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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

守夜人

作者:劉備
我就這樣每天發著呆,把自己關在屋裡幻想擁有某種超能力,有時王澤會從家裡偷跑出來找我,一直到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爺爺的病也沒有好轉,去看望他已經成了例行的任務,他唉聲嘆氣像變了個人,脾氣也越來越古怪,似乎對所有的一切都不滿意。我照舊坐在裡屋看電視,對他的絮叨充耳不聞,聽見王澤在外面叫我時便心猿意馬,堅持不了一會便要出去。我開始竭力編造各種不去看爺爺的借口,我感到害怕,那個熟悉的人正變得陌生,印象中的他雖然不識字,卻會做許多活計,知道許多故事。爺爺在礦上的庫房做事,以前我放學回來,晚飯時他總會就著桌上的煤油燈講些稀奇的事,哪裡的地下埋著金條啊好心的人夜裡能碰到白馬啊自己年輕時的結拜兄弟啊,他神情矍鑠,拍著桌子哈哈大笑,消瘦的身體在牆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看上去像個英雄。奶奶鄙夷地望著他搖頭,他也不理會,每每我和他都盡興了,他才站起身,披上那件黑色的大衣走出門穿過夜色去看守庫房。他不懼怕黑夜,那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種饋贈,為他說出的故事增添了幾分神秘,冬天的深夜,時常有野獸來山下覓食,他便站在庫房門口弄出聲響驅逐它們,碰到無家可歸的人,他會拿出自己撿來的煤,在他們露宿的橋下生一堆火好讓他們取暖,若是白天從家門前經過的趕路人,便會被邀請進屋喝口水、給些乾糧。他曾經是無所不能的,然而這時卻神情陰鬱地躺在床上,索性連葯也不吃了,屋裡聚滿了親戚,他們勸說他,可他似乎心意已決。「把老楊找來,」我聽見他說道,我曉得老楊就是雙喜的爺爺,會看風水。我爸只好走出去,不一會帶著他進來了,我想起以前他們打牌的時候,爺爺為了輸錢的事和老楊吵起來,他們站在巷口激動地指手畫腳,抬高了嗓門唾沫星子到處亂飛,不過他好像忘了這件事,他讓我們都到院子里去,然後獨自和爺爺竊竊私語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走出來,神情嚴肅地把每個角落都視察了一遍,他和那些人坐在院子里商量著什麼,天快黑了,光線變成微弱的暗藍色,我好奇地左顧九_九_藏_書右盼,同時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每個人的臉,「門的位置要改,」我聽見他說,大家的嘴都在動著,後來他們又聊起收成的事,我想問問他雙喜什麼時候回來,卻插不進話,急得團團轉。再後來人就散了,我跟著爸媽回到家,吃過晚飯看了會電視就去睡覺,他們還在隔壁說著什麼,可是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次日一早就被我爸叫醒,「要動土了,按規矩得上山拜一拜土地爺。」我們拿了些水果食物和一瓶酒裝在袋子里,等出門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學校里一個人都沒有,破舊的教學樓前是兩棵高大的楊樹,知了在上面不耐煩地鳴叫,太陽炙烤著光禿禿的地面,曬得人有些發懵,我們穿過空曠的操場沿著小路上山,他對這裏的地形很熟悉,帶著我拐了幾個彎我便分不清方向了,野草長得異常茂盛,再往前已經完全將道路遮蔽了,我認識的人里爬山最快的要算陳龍,但我爸的速度肯定超過他了,他走得很快,不時回頭看看我的進度,由於穿著短褲,那些草葉的倒刺割在腿上疼得我直冒汗,但我極力不表現出來,故作輕鬆地走著,實際上早已開始喘氣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在一處狹小的空地前停下來,回頭向下看去,我們幾乎在快到山頂的位置了,撥開面前的雜草,那尊神龕便顯現出來,淺色的石制神龕方方正正擱在地上,約有兩米高,掛在前面的垂簾有一部分已經脫落,露出了裏面的神像,「現在都沒什麼人來了,」他說著,一邊將水果食物擺在它面前,又灑了些酒,「跪下!」我只好跟著他跪下來,「跟土地說讓你爺的病快點好。」我閉著眼睛重複了一遍,然後等著站起來,他卻像有很多話要說,嘴裏不停默念著,許久之後這儀式才算結束。
