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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燦爛時,星已死滅

光燦爛時,星已死滅

作者:蔡康永

從夢境胎生

羅智成的四行詩句——
被輾轉販賣,四處為奴……
結果情況越演越烈,各種對女人的需求紛至沓來,家庭主婦使盡渾身解數,小說結束前,世上她的化身多達六萬七千名。
所有流離的維諾妮卡。
甚至也非我所創造的。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常常把宇宙帶到我的面前。
只要不被撞碰,我們便都得以像心臟病發前的這個維諾妮卡,發現照片前的那個維諾妮卡一般,對號坐在生命的觀眾席上,偶爾心絲牽動,終究轉瞬而忘,不會去探知大放映幕的另一面,也坐著一批同名同臉的觀眾,痴迷地望著銀幕。
這樣,即使地球上只剩下你一個人,也不能算是寂寞、不能算一無所有的了吧,維諾妮卡。
或許在渺達未來的一處轉角我會再度見你……
博爾赫斯這樣作結——
……有可能我在一開始游泳時,就已經滅頂了,只是我在咽最後一口氣之前,幻想出這整個在夜海游泳的旅程罷了……有時我認為:我就是那些已經滅頂的、我的朋https://read.99csw.com友……
《看不見的城市》,第九章,「連綿的城市之四」——
最後,還是因為愛情的關係,化身之一被勒死。其他所有化身,一齊微笑告別人間。
生命的不確定與倉皇,也許因此而可以被諒解了吧。
這枚精|子,越想越惑亂——
愛情並不是救贖,愛情就是道德本身。
活下來的、在愛情里的那個維諾妮卡,意外瞥見另一個旅遊照片中另一個已逝的維諾妮卡時,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然後,會過意來地,痛哭了。
看見那顆星在天空閃耀的時候,那顆星可能早已在兩百七十萬年以前死了。
愛情,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里,以種種幽深隱微的方式,蔓佈於生命的所有枝幹。
當你為那星落淚、憑那星起誓的時候,那星早在整個文明開始之前,就滅絕凈盡。
它們不屬於我的任何經驗。
欣慰……屈辱……恐怖……維諾妮卡是沒有辦法不哭的。
活下來了的那個維諾妮卡,在電影結束以後,也會開始這樣的-生命,可能真的隸屬於一個更巨大、浩瀚的整體。個體的死亡,並不能臻至滅絕,九*九*藏*書而是以死亡或變形,參加到另一個生命里去。
博爾赫斯在詩里寫他夢見的《白鹿》,
羅智成的詩《語錄》——
多留些時候……
博爾赫斯的《環形廢墟》講一名以做夢來生育子裔的術士:他先夢見跳動的心臟,最後把頭髮也一根一根以夢造出。他完成了造人的任務以後,由火來焚身,他準備好要接受死亡的解脫了。誰知道火併沒有如他預期的燒焦他的皮膚,而只是輕輕擁抱撫摸著他……
「每個地方都混在一塊了。」牧山羊的人說:「到處都是西西利亞城。」
——獻給《今世今生》的億萬維諾妮卡。
她是沒有辦法不哭的。
不朽,就靠著這麼無賴的手段,得以完成。
你發現鏡子的彼端,一直藏著一整座一模一樣的城。
……創造我們的造物者不見得是不朽的。我們可能不只是他的使者,我們可能還是他的「不朽」。我們延續了他的生命,延續了我們自己的生命。我們變化形體,超越了個體的死亡……造物者和勇者,彼此創造了九_九_藏_書對方……
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在第二章首,馬可波羅想著——
終有一天,你也將從世上消失,你也將因卸任而感到欣慰、因虛幻而感到屈辱、因渺小而感到恐怖,但是,在那之前,你會遇見下一個維諾妮卡,在甘肅、在木星、在銀河以外的大麥哲倫星雲……

所有的部落

從星空開始

這次我的心思跋涉太遠
愛情的光源,把一個人的影子,不斷投射在地球不同角落。而這些影子,因為愛情的緣故,便都能夠活下來,自己走動、相信生命。
當一個維諾妮卡領悟、看見的時候,另一個維諾妮卡早已釋放過最燦爛的光芒、滅絕凈盡了。
約翰·巴斯在小說《夜海之旅》里,將一枚奮力泅泳的精|子當主角,夾雜在一萬枚互相競爭的勇者之間,開始思考造物者和他們這群勇者之間的關係,他們這樣想——
所有的維諾妮卡,都將繼續在文字里、故事里、放映的光和投射的影子里相會。

旅程中想起

九-九-藏-書
……每當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發現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過去……他必須前往下一個城市,在那裡會有另一個過去等著他,或者是,某種原本可能是他的未來,目前卻成了某人的現在的東西,在等著他……
在我心底有無數事件。
這次我的心思跋涉太遠
但確實是我的。
管制這奇怪世界的諸神讓我夢見但不馴養你;
瀏覽了靈魂其它的部落

被愛情繁殖

……欣慰、屈辱和恐怖的感覺,同時襲向他,他突然領悟: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幻影,另有別人在夢裡創造了他。
馬歇爾·埃梅在小說《分身》里,造了一個能隨意複製自己的家庭主婦。
這位主婦,起初為了兼顧愛情和婚姻,動用了自己的化身。
巴黎的維諾妮卡,邂逅了克拉高的維諾妮卡。城市身世的秘密,幾乎要被拆穿——這無數形貌各異、各自靠經緯度標示的城市,其實,都只是同一個地方而已。
因為那星的光,要跋涉一百六十億億里九九藏書的路程,才能到達你的眼。
而我自己也是一倏忽即逝的夢,只不過多夢幾天
有那樣一個早上,你心血來潮,不是為了拿藥瓶子,卻突然打開了浴室掛鏡的那扇小門,你發現另一張不是你自己的、你的臉,也正凝視著你。

在另一個城

輕柔的生物,由一點點記憶與一點點淡忘而組成……
即使有六萬七千個維諾妮卡,同時朝愛情的光源凝望,也就是如同六萬七千朵向日葵,分享同一個太陽,而每一朵向日葵都能得到足夠生長的陽光,不覺得生命有匱乏。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如同莊周到羅智成這整整一脈的恍惚神智,總在猜疑自己的一生,是別人做的一個夢:人類的世界,是造物的一個夢:造物呢?也許是人類的一個夢吧!
波蘭的城、法蘭西的城,其實依賴的是相同的城民、相同的姓名,相安無事地前後錯開了時空,像行星那樣,謹慎地在自己的軌道上,兜著兜不完的圈子,以便瞞住那做夢的人、維護住這一個一個,繁衍為城市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