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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團圓

異團圓

作者:淡豹
就這樣,大年三十中午,我到了唐人街,點了一碗越南牛肉粉。年前唐人街異常安靜,多數餐館歇業,等次日春節當天的舞獅遊行。這裡是牌樓遍布的所謂「華埠」,店鋪大多由老移民開設,沿襲閩粵港台與東南亞華人的春節風俗,讓來自北方的我陌生。
年輕女人說,花銷大,孩子去小朋友家裡玩要帶禮物。
中年女人接電話,對面的男人想必叫彼得。她講不順英文,說:彼得,達令,我和妹妹吃飯,吃完飯買東西,下午見,我也愛你,彼得,再見,達令。
少年時我急於下道德判斷,正如那時急於割開家庭牽絆,去往一個清澈自由的前方。彼時我也厭倦春節,覺得它只是個喧鬧的儀式,充滿無意義的規矩與口舌。要等到不能回家的春節一隻手都數不過來,我才體會團圓二字的迷人,略微懂得世間那些別樣的異團圓中相互諒解的溫柔,正如此刻我的家人無言地寬宥我的遙遠。
那種饞並不是餓,它專屬對中國食物的想念,壽司和西餐菜譜平靖不了它的進攻。舌頭著火,味蕾任最高統帥下達命令,我抓心撓肝,揪緊被角,在嚮往中說服自己睡去,要修道士一般自我克制,戰俘一般放棄渴望。可抵抗總是徒勞,味蕾硬要隨我前往味覺激活的嘈雜夢境。想象中我是大廚,夢是滾燙炒鍋驟蒙涼油,哧啦出一室喧鬧微醺的熱香,親人相聚,盤盞皆暖。有一些凌晨我醒于悵惘,哭成一個渣狀的傻逼,月色明朗如水瀉在我被子四角的牢房,讓我期待追回糖漿一樣香膩流淌的記憶。
年輕女人替她說,還是有差距。小孩兒,不用擔心,適應得快。
她沖對面的年輕女人和小女孩笑著。講得慢,語法生硬,吐字格外清楚。
待我來摶鉤作鏡,看永久團圓,能否?
快吃完,女人接了個電話。
我曾經以為,長大就意味著味蕾吐故納新,饞不再主宰身體。自從停止長高,我不再如青春期每天吃食堂九-九-藏-書時那樣坐立不安地長久渴望食物。新的異域吃食只令我心智好奇,對味道本身逐漸興趣闌珊。
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
旁邊一桌坐一對中國中年男女,點了些典型東北菜。吃飯時兩個人背都弓著,下巴眼瞅著快碰到碗沿兒。話不多,漫漫講著打工辛苦,國內親人。
女人說瀋陽家裡老父親病重,沒法回去照顧,惦著,睡不著覺。
我始終沒看出這個小女孩是她們二人誰的女兒。
女人走出一半,又回來,要了個打包盒,把剩的小半盤青椒豬肉水餃和三鮮水餃裝起來。桌上和國內小餐館那樣,藍格子檯布上加墊了一層塑料布。女人把塑料布捋捋平,端起盤子,要整個倒進打包盒,大約是看到盤子上多餘的湯汁,又放下,用筷子夾起餃子,一隻只往盒子里擱。
女人拉了一下男人,把剩餃子遞給他。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去。
男人說好好過年。
五彩大拉皮那麼滑溜的菜,他們撥拉著非要用筷子幫對方弄進碗里去,芥末和麻醬拌勻的湯汁淋漓了小半個桌子。
橡皮大小的一塑料包粉紫色粉末香甜強烈,比真正的桃子還要迷人許多,以至於後來在語文課本上遭遇「嘆為觀止」這個詞時,我一次次回憶起那袋充滿人工香精的零食給我幼年味蕾的震蕩,香氣涌動于舌尖「噼啪」作響,天空如同口腔在那一刻驟然密布絳紫的閃電,強大感官刺|激瞬間重組對世界的體驗,蜜桃的明艷滋味刻進從雜貨店走回單元樓那幾十米田字格的人行道,令回家的路神秘動人。幼小的我茫然再生。
中年女人對小女孩說:甜甜,你要向美國小朋友介紹咱們中國的文化。
男人說來已經來了,別合計後悔的事。
那年大年三十是一月下旬。芝加哥尚未從冰雹中複原就又蒙新雪,全城白雪覆蓋,從我住的高樓陽台望出去,街道上的零星旅人縮小成抽象的點,行走于九_九_藏_書風中方向難辨似布朗運動。街上的皚皚白雪與海一般寬闊的湖面結成的無邊際的冰似乎反射出來自太平洋另一邊的光芒,把我的眼睛刺得焦躁不安。那個中午,這件事非理性地生死攸關——我非得冒雪出門,去找碗像湯麵的食物不可。
男人說你老公到家了。
年輕女人對小女孩說,甜甜,快說謝謝。
在他鄉,我才意識到,對食物失去興趣其實是種特權。身處異國之初,當那種燒心的饞不期然光臨我,我還為味蕾復歸生動而心喜。一天天過去,饞開始不定期發起猛烈突襲,我丟兵棄甲,焦躁不止。
是誰把空中明月,捻得如鉤?
