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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

九月十三

作者:七堇年
我不知道答案,因為我從來沒能和一個人在一起久一點。最多只能算是個半年拋,年拋型吧。
我們走錯了路,在北京的三環上瞎繞著,夜色很深,老孫困了,一呵欠就是一汪眼淚花兒。當我說完這是相識第八年之後,我們更沉默了。車內狹小的空間里,空氣凝固起來,我們像兩隻弱小的昆蟲,突然被困成了一塊琥珀。
他只是在最後一次約我見面的時候,帶了一大箱子東西,在濱江道的星巴克裏面,把所有有關我記憶的東西,全都還給了我。包括裏面7個筆記本,抄滿了從我們認識第一天起,所有的簡訊記錄。一筆一筆,一個字一個字。
他把車子靠邊,打開車門,兩步跑到角落裡,對著牆解決。等他回到車上來的時候,他開出了兩步,眼睛瞟後視鏡的時候,才看到我的臉,嚇得他一腳剎車,問,你怎麼啦?
七堇年,作家。微博ID:@七堇年。近期有新作《平生歡》面世。
什麼八年?
我覺得再多一秒都呆不下去了,打開車門下了車。身後沒有聲音,過了一陣,響起了車子開動的聲音。我沒敢回頭,腳步停了一下,努力分辨聲音的來去。然後我終於確認,他的車子已經漸漸駛離了。那一瞬間我傷感極了,卻又如釋重負。沒有什麼偶像劇里的誰飛奔追上誰,大雨里擁吻。那是一個平靜得連風都沒有的夜晚,街上沒有人。
2005年那會兒,我的日子還像清澈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流著。到如今,已經成了渾濁的河,許多事已被囫圇席捲而去。
回想從前那會兒,我真是夠一塌糊塗的啊。實在是不好意思啊見笑了。經過這些年,現在我覺得一切都變好很多,大約是我最好的時候了……你也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更好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死一般冷清的寢室樓里漸漸有了人聲,走廊里的腳步聲逐漸密集,終於有人開門了。他考完試回來了,我問他怎麼樣,他說還行,這次肯定過。然後我們就又沒心沒肺地出去逛了,玩了玩遊戲,看了看電影,又去尖山吃了狼牙土豆,麻辣燙之類,買了一堆沒用的小東小西,昏昏沉沉混完一九九藏書天,再疲沓腿軟地回來,就像以前的每個周末那樣。
估計快了吧,你到前面掉頭,然後別上橋,就走輔道,再往前一段,拐彎就到了。
你別送了,我下車了。前面就是酒店了,下次來北京再見。
……是啊,怎麼了。
我看著那一箱子的時光,頭一次真真切切感到了什麼叫「頭暈目眩」,而他的那種平靜,讓我後知後覺,其實我還是希望他挽留我的。但我明白,從我說出了分手起,我就再也挽不回他了。
而那一條沒有風,沒有人的街,就像我們如今的心。它曾經人來人往過,熱鬧過,可是每當夜晚來臨,它卻只是一個人卧在黑暗裡,靜靜地想,什麼時候,只要有一盞路燈亮,一盞,就好了。
我心一橫,想著,反正臉都丟盡了,也不怕再丟一層,豁出去了。
若說辭職有裸辭一說,那我這分手也是裸分的。其實我想說的是,「一個人在沒有成為最好的自己之前,也不配擁有最好的對方。」但當時我也是一塌糊塗的我,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
還有多遠?
我把臉對著窗外,車裡放的是雜七雜八的交通廣播,可我什麼都聽不見了,回憶如山,重得我抬不起頭。要不是他說要尿尿,我都不知道怎麼讓當時的心情收場。八年了,覆水為什麼難收,說白了,因為干都幹了。
我望著他側臉,問,你後來還回過天津么?
他比我大兩屆,天津已混熟了。也許是為了逃避對大學生活的失望,我瘋狂逃課,經常和他在城市裡東遊西盪,吃喝玩樂,自詡上得了友誼商場,下得了尖山市場。
回學校的路程很遠,我坐在計程車上,靠著他的肩膀,不知不覺睡過去了。我是個睡眠極差的人,連躺在床上都睡不好,更別說什麼在課堂里,在車上,飛機上……那種瞌睡我從來都無福享受。但那個下午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靠在一個人的肩上,在車裡,睡得像豬。
嗯。
我倆認識八年了——2005年9月13號到今天,剛好八年了。
去了尖山么?
