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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小令之說書人

桃源小令之說書人

作者:白飯如霜
一拍袁六肩膀:「我家老頭子脾氣你知道,好自為之。」話罷,抽身走了。袁六曉得再追無用,悶了半天,慢吞吞轉回去,謝家使者還坐在廳堂中,一碗冰糖蓮子正喝得讚不絕口:「甜中帶爽,蓮子粉而有嚼勁,好手藝,好手藝。」
他說的話沒頭沒腦,句句卻都含義無窮,隱有風雷在後,令人自危。四兄弟不知如何回答,一時滿堂靜下來,這安靜便是大雷雨前的烏雲壓城,叫人喘不過氣。
金捕頭手掌一握,發出噼里啪啦聲響,捏碎連串核桃也似,嚇得身邊兩人身子一顫,只見他雙眼睜圓,威風八面,冷冷道:「適才焦先生說,這揚州煙花傳是袁先生獨門孤本,除你之外,並無第二人知曉書中人物命運?」
袁六望望她,望望她身後,再回頭望望面色鐵青的金捕頭,唇邊一絲苦笑,慢慢浮起來。
第三樁,在揚州。所謂揚一益二,又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是那鮮花著錦一樣光彩的城市,冠蓋如雲,盡為富甲天下之輩,應運而聚,更有天下難求的美人,供歌娛舞,芳名攝眾,引多少浪子折腰,千金鋪地,不過等閑。其中最為推賞的一位,名叫白鏡花,美貌絕倫之外,擅詩能唱,風情蘊涵,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揚州本地花國點狀元,天下豪客雲集捧場,回回是她勝出,並無懸念,那一日日高不見門啟,婢女進去看時候,魂靈兒飛出天外,只見國色天香吊在樑上,喉間一抹紅繩,勒得入了肌膚,一條丁香舌吐出來,比平時是長了不少。
他此時一想,寒毛上豎,推到前頭金捕快所說的數樁命案,所涉的故事,雖都出自袁六之口,打底的本子,卻都在焦管家搜羅而來的許多所謂奇事異狀之中,莫非?
四兄弟各自對望一眼,寒衣脾氣最急,搶白道:「什麼交易?我父一世讀書人,並未有什麼生意在外,你想必找錯人了。」
袁六搖搖頭,道:「不是我。」
誰知金捕頭對他戲謔口氣毫不在意,斷然道:「正是。」
他說,這三樁案子,我早已知之。
就把袁六給悶那裡了。
腳步聲停下,就在袁六身後,一隻手搭住他肩,肌膚白皙,指甲修得圓潤整潔,雖說手背上的紋路顯了年紀,卻仍短短肥肥,如小豬蹄子一樣可愛。
六扇門換了大當家一年裡,出了三樁大案,案案無頭,落不實真兇。第一樁,事發京城天子腳下,經營大綢緞莊的陸竟修,身家豐厚,膝下無兒,倒娶了十數房小妾,將自家一個花園,修成皇宮一樣錦繡,遊戲花叢,盡享閨房之樂,忽一日死在第七房小妾的床上,據說身無寸縷,頭頸被硬器所擊,骨折而死,那小妾就睡在他身旁,一夜酣熟,毫無感應,天明睜眼一看,身邊人已死得僵透,硬生生挺著,雙眼鼓突,泠泠兩粒,當場嚇得暈死過去。報告官府,好一通徹查,半點頭緒沒有,足鬧了半年有餘,通街作為談資。
是十五年前的韓雪雲,黃黃一張臉,眼濕濕向他仰望,怯生生哀告:「外面人冤枉我是賊。」一低眉,淚珠子斷線一般落下去。
他緩步上前,在老太爺榻邊停下,在病人額上輕輕一撫,嘆息道:「天下父母心,你父願以餘生之命,效勞桃源,散盡家財,只想保你四人平安。」
袁六心如刀割,撒腿又要往回跑,後門一開,家裡兩個小廝衝出來,雙雙將他拉住,押了出去,空地里車馬都備齊了,按在車裡,不由分水,就跑了起來。袁六氣得暴跳,正要不顧一切滾下車去,分明又看見座上竟然還有兩個孩兒,小女兒正躲在哥哥懷裡,怯生生看著他。一時呆了。
雙雙兒怔住,門閂一響,雪雲抬眼一望,淚猶在眼,手掌在袁六肩上輕輕一按,身子一朵雲般飄了出去,快如閃電,眨眼到了金四風眼前,伸手按住他開門的手,峭然道:「莫走。」
這一番來龍去脈,袁六委實不知,勝在沒做虧心事,不怕鬼上門,起初驚疑漸漸過去,再看光陰如射箭,轉眼已經過了正午,從天象鎮趕去洛陽近郊,就車馬不停,也要大半日,倘若這不速之客再擾下去,怕不是要走夜路。
袁六肩膀上那箭,倒沒有傷到要害,血流了一陣,凝住了,烏黑一團結在那裡。他臉色因為失血慘白,其餘一點驚慌之意都沒有,搖搖頭道:「大少爺,我今日是來為老太爺說書的,這出書沒說完,我就死也不會走。」
雪雲當即翻了臉:「你到底惹了什麼事,好端端一個家,說走就走。」
無衣一直立在門口,那逃命的人自他身側經過,還特意繞上一繞,以示自家與謝氏一門,不過泛泛,絕非值得連累之輩,這四少爺不怒反笑,轉過頭道:「大哥,這些人當年考功名缺盤纏,年節手頭緊時,上門來可不是這副嘴臉。」
袁六聽得目瞪口呆,叫道:「你說什麼。」
劈面遇到滿屋子人,袁家上下,上一輩是沒有了的,兩個遠親兄弟,近年跟袁六討個溫飽,十歲的兒,三歲的小女,連仆佣在內十口人,一個不少,都在眼前了。
兩眼炯炯生威:「這煙花傳里,可有一個人物,名叫白鏡花?」
焦管家一拍腿:「左右是個死,你還是來吧。」