在與我一起成長的眾多小夥伴中,味蕾最大胆好客。它和我共同冒險,去我幼年時未曾聞其名的奇異之地,迎接辣的芒果和帶有大西洋北角寒冷清冽海水咸中淡甜滋味的生蚝。它感受敏銳,激發我的想象,它對新事物的興趣和接納能力一次次令我驚訝。
味蕾迅捷地依賴直覺判斷,總領先理智。它反應快,執拗,銘鑄的記憶深且持久,使我想起家鄉瀋陽時首先想念五歲時第一次獨自出門,去院子拐角處雜貨店買到的一種叫蜜桃精的果粉。
中年女人問年輕女人,錢夠用嗎。
男人說分清主次,耐心等綠卡放下來。凡事在於心意,不在時間。
男人從她肩上望過去。牆上的裝飾畫是小餐館常掛的那種似照片翻印又似油畫的廉價彩畫,表面凹凸不平。綠草地上一幢兩層的普通美式郊外住宅,家庭轎車停在街邊,兩隻獵狗圍郵筒嬉戲,一個孩子坐在長椅上扭頭看向獵狗,舉歪了手持的彩虹棒棒糖。
女人說累。
是誰把心裏相思,種成紅豆?
男人說真香。
這一個除夕,照舊有淺的銀河和彎的明月,灑向天南地北的團圓家庭和天涯海角的旅人,進熱鬧或畸零的盤中餐,舉筷就用不能忘的家鄉滋味牽出眷戀,或體會縱屬心上負累也不容解救的深情。
https://read•99csw.com爸爸的味道是熱巧克力的味道。小時候他在英國,我不知他的模樣,不過當家中收到大罐巧克力粉,三大勺巧克力粉嘆息一般沉進滾燙的熱牛奶,攪動原本自以為平滑的心靈表面,滿屋就升起一種不可遏制的溫柔。到如今,我仍習慣用碗喝熱巧克力,捧起來味蕾就帶動整個身體舒展,微麻香甜的燙就柔軟了窗外穿不透的夜空和它覆蓋下隔開我與漢語的漫漫太平洋。
他們站起身來,我抬頭。是牛肉粉店那個中年東北女人。她穿一件下擺收緊的綢面黑羽絨服,燙過的頭髮鬆散盤起來,蓋住略帶憔悴的臉。她取一張餐巾紙,替男人擦去袖口沾染的油漬。她是我熟悉的瀋陽女人的樣子,好像也未及中年。
去年二月,城中偏僻處開了一家據說頗地道的東北餐館,就叫瀋陽菜館。我期待已久。除夕前那周,獨自去吃飯。那時我已經習慣無法回家的春節,味蕾通常只激動了口味,而放過眼淚。
中年女人對小女孩說,甜甜,回去了要懂事。
童年東北家鄉的冬天是酸菜發酵的香。臨近年根,八緯路24號院的居民把樓道里深褐透綠的缸上壓的青石搬走,從缸里撈出腌的酸菜,用來燉排骨、白肉。除夕那晚端上桌的鍋菜,要燉許久直到入味。就像姥姥為過年蒸的面制生肖動物得提早用紅棗捏出眼睛,定型蒸好擺上家裡每一個窗檯,就像醬牛肉和肘子得燜在鍋里七輪才滋味豐|滿。我深呼吸告誡自己不要著急。味蕾在哀嘆中激動,說服童年的我將有奇妙的美味報答我的等待。
世間不能團圓者多,不能大團圓者亦多,要以家鄉菜館里小方桌前醬汁與情意共淋漓的異團圓,暫時告慰缺了一半的心。五四時有位新詩人劉大白,這位紹興人寫簡單曉暢的白話詩,也是復旦大學校歌「復旦復旦旦復旦/巍巍學府文章煥」的作詞者。他有一首《是誰把》正是錢基博所言的那種「月亮詩」。對世間的https://read.99csw•com異團圓,我願以它相祝,也寄給自己:
兩個女人給小女孩點了炸春卷,她們吃牛肉粉。我也慢慢吃我的越南牛肉粉。清湯滾熱,豆芽另盛,現扔進碗燙熟,每勺湯不能舀太多,薄蓋勺底兒幾口氣吹涼,等幾口,湯就浸出薄荷葉的味道。有熟牛肉、牛腩片、牛百葉、牛筋丁。熟牛肉重,往往被河粉壓住,藏在湯底。湯麵上漂著的是有點鬆散的米色牛筋丁和白百葉,一個韌,一個黏。要等吃一會兒,湯略涼之後甜香都透盡了,展出一股淡淡的令人飽腹的油味時,深色的牛肉片和牛腩片再漸漸翻出來。
