾天都沒有亮起來。最後我忍不住支支吾吾問我媽怎麼回事,我媽說:「你陳姨跟你孟伯伯走了,你不要多問,也不要跟別人講。」
當我胸前掛著家門鑰匙走往學校的時候,偶爾也會碰見陳姨,陳姨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喇叭褲始終那麼寬闊,呼啦啦地出現,呼啦啦地離去。胸依然挺,腰依舊直。而我媽見到陳姨還是保持著友好的微笑,只是語氣略加遲疑,小陳,要不要……來家裡坐坐?
後來我問陳姨,為什麼你的喇叭褲這麼好看,為什麼你總是穿得跟別人不一樣?陳姨笑得很開心。我說,我以後也要像你這樣。陳姨不笑了,她說,你什麼都不懂,別人的不好怎麼能讓你看見。
小陳阿姨撇了撇嘴,說,「我兒子以前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我本來還不信。看來是真的。」
在那次聊天之前,我很少跟陳姨搭話,雖然我一直記得她那條喇叭牛仔褲。像睡夢裡的旗幟一樣,呼啦啦地出現,呼啦啦地離去。她一副比我媽要了解我的樣子,讓我在之後的幾天腦子裡總想起她說的話。
「然後等燈滅了,再繼續喊,反覆滅就反覆喊?」
read•99csw•com那一刻我知道,我和小陳阿姨的友誼是真的結束了。
陳姨出現以後,我沒再仔細琢磨過孤單這回事,也不再覺得天黑可怕。因為她總會適時地抱著塑料袋出現,比電視機、遊戲機、連環畫都要守時,都要生動,都要愛我。
「噢這樣……」我媽若有所思又有點尷尬。
忽然發覺,當年想問而沒來得及問的那些問題,憋著憋著也就忘記了。
然後我媽臉就黑了。陰沉沉丟下一句,小屁孩天天跟大人玩個什麼勁,真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么?沒良心的東西!轉身閃進卧室甩上門,留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兒琢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沮喪地形容了半天她也沒當回事兒,說我膽子太小沒出息。倒是一旁的小陳阿姨突然很認真地問我:「你該不會經常蹲在沙發上對著門外大聲咳嗽,好讓聲控燈透過門縫照進屋裡吧?」
小陳阿姨就住在我家後面那棟樓里,是被我們瞧不起的「臟一層」。我沒見過她老公,在不知道她還有過一個兒子之前自然也未見過她的兒子。據說以前她剛來學校時只是在計算機房裡打打雜,離婚之後突然某次人事調動就去了學生科,當上了正式科員。後來又升過一次職,成了我爸的直系下屬。還記得我媽跟人閑聊時說過,這個學校,每人背後都隱藏著你琢磨不透的能力,不要小看這種能力,也不要試圖去弄清楚那是什麼。
我最開始注意小陳阿姨,是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緊身高領毛衣,腿上緊裹著一條深藍色,到腳下就炸開的喇叭腿牛仔褲。那時牛仔褲可真不多見,看一眼就記憶深刻。第二回,她又換了條褐底黃花垂到腳腕的長裙,飄飄地從菜市走回家。我又看愣了,學給我媽聽,她說那是你陳姨,從南方嫁過來的,長得好看,衣服也換得很勤。
我又問她,你那天為什麼給了我五根冰棍,兩根就夠我拉一天肚子了。她說,五根哪算多?以前我兒子一下午吃六七根可是輕輕鬆鬆的。
我很激動地竄了起來,往樓下一看,陳姨站在我家樓下,手裡抱著個塑料袋,笑眯眯地揮手九-九-藏-書跟我打招呼。
我和當初第一次見到那條炸開花的牛仔褲時一樣怔了一怔。呼啦啦的風從耳邊掠過,我忽然又想起那張鵝黃色書桌,書桌上方漸漸長出雀斑的拼布少女,還有那種心裏落滿灰塵的感覺。
