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衚衕畸人

衚衕畸人

作者:於一爽
先寫何老頭兒,因為他是最早死的。
其實關於何老頭兒為什麼養貓有很多傳言,不過這裏面要數李媛說的最傳奇,李媛是我小學同學,她在1班,我在2班。她說——你知道何老頭兒為什麼養這麼多貓嗎?因為他自己就是貓精變的。喜歡吃魚,要是沒魚了,就吃小孩兒。專門吃小男孩兒。我跟李媛說,怪不得沒吃咱倆。不過為什麼不吃隔壁又白又胖的黃大壯呢。說完我們倆就「哈哈哈哈」大笑,因為我倆突然想起來,黃大壯是個傻子,妖怪一定不喜歡吃傻子。接著我倆又「哈哈哈哈」笑得沒完沒了,這笑裡面包含了很多東西,因為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我都把整整一部大腳馬皇后聽完了,何老頭兒還沒吃我,以及那些在榕樹下看花的下午,風一起,就落了一地的樹葉,於是他總喜歡說——小星,你最近學校教你唱什麼歌了?然後我就會給他唱首歌,還唱過很多次小虎隊,可是每次歌聲結束,他都沒有吃過我。
對付傻子我和李媛很有辦法。傻子每天晚上7點鐘都準時到衚衕口的公共廁所拉屎。除了傻,他完全像一部運行精良的機器。於是我和李媛吃完飯就去廁所門口喊——大壯大壯,你爸喊你回家。喊完沒一會兒,傻子准從廁所里跑出來,一邊兒提褲子一邊兒說——回家了回家了。我和李媛這會兒就把石頭子兒從褲兜里掏出來,往傻子身上扔,都是小石頭子兒。只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塊兒大的,跟一堆小石頭子兒一塊兒往傻子身上砸,傻子突然「啊啊啊啊」的喊了起來,喊了好久好久,在原地站著不動,越喊越嚇人,聽上去像哭,我跟李媛嚇著了,就跑開了,一邊兒跑一邊兒看,傻子還站在那,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他的身體像被夕陽刷了一層金粉。那些年,天空很藍,於是他整個人和背景構成了一幅非常叫人悲傷的畫面,但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錯了,我覺得我不應該憐憫一個傻子,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李媛總是叫我快點兒跑,被傻子抓住就完了。其實我當時很想問她,為什麼被傻子抓住就完了。但是我沒問,我跑得太累了,直到我們跑出了好遠,傻子的聲音都還聽得見。
後來,在我小學5年級的時候,衚衕里來了一個南京女的,我管她叫小美阿姨。小美阿姨長得一點兒也不美,我見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一個大肚子了,我總想在她的肚子上滑樓梯。小美阿姨在裁縫鋪工作。裁縫鋪里全是老奶奶,比如我奶奶,和鄰居的趙奶奶,還有好幾個奶奶。不知道九_九_藏_書為什麼,小美阿姨就跟傻子爸好了。好了沒幾個月就帶著傻子一起搬走了。走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從半圓變成了一個圓,也就是說,再也不能滑樓梯了。有人說他們去了南京,南京有個老軍醫,可以給傻子治病。也有人說,他們搬到了離這很遠的一條衚衕,因為傻子的病是治不好了。他只能從小傻子變成大傻子。
於一爽,作家。@於一爽
大概過了很久,我才從樓里跑出來,站在門口張望,看見鐵絲上掛著幾條女人內褲,我終於鬆了口氣。天已經黑了,開始往外冒出幾粒星星,在很短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行走在夜空之中。
