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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海岸線

死亡海岸線

作者:輝姑娘
有人問:「那麼上次海嘯,這裏的其他房屋怎麼樣了呢?」
於是眾人再度沉默了。
我以龜速點開搜索網頁,顫顫巍巍地輸入了「泰國、地震」幾個字。
忽然有人「啊」地大叫起來,我轉過身,看到一群老外把其中一個人扔了起來,瘋狂地喊著亂七八糟的英文。
我指著山對朋友說:「這山你看著近,實際很遠,並且我們想要走到那裡並不是直線距離,你看看——」我又指著小城裡面那些曲里拐彎的街道:「需要走多少冤枉路也不清楚,你能確保我們在海嘯來臨之前到達山頂嗎?」
剛走到二樓就看到個泰國當地的服務員,用英語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不解釋,只是攔著我們,不讓下樓,並用蹩腳的泰式英語沖我們大吼:「Stay here!Stay here!(待在這兒)」我們無奈,只好又上樓,恰好在樓道里見到一個來度假的法國人,我們拉住他問,他一臉驚恐,蹦出來一個單詞:「Earthquake!」
「為什麼進不了港?」
好友往地上一坐:「算了,聽天由命吧!」
另一個女生抱著一個碩大的游泳圈坐在地上哭,也不出聲,就默默地流眼淚。
很久以後我重新回看這條微博,連自己都覺得有些矯情。可是當時在那樣的心情和狀態下,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心裡話,都是真實的心情寫照。有人說,也許微博會是未來我們的墓志銘,我相信了。
陪伴我們的當地司機說,這是一個瘋狂的節日。
當我們坐在一家非常難吃的餐廳里大快朵頤,並讚揚老闆勇敢果斷開業,賺錢不要命的精神時,各種電路信號也陸續恢復了。餐廳里的電視開始播出剛剛海嘯預警時普吉內陸大規模人潮奔逃的畫面。我們吃驚地看著那些充滿了車流、寸步難行的街道和擠滿了人群的樓頂,感慨原來所有的地方都一樣的混亂。同時扯住老闆詢問播音員究竟在泰語新聞里說了些什麼。
兩個女人的旅程總是簡單的,對好了時間,也不去在意行程的細節,就出發了。
「船長說,在海上比在陸地上安全。可那個時候,誰信啊,全在船上號啕大哭!」
他想了想:「半小時。」
朋友也沒話說了。其實我說這話心裏也沒底,萬一到時海浪真的毀了這樓,那此刻說的話,不就是給我們自掘墳墓嗎?
離開普吉的那一天,正趕上當地的新年,潑水節。
我終於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過去了。
我也沒心思聊天,奇怪的是,此刻的心裏空落落的,有恐懼也有傷感,但是哭不出來。確切地說,是連哭的心read•99csw•com思都沒有了。我想原來面對死亡的時候就是這個感受,無助,絕望,但是無從發泄,只覺得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那您沒打嗎?」
你是誰?你想要什麼?你最在乎的是什麼?