盼到月末回家,自然少不了去看爺爺,奶奶拿出好吃的問東問西,爺爺還是躺在那裡,有些日子不見也不再對我發牢騷了,笑眯眯地問起學校的事,我想跟他們說說心煩的事,儘管我清楚自己不會講的,因為說了他們也無法理解。到了要走的時候他就將我叫過去,「讓爺爺再看看,不知道下次……」他https://read•99csw.com不再說下去,只是輕微地嘆氣。
雙喜家的門還是鎖著,我碰見陳龍,他告訴我雙喜家搬去外地不會再回來了,「你怎麼樣?」「我在鎮上的中學,有幾個混得好的朋友,我們天天打架。你在城裡沒人欺負吧?」「沒啊,跟我們玩得很好,還有陳軍濤幫忙。」我們像大人那樣客套著。嘴上這麼講,回到學校就不免有些失落,甚至也被女生看不起,微機課老師是唯一對我們好的女性,她二十齣頭,留著稍長的碎發,長得眉清目秀,見到我總會微笑著主動打招呼,說起話十分溫柔,有次放學碰到還請我吃泡麵,所以我和王澤經常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她面前,期待和她說話的同時又不爭氣地感到緊張,這算是我為數不多的秘密吧。微機課也成了我們的大事,課堂上我和王澤異常活躍,所有的煩惱也都在那時一起煙消雲散了。
十四歲那年的暑假,我什麼都沒有做。大多數同學都在鎮上補課,雙喜跟父母去了外地,他家大門緊鎖著,平日院子里的黃狗聽到敲門聲總會吠叫起來,這時連叫聲都聽不到了。整個村子空蕩蕩的,經常跟我玩的只剩下王澤,我們像孤魂野鬼般終日遊盪,玩牌、釣魚或者用彈弓打鳥,有一天我們很想去游泳,剛到河邊一群鄰村的少年便涌了上來,他們人多勢眾、看起來那麼高大,相比之下我和王澤就像是營養不良的蘿蔔,發育得又瘦又小。「這裡是我們的地盤,來者何人?」面對質問我們兩個只好落荒而逃。遊戲很快便玩膩了,再加上我每次去王澤家找他,他媽都會沒好氣地說:「王澤不在!」可我明明看到他就坐在屋裡的,所以我乾脆不再出門了,每天悶在房間里睡覺或者看課外書,時間久了,我媽擔心我會憋出毛病,不斷催促我出去玩,但我是打定主意了。她這時便會說:「走,跟我去你奶奶家。」我只好不情願地被她拉扯出門。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自然沒法不去,即便是這樣,爺爺也會嘆著氣說:「洋娃娃長大了,不願到我屋來了。」我便裝作沒聽見徑自扭頭盯著電視。爺爺生了很嚴重的病,春天的時候他還帶我和表哥去九*九*藏*書捉螃蟹呢,不知怎麼的忽然就病了,我爸帶他去城裡的醫院,他們去了很久,再回來的時候他就只能躺在裡屋的床上了。我爸總說:「沒事別在家待著,去陪你爺爺說說話。」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只能呆坐著,聽他講些我聽不懂的事,有時他叫我到床前,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我,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爺爺生病後我就不大願意去裡屋了,那裡整天黑乎乎的,經常有些不認識的人進來弄得我很緊張,又總散發著一股藥味,但我不能對別人說起這些,「你這個沒良心的!」他們肯定會這樣罵我。
回去我們走的是大路,這樣一來就輕鬆多了。父母在外打工,我從記事起就一直跟著爺爺,這年春天他們決定回來時,我便要隨他們回自己家住,這件事讓我煩惱了一段時間。住在自己家不用幫爺爺幹活,吃的東西也多一些,但我總是不知道跟父母說什麼,隔幾天還要洗一次澡。「明天你就去外地讀書了,去看看爺爺。」我爸走在前面對我說道,他身材高大,卻和爺爺一樣瘦,當那雙大手握成拳,指關節便會誇張地突出像幾顆玻璃球。我不確定能不能長到他這麼高,但村裡的大人對這點似乎都很確信,他們見到我總會打量一番然後說:「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以後肯定跟他爸一樣,是個大個子。」
劉備,@備在遠行,攝影師。
那是一個周末下午,其他人都出去活動了,就連王澤也不知去了哪裡,宿舍剩下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床上發獃,我幾乎就要睡著的時候,黨飛推門進來了,我們聊了一會天,他這時突然問我:「咱們關係好不好?」「好啊。」「跟你商量個事,你別跟人說,你……幫我吃一下下面。」我有點懵,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這……」「你就說咱倆是不是哥們吧,你先幫我弄,弄完了我再吃你的,不準跟別人講。」他神情變得很認真,同時已經解開了褲子,著急地就要把我往下按,我努力掙脫了他,「別開玩笑了,你他媽……」那個媽字的口型還沒收回去的時候,一拳已經落到我臉上了,我害怕起來,試圖向他解釋的時候又是一腳踹上來,狠狠踢在肚子上,我感到憤怒read.99csw.com,可還未還手他已經將我打倒在地了,「你跟誰說話呢?