最後一頁殘破不堪,故事正到緊要,說道那宅子中諸人齊聚,老太爺出廳會客,光燦燦一個太陽照得四壁輝煌,日頭移在牆上,正是已時,那家少爺隨侍在側,渾不知一場大禍迫在眉睫。猛然間一支凌雲箭,破空自屋外射來……
十五年前,憑一身說書的本領江湖遊盪,袁六去到天津城,落腳在一家小客棧里,白日說書,賺取幾個行腳錢,晚間挑燈,苦苦想奇情怪事,以博日說日新,聚攏些常客,否則翻來覆去講幾部古書,誰耐煩聽十遍?有一日腸枯腦幹,煩惱叢生,忽聽到外面嘈雜聲大作,燈籠亂舞,人馬齊喧,不知出了什麼亂子,他是膽小的人,忙忙趕回房間,門窗剛閉緊,走去書桌前,拿燈一照,便發現底下下藏了個人。
焦管家作了一揖,和顏悅色,卻不答他話,直對老太爺道:「謝老爺,當初的交易,您沒有忘吧。」
這話聽在耳里,袁六恨不得大哭,心頭豁亮,站起對使者一拱手:「您請回,速速報與老太爺知,袁六隨後就到。」
過後數年,也沒見有人來請,逢年節袁六執兒輩禮,上門去請安,回回備辦一錢銀子的禮,倒沾回十兩的光來,老太爺傳話:「年節熱鬧,正是你說書行當忙碌時候,莫費時間在此,意思心領了。」
焦管家又是莫名其妙一笑,提高聲音,道:「謝老爺,您終該滿意了?」
問其他時候未必分明,上個月一日,正是天象鎮上頭號酒家魁星樓老闆盛魁星的五十大壽,那一日袁六為東家壽宴助興,說了一出全本「揚州煙花傳」,講的是揚州那樣富庶妖嬈之地幾個芳名遠播的名妓,一生纏綿悱惻,諸般香艷繁華情事,當時賀壽的內眷都在別室,聽書滿堂老少,儘是爺們,聽到會心處各自大笑,逍遙一日方足,打賞時分外慷慨,袁六雖然累到口不生津,荷包鼓足返家,博娘子燈前一https://read.99csw.com笑,倒也心滿意足,因此上那一日種種,格外記得清楚。
袁六脊背上一寒,失聲道:「結局?什麼結局?」
袁六不提防這陣仗,吃了一驚,悄悄問謝無衣:「這是?」
無衣比三個兄長都胖些,坐鎮最為富庶的南方,專營典當,麵糰團的,漸漸有大掌柜的跡象,他平素話不多,氣象端方,簡單道:「是家父的意思,請舊交親友今日都來聚上一聚,日後相見,未必有期,六哥你等一等,老太爺一出來,咱們就開始。」
袁六心中一片迷惘,張開手掌,見是一塊玉牌,與老太爺臨死摸出來的一模一樣,上面也是兩個小小的字,桃源,此時無衣奔回屋子內,謝家大小大放悲聲,帶他一雙兒女上街玩耍的丫頭恰好嘻嘻哈哈回來,在門口被哭聲唬得大驚,放開孩子,奔了進去,袁六緊緊抱住至親骨肉,蹲了下來,正午太陽筆直曬下來,深宅內哭聲綿長,又像是夢境,他把頭靠在兒子小小的身子上,想到還在家裡等他回去,凶吉未知的愛妻,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不記得什麼時候焦管家跟他閑談時說過的一句話浮上心頭,他道:「這世上,廟堂江湖都多惆悵,不知何處是桃源。」
焦管家聽得跺腳,看著袁六,口氣又軟下來,道:「你今日本該在相爺府,好好說完一場書,空宅記的結局,就在你家櫃里,哎,偏生倔強,要趕到此處來,趟一場渾水。」
彷彿是聽了命令一般,謝老太爺身子猛然一掙,在長榻上蹦了兩下,隨即癱軟下去,兩眼一翻,一口氣沒提上來,三魂盡散,死在當場,臉色卻頗歡愉,毫無憾態。
袁六水晶玻璃心,世情通透,自然看得穿對方這點想頭,真是哭笑不得。今日邪門,遇到誰,平常的伶俐都上了塞子似的,總歸出不來,只好掌一手蓮子,一味叫請請請。
金四風猛地大喝一聲,雙拳急出,推山破土一般打出來,虎虎有風,空氣發出撕裂般聲響,雪雲半點閃躲之意都沒有,嬌弱身子,硬生生挨了這一下,袁六看在眼裡,倒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樣,喉頭一甜,狂叫了出來,拔腳就奔了過去,一把抱住雪雲,惶惶問:「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金四風滿頭大汗,唇角猶自浮出一絲諷刺笑意,道:「我說你這個蠢才,和江湖中最心狠手辣的婆娘同床共枕,你可知,當年她殺人不眨眼,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手上沾的鮮血,足可染紅方圓百米每一寸土地。」
照舊穿件黛色長衣,走路時腰身微躬,似時時準備聽從誰人差遣也似,一張刀削臉,小眼睛,慣了低眉看人,鬱鬱寡歡的相貌。此時慢騰騰走進來,雙手籠在袖裡,又看袁六一眼,道:「你怎知道是我。」
袁六隻問她一句話:「你到底是不是賊。」
憑那一雙著繡花小鞋的腳,青緞鞋面上,甚至未曾沾染半點塵。
此情此景,俗稱見鬼,但大天白日,就土地爺出來巡場,也不選這樣當午的時候。袁六不及疑問,亦立刻發覺有一人的腳步,自遠而近重重踏來,地面上微微震動,似地動天搖下凡一樣聲勢,脊背上登時陣陣汗出,只見金捕頭一步步退後,又一字字道:「金甲飛天?」
這話說出來,便如神靈一般傲慢,能定人命運,是多大的威權,就貴為天子,也未必能從心所願,這焦某區區一個管家,如何做得到鬼使神差的一切?
