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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任飄灑,終成無畏

放任飄灑,終成無畏

作者:劉同
沒有人回答,不是因為都忘記了,而是沒有人知道他在何處。記得一個人,也許不僅僅是只放在心裡。
我和小五快速成為了玩得一手好格鬥遊戲的戰友。他一直在為自己的失敗埋單。他總是問我,為什麼他會輸,為什麼我總有克制他的方法,為什麼我對於遊戲手柄那麼熟練,感覺不要思考一樣。
有人放任飄灑,終成無畏。
劉同,傳媒人、作家,曾出版《誰的青春不迷茫》等作品。微博ID:@劉同。
「怎麼會。當然不會。」我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
回憶都像女兒紅一般被埋在土裡,偶爾想起來挖兩鍬出土,都會醉到半死。一群人懷舊,就著往事下酒,睫毛上滿是青翠的濕氣,飽含垂涎欲滴的溫柔。
我曾放下豪言壯語,我選春麗,萬夫莫開。其他人都跟我打嘴仗,只有小五說:給我一星期的時間,我存五塊錢,到時誰輸誰買五塊錢的遊戲幣。
酒過三巡,小五比之前更沉默。我再也看不到當初眼裡放光的小五,也看不到經過我身邊時輕蔑鄙視我的小五。他如一塊沉重的磁鐵,將所有黑色吸附於身,想遁入夜色,盡量隱藏原本的樣子。我說:你已經連續幾年給女孩家寄生活費了,能彌補的也儘力在彌補了,但你不能讓這件事情毀了你的生活。更何況,這件事情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是女孩選擇了黑診所,道義上你錯了,但是你沒有直接的刑事責任。
我卻不想敷衍。認識了一些人,想到了一些事,也開始對傳媒感點興趣,也找不到人陪我一起玩遊戲。沒有找到能一起喝酒談心的人,喝酒成為了一種微笑的應酬,一杯乾盡成為歷史,一杯撐滿一頓飯倒是常有——倒不是新同學不好,而是開始明白,人與人之間走的路恐怕是不太一樣的,不用花時間在每一個人身上,你想走誰的路,想與誰結伴,也要看對方是否願意。我把這樣的心跡一一記錄下來,然後當信寄給小五。
我說:「小五,你不傻。如果你今天不面read.99csw.com對的話,你會一直輸下去。面對它,哪怕抱著必輸的心情,也是重新翻盤的開始。你自己也說過,逃避的人,才是永遠的輸家。」
他說是啊,所以你怎麼能總是贏我呢?
那時大多數高中生以為人生只有一條大路,兩個人稍微有一些共同愛好,就覺得我們是這條路上的唯一同伴。我和小五任何話題都一起聊,任何心事都放出來攤牌,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下課一起男廁所,晚自習分享同一盤卡帶。連暗戀女同學也要商量好,你暗戀那個好看的,我就暗戀好看旁邊那個不怎麼好看的。那時,誰也不知道有些路是能自己一個人走出來的,也就自然不知道還有些路是不需要那麼多人一塊走的。
之後的十一年,小五再也沒有回過家鄉,我們也鮮有聯絡。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常有人問起:小五在哪兒,你們知道嗎?