真以為你他媽玩大了是吧!」我只好捂著頭任他一頓暴打,等我聽見他摔門離去的聲音后,過了好一會我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我渾身酸痛,捂著被子一覺睡到晚上才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我穿好鞋走出去,頭暈乎乎的,外面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雪花,刺骨的寒風讓我清醒了一些,我才想起這天是聖誕節,教學樓內是熱鬧的叫喊聲,我走上樓梯,經過那些張燈結綵的教室找到陳軍濤他們班,「怎麼了,我馬上表演節目呢。」他拿著吉他站在門口問我。「借一下你的磁卡,我打個電話。」「別打太久啊,」他掏出卡遞給我隨即跑進去了。我穿過操場來到電話亭,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是我爸接的,「洋洋怎麼了?」「哦,沒事,就打個電話。」「嗯,學校還好吧?」「挺好的,爺爺怎麼樣了?」「好著呢……你好好做功課。」我聽見電話那頭人聲鼎沸,夾雜著哀樂的聲響,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還想再問問但說了幾句他就掛斷了。
相比之下學校這時倒顯得溫馨愉快,黨飛他們逐漸和我玩到一起,有時還會分些吃的給我,他們和外班學生打架時我就在男生廁所門口幫他們放風,這樣委以重任使我覺得他們已經接納了我,直到變故發生——
開學后我讀初中,被送到城裡的寄宿學校,每月末回家一次,一起來的還有王澤,我們找到了村裡的陳軍濤,他比我們高一級,染了黃頭髮。宿舍很大,住了十六個人,幾個年齡大些的發育得都很健壯,以黨飛為首,他自然充當起老大的角色,所有人都圍著他轉,「把好吃的拿出來!」我和王澤只好乖乖交出零食。之前沒有學過英語,英語課總是聽得雲里霧裡,我就看著窗外的鳥走神,好不容易等到下課,大家就擠到教室後面的碗櫃里拿出自己的餐具往飯堂跑,明明吃得很飽了,到夜裡還是睡不著,可是零食被拿走了,「我好餓啊。」「我也是。」這是我和王澤睡前說得最多的兩句話。偶爾還會聽見黑暗中有人在啜泣,矇著被子聲音壓得很低,黨飛便會罵道:「哭個屁,不睡覺給老子出去。」有時他們會把藏九九藏書在床下的煙拿出來,幾個人分著抽,火星在漆黑的宿舍里忽明忽暗,害怕負責我們生活的保育老師來檢查,聽見外面的腳步聲便緊張地將煙頭踩滅然後躺下假裝睡著,抽煙是除打架之外最危險的事,被抓到要被處分,但為了拉近關係我和王澤只好加入,這樣一來我們逐漸玩到了一起,除了吃的照常要給,也算是朋友了。星期天我們休息,但不能回家,這時他們就會和高年級的同學踢球或者請假出去逛,我和王澤只好去打乒乓球,或者坐在操場邊看別人運動,我們年紀小又瘦弱,依然是被排擠的對象,不過和陳軍濤在一起我們很快就忘掉這些不愉快,他告訴我們他要組樂隊,還拿出他的吉他彈給我們聽,他看上去很壞,不像是那種好欺負的,所以我們都很羡慕他,跟他玩讓我們多少有面子了一些。
很快天氣轉涼了,爺爺的病一直不見好轉,即使拜了土地公、修過大門后還是如此,我不禁討厭起老楊來。他變得越來越虛弱,又過了兩個月我再回家,爺爺靠著牆半坐在床上,只是沖我招招手,竟然厭煩地轉過頭去了,他彷彿縮水了一般,看起來幾乎和我一樣瘦小,單調而沒有生氣,與黑洞洞的房間融合在一起,變成了其中的一道影子。似乎為了配合他,院里的梨樹也掉光了葉子,枝杈突兀地伸向天空。
回到寢室已經快到休息時間,黨飛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我站在下面看著他,下定決心他要敢看我就上去跟他拼了,他卻像沒發現我一樣,我站了一會只好回到自己的床鋪,心裏卻難受得厲害,忍不住哭起來。「怎麼了?」他們圍過來問道。我抽泣著說不出話來,「來我這睡吧,」王澤將我拉過去,「我這還有一塊餅乾,給你。」他從枕頭下面拿出來從被窩裡塞給我,「我爺爺去世了,」我艱難地擠出這句話,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因為難過還是委屈。我記起小時候上幼兒園,下課後所有的孩子都想坐大公雞,我搶不上只能站在那裡羡慕地看別人,爺爺就不講理地把他們趕下來,然後抱我上去。他是一個守夜人,在漫長的黑暗中保護著親近的人,使他們免受傷害,而現在他離我而去,我便知道,今後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