袁六撥浪鼓一樣搖頭:「你胡說,雪雲連雞都不殺,回回要我去鎮上請屠夫來動手。」
老太爺終於答話,哼了一聲,道:「勝衣,你們讓開。」
可是謝家,他多少年前許了謝家,有生之年,但凡有請,萬死不辭,彼時年輕,話說得滿,不過心意是真的。
謝家四個兒子齊齊發出悲鳴,老大老三都撲上去看父親,無衣卻轉過身來,沖向焦管家,連撲帶打,不成章法,狂怒道:「你害死我父親,我與你不共戴天。」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嘆口氣,道:「去吧。」
只見焦管家緩緩上前,謝家四位少爺一字排開,擋在父親身前,勝衣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袁六腦子上炸雷轟響,暗叫一聲蹊蹺,問謝勝衣:「這書,老太爺從哪裡得來。」
他一馬當先,引著袁六齣了老太爺房門,兩人慢慢走,談起老太爺這場病的由來,又談起要聽場書的心愿,謝勝衣忽從袖裡摸出一卷書,道:「老六,這是你上回來落在家的罷,老太爺身子好時,日日放在枕邊閑看,說殘章無尾,最是惦記結局。現下看不動了,要勞你說給他聽。」
尋常主婦。
袁家娘子雪雲,上前自奶媽手裡抱了女兒,迴轉身問男人:「怎麼一回事。」
袁六接了這本書過去,見厚青皮紙包面,拿細麻繩穿扎齊整,上面三個蠅頭小楷,端熟圓轉,寫著——空宅記。
焦管家聽得迷糊:「那上了就會怎麼著?」
他顫巍巍一隻手,自貼肉的胸前摸出一塊玉石雕刻成的圓牌,上好翡翠,瑩潤葳蕤,上面刻了兩個字,勝衣迷惑不解地接過來,上面兩個小篆字,寫著:桃源。
本來一團熱鬧的大堂之中,轉眼之間,只留下謝家一門,還有個肩膀上血流如注的袁六。
現下問起,稍一想便記起,看金捕頭那副嚴峻神氣,不敢怠慢,忙一五一十道來,說到那出書的本名,金捕頭眉梢便一跳,搖手打斷他:「揚州煙花傳?」
這才醒悟適才捕快打破大門,雪雲如何就將他側身掩住,分明這十五年來,時刻提防有這一日,隨後抽身便走,想的是自家已經敗露,要延宕些許時刻做周全安排。萬萬料不到刑部幹將上門,目標是自家男人說的一部書。
謝老太爺咳嗽兩聲,嘴一口血絲隱現,眼角翻白,靠回椅上,喘著氣對四個兒子道:「勝衣,明衣,寒衣,無衣,不許多問,我要你們即刻起程,返去買賣地方,過兩日,如有人拿著一塊這樣的令牌過來提款,要多少便給多少。」
韓雪雲已從他懷中站起,靜靜立在一旁,聽得問,容顏黯淡,向他勉強一笑,道:「是真是假,此時問來,有何必要。」
此刻已經詫異,翻開來看,並非坊間印本,乃是在上好白紙上以極細小楷抄成,抄的人備極精細,一字一行之間,停勻有致,厚厚一本,不知花了多少工夫。
他不敢違抗父親意旨,但忍不住問道:「父親,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先做個大揖,頭都點地了,焦管家納悶起來:「別別,老六你怎麼了,這是大王爺親自點你去,我也沒說上話。」伸手就去扶,袁六硬著身子抗了半天,才借勢起來了,手在臉上一抹,就滿眼淚,哽咽著:「乘您看顧,這回有幸上王爺面前顯擺去。可惜我福氣薄,您看,今年我犯官府,算命先生說的,死都不能上貴人家去。」
但尋常主婦身後所留下的腳跡,怎能夠碎石裂磚,不見作勢運功,閑閑將行過的路,青石花崗,盡數化為齏粉。
偏生小兒君庭,在一邊閑閑幫嘴:「爹莫不是嫌棄娘了,外頭有什麼相好?」
果然是焦管家。
袁六臉色大read.99csw.com變,焦管家在一旁猛然叫出來:「一條紅繩懸樑?不正是書里人物的死法?」
一個人演不得兩台戲,按先來後到,本來回掉謝家也就是了,何況柳家長子前年拜相,備極恩寵,在朝中權勢熏天,老父遠居鄉里,參見攀緣者仍然是絡繹不絕,車馬塞道,不要說他區區一個說書人,多少高官巨賈都恨巴結不上,枉備了金銀大禮。
諸多疑問無從解答,焦管家見袁六楞在那裡,卻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搖搖頭作罷,手一拍,那圈弓箭手立刻列隊後退,轉眼成一縱列,消失無蹤影,焦管家又看了袁六一眼,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回頭拋出一件物事,袁六一把接住了,又聽他道:「老六,你平常軟弱,骨頭倒硬,我是很佩服的,今日一事過了,日後恐怕是無法相見了,你記住,我自桃源來,若萬一有極大的麻煩事,便請謝家少爺幫你尋我,我必來救你。」微微一笑,放開步子,只一眨眼,便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極遠處。
提著袁六,欲待要走,袁六終於醒了神似的,在他手下,忽然大叫:「放我下來。」焦管家一怔,偏頭道:「你做什麼?」
一屁股坐下,拉過三歲小女抱著,橫眉怒對,兩隻大眼黑白分明,瞪得袁六心裏一陣寒:「今天不說個清楚,就打我也不走。」
焦管家對他拱拱手,道:「哪裡,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不防袁六屁滾尿流上來,趕忙將金四風護住,對雪雲道:「不可殺人。」
