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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那塊薩其馬

放下那塊薩其馬

作者:淡豹
她回答,「你小姨凈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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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酸溜溜地說,有什麼好說的啊,你們能有什麼話題啊,都聊什麼啊。
後來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不得老天也不能容啊。查出糖尿病是她單位年度體檢,拿到報告那天她提前下班,垂頭喪氣回來了。那時家裡幫忙的小阿姨叫燕子,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我叫她燕子姐姐。姥姥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窩捋氣,緩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把燕子姐姐叫過來,掎裳悲慟,「零食都是你的了。」
今年夏天特別熱。電話里姥姥說,「天熱,太熱。」以前她跟我描述自己的生活節律時曾說,「最喜歡陰天,外邊下雨下雪,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說。」當時感到十分穿越,差點問,「姥姥,你是看亦舒嗎?」
淡豹,人類學博士生。微博ID:@淡豹
她這人確實想法一貫比較錯線。我現在也不明白她帶年齡個位數的我參觀女子教養院是要警戒什麼。總之我肯定是沒體會到她打算讓我體會的。我去了一看,哎環境不錯啊,宿舍被子疊得和部隊差不多麼,啥都挺白的。還坐禮堂後面看了一個勞改隊文藝匯演,跳舞講故事,到了故事的高潮好像我該哭了,我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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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那我假裝給你送冰淇淋吧。」
然後老人捧著一盒巧克力走到我們桌前送給姥姥,對她說,「希望它給你帶來快樂。」
吃是吃上了,大舅挨了一頓揍,憤恨表示,「媽,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依我看,我姥姥是以命運難測為出發點的一種透徹的實用主義。她真挺特別的,算是我認識的人里,僅有的一個幾乎毫無負罪感的人。她能看到錯誤和不幸,但堅決只歸因於偶然、環境、命運、安排。她的意義系統里沒有內在惡、人類本質、缺陷、腐壞之類的因素。所以她有時犯傻,但從不軟弱,凡表現出來的軟https://read.99csw.com弱都不太誠實。她不自我譴責,光傷心不絕望,遇到困難時,她或鬧、或埋怨、或插刀或說瞎話、或還擊、或先埋伏著等待還擊。
我說,「那你就吃呀!」
給姥姥打電話時,據我判斷此人好像聽力甚為敏銳,反應甚為敏捷啊。
2001-2003年,兩年間我舅舅和姥爺被診斷出同一種晚期惡性癌症,意外而迅速地先後去世。那時我還小,近幾年我才逐漸能從女性的角度去想姥姥那幾年間的處境:她唯一的兒子兼長子,四十多歲就驟然早逝,突然丈夫也不見了。由於長時間的忙碌奔波所暫時懸置的傷痛,在第二場葬禮后爆發在一種生活無目的感之中,留下的是真空也是黑洞。
小時候,我媽有回得了一個獎。這事挺奇怪的,因為我媽這人論廢物程度和我差不多吧,跟努力工作的概念沾不上邊。我聽見姥爺姥姥私下議論,姥爺評論,「不明所以。」姥姥評論,「人家是不是以為她殘疾人啊,那樣的話倒算是自強不息。」
那她就見佛下拜,見鬼插刀,認為對事情應付處理就是了,沒什麼好怕的。有回我告訴她,我碰到了需要對付的壞人,她不屑地表示出「那些人應該都挺慫的吧」這個意思,我心想你可能沒想到你外孫女比誰都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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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段時間,那些婦女都發現了,「她是想聽就聽見,不想聽就聽不見。」但凡說她壞話,她隔一個房間都能聽見。這人還挺狡猾:那些婦女們問她「媽,您聽見了嗎?」這種問題,她就木然以報,堅決聽不見。