淡豹,在讀博士生。微博ID:@淡豹
女人說你也該回去了。好好吃飯。等三十兒晚上,可得再吃回餃子。
在我遠方的東北家鄉,此時的月光將照亮大地上的芸芸眾生,牽挂嫁衣的姑娘,心有怨懟的青年,在春節不情願地為全家人背誦《減字木蘭花》的女孩,無人傾談蒼老暴躁的男人,說定了分手卻猶豫的伴侶,節省路費的遊子回憶一年來工作中的遍體鱗傷,母親因孩子失禮而當眾動手責罰他,而噙著眼淚的孩子睡熟后,母親又躡手躡腳開門,去他額頭上深深印下一吻,令孩子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中年女人問,甜甜能融入美國社會嗎?
年輕女人拍小女孩,要她回答。
中年女人拿出一個信封給她。
曾讀到錢鍾書的女兒錢瑗寫給旅居海外友人的信。其中,錢瑗提到爺爺錢基博的話:「但只要你記著我爺爺的話(我爺爺曾講:「我也不知道哪國的月亮圓,只知道沒有哪個國家寫過像中國那麼多的月亮詩。一個有修養的中國人,無論走到哪裡,看到月亮,就會想起自己的家鄉。」),早晚是會回來看看的。」
女人問好吃嗎。
世間團圓或有多種類型,就像世間的深情。而這些異團圓的指向大概殊途同歸,就像與家人的電話里臨沉默前的囑託總是「好好吃飯」。我曾疑惑自己想念的究竟是什麼,九_九_藏_書是家、是人、是國、是熱鬧、是語言?現在我想,我思念的是一種完整。中國人的團圓儀式總包括吃飯,幸福完滿的節日無非尋常夫妻市井家庭,在除夕,坐下,吃頓團圓飯,遠方人歸來,吃飯中敘別情,同只盤子里夾菜,圓融了磕碰的情意和代際間往往苛刻的互相要求。我想一粥一飯共進中的無言深情,和天上明月勾起的鄉愁家思,是中國由古傳至今、刻在人心中不能去的兩種倒影。
饞漸漸消失,直到我遠離家鄉和豐盛熟悉的食物。
兩年前一個回不了家的大年三十,我在芝加哥逐漸喪失了耐心。美式中餐和牛排都不能再寬慰我的味蕾,它近乎瘋狂地提出一個簡單卻神聖的要求,我只能臣服。它想要的是一碗熱湯麵,就是以前家人總會在年三十那天中午做的那種陽春麵,簡簡單單的素麵,正好梳理年夜飯前的腸胃。面里有青菜安頓過年前總是興緻高漲期待厚味的胃口,有寬湯慰勞早早就為除夕和響亮鞭炮而激動不安的身體。
我經常想起東北菜館的那對中年男女。「凡事在於心意,不在時間」的酸楚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他們可能本是夫妻,或是如今困境中相互慰藉的愛人,除夕前數日于偏僻菜館共進家鄉餐飯。中國式的團圓,是要超越填滿抱怨和埋怨的日常生活,團聚起那些不得不分離的日子,它一定要全家聚齊,吃頓飯。即使對吃興緻漸淡,但儀式就在於一起包好餃子,下定湯圓。
但味蕾也最可靠、老派、誠實。我能用大腦說服視覺,把不夠可愛的景色看出幾分賞心悅目,就像我在密歇根湖畔度過幾年後,也能對自己說此地似乎宜於居住。可是我騙不了味蕾。
是意外出現的東北話,使我的耳朵一下子立了起來。隔壁桌來了個中年女人,用我熟悉的遼瀋口音要了菜單,坐立不安地望窗外,看電話,翻菜譜。過會兒有個年輕一些的女人帶個四五歲小女孩來了。
女孩扭來扭去,深陷於座位中,擺弄餐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