謝家于袁六,是有生死大恩。屈指算,足有三十年了,天下大旱,四鄉八里,把樹皮都剝來吃光了,天象鎮彼時沒出宰相爺,天不收地不管,沒奈何,各家也只得出外逃飢荒。袁六十歲,癟著肚子走出上百里,到謝家門口,一頭就倒下了,不是人家端出來的一碗菜葉粥,安頓他個小屋子,不斷接濟,渾身血肉,早成枯骨,哪裡有後來活潑潑這條命在。
袁六當真凝神一想,道:「死得不少。」
雪雲轉過來,摟住他腰,臉貼在袁六胸口,貼了許久,站直身子,柔聲道:「我過了十五年好日子,已是上天極眷顧,你放心,我不會殺他。」忽然出手將他一推,卻推得好,不輕不重,身子平平飛出去,飛到廳堂轉過道入口,落地即站穩,一個踉蹌沒打,好似坐了一回鞦韆般,遠遠只聽到雪雲道:「你放心,只要我家相公了願,將我家孩兒安置好,返來告訴一聲,我便跟你去。」
袁六倒沒想到這出,一愣怔,仔細想想,軟軟說:「說不定也要死吧。」
這隻手,扶過袁六亦打過袁六,翻手入廚房,覆手出廳堂,過去十五年,操持袁家上上下下家事,就化為灰燼,他都認得。
端的蹊蹺。
仇毅然將小捕快秘密招了去,翻來覆去盤查,確認就藉此人三個膽子,也絕不敢於公堂之上妄作胡言,何況許多或為機密,或為瑣碎,實在不該為他所知,這世上莫非真有神鬼?仇毅然著實不信,當下派了手下得力的金四風,兼程趕到天象鎮上,先替朝中相爺送了一封家書,便隨了焦管家,來尋那說書如算命的袁六。
有個人自屋頂上輕輕落下來,嘆口氣,道:「老六,你就是這麼倔強。」
身為一個捕快,被案情嚇成這樣,足見窩囊,幸好他及時搬正了下巴,說出一番話來,將在座所有人聽得楞在當場。
焦管家見他臉色一變再變,心中雪亮,不等他問出來,道:「正是我。」
勝衣忽然上前,將長衣挽在腰上,站在當地,道:「我不知你所為何來,但今日若對我老父不利,除非踏著勝衣的屍體過去。」其他三人聽了,紛紛上前,自兄長身後站成一隊,眉目開張,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思。
這位金大捕頭,手掌就大,個頭卻頗不起眼,矮墩墩一根老木頭樁子般,皮色黑粗,闊口獅鼻,圓睜兩眼,精光四射。一步進來,四下打量,聽焦管家介紹畢,也不開口,把袁六上上下下看著。
霍然轉過身去,韓雪雲近在眼前。家常衣服,鬆鬆挽一窩烏髮,額角不復少女時光潔,兩眼卻澄明。
謝太爺痰在喉頭,喘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睛望向焦管家,焦管家知他意思,道:「四位少爺,十五年前,你們號稱四殺,連劫長江上一百一十條貨船,殺人無數,犯下滔天大案,刑部偵騎四齣,滿天下搜捕,鬧得無人不知,最後卻不了了之,這些年改邪歸正,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大概是不記得了吧。」
把兒子一拉,抱著女兒急走回房,一面走一面罵:「要蹲大牢自家去,莫連累我們母子,就連累時,先看我剝你皮,阿離,呆站著看日頭做甚,去淘中午煮飯的米。」
謝家使者將蓮子碗放了,嘆口氣:「不瞞您說,太爺前些日子感了風寒,痰滯難除,躺著好久了,家裡人怕是壽算到了,都在準備衣服,問他有什麼想吃想要,都沒有,就多了一句話,要聽你一場書,這才來勞煩。」
勝衣道:「這許多年,你便如一家人,無須說這許多客氣話,來,我們到外頭喝一盅茶。」
累月經年,過了災荒,養足氣力,別了去,江湖遊盪數十年,終於要回天象鎮上歸根。他途經洛陽,意外見謝家猶在原地,積善原有好報,當年就上了花甲的太爺,居然還一門心思的活著,精神爽利。袁六激動萬分,進門拜見,細說經年遊盪,兩袖清風,慚愧無以報答,太爺笑嘻嘻只一句話寬了他心:「我而今老了,不說舉手之勞,報答不必,就是一定要,你也就是無事時來為我說場書。」
到今日,兒女雙全,家業齊整,他忽然夢做醒般,聽自家的妻在面前凄然道:「我對你不起。」
他的夢還在發,一時都沒有醒的跡象。
金捕頭緩緩點頭,道:「的確痛殺。」語氣肅殺,渾不似玩笑,袁六迎上他凜然眼色,忍不住打個寒噤,縮了縮身子,心頭隱隱覺得不妙,只聽對方一字字道:「揚州名妓白鏡花,上月初二,一條紅繩懸樑,死在自家寓所。」
她看也不看金捕頭,搭著袁六,輕輕道:「阿離在後門備了馬,午夜之前,應可趕到謝家,你去吧。」
金捕頭此時跨進一步,仍然將袁六緊看,半日突道:「你上月初一,做了什麼?」
滿堂人兀自不信,那小捕快不知哪裡來的神氣,硬頸項和人對扛,好事的一一將三案發時現場的宗卷調出來,與他聽書聽來的細務核對,竟是嚴絲合縫。更驚人的是,袁六說書之時,距案發一是半年,一是數月,最後一樁,真案與書里,人都死在當日,他記得分明,因魁星樓老闆大宴賓客,小捕快跟了頭領,敬陪末座,聽「煙花傳」聽了一個飽,還記得袁六形容白鏡花,淹然百媚,愛寵熏天,死做個樑上鬼,無端紅顏白費。
兩人終於對上面,老太爺枯槁面容上,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恐懼神色,倒像遇到什麼大喜事一般,奕奕有光,他久病在身,偏偏有力氣爬起身來,對焦管家極鄭重地一點頭,道:「有勞你。」