傻子一家走的那天,小美阿姨穿了件紅棉襖,已經系不上扣子了。李媛說她也讓她媽給做個一模一樣的,我說你媽才不給你做呢。因為李媛臭美,我這句話讓她氣得夠嗆,她說你媽才不給你做呢。我說你胡說。他說你胡說。她又說你沒媽。我說你才沒媽呢。她說你就是沒媽。我說我告你媽去。她說你爸跟你媽都要離婚了。所有人都看見你爸和一大|波浪頭走了。後來我把吃了一半的和路雪扔她身上就跑遠了。發誓一輩子都不跟她玩兒了。
每次進去的時候,吃完糖我就不知道應該離開還是再陪他坐會兒。他家裡的電視出奇的小,後來我就跟他一起聽評書。聲音就從小黑匣子里傳出來,何老頭兒最喜歡用自己留著長指甲的小拇哥兒敲著桌角聽,眯著眼,好像生活很值得感激一樣。我有時候偷偷看他,這件事兒讓我非常興奮,因為我總覺得,他知道我偷偷看他,等我不看他的時候,他一定瞪大眼睛看我。當時聽得最多的是《大明演義》。到現在還記得裏面有個馬皇后,腳大。我當時問何老頭兒多大。何老頭兒想了想然後指著他床底下的一雙黑色片兒懶說,比這個還大。後來他用手比劃足足有肩膀這麼寬。再看著他那雙擺得整整齊齊的片兒懶,鞋頭朝外,我突然覺得非常恐怖。直到現在,提起大腳,我還是能想起何老頭兒,想起他昏暗的屋子,從屋子裡一直冒到院子里的樟腦味兒,這股味兒比院子里的榕樹開花還要香。既然提起榕樹開花的那些日子,那我就說說,因為如果我碰巧正在何老頭兒的院子里,我們倆就會一起看花,花開花落,這讓我小小的年紀,就體會到了某種傷春悲秋以及一種虛張聲勢的氣質。當然一想到這種自我感動的德行,我就噁心得要命。有時候何老頭兒問我,想什麼呢,我說什麼也沒想。可是過不read•99csw.com了一會兒他還會問我——小星,想什麼呢。我說——想吃炸糕。
何老頭兒身體是突然不行的,以至於有一段時間他連他的貓都喂不了了,那些貓每天在院子里叫,自然我也就不常去他那了。
隨著房子越推越多,虎石衚衕後面的一棟筒子樓開始暴露出來,原來李媛和傻子在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有發現過這,這棟樓外觀陳舊年久失修,當你往上走的時候會發現,尤其頂層的很多管道已經銹跡斑斑了。管道周圍牆壁的石灰全部脫落了。地上放著好幾箇舊暖壺,還有好多大白菜。有三四顆大白菜的葉子已經發黑了,垂頭喪氣的癱在地上,我忍不住看了幾眼又突然覺得非常恐怖,然後就飛快地跑下去了,因為跑得太快,在樓梯的拐角處我一腳踢翻了一個尿盆。被我踢翻的聲音在狹長的樓道里傳得很遠,聽上去很清脆,就像一首古老的歌曲。如果允許的話,我甚至願意多聽一會兒。
其實只有我知道,何老頭兒也不是只會養貓,我總去他屋裡玩兒,那是在我小時候,全家還沒搬出那條衚衕。何老頭兒對我挺好,老給酸三色吃。我不喜歡他身上臭魚爛蝦的味兒。上個世紀90年代初,每當路過他屋外的時候,他會叫我,於是我只好進去,他的房間光線昏暗,朝北,常年封閉,有個老式書桌,擦得很乾凈,我想他一定在這個上面花了不少時間,尤其這個桌角簡直能當鏡子用。他的地面看上去很滑,就像長了青苔。當然,我並不常路過這邊,因為他住在衚衕最裡面的院子。
傻子走的那天,我和李媛站在衚衕口,一人買了一根兒和路雪小牛奶。遠遠看著他們上了一輛黃色面的。傻子家的鍋和碗都用那條灰色的大棉被蓋上了,傻子就坐在棉被上沖我們「呵呵呵呵」笑。我奶奶叫我過去和傻子握握手,我扭捏著一直不去,我奶奶說去啊,又不咬你。我說,他萬一咬我呢。其實我知道傻子不會咬我,而是我害怕另外一件事情,很久以前,我摸過一次傻子的手,他的手軟乎乎的,因為實在太軟了,以至於我再也不敢摸了,我怕給他摸壞了。
