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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隱居的人

無法隱居的人

作者:毛利
我不可能像比爾·波特寫的那樣,到終南山頂,找一個無人居住的茅房,就著兩袋麵粉過一個冬天,我也不可能像梭羅一樣,孑然一身跑到湖邊自己找個房子住,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跑到一個沒網的地方呆幾天,感受下脫離世界的感覺,居然因為自己是個中國人被拒絕了。下山後客棧老闆娘聽說了這個消息,立刻說,那和尚每晚都去壞猴子酒吧喝酒,你要不要過去跟他喝兩杯聯絡下感情?沒準就讓你去了。不,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再去無為寺。
那一刻我只覺得做個普通人已經相當滿足,一個人若非碰到大起大落實在犯不著跑到山裡拚命冥想,我到底是誰?愛情沒收所有清高,當時我只想跟他一起吃紅油火鍋。
冥想的內容還是人類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我對禪學一無所知,正式開始修鍊前,蹲在清澈的恆河邊,吸了一根印度草煙,那是本地人用煙葉做的,吸著吸著想起王小波寫在雲南拿這種煙葉抽,一把火燎光眉毛,呵呵樂了。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冥想上不會有什麼出息。
2009年,我在北京呆了整整一年,到最後一個月,我覺得情況糟透了。天氣太冷,脾氣逐漸變壞,我和朋友在三里屯的九九藏書小酒吧喝酒,已經沒有任何男人給我們買酒。某一天我站上藥店的體重秤才發現,男人絕不是好心腸的瞎子,我們只好寂寞地自掏腰包,互相請對方喝一輪。
毛利,專欄作家。微博ID:@毛利
是以什麼樣黯然的心情離開了無為寺?現在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又氣惱又丟臉。走出廟門一看,黑車司機還在那裡,我問他你怎麼還在?他說這裏不收中國人吶,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一路都默默無語,他說:你下山嗎?我也下去,這回收你三十。
如你所知,我很窮,聽到這個消息我甚至後悔放棄了北京兩千塊的出租屋,其實拉斷網線在裏面進行一番辟穀運動,沒準也能收穫大塊大塊的孤獨。不過這種人出現在城市裡,看上去都像標準精神病。
後來我發現想找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住著,聽上去很簡單,找起來真難,到處都是人,諾頓那樣鄉下的地方,只要有一個背包客說那裡很好,馬上整條街都是揣著單反的哥們。一個不太熟悉的朋友跟我說,你可以去杭州鄉下,空氣好極了,現在人也少,我琢磨了幾番,覺得那裡沒準有郁達夫筆下《遲桂花》的氣息,有點蠢蠢欲動。朋友說,幫你https://read.99csw•com打聽好了,那裡的農家樂一個房間一天收三百,你是我朋友,去一個月給六千就行。
雲南冷得要命,剛到大理我就在大街上買了條披巾,不可思議的是,我在人民路碰到一個北京的朋友,我們馬上跟在簋街一樣,快快樂樂地點了大救駕玫瑰炒雞蛋風花雪月啤酒。吃完躺在客棧里,覺得屈辱萬分,飛躍千山萬水,居然還是擺不脫腦滿腸肥的宿命。
實話實說,如果你漂亮,有人追,買得起櫥窗里的名牌包,你肯定不會跟我一樣想去大山裡呆一陣。當時我穿著羽絨服騰空一躍,先去左家莊的小百貨店,買了4個蛇皮袋。一袋子書,一袋子衣服,一袋子鞋,一袋子敗家玩意,跟室友打招呼,下個月開始不住了。跟我媽媽打電話說要把所有東西寄回去,她大喜過望說:你要回家了?我說是的,不過回家前要先去哪兒玩一趟。
到達無為寺,背上行囊,在後門碰到兩個和尚,正從麵包車上卸進口紅提,我問他們武術在哪學,他們指了個方向,我邊走邊想:這群和尚吃得真好,也罷,第一次隱居不宜太激進。
不過我知道,再一次跑去隱居,只要在門口放塊巧克力蛋糕,俗人立刻又能腆著臉跑出來。
read.99csw.com,何止想,我的每一次冥想都成了大段愛情與動作電影回放。於是這一場本該深入靈魂最深處的探尋,因為我滿腦子心有旁騖,最終每一分鐘,都在眼巴巴渴望回家。
幸好客棧老闆娘說雞足山有幾個小廟,的確有人在那修行。有人插嘴說雞足山上的廟實在太破,連電都沒有,也沒信號,一個女的去,有點危險。又有人說幹嗎不去蒼山上的無為寺,那裡有一星期的武術修行班,很多外國人去,學點打坐,馬步,三腳貓功夫,挺不錯的。
修行結束的那個下午,我興高采烈,乘了第一輛的士出山,又叫了一輛昂貴的出租去火車站,隨後飛也似的,離開了印度。我的男朋友在機場等我,問我修鍊得怎麼樣?