袁六苦笑道:「你忘記我做什麼營生么,別的本事九九藏書就沒有,聽人說一句話,就過了十年二十年,再聽一次,我都是認得出來的。」
叫的是袁六,聲音可不熟,更不熟的是沙包大一個拳頭,隨話音轟隆一聲,硬生生打穿大木門,伸進了袁家院子。
他腦子紛紛亂,猛醒起之前在魁星樓上第一次講空宅記,乃是大團圓結局,犯錯的都改錯,清者都清,濁者亦良心發現,那家子上下,和美過活,焦管家聽罷前來,說這樣收煞,實在虛偽,不類世情,不如改成老太爺一命歸西,後輩們受些教訓,袁六與他常年切磋慣了的,常聽他意見謄改完善所說的本子,便道:「不如你寫一個新的給我,我照說瞧瞧,是否好些。」焦管家第三日真的送了一個卷子過來,只是事情一忙,沒顧去看,就撂下了。
四兄弟面面相覷,無衣忍不住道:「你說什麼。」
袁六當她被這一擊打壞了身子,心中大痛,手裡抱著人,還跌跌撞撞撲過去要和金四風撕打,奔出兩步,卻見金四風滿面慘白之色,兩隻手臂以極詭異的角度吊在身子兩邊,竟然齊齊斷了,這威猛的捕頭,進門之初,以一隻極硬的拳頭打破數寸厚門板,攝人以威,現下報應來得都快,一招之間,已經廢了。他倒也剽悍,斷骨何等之痛,一聲也不哼,瞪住雪雲,道:「果然是金甲飛天,刑部通緝你十數年,居然被你隱在此處逃脫,今日金某算走了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看周圍那一色十六套描金椅,搭石青金錢蟒毛底子軟墊,兩邊一對梅花式小几,几上美人對鏡大瓷兜,兜里滿滿時鮮花卉,堂子正中高懸一個青地大匾,上書四個字:詩禮傳家。連那點衣領上露出的一點綠。
索性豁出去,來龍去脈一說,焦管家一個頭,搖得撥浪鼓般:「老六,我曉得你重義氣,謝家於你有恩,報是該報的,幹嗎就非這個日子報?老太爺多等一天總是成的吧,我家老爺就要那個日子!」
他越說越恨,上前推了焦管家一把,道:「你忒狠毒,我不過是不為相府老爺家說場書,怎麼就打到這裏來,鬧得人兵荒馬亂。」
他說到此處,自己也心虛,聲音低下去,看看那條碎開的石路,心裏一陣難過,對雪雲道:「是真的嗎?」
一廳人隨著主母,轟一聲走了個乾淨,留下袁六三人,面面相覷。焦管家忍不住咳嗽一聲:「嫂夫人性烈,真是,真是,家門之福。」
他指指自己,指指兄弟,道:「我兄弟四人自小便被父親送去各大買賣行,歷練十幾年,自學徒做起,才有今日,你說什麼四殺,怕不是認錯人了。」
袁六肩上創口又發,血汩汩而出,他毫不在意,昂然掙下地來,擠開弓箭手們又走進去,站在無衣身邊,朗聲道:「焦先生,我不知你是誰,我亦不知道你與老太爺有什麼瓜葛,但謝家於我有大恩,你今日|逼死了老太爺,我是決計不會跟你一起走的。」
焦管家側耳聽不到老太爺半點聲音,不由得嘆氣,對那四兄弟左右端詳,道:「四位少爺現下長這樣大了,玉樹臨風,俊爽可喜,不枉你父當年一場犧牲。」
大少爺勝衣雖吃驚,神色倒還鎮定,急忙招呼自家兄弟並下人將老太爺避入內室,只有無衣手在几上一按,不見身子用力,瞬間一葉青苹般輕飄飄抄出門去,轉眼人影不見,這年少發福的胖子,竟是一等一的輕功高手,然而不出一刻,又一步步退了回來,面色鐵青,眼中光芒閃爍不定,竟是極恐懼的神氣,廳前不見人,空空如也。
左問右問問不出個究竟,袁六常時耳根最軟,八棍子打他不出一個屁,今日雷厲風行,鬼上身一樣忙,催著趕著家裡人團團亂轉,一通收拾,家當堆滿廳堂,不似跑路,說過年大掃洗像得多。
袁六忍不住頓腳:「廢才廢才,這樣收拾,就收到明年年角,也只清得出一個房間。」
堂上賓客,面面相覷,俱各驚慌,忽然聽那纏綿病榻上,連話都說不出的老太爺,以極輕微的聲音道:「勝衣,請諸位嘉賓自後門出去,你與寒衣一路送回洛陽,切勿有差錯。」
次日大早,廚房裡送了熱水手巾來洗手臉,四碟甜咸點心,雜糧粥,幾色葷素下粥小菜,備極精緻,飲食完畢,幾個丫頭七手八腳帶了兩個孩子出去,說上園子里玩耍,稍後帶到集市上逛逛,免得分了袁六的心,當爹的立在那裡見兩個小兒蹦蹦跳跳遠了,想著雪雲在家,不知道怎樣,真正有心無力,不由得辛酸。
眼神越過袁六頭頂,直看到後面,直勾勾一眨不眨,瞳孔漸漸張大,充溢出極為明顯的驚異。
袁六搖頭,轉向金捕頭:「閣下如何得知?白鏡花是書中人物,短命得很,不過一兩回出場就遭了橫災,香消玉殞。」他說書人脾氣上來,忍不住搖頭晃腦:「嬌滴滴一縷香魂,好不痛殺人。」
雪雲莫名其妙:「走哪裡去?」
袁六苦笑連連,對兩人作個大揖,道:「二位有何貴幹?」
他一頁一頁翻這書,越想越覺古怪,不由得聚精會神看下去,渾然不顧旁邊還有個謝勝衣,這位少爺倒也不為然,喚了小廝過來,交代些長短,相安無事。
雪雲在他懷裡,兩眼又是淚光瑩瑩,低聲道:「我就這樣死了,也覺得心裏歡喜。」
說著說著,眼裡又兩行清淚。那人不禁納悶,放下碗來道:「六爺,您這蓮子這麼珍貴,就不用想著給小人了。」心頭難免嘀咕,見過小氣的,沒見過這麼小氣的。看這家方正屋子,傢具雖然舊,倒都是上好木頭,做工也細,怎麼等閑兩顆蓮子,還沒送出去,先哭一鼻子!