但我當時太小,家裡還沒有死過人,所以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後來我就一個人在他旁邊坐著,我甚至沒想過他是不是坐起來給我拿糖吃。我一個人在屋子裡看電視,他的電視很不清楚,有幾個台都是雪花,可我就那麼一直看……直到很久之後我奶奶喊我吃晚飯,我都已經能聞到炒菜的味兒了,才從床上坐起來。當然實際來https://read.99csw.com說,我是不可能聞到炒菜味兒,我只是預感到應該回家了,天快黑了,我不應該在這裏坐到更晚。因為何老頭兒的電視旁邊放著一面鏡子,鏡子已經生鏽了,可還是能看到對面躺著一個老頭兒,穿著白色跨欄背心,背心的邊兒因為洗太多次都捲起來了,兩條胳臂平平地放在兩側,一條胳臂上還有一個大大的牛痘印。我把我的胳臂放過去比了比,整整比我的大了兩圈。我感到非常驚奇,我不知道如果我也變成70歲會不會也有一個大牛痘印。但是很快我就把胳臂縮回來了,因為我想到一件事兒,我怕何老頭兒突然抓住我的胳臂跟我說話。
傻子走了之後不到一年,在我小學5年級升6年級的那個暑假,隨著拆遷街坊都陸陸續續搬走了。最先走的是和我奶奶一塊兒在裁縫鋪的趙奶奶。可是後來聽說她剛搬走沒幾天就知道自己拆遷款拿得少了,然後有天夜裡睡著覺就睡死了。兩室一廳的房子都還沒住上一周。可還是獨立衛生間呢。
只有一次,當時我在外院,聽見里院的貓叫得太吵,我就偷偷溜進去,何老頭兒正躺在他那個大架子床上,床下整整齊齊擺著那雙片兒懶,好像從來沒有人穿過一樣。後來我就學著電視劇里,靜悄悄地走過去,把食指放在他鼻子下面。當然,他那會兒還沒死,可是很快也就要死了。
何老頭兒住在衚衕最裡面的院子,又高又瘦,年輕的時候肯定更高,聽說人長得越老就會變得越小,最後乾脆像一條縮水抹布,可我還是覺得他很高,當年我總是抬頭跟他說話。有時候他還會跟我說句英文古德拜,何老頭兒一生做過最偉大的事兒就是他有好多貓。何老太太早就死了,所以這些貓都是何老頭兒一個人喂。到底有幾隻誰也不知道,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何老頭兒很少走出院子跟其他老頭兒一起曬太陽,於是其他老頭兒都說他有點兒奇怪:養這麼多貓,又不能煮了吃,也不跟大家出來曬太陽。
好在榕樹並不經常開花,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它開了兩個季節之後,何老頭兒就死了。
黃大壯是個傻子,可我和李媛最喜歡找他玩兒。他比我們大5歲。1歲的時候暖水袋爆炸把黃大壯炸成了一個傻子,他爸他媽為他離婚了。傻子跟他爸一起過。他爸就在我們衚衕口兒賣北冰洋汽水,汽水全放在一個小冰櫃里,冰柜上面總是蓋著一條灰色的棉被,看上去髒兮兮的。我跟李媛喜歡說——那是黃大壯尿炕用的。
當然,我沒有一輩子不找李媛玩兒https://read•99csw.com。因為她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當年了:當年,傻子一家搬走的時候,我奶奶讓我去跟傻子再見,我因為不想握傻子軟呼呼的手,就跟李媛一直吃冰棍看著他們什麼也沒做。隨著「嘟嘟」幾聲,他們的黃色面的發動的時候,傻子一個人坐在灰色的棉被上突然「嗷嗷」大叫起來,我們所有人都離他越來越遠,估計很快就要變成了幾個黑點兒的這時候,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傻子從車裡跑了出來,就像他一貫的跑步姿勢,腰板兒挺得特別直,倉促不自然。因為太高興的緣故,還摔了一個大馬趴。我當時突然很想過去扶他,但我知道這麼做李媛肯定會笑話我,從此以後我的一生都會被她用這件事兒笑話,於是我就什麼也沒做。但是傻子就是傻子,他一點兒也不疼,重新爬起來之後,整個臉蛋變得更加紅撲撲了,於是就在原地怪叫了幾聲突然朝我衝過來,很快就有一排牙印隔著我的襯衫印了出來,可是我並沒有哭,我突然覺得很傷感,後來傻子就被小美阿姨拽走了,這次,他就再沒從車上下來。看著他們的車開遠我們也就散了,我媽問我疼不疼,我說疼,再後來我聽見我媽和周圍幾個人說,說的大概是:等小美自己孩子出來,傻子還能有人疼嗎?