但我事實上並不常和同齡人玩耍,也沒享受太久這種「歡迎」,十二歲之前,我總被我媽反鎖在家裡,和無數張「黃岡」試卷為伴。回憶起那間六十平米的房子,印象最深的是卧室那張鵝黃色書桌,以及書桌上方一幅詭異的拼布少女畫像。多少個白天和傍晚,我趴在書桌前,盯著漸漸落滿灰塵生出雀斑的少女,等待天黑,又害怕天黑,內心和少女一樣落滿了灰塵。
我說好。
當時我就快哭了,萵苣姑娘在高塔里看見王子來接她也就差不多是這個感覺吧。這個王子不是你的血親,甚至不是你的熟人,不是拿鑰匙走的正門,也沒矯健地爬窗,只是在城牆下給你招招手,好像在說,別急,稍等了一會兒,我不只是來見你,而是想辦法拯救你。
籃子里的食物也經常換新,巧克力板,蜂蜜麵包什麼的,但總要搭配幾根冰棍。
後來,當我跟我爸媽說,我和小陳阿姨是好朋友的時候,他們開始一愣,隨即我媽表示欣慰,我爸也至少看上去欣慰。於是小陳阿姨更頻繁地跟我媽一起去燙頭髮,做美容,晚飯後樓下乘涼聊個天,也更頻繁地來家裡坐坐。
但我願意相信我爸是清白的,擦淚只是擦淚。就像我願意相信有那麼一瞬間,小陳阿姨問我的那些話是發自內心,她告訴我為什麼會對我好,也流露出真誠的樣子。只是,很多東西我知道得太晚了。甚至還不如不知道。
我問陳姨,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啊?因為我媽和你是好朋友?
有時候她也會問我,你爸媽知道我們關係這麼好嗎?
我一直記得那天,陳姨隔著鐵藝防盜門的空隙,遞給我一團繩子,讓我綁在我媽買菜用的竹籃上,從陽台上遞下去。然後她繞回樓下把塑料袋塞進籃子里,讓我慢慢把繩子收上去。塑料袋裡是兩個茶葉蛋,五根冰淇淋,還有一包大九九藏書白兔奶糖。
跟我爸同事之後,小陳阿姨跟我媽熟絡起來。經常來家裡坐,一起去燙頭髮,做美容,晚飯後樓下乘涼聊個天。有時候帶上我。我媽這個人跟誰都能聊,其實我知道她並不喜歡皮膚比她白,身材比她好,化妝品用得比她貴,連全市哪家髮廊洗剪吹性價比最高都知道得比她更清楚的女人。而陳姨就是這麼一個人。但我媽仍然很積極地跟她去燙頭髮,做美容,晚飯後樓下乘涼聊個天,笑呵呵地跟人家說,小陳,下午來家裡坐坐。
半晌,沒人。我吁了口氣,喪氣地坐回陽台上。心想果然是逗我玩。
還和我兒子一樣愛吃冰棍。
反而陳姨變化略大,頭髮剪了短,身體也變得微胖。眼神笑眯眯,和孟校長如出一轍。她看到我,說,「哎呦長成大姑娘了。」
那時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那次爭吵之後,我和小陳阿姨的友誼結束了。和小學二年級我們第一次搬新家住在三樓,那種突然當上「高幹」的優越感一樣,只維持了那麼一小段短暫的時光。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她糾正我,秘密這種東西當然是越少越好。
有一回在樓下乘涼,我和我媽提起這件事,我說我個頭太矮,天黑以後踮起腳摸不到電燈開關,只能打開電視用屏幕的熒光壯膽。我媽說你不要為了看電視編這麼多理由,看不見就給我躺床上睡覺去!
我說,沒了?
我媽說,「那不是官,是校長。」
我跑到陽台蹲下來,朝著她家的方向,像她教我的那樣,氣運丹田,吸氣吐氣,深情大喊了三聲「陳姨」。
對此我爸的解釋是,小陳阿姨去前夫家裡看兒子未遂,還被前婆婆罵出家門,因此才傷心垂淚。看到下屬難過,當上司的能不安慰一下么?
這次輪到我媽驚訝地瞪大眼睛:「你還有個兒子?」
賀伊曼,「一個」工作室編輯。微博ID:@賀伊曼
那時候天不怕地不怕,唯獨這道門讓我覺得第一次和孤單靠得那麼近。
我說不對啊,這跟我爸說的不一樣,我記得我爸說,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是由無數個秘密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