謝家幾個兒子都上來,將他半扶半抱,放在椅上坐好,上了一盅蓮子定神茶,反過來勸他道:「袁先生有心,莫太悲傷。」袁六自覺羞愧,忙用袖子滿臉一擦,勉強笑道:「實在老太爺對我,恩重如山,這許多年照拂,還沒半點回報。」
說話間到了宅子前庭,勝衣延他入座,叫下人奉茶,這才迴轉身,道:「不是你上回來拜壽,走時撂下的么,老太爺還說你費心,知他眼神年來不好使了,看不動印本,花老大工夫抄給他。」
坐了一陣,謝家四少爺無衣出來,說老太爺精神尚好,適才醫生又來查看,說這幾天都無大礙,既如此,便如前所說,明日請袁六費心,將一出書為老太爺儘力說了,了一個心愿。袁六惟惟應下,回房去,謝家人茶點殷勤,將他一眾大小,照顧得好不熨帖,一宿無話,在燈下細細將那手抄的本子看了。
一路兼程,無話,袁六抱了小女,看兩個孩兒懵然無知,嬉鬧一陣,都昏昏睡去,這光景心事糾結,千頭萬緒,不知不覺紅日西斜,入夜又急忙趕了許久路,幸好小廝跟他長久,年年一起到謝家拜見,輕車熟路,沒出什麼岔子,二更時分,總算到了謝家大門前。看更人聽得響動,過來接下一行不速之客,認得他是來說書的袁先生,雖說深夜不便打攪主人家,但安置下來熱水湯飯,十分殷勤。
焦管家聽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著袁六肩膀——未曾受傷那一頭,恰似日日read.99csw.com在魁星樓上,聽書聽到好笑部分,前仰後合一般,笑了半日,眼角兒竟笑出淚花,喘著對袁六道:「好袁六,關是關你事,不過沒這般嚴重,你且讓在一旁,等我將正事辦了。」
此話誠然荒謬,一介說書先生,能害人處,至多紅口白牙,造謠中傷,固然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相差以道里計,更勿論千里之外,憑空殺人,袁六本來還色變,聽到這一句,撲哧一聲笑出來,道:「金捕頭的意思,在下是天外飛仙,能以氣御繩,且御得山長水遠,從天象鎮飛去揚州害一位姑娘?」
如何知?說書人袁六講的。
金捕頭一聲冷笑:「這回看是何方神聖倒霉。」
不見他用力,袁六身子忽然一輕,騰空而起,輕輕落在角落一張軟椅上,口大開,話都說不出來,一是愛妻,一是焦管家,都朝夕相見成十年,一旦變出真面目,簡直懷疑曾經滄海是夢,從來未清醒過。
謝勝衣再不猶豫,一掌推出,沉如鐵石,焦管家點點頭,道:「大開碑手這十年,倒沒有撂下功夫。」往後微微一退,抬手在謝勝衣手腕上輕輕一點,借這一點滴溜溜轉了個圈,欺到了他的身後,勝衣一聲悶哼,手腕軟軟垂下,轉身追已不及,焦管家已迎上明衣,後者雙臂張開,一頭熊似的,合身撲來,明衣本來極瘦,此時不知用了什麼功夫,整個人胖大海一樣發起來,腦上頸上肌肉爆漲,青筋鼓出,一條條的,一動有龍虎之威,焦管家又點點頭,道:「無量瘦金剛,你都一直修鍊有道。」一面說一面伸指點出,自他頭頸以下,快如閃電,一連點出數十指,每一指皆輕如春風,卻烈如純酒,將明衣發力之關節,一口氣鎖住,明衣臉色登時化為慘白,上下骨骼一陣亂響,頹然倒在當地。
他將自家撿拾潔凈,謝家四少爺無衣親來延請,一路到了前廳,今日好天色,光燦燦太陽自四窗照進來,亮堂得耀眼,滿廳都是人,望去衣冠儼然,竟都是洛陽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順次坐了,炯炯看他。
你道袁六發什麼神經?莫非是怕了眼前場面?但說書人江湖流落,生平最怕的一件事,非神非鬼,乃是氣宇軒昂登台,台下落索,可以羅雀,就空有蘇秦之辯,敬亭之才,也只好喝盆洗腳水,獨生悶氣。
謝家時代居洛陽近郊,傳說祖上歷代高官,近代子孫不好讀書,偏生又于貨賈一途得了風水,因此一直家道興旺,老太爺膝下四個兒子,取名勝衣,明衣,寒衣,無衣,東南西北各居一方,遙相呼應,連通生意關節,各有偏重,又是一體,一年中輪流返洛陽侍奉老夫數月,年下除夕,便齊齊團聚,盡享天倫,此際才十月,因老太爺病重,一家人也聚齊了,此時都在床前,見袁六到來,謝家大少爺勝衣迎上來,兩人各帶哀容,袁六且拋開自家心事,低聲道:「老太爺可好。」
謝家兒郎,個個跟承父輩,都是容長臉子,清瘦挺拔,一色穿青色長衣,立在床邊,打眼一看就是四根竹子,其中大少爺尤其高得厲害,當家理事辛苦,就富有四海,也度飢荒一樣皮包骨,他和平常高矮的袁六說話,要先作一揖,許久不能直回腰去,禮數周全,道:「今日穩下來了,才喝了點老參湯,你過去給他瞧你一眼。」
焦管家也不羅嗦,連退數步,退到角落,將袁六提將起來,後者看著場上一系列變故叢生,驚得口大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焦管家提了他,毫不停留,竄出門外,無衣奔著追出去,卻見屋外一圈衣甲鮮明的弓箭手,強弩上弦,嚴陣以待,不由悚然頓足,焦管家縱身躍過弓箭列隊,回身道:「孩子,回去吧,安葬老父,好好收起那塊牌子,日後必有用得著的地方。」