我媽氣得鬍子都要長出來了。
她說,「好,我收到啦!」
到婚禮前夕,她沒挺住對群眾輿論的恐慌,擔心人家議論她這麼老了還打扮成老妖婆,最後穿了身舊衣服去了。
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們就說,我想你啊,我愛你啊」。
實用主義者當然不愛假客氣,碰到世間玫瑰色的面紗就當成蜘蛛網,伸指頭戳。我跟姥姥說,「你最漂九-九-藏-書亮了。」她說,「哪裡,哪裡,老毛猴兒。」電話里我告訴她我養的貓特依戀我,假如我關了房門,出來時它一定趴在門口等我。姥姥鎮定地表示:「老鼠要是進洞了,貓都趴在洞口守著。」
我媽啞口無言,我也比較黯然。前幾年我看一東歐電影時聽到熟悉的台詞,片子里人物說,「哎唷你還帶熊孩子去看馬戲,不怕馬戲團把他扣下啊。」
去年姥姥來美國看我,我早就計劃好帶她去一個甜品店吃她喜歡的意式冰淇淋。那天是周日傍晚,街上人少,櫥窗外面的人都慢慢走著。我們在小圓桌旁挨著坐下,點一隻淺綠色開心果味的嫩玉一般透亮以及一隻赤粉色朗姆草莓味的燦如霞珠的冰淇淋球。看著姥姥用小勺一層一層地刮冰淇淋球,我挖一勺入口,涼的冰跳跳糖一樣噼里啪啦地張開,慢慢抿一會兒,舌頭上就汪出奶油的小池塘。在冰淇淋店裡,坐在姥姥旁邊那一刻,望見她抿著冰淇淋安恬的模樣,我突然有恍如酒醉的感覺。
姥姥很悲痛。她覺得自己再這樣悲痛的話,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地解決。她就瞄了一圈,把目力所及的主要合法宗教考察了一遍,最後信了喇嘛教,目前家裡終日是酥油茶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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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學時,看我成年了,她說,「咱家也沒什麼仇人,不然以後把你嫁過去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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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一天我舉辦婚禮,那一定是因為你,姥姥,讓你能吃到我的蛋糕,看著我慢慢地能變得有點像你。
最近一次是跟她評論我一位熟人,依我看他待人不卑不亢,對老闆和實習生都一樣有禮有分寸,堪稱個性優異。姥姥表示,這不叫個性好,也未必就是人好,這首先是腦子好,哪個實習生未來能發達,哪個眼歪斜的客戶是碰巧落難,這事難說。
估計兩地談戀愛談到最噁心也就是這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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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藏書
我管姥姥這種態度叫選擇派生活,基本方針是挑著過,對意識形態偷懶耍滑,對那些無法視而不見的困難在戰略上重視,戰術上若無其事繞著走。譬如這兩三年,年過八十以後,我姥姥開始耳背。我大姨和我媽都向我反映了這個現象,「聽不見了,我們說話她都聽不見了;看電視好像還聽得清,電視音效好。」
我跟姥姥確實挺膩歪的。我們家仨孩子里,我最常給她打電話,我哥我妹不怎麼打。她說,「小某和小某打個電話啊,比殺豬還難。」家人中,我也是打給姥姥的電話最多,有時也找我大姨聊天,很少打給我媽,因為我媽這人講電話風格較為獨特,想掛就掛隨心所欲。而姥姥就喜好跟她們不露痕迹地炫耀我倆的親密關係。昨天她們一幫老中年婦女一起吃烤肉,她低調提起我又給她打電話了,兩個人嘮了很久。
從實用主義到行動主義,距離短極了,我姥姥歡歡喜喜地成了個堅決的行動派。實用主義當然也可能通往虛無,可姥姥沒選那條路。
在那個每天都是政治鬥爭的狀態中存活下來的升斗小民,多少都有這種敏感吧,用不著等鄰居老大爺丟了馬才知道禍福的深不可測。很難說哪個平時沉默無比的同事,哪天就上了青雲頂,應勢拎起棍子,誰又知道自己的命不會被那個掃大街的前武師老頭遞的一杯熱水所救。非得不卑不亢才行。
我希望姥姥這一刻永遠都別結束。