失去一個人並不難受,難受的是無可挽回。
八年,抗戰都結束了。
read.99csw•com考試那天,我一早混進他宿捨去,幫他穿設備。那是一套利用人體為導體,為無線耳機供電,連上手機,用電話聽答案的系統。我按照說明書,幫他把渾身上下的各種導線粘好,捆得像自殺式炸彈襲擊者似的,然後外面再穿上衣服,插好手機,連上耳機,測試了半天,確認無誤之後,他就悲壯地赴考場了。出門時,他還把我反鎖在了寢室里,外面打不開。說怕有宿管來查,看到一女生在裏面鬼鬼祟祟,就說不清了。要知道他還分別給了每個室友封口費,不告發這事兒。
後來我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有個晚上和朋友一起去油麻地夜市。正坐在地攤上吃扇貝什麼的,腳下爬來了一隻小強,探頭探腦,嚇得我心跳驟停,扔下一桌菜就要逃。朋友特淡定,她提著筷子夾著菜依然往嘴裏送,說了一句,做人就要能屈能伸,上得了海港城,下得了油麻地。那一刻我哭笑不得,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天津,有關那座城市的一切應聲躍入腦海,在那個夜晚,像繩子似的把我捆了個嚴實。
他說,我也沒你那麼會寫,我寫不出來。只能都抄下來了。
好像回過一次,也就那一次。
老孫家境比較好,可我知道他的錢也不是自己掙的,花父母的算什麼英雄,所以我不想讓他破費;而老孫性格好,總是由著我,陪我逛逛尖山之類的破地方,每個周末就是吃一肚子垃圾食品,扛一袋子地攤貨,吭哧吭哧擠兩小時公交回宿舍。
剛才怎麼不上?現在這哪兒有啊,只能你把我送到酒店了再去大堂上吧。
忘了是二十二歲還是二十三歲生日,我一個人上完課,也懶得動,沒精打采地一個人蹲在寢室里看電影。我就想啊,他家裡這麼嚴,他這麼大個人了,連出門的自由都沒有,我倆在一起也只是浪費時間,都這麼不上進,英語連個四級都過不了,還談什麼一起出國……談什麼未來。你家有錢,你不努力都能活得這麼好,我沒這麼好的命啊,我拚死了才能得到的東西,你輕輕鬆鬆與生俱來,什麼風雨都有父母替你擋。我倒是也想指望你啊,可你這是能讓人指望九九藏書的樣子么。算了,還不如各走各路,我沒那麼好的命,耽誤不起,還得奮鬥呢。
他沉默不作聲,也沒有看我。
老孫的四級總算是過了,也畢業了,回了河北的家裡。可是他家裡管得太嚴了,父母壓根不讓他出來,要在本地給他安排一個穩穩噹噹的工作,然後房子車子都是現成的,再相個親,跟著就該結婚生子……總之就是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標配人生。他連我的生日,一個半小時的車程,都沒法出家門,到天津來一趟。
做決定之前,我去了一趟他老家見他。他還蒙在鼓裡,興沖沖地告訴我,已經在北京的新東方報了名了,要學託福,學GRE……這樣才有正當理由不在家裡住,他們也管不住我了,到時候我經常來找你……
尖山是過去天津一個賣便宜貨的地方。那一帶全是小商販們租住的破爛舊樓,吃的賣的什麼都有,攤位像滿口齙牙,參差不齊地擠著,人們摩肩接踵,三教九流。屌絲這個詞在當時還沒有,網購也還沒成氣候,所以我還特拿去尖山引以為豪。
氣氛舒緩了下來,往事們卻紛紛站起了身,一眼望過去,如同人頭攢動的操場,凌亂,擁擠。
那個上午我就被困在他的寢室里,這邊廂接收槍手發來的答案,那邊廂再用寢室座機打電話一道一道念給他聽。他咳嗽就是沒聽清,不吭聲就是繼續往下念。
八年了吧,得有。
我一時心不忍,分手的話也沒說出來。見完了面之後,回去想半天,還是發了一條簡訊給他,台詞老套到俗,「我們分手吧,我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了。」
他走之前,我有天手賤,回到他的博客去看,有一則寫的是:「走得夠遠,已經忘記當初是為什麼出發。沉甸甸的時間與辛勞,喜淚參半。」那個博客里寫滿了他這兩年的時間如何度過。我一邊看,一邊掉淚,想了許多的如果,最終都只有但是。
經常能聽到別人說,在一起五六年——分了;在一起八九年,十幾二十年——離了。我就在想,是什麼能讓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又是什麼能讓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之後,還是分開了。
……
如我所料,分手說出來,他九*九*藏*書也沒鬧,也沒挽留,就像一刀捅進棉花里,沒有痕迹,沒有聲音,連刀子都陷進去不見了。
那時候的黑白諾基亞聲音挺大的,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整個考場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當然時不時也有他的,我就重新念一遍,確認他都聽到了,再繼續往下。大概是兩個多小時之後,估計終於交卷了,我才掛了電話,嘆了一口氣,抬頭看窗外的天。那是北方冬天的日頭,混混沌沌的大白亮。我就盯著那一口天,想,這扶不起的劉阿斗啊。家裡再好,頂個屁用。
該下車了,他輕輕地叫醒我,我還在夢裡,迷迷糊糊下了車,過了好久才清醒過來。他就一聲不吭拿著我們的大包小包,在前面老老實實一步步走著。我看著他背影,想起剛才的那一覺,就跟自己說,該是一個多麼信任,多暖心的人,才能讓我在車上都能睡死過去啊。
回去的路上,我特別不開心。徹頭徹尾的昏悶,無聊,失落,迷茫,像臟玻璃上的一層厚厚霧氣,叫你看不見未來。
今天是9月13號么?