她走到金四風身旁,伸手抓住他衣領,提小雞一般,將偌大一個身子提起來,走回廳堂去,放在椅子上,金四風凜然道:「你今日殺我,行藏必露,刑部高手如雲,遲早將你捉拿歸案,金某一條命,都算值得。」
兩人敗北,已見出焦管家之武功,實在深不可測,他轉過身,見寒衣和無衣,仍緊緊守在老父身前,無衣更將兄長一併拉在身後,嘴唇閉成一條線,將焦管家盯住,他之前追出去,顯然已經吃過後者的虧,但此時讓也不讓,勝衣此時扶起二弟,跌跌撞撞上前來,四人一字排開,打定主意玉石俱焚。
老太爺的樣子,比昨日又精神得多,大概大太陽下,人的元氣飽滿,靠在軟榻長椅上,包了皮裘,四個精壯下人小心翼翼抬了出來,安在廳堂正中,他微微拱手和四向八方的人打個招呼,來客紛紛上前,謝勝衣並三個兄弟站在老父榻前,代與來客致意,足有兩盞茶功夫,才將各個客人勸回原座,換了新茶,輪到袁六上場了。勝衣到他身邊,叫了兩聲,一時間這說書人也不知怎麼了,兀自發怔,毫不理會,眼睛四下亂看,念念有詞,甚是古怪。
又道:「你放心,我並非殺人魔頭,那死去的三人,都死得心甘情願,只因他們若干年前,遇到極大的坎過不去,因此做了一個交易,今日命運,是一早定了的。」
勝衣面上毫無表情,看著袁六,護在父親榻前,看著袁六,道:「老六,你到後面去,叫下人為你包紮了,車馬都在,你選精良的,帶上孩兒,回家去吧。」
粗大,青筋扭結,泛著生鐵暗光,猶如自有生氣,這拳頭打穿門板后緩緩張開,五指在空中虛抓一把,摸到門閂,一把抽走,大門戛然而開。
袁六聽到后一句,痛上心肝,顧不得兩個小兒都在面前,掩面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道:「糊塗娘子,怎的都不問個青紅皂白,他哪裡是沖你來的,他明明來尋我。」
袁六看她,剛洗濯畢,點妝未上,一張臉給熱氣敷得紅紅白白,分外鮮嫩可愛,雖說嘴上厲害,罵人惡毒起來,三代祖宗聽了都順不過那口氣,但這女人忠肝義膽,堪為一世的良伴,貧富貴賤不移的,心裏一軟,伸出手拉過她,對眾人道:「天象鎮不能住了,咱們現在就收拾起來,連夜走了。」
揚揚手裡的書:「這書里故事,是我前幾個月自家胡亂想出來的,只在鎮上魁星樓試講過兩次,起草的本子丟在家裡,並無人看見,誰這樣快手?就一字一句記,也記不了這麼全。」
不知何處是桃源。
話音未落,忽然面容僵住。
雪雲垂眼,哀傷之色一閃即逝,黯然道:「是我對你不住。」
焦管家凝望那四兄弟同仇敵愾,唇角一絲神秘笑意一閃即逝,後退一步,道:「請。」
焦管家點點頭,道:「你們入過桃源,自然是不記得了的,不記得也好,好好過日子。」
如夢境在前,舊事在眼。一點精魂,怕不是前生來過,就真來過,也記不得這樣詳細。
氣得袁六發暈,心想這才叫子不教,父之過,這工夫就打也來不及了,正鬧紛紛不知所云的當兒,冷冷一聲自院子外來:「袁六爺合家大小,這是要走哪裡去?」
轉身就走了。
一個小廝趕車,一個坐在趕車位側,轉身掀開帘子,對袁六道:「夫人說了,要我https://read.99csw.com們帶你和哥兒姑娘去洛陽謝家,那捕快是沖她來的,日後沒了她,也要好好過日子。」
她俏生生咬嘴唇,委委屈屈,道:「不是。」
這三樁案子,前後事發,各距離三數個月,先後集中到刑部會案,捕快里新上任的大當家仇毅然職責所在,自然派了屬下奔赴探察,這等殺人大案,一時半刻不見水落石出,是辦案生涯中常有的情形,頃刻間便覺人手不夠,急忙徵召各地出名精幹捕快補缺,其中天象鎮上也有一位受了父母官保薦,去到京城領差事,上頭將幾樁無頭情事一說大概,他應聲自椅上摔到地上,驚得半天嘴巴合不攏。
他今日一進這處大廳,便覺有什麼物事甚是古怪,細細思索,又說不出所以然,只見人來人往,招呼致意,舊友生死別離,正是極感人的,不免自家也念想所受大恩,暗地裡掬一把淚,偏臉去擦時,看到三少寒衣,青色長袍領子上露出一角鴨蛋綠錦緞貼身褂子,那顏色似有似無,卻一道門匙般,將袁六腦子開了個通透。
第二天一早,袁六腫了兩隻眼睛,臉色一袋湯包般鬆鬆垮垮,跟下人去見謝家老太爺。
這三樁案子,天象鎮上,但凡愛午後晚間流連魁星樓的,個個聽過端詳,人物地點細節,就連死人房間里一面鏡子的擺法,都一絲不錯。就案卷里沒說明白的,袁六也沒錯漏半點。
世間陰差陽錯,這樣無可奈何。
他說完這番話,徑直走到大門前去,喊道:「老焦,我知道是你,出來吧。」
第二樁,成都府青城山,天下道教第一知名之地,山上常道觀中的一位道長,清修多年,道行深厚,被四里所景仰,據說望之如神仙中人,又一日,死在一條山溪里,衣冠整齊,面帶微笑,被水浸泡多時,容顏竟然不改,山裡愚民,都相傳他這是成仙去了,紛紛到那溪中取水儲存,說可治百病。當地官府細細搜尋,捉了滿道觀人去審,審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沒奈何報去京城。