兩個滿頭白髮的外國老人手拉著手,看著對方一邊笑一邊流淚。
如此而已。
我們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都抱著水槍或者拿著大大的水舀,當面給你一捧水。即使坐進車裡,車外的人還在一盆盆地往車上潑,臉上洋溢著無限歡樂。而一輛輛的小卡車穿梭在城市裡,許多人在上面敲鑼打鼓,唱歌,潑水和被潑。
「我怕真打過去,我就受不了了……」她擦著眼淚,再沒說下去。
雖然證實了已經安全,然而還是沒有人敢立即起身離開。大家在樓頂上又停留了大約一個小時,直到看到下面的街道已經出現了人和燈火,才陸續下樓。
「您那個時候最想誰?」
由於出行匆忙,只來得及訂到島上的一間五層小樓的旅館,叫Phi Phi Hotel,名字簡單粗暴,倒也好記。我只是對於它沒有私人沙灘有一點意見,不過進到房間里推開窗子就看到一望無際碧藍的海水,頓時什麼不滿都煙消雲散了。
我心說我要是知道怎麼辦就不在這樓頂上蹲著了。
推開窗子,清涼的海風撲面而來,目之所及,一片寧靜。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什麼都沒說,迅速地開始收拾背包。
(本文選自輝姑娘新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北京時間2012年4月11日16時38分,北蘇門答臘西海岸發生里氏8.9級地震,震源深度33公里。印尼氣象與地球物理局官員表示,他們已向28個國家發布海嘯警報。
我媽心臟也不好。我想了想,決定仔細觀察海面,一旦要是看到浪來了,就給她和我爸撥去一個電話,也不必多說,就說一句我愛他們足矣。
我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特別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說:「這種事,一百年也遇不到一次,下次海嘯,估計百年之後了。」
眾說紛紜,沒有人知道他究竟面臨過什麼。然而我常常在想,這位教授在臨行前,不管經歷過多深的意識上的痛楚,他終是得到了他一生所追尋的答案。無論是滾滾紅塵如夢,還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忽然有緩慢的吟誦聲在城市上空響起,似乎是泰國當地的僧侶,在用擴音器高聲念著佛經。遠處的山上燃起了一堆篝火。天色已經徹底如墨般漆黑,唯有海上凝滯的船隻,還閃爍著點點燈光。
我讀過一https://read.99csw.com篇新聞:某大學教授在一個清晨跳樓身亡。他從事生命教育研究,致力於讓人樹立正確的生命觀,但他自己卻輕生了。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我也承認它看起來比這座樓更可靠。但是問題是,山看著近實際離得遠,我問了下那位泰國酒店負責人:「距離海嘯可能到達的時間還有多久?」
這個時候,是真的明白什麼叫「錢財乃身外之物」了。我那套五萬多元的單反設備,被迅速地從背包里扯出來,隨隨便便扔在床上,再不看它一眼。我翻出一個小小的防水袋,把護照和身份證塞到裏面,想了想,又把工作資料備份的移動硬碟也塞進去,很悲涼地把同事的電話和姓名寫了張紙條貼在上面(事後想想也真算敬業了)。又把房間里能找到的所有的礦泉水都塞進背包里,開始逃命。
在船上我們遇見一位湖南阿姨,她也經歷了昨天的海嘯。我們問她害怕嗎?她說:「當然害怕啊,你們還算幸運的,起碼站在樓頂上。我們是在海上漂著,根本進不了港!」
我倆面面相覷,決定還是下樓去問問。
這是我們的福報。
「為什麼?」
這時有幾個中國人過來打招呼,三個女生一個男生,看起來年紀都不大。確認是同胞后,其中一個女生的表情簡直就像遇見親人:「怎麼辦?我們怎麼會這麼倒霉!現在怎麼辦啊?!」
我站在窗口,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啊!真美——」好友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笑著白我一眼:「詞窮了你。」正打算回她幾句嘴,就聽到一陣長長的,如同汽笛一般的聲音,凄厲地在城市上空響起。我嚇了一跳,回頭問好友:「什麼情況?」她也一臉茫然。
老闆告訴我們,播音員解釋:海嘯之所以沒有「嘯」起來的原因,是由於這次地震為地殼水平運動所致,並不是垂直運動,不會引發大規模的海水置換,因此不容易引發破壞性強的海嘯。
我們從傍晚五點,等到深夜十一點半,看得眼睛都酸了——其實一片黑暗,哪裡還看得見什麼?