說來也有點特別,我對姥姥的感情更近於欣賞。並不是她照顧過我、我感其恩德待日後相報的那種感情,而是我慶幸血緣給了我認識她這個人的機會。失敗和犯渾的時候,我常想她會怎麼做。戀愛談high時,我時有工作暫停、跑特遠去給對方做飯的衝動,這時心裏會一激靈,怕自己變成守寒窯的王寶釧,賣命盜仙草救男人的青蛇白蛇,就希望自己能像這個30后的女人那樣,話說清楚,不讓不忍,先把自己的慾望和權益看顧好,哄高興了自己再去照看別人。
我妹結完婚,姥姥表示對剩男我哥的擔心,「小某出去了,小某https://read.99csw.com眼看就要砸手裡了。」她倒是不怕我砸手裡。因為姥姥一直嫌我脾氣不好,她覺得我跟誰談戀愛就等於坑誰。寫到這裏,我好像突然意識到我家從沒催過我談戀愛、從未曾催婚逼婚我的原因……
她把她那些蛋糕點心藏在柜子頂兒上。50年代末時,我大舅還是個小不點兒,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櫃頂夠點心。姥姥下班急著回家吃零食,進門正撞上犯罪一幕!這邊她欲沖而奪之,那邊大舅看左右也露餡了,乾脆站凳子上不下來,胳膊跟吸盤似的扒住櫃頂,把腳踮成筷子,胳膊舉高,急著吃上一口算一口,在她搶走之前趕緊把已經拿到手裡的塞嘴裏。據說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拽也拽不下來,她眼看甜點心就要進兒子的嘴,一聲哀吼,「放下我的薩其馬!」
坐在收銀台旁邊的桌子,我聽見收銀員問顧客偏好的巧克力口味,「您喜歡偏苦的還是帶酸味的呢?」顧客是位穿三件套米黃褐色西裝格子背心、戴領結、頭髮全白的老紳士,我回頭看見他沉吟,之後說,「是禮物,我還不了解對方的口味。」
姥姥也覺得她這事辦得邏輯不順。但姥姥問她的是,「你帶她去監獄,就不怕人家把她留下?」
今年我妹結婚。姥姥特高興,又逛街又約裁縫,連買帶做打造了六身新衣服,套裝西裝唐裝。我說,「原來伴娘是你啊?」
我問,「那我小姨呢?」
我想那我去正面質詢質詢吧。就問她,「是真聽不見,還是假聽不見啊?」
她說,「懶惰,不想下樓去買。」
姥姥不屑地說,「她們說話沒什麼好聽的。你大姨凈說狗,你媽凈說瑜伽。」
現在她看到我男人,可能在琢磨,「怎麼就害到了這個好孩子啊。」
八成是烏龍了。反正得獎以後,我媽就有了一項義務,每周末得去婦聯接聽某婦女熱線,有女性打進求助電話,她就提供人生建議、心靈安慰、情緒諮詢。大家為此都挺高興,因為我媽特愛教育人,周末就干涉我們老老小小的人生,把我們煩瘋。如今給她一個拿唾沫星子服務社會的出口挺好的https://read.99csw.com
我姥姥82歲了,屬羊,山東老年女性。
姥姥這人平素愛吃零食,尤其愛吃甜的。困難年代,姥姥的話梅糖啊蛋糕啊供應不足,真痛苦。幸虧這時,老天開眼,她喜獲肝炎,能買病號點心吃。她講起這個意外的肝炎事件,一副好人終究有福報啊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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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婦聯工作人員找她談話,「您不能一個電話就跟對方談一兩個小時,別人都打不進來。」
小時候我覺得她氣勢牛逼,在她面前都是噤聲聽她訓話。最近幾年我讀了一門叫人類學的學問的博士,吃上研究人這口飯,開始洋洋得意地向她宣傳我對人世的看法,可幾乎每次都覺得還是她說的更對那麼一點。
不知是哪種磁場起的作用,反正我媽值班時幫助到的凈是失足婦女。沒過幾個月,我媽怎麼想怎麼覺得社會危險,人易沉淪,她就設法安排了一個活動,把小學還沒畢業的我帶去市郊的女子教養院參觀。
可惜姥姥年輕時整天都在忙入黨,沒有好好學英語,否則現在能迎來人生第二春!但最給勁一刻是,老紳士走後,姥姥咬了一口巧克力,說,「太硬,咬不動,不好吃」。我決定,要學的不是提高被搭訕率的方法,而是大咖這種睥睨天下的氣度。
我也愛吃甜的,水果心兒軟奶油蛋糕當飯。有一年談戀愛,時日不巧,模模糊糊剛開談一個月,該男生就亟需離埠,轉年才能還國。告別時他特憂慮,「我回來的時候,估計你已經糖尿病住院了。」
這回天熱,她沒法兒躲屋子裡看小說了。電話里她嘆了口氣,說,「活著太困難了。」然後這位糖尿病老年人頓了一下,說,「天熱也有好處,可以隨便吃冰淇淋。」
信了宗教就得參加宗教活動才像樣。她夥同一幫老太太一起去了尼泊爾,本來是要拜法王,參加寺廟活動。去了她一看,忒臟,算了算了不拜了。買了一箱子唐卡經幡香爐回來了,儼然海外室內裝潢之旅。大家說得抄經,她抄了一下,覺得對眼睛大概不好,沒經過心理鬥爭,輕輕鬆鬆就算了算了不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