我打電話去小五宿舍,他已經離開了,所有人都在找他。他已決意放棄學業,留給別人一團亂麻,自己一刀斬斷後路。
「你還好么?幸虧我還記得你的宿舍號碼。」小五比我淡然。
那天是2002年的10月16日,秋天,涼意很重。
小五嘿嘿一笑,說他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的,也許兩年對我們很長,對他而言,不過是另外一個故事結束的時長而已,他一定會回來的。
兩年前,從學校離開之後登上了去廣東的列車,又怕女孩家人報警,就去了廣東增城旁邊的縣裡一家修車廠做汽車修理工,靠著以前玩遊戲腦子快手腳麻利,很快就成為了廠里獨當一面的修理工。每個月掙著兩千左右的工資,他都會拿出幾百寄回家,自己留幾百,剩下的以匿名的方式寄往女孩的父母家。一切風平浪靜,小五以為自己會在廣東的小縣城結婚生子,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女孩家鄉編號的車牌號碼出現在了廠里,司機貌似女孩的哥哥,他想都沒想,立刻收拾東西逃離,就像當年他逃離學校一般。
read.99csw•com有一天,他來信上寫:我讓女孩懷孕了,讓她自己去墮胎,大醫院錢不夠,她找了個小診所,醫生沒有執照,女孩大出血,沒搶救過來。她家找來學校,我讀不了書了,你不用再給我寫信了。這是他寫過的最有內容的信,言簡意賅,卻描繪了一片腥風血雨。
可惜的是,我並沒有靠玩遊戲發財,反而因為放學后老玩遊戲而被父母罰跪,被老師罰站。小五的父母忙於比他還不聽話的姐姐,老師對他的懲罰也進入疲於奔命的階段,最終開始熟視無睹。放學的他遇到我,招牌似的撇著嘴說:要想從一個人心裏徹底解脫,就是不要讓他們對你抱有任何的希望。夕陽斜射在他的右肩,鋪了一層美麗又朦朧的光暈,像聖鬥士的盔甲,他的語氣有些戲謔的成分,瀟洒爆了。直至很多年後,我再想起這個場景,才能讀出他的一點點無奈。年輕,凡事都是迎面而上,一張脆青的臉,被生生擊得粉碎也肆意飄蕩,哪有茹毛飲血后的回甘。
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在嘆息,覺得他的一生就被那個虛偽的謊言給毀了。我什麼都沒說,誠如我和小五的對話,有的戰役三分鐘有輸贏,有的戰役四年才有結局,有的戰役十年也不算長。對於小五而言,一個懂得面對的三十二歲男子,下一次出現,一定是帶著滿臉笑意,與我毫無隔閡,仍能大排檔喝酒到天亮,遊戲廳玩街霸到盡興,稱兄道弟的那個人吧。
時間又過了大概一周,晚上一點。宿舍的同學們都睡著了,突然宿舍里的電話鈴大作,我莫名地感覺一定是小五給我打過來的。我穿著褲衩,抱著電話跑到走廊上應答。
再見小五是兩年之後。同學說有人找我,我看到小五站在宿舍門口,對著我笑。身穿格子襯衫,隔夜未刮的鬍鬚,身上有香煙熏過的味道。太陽依舊像高中時那般打在他的右肩上,鋪陳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就像這兩年生活的打磨而製造的聖衣。
「同,我輸了四年,終於在今九九藏書天結束了。心有不甘,卻無力以繼。你說,我下一場戰役需要多久才會有結局呢?」
「我靠,你沒死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媽呀!!你居然……」我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衝上去摟著他,眼裡飆的全是淚。不摟死他,簡直對不住這些年為他流露過的悲傷。
「我們所有人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你這兩年到底去哪了?!」
小五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仍像一塊沉重的磁鐵,吸附所有的黑暗,想遁入夜色之中。回宿舍的路,又長又寂寞,小五說:還記得讀高中時你問我,為什麼每次我失敗之後總會問贏家問題的理由,我的回答是,面對才是贏的第一步。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不能再逃避了。他做了決定,無論結局如何,不再流亡,不再逃避才是恢復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小五是我兒時玩街機最要好的格鬥遊戲玩伴。
兩年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尤其對於讀大學的我們。大學里一天就能改變一個人,更何況兩年。
「逃避,就一直是輸家。唯有面對,才是要贏的第一步。」這句話真好,十七歲的小五這麼說。
我屏住呼吸,蜷縮地蹲在地上,一面抵禦寒冷,一面想全神貫注聽清楚小五說的每一句話。