錢是沒花幾個,但若要說歲月如金,那我這輩子再沒有比那時候更揮金如土的日子了。
話說回來,當時也沒有女漢紙這個詞兒,所以我還拿分手的決定引以為豪,閨蜜說,見過嫌沒錢而分手的,沒見過嫌有錢而分手的。
「真的憋不住了,你等等啊,我靠個邊啊尿尿一下。」老孫說。
我很希望打破這寂靜,說點兒什麼,就沒頭沒腦扯了這麼一句,卻像根鈍得不成樣子的針,沒能刺破這一層沉默。
嚷嚷半天,結果去成美國的是人家。
我後來才知道,分手之後,他痛苦得大病一場,抑鬱且終日不食,瘦了10斤。她爸媽嚇瘋了,帶他去歐洲旅行散心,轉了一大圈回來之後,再也不干涉他自由,由著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而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從一個家門都出不了的傢伙,變得能一個人獨自開車從河北到安徽,去見一個相好的妹子。
我們認識有八年了。有時候真的是非常想你。現在我的生活挺整齊的,也安靜。早睡早起,在家裡趕稿子。有時候夜裡氣氛到了,會想起好多以前https://read.99csw.com的事兒。說是突然想見你,其實也不是平白無故的。前幾天,我又回到了你最老的那個博客去看了看,覺得時間真快……別的沒什麼了,我只是想和你說一件小事。你當然不記得了,但每次我想起你來,就想起那一件小事。就是我們分手之前,有一次我們打車從濱江道回學校。那計程車上,我居然靠著你肩膀睡著了,還睡得特別死,都做夢了。到下車了的時候都不知道。這種事從前沒有過,以後也沒有過。一輩子能遇到過這麼一個讓你安心的,在車上靠著就能睡著的人,挺值得的。
其實我還是想過,兩人在一起要上進,要互補的,不然沒有未來。我們說好了要畢業后一起去美國讀研,說好了現在起就要好好學英語,他基礎差,剛好先畢業,可以補補英語,等我畢業。想法都是好的,可實際上,在一起的時間全都浪費給了看碟片,玩兒,吃東西去了——忘了說,吃貨這個詞兒,在當時也還沒有的。
他一笑,說,早沒了吧……那地方。
於是我就著兩管鼻涕加兩窟窿眼淚水兒,跟他說,老孫,這一趟來北京出差,本來沒想見你的,事情太多。但今晚的安排臨時有變,就空出來了,我就突然想來見見你。我也沒有想到你會回我的簡訊。
而這樣的後果就是,老孫考英語四級,考了兩次了都沒及格,因為買的答案不夠貴,都是假的;到了大四畢業前最後一次機會,不過畢不了業,他鐵了心下了血本,花四千買了槍手,外加一套設備,考試非過不可。
怎麼辦,我想上廁所了。老孫說。
我知道了之後,真是氣壞了。打個比方,就像你買的股票越跌越凶,苦苦捏了兩年都沒捨得割肉賤賣,最後終於判斷沒有看漲的可能,三思而棄。結果一出手,轉天股價就反彈上天。
讓我氣壞了的還在後頭。他開始痛定思痛,發奮圖強,從一個四級都過不了的水平開始學英語,花了快兩年,總共考了6次託福,4次GRE,終於被紐約的學校錄取,並拿到了簽證,在我剛好快畢業的時候,去了美國。
當然,如青春年華中所有轉瞬即逝的好日子,我們並沒能走多久。
這可是在青春年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