想到這般君子之恩,袁六又險些掉出淚來,問:「太爺身子可好?」
使者答應一聲,起身走了。大門一關,袁六跳著腳叫家裡人齊齊聚到廳堂,袁六娘子潑辣,一路自內房出來一路罵:「死賊囚,白日里活見了鬼,急急忙忙叫什麼,老娘洗澡水正熱,你什麼大事要上堂宣講。」
袁六陪了笑上前,搭著話:「您愛吃這口?我回頭給您包點捎回去。這蓮子是老家塘子里世代養著的,種特別好。」
袁六哭笑不得,一拍大腿,連忙又追上去,拉著老焦袖子,平日間千百伶俐的一個人,空張了嘴,說不出話來,焦管家識他日久,心知有異,手一抬,道:「老六,到底怎麼一回事。」
焦管家的樣貌形容,在謝勝衣前一襯,憑空委瑣許多,只見勝衣長衣微微鼓脹起來,隨呼吸起伏,顯見內息流轉豐沛,絕非三腳貓一流的庸手,偌大一個屋子裡,靜靜里只聽得到老太爺一人的粗濁呼吸,一進一出極急促,命若遊絲。
門板打破之初,雪雲嚇了一跳,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裡,有意無意的,還把自家男人掩了一半在身後,怕的是強人匪盜,現下一看,來的是個捕頭,一口氣上來,回身就把袁六一推:「死賊,你在外犯了什麼事?要人來家盤你,連門都打破?」
樁樁件件,分明都來自「空宅記」。
袁六抹了一把眼淚,上前去,見那老太爺整個人包在厚絲被裡,只露出一張臉來,眼深深閉著,皮色焦黑,兩頰陷下去,呼喚了數十聲,才眼皮微微一跳,睜了一線,向袁六茫然一望,定定的,許久像回了神,嘴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笑意,喃喃道:「六啊,去吧。」袁六淚如雨下,又不敢哭高聲,歪在老太爺床邊,嗚咽了幾聲。
他話音剛落,偏生有人耳朵那麼好,聽了個正著,在屋頂上大笑幾聲,道:「謝老爺,何必如此費神,我等尋你而已,其他人但走無妨,動作稍快即可。」
這聲音粗悍鐵硬,極剛猛響亮,便如一連串炸雷,三月驚蟄滾過耳際,響得頭腦嗡嗡嗡嗡,眾人慘然變色,身體稍弱者已站立不穩,搖搖晃晃,跌于椅上的,委頓在地的,三必有一。攝於來者之威,蒙了赦令,各都掙紮起來,紛紛相扶,頭也不回地自逃了出去。
就這一聲,將袁六一顆心泡在溫柔里,再也化開不去。藏了她這一回,再藏了一日,那小小房間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情不自禁痴纏,竟足足藏了兩個月,再之後想辦法脫了身,兩人索性拜了天地,要長遠相對,反正都是自小身世凋零,更無倚靠的,更不用向誰交代三媒六證。
「你當年騙我。」
袁六大叫一聲,一把推開身邊謝勝衣,和身撲了上去,將老太爺跟前人撞出老遠,恰在此時,一支羽箭無聲無息,自廳外閃電一般飛來,篤地一聲,將擋在老太爺身前的袁六左邊肩膀,射個對心穿。滿堂大驚,紛紛起立看這變故,然而一立起來,竟見門外又有無數飛箭,蝗蟲一般接踵潮湧而來,顯然意不在傷人,只是攝人肝膽,因此一圈篤篤篤連聲,都射在三面牆上,射得好,恰是一個大圈,將屋內人都攏在羽簇下,劃地為牢也似。一干人大亂,各自狂呼亂喊起來,團團轉,許多人不顧斯文,便趴在桌椅之下,膽戰心寒。
焦管家先在一旁大奇:「金捕頭在京里也聽到這出書?這不是老六的獨門絕本?別無分號?先前教授了誰么?」
說了多少隋唐好漢,一諾千金,臨到自家頭上,利益交關,原來還是躊躇。想到這裏熱血一陣涌,對謝家人一拱手:「您回一聲謝老爺,袁六明天動身,後天一早就上門去。」
他急得滿頭大汗,團團亂轉起來,這時焦管家見暫時無事,起身告辭,說要回宅里去料理些瑣事,又記得提醒袁六:「後日府上說的那出『空宅記』,你精心操練著,老爺聽得高興,重重有賞,金捕頭在這裏看著你,謝家那邊,你死了心吧。」袁六搖頭不迭,欲待把老焦追到說句話,在門口被金捕頭一手擋回來,冷冷道:「這出書里,死不死人?」
那一本不知何人記錄,何人拿來此處的空宅記。
天象鎮上魁星樓說書鎮檯子的袁千里袁六爺,今天遇了個兩難之境。一早,柳家的焦管家就大汗巴巴跑來,說後天請他去上一台書,是什麼由頭也沒交代,只千叮萬囑在家等著,到時候王府差人來接。老焦後腳一出門,從洛陽近郊來的謝家使者前腳就進了門,抹把汗第一句話:「後天,老爺請您去說場書。」
話說了,叫家人出來奉茶,自己袍子一掀,慌慌張張出門去追焦管家,他也是天象樓的老主顧,成日捧場,現下說不得,總要試試編個謊兒改轍。出門就是一條大道,直端端通出去,天光後車水馬龍,實在熱鬧。焦管家平日大約也少出入這樣地頭,乘機就逛逛,結果在買風箏兒的一個攤前給逮住了。
先走進來的,是焦管家,雙手籠在袖中,眼色驚疑不定,向袁六一望,微微搖頭,讓過一邊,閃出身後一個人來,隨之慢吞吞道:「老六,這是京里來的金大捕頭,有幾句話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