其實他不拿出五塊錢也行,我罵他是個蠢貨,他倒也不避不躲:我不相信一件事情的結局,就證明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如果我真輸了這五塊錢,也不過是給自己一個提醒。我最怕失敗難受,事後忘記。五塊錢不過是我能儘力付出的最大的代價。
有人拚命掙脫,終為無謂。
你們還記得小五么?有人問。
我看著他求賢若渴的樣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啊,我說:小五,如果你對於學習也那麼認真的話,你考不上清華北大,天理難容啊。小五撇撇嘴,不置可否,繼續追問。我反問他:每次你輸得那麼厲害,輸那麼多次,正常人都氣急敗壞了,你心態倒是蠻好的。他說是因為小時候他常和別人打架,打輸了回家還哭,不是太疼了哭,read.99csw•com而是不甘心才哭。他爸又會加揍他一頓,然後教育他有哭的工夫不如好好想一想為什麼每次打架都輸,面對才是贏的第一步。
高考前,小五放棄了。他說反正他就讀的學校只是一個包分配的專業學校而已。而我也在滾滾的洪流中找到了所謂的救命稻草——如果高考不努力,就得一輩子留在這個城市裡。
「同同,我去了女孩家。」小五的聲音帶著疲憊透過話筒傳了出來。
大家都只是聽說,小五讀大學的女友懷孕打胎缺錢,去了黑診所導致大出血沒有搶救過來。不堪女方家人的糾纏,小五連退學都沒有辦,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那時申請的QQ號還是五位數的,電子郵件毫不流行,BP機太繁瑣,手機買不起,十七八歲的少年之間都保持著通信的習慣。小五的信我也常接到一些,薰衣草為背景的信紙,散發著淡淡薰衣草的味道,上面的字跡潦草,想到哪寫到哪,沒有情緒的鋪陳,只有情節的交待,一看就是上課無聊,女同學們都在寫信,他順了一頁湊熱鬧寫的罷了。我說與其這樣寫還不如不寫,他卻說凡事有個結果,總比沒消息好,哪怕是個壞結果。
興趣是可以用來打發青春時光的,而專註是可以發財的。
只是生活殘忍,所以許以時間刀刀割肉。十七八歲的時候,一次格鬥遊戲的輸贏不過三分鐘的光陰。而小五的這一次輸贏卻花了人生最重要的那四年。
小五是我十六年前的朋友。
十七八歲的我絲毫不在意他那些充滿哲理的人生規則。既然放開玩了,當然就是衝著贏去的。三下五除二,小五存了一周的五塊錢順利換成了遊戲幣。我分了一半給他,他心懷感激,我若無其事。
我堅信他一定會出現,在我的印象中,無論怎樣的戰役,對於輸贏,他總是會有自己的態度。
就讀前,老同學們約出來給彼此送行。幾瓶酒之後,我們說大家仍是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藉著酒意,我和小五去遊戲廳又對戰了一局《街頭霸王》,https://read•99csw•com我勝得毫無難處。各自回家的路上,他雙眼因喝酒而通紅,一句話都沒說。
他心有不甘,想要反駁。我說不用不用。
我考到了外地,小五留在本地。原以為我們捆綁在一起的人生路,似乎也走到了分岔路的當口。
就像我不懂冷補車胎與熱補車胎究竟有什麼不同,他也不懂為什麼我學中文系的卻立志一定要去做傳媒。我們彼此都不懂對方選擇的生活,但是我們會對彼此笑一笑,干一杯,然後說:我知道你乾的這事並不僅僅是熱愛,而是專註。
這樣內容的信幾乎都是有去無回。幸虧我需要的並不是答案,只是把心裏想的用文字記錄下來,排列整齊,與之分享。
我說你玩遊戲只是興趣,而我靠的是專註。你會考慮如果自己輸了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行,而我根本不會去想輸這件事!
我說我看你也沒贏過我啊?
「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傻?這四年一直像蠢貨一樣逃避著並不存在的事兒。」
坐在學校路邊的大排檔,我給他倒了一杯酒,先一飲而盡。他苦笑了笑,也不甘於后。我說:你放開喝吧,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睡我的床就行。
「她還在,沒死,也沒懷過孕,那是她哥哥想用這個方法讓我賠錢而已,聽說我轉學之後她很後悔,一直想找我,但一直找不到……」話說到一半,小五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傳出了刻意壓抑的抽泣聲。
沒人知道這幾年小五是怎麼過的。喝酒之前,我本想約他去打局電動緩解尷尬氣氛的,可餘光瞟到他的手已經變得完全不同了,指甲不長,卻因為長年的修車已經堆積了很難清洗的黑色油污,手背上有幾道疤痕,他說是被零件刮傷的。他說其他學徒補車胎只會冷補,他得瑟地說他是唯一能熟練給車胎熱補的人,看我一臉茫然,他繼續得瑟:熱補是最徹底的補胎措施,要將專用的生膠片貼在車胎的創口處,然後再用烘烤機對傷口進行烘烤,直到生膠片與輪胎完全貼合才行。掌握度非常難,稍微過了的話,車胎就會被燒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