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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耀輝
我們的頭髮,一生當中,究竟讓多少人接觸過了。
我從來沒有告訴小玥L那天來找我。我也沒有告訴小玥其後L常常來找我,有時不在髮廊。
詭異的是,當小玥躺在我面前,頭對著我的肚子而垂在白白的瓷盤上的時候,我居然覺得是我的玩物。
誰管得了我的頭髮,小玥當時明明是這樣說的。
可是,為什麼她約我今天剪髮呢?難道要離婚嗎?
我們可以對世界如此叛逆,卻可以對愛人如此溫馴。
後來,小玥找了我好幾次,每次不是交了新男朋友就是剛分手,不是為了討好就是為了厭惡,總之來到我面前的時候,就說,幫我弄個新髮型。
花咖啡。
有次,我們一群同學聚會,小玥從國外留學回來。頭上居然還是綠的,是一直染著嗎?
我拿著掃把把剛剛離開的客人留給我的頭髮慢慢掃走,揚起了一些香氣。剛才這個女生的頭髮真細。
明天,他約了我剪髮。我首先會感謝他,然後我可能問他是否真的對小玥的頭髮過敏,如果真的,也許我read.99csw.com會把待會掃起來像花蕊般的頭髮弄碎再放在L喜歡喝的黑咖啡里。
其實也是我羡慕有些人能夠找到安穩,才討厭她們不變。
然後,我也學了,很多話不是說給人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聽得多了,連自己也說服了。
染過很多顏色了,現在是綠,真巧,就再次見到你,聽說你是理髮師,給我一張名片,改天找你。
把死物親近得像人,不是寂寞,是什麼?
她大概從我的眼神看出我的疑問,說:是我男朋友啊,認識半年了,我想,是認真的,那天他跟我說,可不可以改了這頭綠髮弄回黑色,最好留長,你知道嗎,他還拋了一個我好久好久沒聽過的詞來——清湯掛麵!真不曉得他從哪兒聽回來的,我一百年沒聽過這四個字啦,現在的方便麵,麵條都不是直的,掛什麼面,不過,看他連清湯掛麵也說得出口,好吧。
在我的客人當中,大概可以分了這兩類,一類就像小玥,一類從來不改不換,居多。
對頭髮read•99csw.com過敏?我沒有追問,拿起剪刀一撮一撮地把小玥的頭髮剪下來,再用電動的,替她刮個精光。我想起那時幫她染了一頭的綠。
我用暖水沖洗著小玥的頭髮,然後是洗髮乳,然後是我用十根指頭撫摸著她的頭髮,冒起來的泡沫像是我替她戴上的一頂帽,紗做的。
好,我明天必須記得感謝L。是的,L也是我的客人。那次在路上碰見他們之後,某天,L突然跑來我的髮廊,找我剪髮。我沒有問他如何找到我的地址,只是非常清楚他想見我。
對,刮光它。
過了幾天,小玥果然來找我:拜託你啦,幫我把頭髮統統染黑吧,對了,還有方法把它弄直嗎?
統統剪掉?
幫我把頭髮統統剪掉吧,小玥望著鏡子里站在她背後的我,說。
周耀輝,香港填詞人,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主修英文及比較文學。承認是周耀輝詞迷的詞評人梁偉詩曾這樣表述「香港三大詞人」:林夕多情、黃偉文摩登、周耀輝另類。@周耀輝
小玥還笑了一read.99csw•com下,恰好透露了她一絲心虛。
如果他因此死了,那小玥應該又會來找我吧。從頭來過。
你在跳舞啊。
原來L對小玥的頭髮過敏。
一根頭髮究竟有多重?
是啊,你信嗎?小玥親熱地拖著我,說。
我好像明白,也不真的懂。忽然毫無理由地想起,我們的手掌從來都是光光滑滑沒有毛髮的,是否因此,很想很想撫摸有毛髮的地方,如頭。當中的叛逆和溫馴,是否如此。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再沒有見到小玥了,直到在路上碰到她和她的L。他們拉著手。
頭髮是從心裏長出來的。
他想見我,我也想見他,就這麼簡單,雖然我們的理由不同。假如小玥不再找我剪髮,我唯有從她丈夫口中知道她的近況。
做我們這份工作,不但靠一雙手,也靠一對耳,聽啊。我的客人,尤其是女的,都愛說,對著我這個不熟也不完全陌生的人。有時候,我懷疑她們找我不是為了剪髮,是為了裡頭的糾纏。
慢慢我就得到一個結論,凡是來找我改頭換面的,一定https://read.99csw.com是生活里出現了很大的變化,或者是,渴望出現很大的變化。而那些從來都在剪同一個髮型的,我覺得她們一定過著沉悶的日子。剪著剪著,幾乎剪到她們的脖子去。
小玥住得離我們髮廊比較遠,她沒有成為我的常客,偶爾出現的時候,總是找我幫她徹底地弄個新髮型,改過頭,換過面,踏進髮廊跟離開髮廊的,彷彿是兩個人。
畢業之後,她順利考上了大學,我轉了幾份工作,才當上剪髮學徒。途中,我跟小玥就失了聯絡,不是沒有她的電話,是越來越少接觸了,各有各忙。我們這一代,大概再也沒有真的失了聯絡,是失了聯絡的心。
是最近的事,看過醫生了,都不知道如何處理,反正早上起床的時候,L總是拚命地抓啊抓,身上一片一片的紅著。
(《一個身體》系列)
可以做的,必須要做,離開中學了,誰管得了我的頭髮,小玥開心地說。
然後,她幫我染了一頭的紅,因為她喜歡紅。我們還在紅紅綠綠的指頭上畫了好幾塊臉,胡胡鬧鬧地做了一場戲。
九-九-藏-書我感謝L。不是因為他有這樣的過敏,我永遠不會看到沒有頭髮的小玥是如何的漂亮。
我從我的花香之中抬起頭來,是小玥。對,她約了我這個時間來剪髮。我在跳舞嗎?我順勢看了一眼髮廊到處掛著的鏡子,到處都是我和掃把,果然像是一對舞伴,我明白這透露了我的寂寞。
L的手指很長,而我在想,他有認真地撫摸過小玥的頭髮嗎?後來,我收到他們結婚的消息,不過,我沒有去吃喜酒。
沒有頭髮的小玥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我想起第一次接觸小玥的頭髮,是中學剛畢業的時候,是好同學好姐妹了,她叫我幫她染了一頭的綠。為什麼是綠?我問她。她答,因為你喜歡綠啊。
每次我看見頭髮隨著剪刀一撮一撮地掉在地上,散開來散開來,其實就是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綻放了,然後我就肯定,一根頭髮的輕重有如一根花蕊。
我看啊,上天不讓女人禿頭,就是給我們這個特權啊,弄個新髮型,什麼不可以從頭來過,對啊,就是從頭來過,哈哈,小玥說。
頭髮是從心裏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