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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美麗

黃美麗

作者:桑格格
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是冥冥中我總覺得她可能過得不好,甚至都可能死了。她活得太熱烈了。為什麼現在想起她,因為又是夏天了,夏天要過去了。算起來她都該三十五歲了。
我們坐在一堆高高的預製板上,她說:「你看這條街上的梧桐樹,夏天是一片深綠的,春天是毛茸茸的,冬天就是光叉叉的!」
她自己把裙子小心地縫了,而且精心地模仿裙子原本白色刺繡的感覺縫起來的,而且她穿的時候會把前擺轉到后擺——反正那裙子不分前後。但是仔細看,白色的疤痕像一條隱形的蜈蚣蟲一樣隱秘地趴在她的左臀上,走路的時候,那蟲子就像活的。
一個女孩,大概家裡有什麼變故沒有人管,也不好好讀書,十二三歲就混在社會上玩。人人都說她是個爛貨,傳說她小小年紀就墮過多少次胎,那些買菜的阿姨遠遠就要指著她對自己孩子說:「你要這樣我就打斷你的腿!」
她就住在我家對面。我經常看見這套衣服晾在她家陽台上,在衣架上板板正正地掛著。有時候並沒有洗,頭天穿了,掛在那裡透透氣第二天還穿的。我當然也被我媽教育過不準和她來往,但是我卻覺得她有種莫名的吸引力,總是在陽台上望著她,她一會兒在陽台一會兒在房間里。她媽是個開公共汽車的,經常回來很晚,而且脾氣很壞。沒見過她爸。久了之後,她也發現了我,有一次還衝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好像有光芒刺過來,我嚇壞了就蹲著地上半天不敢站起來。我聽她在那邊笑出了聲音。
我說:「好!」
她抽煙、打架、笑起來嘎嘎直響,在那個https://read.99csw.com年代就知道怎麼把校服襯衣在腰際打上一個活的蝴蝶結,露出纖細的腰來,襯托得正在發育的胸部像一對跳躍的白鴿一樣。沒有人敢說她長得美,描述她的標準用語是:瞧她那個小騷樣。別的女孩倒不像買菜的阿姨那樣光是憎恨,除了說笑一番之外,還會讚歎她曾經穿過的一身衣服,那口氣是這樣的:嘖嘖,渾身上下三百!就是說,那女孩曾經穿過一套高達三百元人民幣的衣服。那套衣服是一套洋裝,奶黃色的,上衣是掐腰小西裝的款式,下面是一條撒擺及膝的裙子,布滿了繁複的白色花朵刺繡——所以貴呢。據說是社會上一個老大送給她的,他搞了她又甩了她。那套裝好看是好看,但是說實話,以不滿十五歲的年紀穿起來實在太老氣了。
那個時候流行過用軍挎當書包,她就曾經穿著這一套奶黃色的洋裝,懶洋洋地單手在肩頭倒鉤著軍挎,下面卻是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一群不敢靠近她的男生在後面怪聲怪氣地嗷嗷直叫,她大部分時間都不理,但是有一次好像某一個男生叫了她媽的名字,她發瘋般的掄著軍挎追打了那個男生好幾條街。她沒有追上那個男生,人家騎了自行車怎麼追得上,自己卻摔了一跤,把奶黃色的裙子前面撕了一個大口子。
(本文選自桑格格最新小說集《不留心,看不見》。)
那天我們果然吃了更好吃的肥腸粉,還有西瓜!吃肥腸粉辣,所以我們又去吃了攤上划好的一牙一牙的西瓜。她才剛做了手術,就吃西瓜,要是現在我就知道這是多不應該的九*九*藏*書事情,但是當時我們誰也不知道。那天我們玩到很晚,特別開心。她花了起碼二十幾塊錢,還給我買了一對花夾子。我居然斗膽說以後她要是不要那套奶黃色的洋裝了,能不能也送給我呢,她也說好。那天,她第一次給我抽了一支煙,還教我唱了一首歌,什麼第一次偶然相逢煙正濛濛雨正濛濛第二次偶然相逢煙又濛濛雨又濛濛……她喉嚨是左的,沒有音準,但是唱的時候很投入,都要哭了的樣子。後來她對我說,人人都說她爛,其實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搞。
慢慢地,我在陽台上不躲她了,她對我笑的時候,我也對她笑。有一次我在樓下遇到她,她正出來扔一對鞋子,是白色回力鞋,她腳下換上了一對簇新的旅遊鞋——那是阿迪達斯的旅遊鞋!我看著她把那雙並不算太舊的鞋子擺在垃圾桶旁邊,就站住了,她也站住了。然後我說:「能不能把那雙鞋子送給我?」她馬上回去提起那雙回力鞋,說:「我洗了再送給你。」
從這天起,我奇怪地再不會在院子里碰上她,而且在陽台也看不見她,她卧室的窗帘一直都是拉上的。我後來還自己去吃過一次那個肥腸粉,味道還是很好。我學會了唱那首煙正濛濛雨正濛濛,還在音樂課上唱過,老師誇獎我嗓音不錯,但是這首歌不合適小學生演唱,情啊愛的怪喳喳的。我很想念她,還去她們高中門口等過她,但是都沒有等到。我問她們班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說:「她啊,起碼有一個星期都沒有來上課了。」反正那個夏天我過得失魂落魄的,企圖養一隻烏龜來分散對她的注九-九-藏-書意力,結果還被我自己活活踩死了。