這海還沒嘯。
2012年,我決定與朋友去一趟普吉島度假。
我想哭,又想笑。
而今年,顯得格外瘋狂。
地震?我們傻了。幾級啊?法國人也不答,兔子一樣跑走了。我想了想,說,上網查查。
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天空,在我的左手邊,殘陽如血——是的,我第一次覺得用「如血」來形容夕陽是無比準確的,晚霞在夕陽的周圍黏稠地流淌下來,糊滿了半個天空,像兒時姥姥親手做的草莓醬,https://read.99csw.com帶著觸目驚心的甜膩感。
頁面抖了一下,搜索結果出來了——
「印尼8.9級地震,預計海嘯六點半到達Phi Phi島,上次據說死了很多人。此刻全城戒嚴,旅客不讓出門,不知道這條微博能不能發出去。其實如果最後歸於這片大海,也未必不是好事。我愛你,我愛你們。」
在我的右手邊,巨大的閃電劃過天空,我從未見過這麼長的閃電,又如此頻繁,從天上劈到地上,雪亮,一個接一個,幾乎沒有一刻歇息的時候,卻沒有雨,也沒有雷聲。
微博已經被朋友們轉瘋了,都在喊著要我往高處跑,注意安全云云。我苦笑,看了一眼時間,八點整。剛剛又查了下新聞,印尼那邊還有一次8.5級的餘震,我想,得,這次算徹底沒跑了。就算逃得了第一次,還有第二次緊跟著呢!
唯當臨淵而立,風聲獵獵,一切方能明了。
Phi Phi島位於泰國普吉島東南約20公里處,是由兩個主要島嶼組成的姐妹島,我很喜歡那裡,每次去普吉都要在那裡待上幾天,人少,海水清澈,沙子細軟,風景極美。
她指著窗外的山說:「我們就去那裡,這小樓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樣子,太不保險了。」
「沒打。」
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說:如果我們在人生中體驗的每一次轉變都讓我們在生活中走得更遠,那麼,我們就真正地體驗到了生活想讓我們體驗的東西。
吃飽了回到酒店房間,心裏還是隱隱有些不踏實,總怕海嘯在說來的時間沒來,睡著了萬一又來了怎麼辦?但折騰了這一天,也真是實在太累了,迷迷糊糊輾轉反側,終是睡熟了。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哭,還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大叫。
死亡,究竟會帶來什麼?奧里利厄斯曾說:人不應當害怕死亡,他所應害怕的是未曾真正地生活。當你真正直面死亡的時刻,你才有可能徹底了解到這一點,進而完成終極的自我認知。這樣的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們倆跑到陽台上探頭向下望,只見城市裡所有的人都開始狂奔,有些人拖著皮箱,有些人在飛快地收衣服,還有人在用擴音器一類的東西在不停地喊著泰語。大概也就十幾分鐘不到的時間,目之所及,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
當我回來以後,我的朋友曾與我玩笑說:「我倒真希望和你調換一下身份,畢竟這樣的經歷是一生難得的。」
我們跑到衛生間,水也停了。
珍惜該珍惜的,放棄該放棄的。
那一天回普吉的船票根本買不到,只因許多人在經歷了這一場劫難后,迫不及九*九*藏*書待想要回家安撫驚魂。我與好友不但沒有想著回家,還包了條長尾船悠哉游哉地出了海。
直到最後,這位被我們腹誹無數次的負責人跌跌撞撞地再度爬上天台,向我們大聲宣布:「Tsunami alert disarmed!(海嘯警報解除!)」
可是,現在是怎麼回事?