廟裡果然有幾個外國人,一個金髮姑娘熱情地問我是不是也來學功夫,她說走,我帶你去報名。我跟著她走在曲曲繞繞的小徑上,覺得此處甚好,甚幽靜,甚是適合短期休養。傳說中的武術修行班放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院里,幾個外國人在裏面練著馬步,一個面帶笑容的和尚看到我問:你是中國人嗎?我點頭,他隨即告訴我:對不起,我們這不收中國人。
兩年後,我終於有了一個機會。那一年我無意中去了修行大本營,印九_九_藏_書度的瑞詩凱詩,大名鼎鼎的瑜伽城,大把和我一樣想要由內而外洗洗骯髒心靈和肥膩身軀的閑人,聚集在那。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家ashram,那裡沒有網,沒有電視,沒有信號,沒有交通工具,離小鎮步行需兩小時。房間里只有一張床鋪,一個水杯。在這裏既不允許抽煙喝酒,也不允許高聲喧嘩,甚至連聊天都最好避免。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冥想。
你想他嗎?
這一次,我的背包里只有換洗內衣和洗漱工具,一條備用牛仔褲。當天晚上在網上買了一張去雲南的機票,既然要住很破的房子,最好還是找個溫暖點的地方。
在收拾房間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發現,這個世界真是物慾橫流,一個女人居然需要這麼多東西,吃的用的喝的玩的,沒完沒了無窮無盡。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過上傳說中的隱士生活——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墾荒,說話不多。這不是存心找罪受,而是像吃慣了紅油火鍋,熱切地盼望著吃幾頓白粥白菜。
直到這份戀情褪去熱情,我才又一次,像回憶親媽一樣回憶那一年在印度,早上濕冷的空氣,山中寧靜的小道,五平米小屋內的獨坐,林間瀑布的冥想……
我拎著包,在大街上找了一輛黑車read•99csw.com,告訴師傅去無為寺。他說六十塊我說四十塊,最後以五十塊錢成交,那天下午大理的天氣好極了,晴空萬里爽朗無風小鳥喳喳叫,想到馬上要跟這個世俗的世界暫別,已經開始滌盪心靈深處的污垢。去的路上相當幽靜,一條山路往上開,除了偶爾衝下來輛小面的,連個閑逛的村夫都沒有。司機默默無語,我一路看著景色越變越綠,激動得努力控制住情緒。
聖誕前後某天,我穿著羽絨服(暖氣不足)躺在出租屋的床墊上,翻著一本比爾·波特的《空谷幽蘭》,翻到第五頁我決定打包行李滾出北京,也去找個地方隱居一次,徹底地,凈化身心,戒掉電話網路各種不良壞習慣。我想象自己從那個飄渺無人的山谷中出來時,已經是個如蒼井優一樣明亮纖細乾淨的女孩,而不是眼下這副臃腫肥胖痴獃的模樣。
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們跟邪教徒一樣從早上五點開始打坐,七點練瑜伽,九點散步冥想,中午休息,下午再練一堂,到晚上又是打坐冥想。我本應沾沾自喜,可是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終於明白這次地方對了,但時機不對。隔壁的墨西哥女人告訴我,她來這兒是因為和法國男朋友分了手,問我,你呢?我說我剛交了男朋友,他很好,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