一直想寫小時候住過的虎石衚衕,寫不好,再寫,原來寫過。
最後一次見李媛,是在我升了初中一年級的第二個學期,當然,我也已經搬出了虎石衚衕,她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出來說要宣布一件大事,那陣我們已經不常見面了。因為我媽說她搬去了南城,沒什麼好學校,大撥轟去了一地兒,初一就跟男同學親嘴兒了。我媽跟我說這件事兒的意義很明確,就是讓我不要跟男生親嘴兒。後來我在電話里說什麼大事,她說你出來就知道了,於是剛一見面她就跟我很神秘地說——黃大壯死了。我說,傻子?她說,傻子。你還記得嗎?我說記得。接著她說你猜怎麼死的,我還什麼都沒說她就把嘴貼在我耳朵上講——摔糞坑裡了。說完,還用手扇了扇鼻子,好像味道很不好聞一樣。當時我用我的手捂著嘴長久地盯著她,並不是因為我不相信眼下的事實,我說傻子不是搬到了一個非常遠的地方嗎。李媛說遠到有糞坑的地方,我說你怎麼知道的,她說那你就別管了,接著她做了一件比傻子被淹死還叫我吃驚的事,她竟然從校服褲子里掏出一根兒煙點了起來,可是沒抽,看上去很熟練,她也已經沒必要在我面前證明她還會更多。她read•99csw.com用手拿著煙說——傻子被人找到的時候,已經泡壞了,泡了三天三夜。我說那是不是看上去比原來更胖了,她說,而且肯定也比原來更傻了。接著我們兩個人哈哈大笑,尤其李媛,她的笑聲簡直像銀鈴一般。她的煙都笑掉了,一口沒抽全浪費了。我笑得肚子疼,彎下了腰順便把那個煙撿了起來,我原來在工地上撿過不少煙頭,可是還沒有一個像現在這麼長,直到快燒到我手指頭的時候,我才突然扔掉,我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嚇壞了,有一件事我們誰都沒說,我們害怕傻子變成一個渾身冒著臭氣的糞坑鬼過來找我們玩兒。
那些年,我背著書包放學回來,總能在衚衕口兒被傻子截住,他長得比誰都胖都白,手裡拿個大紅果問我吃不吃,我說吃,他就自己把大紅果兒全塞嘴裏然後因為太涼又吐出來「哈哈哈哈」大笑著跑遠。傻子跑步的姿勢很僵硬,腰板兒挺得特別直,倉促不自然。我就在後面使勁兒喊——傻子,可別讓我看見你。
接下來沒多久,何老頭兒死了。他死的時候是7月份,還穿著背心兒,早晨吃了碗稀飯就沒氣了。鄰居們說——他死的第二天夜裡,衚衕里聽見好多貓叫,他來了一個遠房親戚,給何老頭兒拉走燒了。那些貓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本來我還想讓我爸給我抓那隻大白。大白是何老頭兒無數只貓里的一隻,當時它總是站在何老頭兒肩膀上,從遠處看,就像戴了一條非常富麗華貴的大白圍脖。
李媛家是第二撥走的,她家剛走第二天,房子就被推土機推了。整個虎石衚衕變得烏煙瘴氣起來,但這倒給我提供了一片新的樂園。我發現我喜歡在破磚爛瓦上走來走去,撿些廢紙片兒回家寫字用。我總是站在這片垃圾堆上東張西望或者乾脆躺下來發獃,四周蟬聲,我盯著天空眼睛睜不開,頭頂上方是強烈的日光,雲彩會動,我覺得自己也在動,偶爾還能看見一個羅圈腿的中年婦女過來遛狗,她個子很大,體重也不小,臉色黑紅黑紅的,上唇還有一抹淡淡的唇髭,而且胸前還聳起了一座山,我猜他一定是從別的衚衕搬過來的,不然為什麼長這麼丑。她的狗最喜歡在地上啃垃圾。羅圈腿的中年婦女有時候還問我怎麼不回家寫作業,我什麼都不說,因為我覺得她這個問題很傻,而且還讓人憤怒,為什麼小孩兒就不能發獃,雖然那些年我並沒有心事,但我還是覺得我簡單的感情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樣。有時候四周還有小孩兒踢球,除非我十分無聊的時候,也會踢踢地上的空啤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