她的眼淚感染了許多人,有一些老外也開始抱在一起哭,有些人開始跪下來祈禱,還有的人站在天台的旁邊,怔怔地往外望,臉上都是絕望。
一群人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又分別用英語和泰語重複了一遍。又強調說,是政府發出的正式解除信號。
輝姑娘,作家。微博ID:@輝姑娘的夏天
那個人伸出手去,向樓下一指:「除了我們所在的這座樓,其他,都平了。所有的房屋都是那次海嘯以後重建的。」
這當然是似懂非懂的官方說法,我們只知道,這一場劫難,在懵懂中消弭于無形。
我和好友手拉著手,百感交集。
好友拿出手機,她是用的泰國當地卡,前幾天還跟我炫耀話費有多麼便宜來著,此刻,顯示信號的地方空空如也。
有一對情侶,剛剛一直頭碰頭坐在角落裡發獃。此刻他們抱在一起,深深地擁吻。
「最想我的小孫子。我就想,我活了這麼久了,死了也不算冤枉,我那個時候,就想打個電話回家,聽他哭一聲,我死了就知足了。」她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如果在普吉島,還可以往內陸奔逃,可我們此刻在四面環海的PP小島上。
我們倆一下子癱坐在床上。
事情發生在抵達Phi Phi島的那一天。
我們先爬上樓頂,發現這裏早已聚集了許多人,泰國人、歐洲人,還有幾個中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慌亂和無措。一個泰國人顯然是酒店的負責人,在大聲地安撫,稱這是在上次海嘯中,Phi Phi島上唯一倖存的酒店,救了許多人,所以,「留在這裏,很安全。」
此刻,估計是消息已經傳達到國內的原因,手機開始瘋響,全是同事和朋友打來的。我只接了一個平日里比較冷靜的朋友的電話,把爸媽的電話報給了她,說:「萬一我真有什麼,你幫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謝謝了。」
剛剛那幾位中國的男生女生在瘋狂地撥著號碼,衝著電話大聲地喊:「媽媽,爸爸,我沒事了!」
我與好友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清晨,在窗外的鳥鳴中醒來。
說來真的巧合,就在來Phi Phi島的前一天,我們吃飯時還談起上一次泰國海嘯的事情。2004年我曾寫過一篇關於海嘯的長篇報告文學https://read.99csw.com,正是因為印尼8.9級地震,造成大海嘯,30多萬人失蹤遇難,包括李連杰也是在馬爾地夫被海嘯殃及遇險,回來后才成立了壹基金。
我們被抹了滿臉的白色滑石粉,這是當地人給的祝福。剛出了門就被人從後面一把抱住,另一個人拿了一大桶水兜頭就澆下來,渾身濕透,大叫著:「薩瓦迪卡!」「Happy New Year!」
於是眾人沉默了。
剛說完這話,眼前一黑,燈滅了。停電?
我從未如此敬畏過生命的可貴,即使在活得最疲憊的時間里,以為已經非常珍惜活著的意義,然而這一切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那畫面勝過所有好萊塢末世大片。
事後她跟我說:「當時你跟我說的時候,你別看我答應得挺平靜,其實手都在哆嗦。壓力好大!萬一……可怎麼跟你爸媽說啊?……這事兒我真沒幹過!可又不能不答應你……」
這座樓一共五層,我打量了一下它,大約只是混凝土勉強搭起來的小樓,連鋼筋估計都沒幾根,尤其還經歷了上次的海嘯,誰知這次會不會「骨質疏鬆」啊?
看看手機上殘餘的電量,我打開微博,組織了一下語言,發了一條:
沉默了一會兒又有人提問:「上次海水漫到這座樓的幾層?」
我被這離奇的天象所震驚,卻懶得抬起手去拍一張照片,命都快沒了,這場面再壯觀,又拍給誰看呢?
那人說:「四層。」
我們去的時間正是四月,不冷也不熱,陽光剛好。這會是一段放鬆又舒心的旅程,坐在街邊小店吃著1000THB(泰銖)一隻的龍蝦時,一切也的確如此。
好友終於沒按捺住,給家裡打去了電話。結果她媽聽她說完目前的狀況,只叫了一聲:「女兒啊……」就從沙發上滑坐到了地上,放聲大哭。她爸是個冷靜的人,也在電話里聲音顫抖,語無倫次。她放下電話開始神不守舍,一遍遍不停地重複:「我媽沒事吧?她身體不好啊!我媽沒事吧,哎呀我不該打這個電話的……」
印尼!8.9級?連級數都一模一樣?!海嘯?沒跑了?
英俊的歐洲男人躺在街邊的粉紅色迷你充氣泳池裡,高聲吼著:「I finally made it!」是的,我們終於活下來了。
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你終可以明白,什麼是最重要的。
怎麼辦?
此刻在我的手機上,「中國移動」那微弱的三格信號簡直就是一根偉大的救命稻草——我真的沒有替它打廣告的意思。
期間那位酒店負責人又上來了幾次,甚至抬上來一箱礦泉水以示安撫,可我們依然愈加看他不順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