有一次,她站在我對面,雙手捂住左邊的胸口說:「你看我像不像抱了一隻小貓?」她那天穿了一件衣服,左邊胸口正好綉了一隻小貓,她捂著小貓笑得嘎嘎嘎的,笑聲在風中飄。她叫黃美麗。
但是晚上剛回屋,等著我的就是我媽鐵青的臉和尺塊。她狠狠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大聲問我:「你是不是和對門的那個爛婆娘耍得好?!唵?!是不是耍得好?」我一般挨打都上躥下跳地求饒,那天我就硬生生回答了我媽一句:「啊,就是耍得好。」她打我也不怎麼躲,但是最後我媽哭了,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她一個人帶我有多麼不容易,我答應了她再也不和那個女孩來往。
我坐在婦產科外面的綠色塑料椅子上,內心怕得要死。我怕她痛,更怕她死了。我這麼小個人咋個弄嘛。聞著消毒水的味道,我怕得要死,幸虧一會兒要吃肥腸粉。
我們迅速成了朋友。說是朋友也不完全正確,她十五歲我十歲,最多算她的小跟班。而且由於她的名聲,我們也不大在有熟人的地方公開來往。她總說,別讓你媽知道你和我玩,她知道會打斷你的腿。她還問我是不是父母離婚了,我跟我媽單獨過。我說是,她居然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說,唉,你也是個造孽娃娃。那對鞋子她洗得白白的送給我了,但是我也沒有穿,一是沒辦法對我媽交代,二是那鞋子大了我的腳足足三個碼。暫時放在她那兒。
最後,她說了聲「上車」,很飄逸地坐進了駕駛室,扔了煙蒂,「啪」一聲關了車門。我一直看著她目不轉睛,她最後read.99csw.com環視了一下這個院子,看見了我。她斜了斜嘴角,笑了。我對她揮了揮手。她們的車開出去了,在樓上看見車上的家什,小小的一堆。那裡面有她答應送給我的白色回力鞋吧?以我現在的腳應該正合適,還有那套奶黃色的洋裝。
有一天,她臉色特別蒼白地來找我,喊我陪她去趟醫院。我想起以前的傳聞,就問:「是不是去墮胎?」她說:「就是。」她那天居然還穿著那套奶黃色洋裝。她沉默了一下說:「其實我不該喊你陪我,人家看見了不好,但是手術完了沒有人扶我還是有點惱火……這樣,完了我們去吃肥腸粉好不好?不去那家,另外一家更好吃的!」
她在院子里麻利地指揮幾個幹活的搬傢具,像完全不知道別人在說她一樣。還當眾點了一支煙,用血紅的嘴唇抽,一邊抽一邊喊:「那個,小心點!往裡面搬,順道搬!」她媽跟著忙前忙后,臉上有點不敢張揚的喜氣。
我說:「不愛也還是可以吃肥腸粉啊!」她看著我,深深嘆了口氣:「小瓜娃子,懂鎚子。」
為什麼我突然想起這個女孩子來,其實就是因為她的笑聲。每到夏天,我就會想起一次。她到夏天就會特別漂亮,可能也是因為那套裙子。不過有一次,我看她在陽台上穿了一件可能是她媽的大垮垮的短袖針織衫,頭髮挽在腦後,踮腳來收晒乾的被單,也很好看的。
過完夏天,我就上初中了。這個初中有很多黑勢力,但是居然沒有壞娃娃敢惹我,據說都是她去打了招呼的。她的名聲越來越壞,後來據說社會上的兩撥爛娃娃為她打了一架,其中一個人被捅了幾刀差點死了。學校九*九*藏*書開除了她。再後來她去一家歌舞廳上班了,算是徹底踏入了社會。有時候很晚了會聽見有人在樓下敲院子鐵門,一定是她。我就會從床上爬起來撩起窗帘看看,她穿著完全是大人了,穿了高跟鞋,頭髮燙了,她每次都塞點錢給開門的大爺。在夜色中,路燈掛得高,照得她的影子長長的。
估計她在對面都聽見了。
她確實在社會上玩得開,在離我們街區四站路那麼遠的地方都有朋友。她帶我去過一次,那邊有一個市場,有家賣肥腸粉的,她可以隨便吃,說那個老闆的兒子是她的男朋友。我是她帶去的當然也隨便吃,那個粉裏面的豌豆尖太香太嫩了啊!而且每次裏面的肥腸都加得是其他人的兩倍還要多。她吃辣椒很厲害,每次辣得嘴巴鮮紅,一頭都是汗,卻笑哈哈地喊那個老闆的兒子再加點紅油!那個老闆的兒子剃了個平頭,有十八歲的樣子,穿一條黑色的功夫褲和黑色的敞口布鞋——標準的混混打扮,看著她就像要吃了她一樣。那個地方一共去過三次。有一次我提議再去,她卻搖搖頭說那個人已經不愛她了。
有一天,院子突然來了一輛貨車,她們家要搬走了。鄰居指指點點地說:「這個爛貨被一個老闆包了,給她買了一套房子,靠賣×發財了……」
有個護士硬邦邦地喊我進去扶她。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她已經從手術台上站起來了,正在整理那條裙子,居然還對我笑了下,說好了這下沒事了。我扶她的時候,她軟了一下,然後就慢慢和我走出去了。後來她發現,那裙子上沾了一坨血跡,才大大地不滿意起來:「哎呀咋個搞的喔!太不小心咯,這下洗不掉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