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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夜荒蹤

妖夜荒蹤

作者:白飯如霜
風三足也在不遠處跪著,埋頭,聲調低低地:「給皇上排著新戲,這回配戲的扎手些,不過都料理了。」
蜜蜂就該去吸取花蜜,不該覬覦人血。吃壞了東西,要爛穿肚腸的。
呻|吟。
烏鵲腦子裡,留有對肅難王唯一的印象。正是二十三年前,肅難在西北掌重兵,行經大漠,千軍萬馬在後,他閃電一樣的坐騎獨自在前,馳過無垠沙海。夕陽如血,他著一襲黑色大麾,迎風獵獵。臉容極瘦,極急峻,專註前望,一往無前,竟是英俊到不可一世的男子。
首烏當時笑得這樣酣暢,原來事出有因,身為男子,貴為太子,死於粗漢強|暴,給烏鵲先知道了,烏鵲也要痛快大笑一場。
圓實的。肥肉顫顫顫。眼睛陷到皮膚疊成的深坑裡,餘下不過兩道光,黑白分明的,玻璃珠子似的冷清清。看著烏鵲,忽然笑了。血紅嘴一張,裂到了耳根子,叫人一悚之間,被他森白的牙迷了魂,身上要一連打幾個寒噤。
烏鵲慢慢跨進去,此刻才深深覺得,那果然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嬌嫩身子獨特的感受。在天煎地熬里煉化過後,他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目力窮盡,殿堂內的濃黑須臾不見化開。隱隱綽綽,不知是些什麼物事的輪廓。
他整個人竟然縮小,而且無比滑溜,就跟一條蛇樣委落下去,盤盤折折落到地上。烏鵲一腳踏過去,誰知他竟憑空消失了。
莫非是命運?
天下大亂,烽煙三十六處,滾滾燒起。晉中鎮壓反軍所流的血染紅三千里大地,若干年後野生野長的麥子猶自鮮艷,入口腥甜。又遇上百年不見的大旱,道上餓殍枕籍,連綿不絕。一時未死者,就地架鍋生火,選死人中稍新鮮生嫩的,一塊塊斬下,白水煮來大口吃。官兵亦此,流民亦此。只有這食材隨手可得,立等可取,用之不絕。
跨進去。
肅難王定元十八年。
人蔘不言,倚在一張案邊,條條根須輕撫,似若有所思狀,而首烏,一時大笑起來。
四個。
然而烏鵲見過他,一年前,可不是這樣子的。
嘎嘎作響。這一生所見還不夠古怪么?多得到哪裡去。
那天,有術士從海上來,能易容與換心。
他似乎大快意,抓住烏鵲肩膀,指爪頃刻入肉,直觸骨髓。烏鵲痛到身子一彈,肅難瘋瘋癲癲的,將他一味搖晃:「你來給主子報仇?你主子怎麼死的?嗯?」烏鵲給晃到氣息全亂,眼白都掙上來了,忽然一眼望到他身後,有影壓身,竟是清妃與風三足。兩人欺到肅難身後,兩人四掌,齊齊抵到了肅難背上。頃刻之間,肅難狂號一聲,胸前衣襟嘶拉裂開,整個胸膛高高鼓起,滿面青氣,烏鵲手在地上一撐,翻到一旁,滾開一瞬間,肅難雙腿彎倒在他原先躺的地方,地面青磚盡裂。
烏鵲棲南枝。名字配得纏綿。因為太子。
肅難一時遲鈍全消,似要爆開一樣,對面前人狂吼:「烏鵲,南枝,前朝太子隨身護衛,一在宮中為侍,一來行刺圖殺,都是你安排,你要謀反是不是,要人殺我?是不是,是不是?你怎麼不死。」風三足死命磕頭,帶泣聲大喊:「微臣不知,微臣不敢。」血塗了一地。
竟把肅難喚醒了。翻身過來,血肉模糊的臉朝向他,望了良久,忽然輕輕說:「你才是太子吧。」聲音虛弱。但竟平和。九死一生時候,神智忽然清醒了。
面前長廊九曲,總長不過五百米。只需要跨過去,就能看到一切謎面的謎底。突如其來的興奮,使烏鵲身體微微顫抖。
力量從擊中的地方逃逸走。抽不回來。連血液一起。奔騰山溪聲音。失血太快,烏鵲頭部頓時暈亂,耳邊有南枝喋喋的輕笑聲,還有鋪天蓋地的嗡嗡嗡嗡,由手開始,向烏鵲全身滿布。有刺的毛毛的生物,以他手臂為路徑,蜿蜒密布過來。烏鵲忽然想起他之前的8字手勢,十年前彼此在前朝太子東宮居所初見,也見過一次那手勢。沒有問他是做什麼,只太子解釋了一聲,其手有疾。但日後再去,發現太子宮中庭院里,累累落落多了無數蜂巢,那一年花草格外盛。
他轉了個身,睡得舒服些,手伸過去摸住清妃的脖子。最後合眼前答了一句:「我也遇到那方士了。」
雄壯纏綿,消魂抵死。男女歡好的聲音。
閉眼只聽動靜,恍惚間似在大道街坊,而後漸漸靜了。單有沙沙沙沙極輕微的,像軟底蠶絲的靴,刻意輕慢地走。忽然叮噹一聲,中間還雜了嗚咽人音。
攝政王,為什麼要著刺客來殺自己主子。
死寂一片。問不出了。
身子冷了。死亡來得比想象快。
漸漸沒聲音。滿地石磚,片片都碎。
烏鵲於是再一次流落江湖。沒有從前熟門慣路,慢慢也無謂了。唯一疑問的是,南枝日夜守住太子,以他之能,雖然在大軍壓城之勢前無力回天,要保全太子出生天,應該是無庸置疑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他的蜜蜂。
打碎過不知多少人的喉結。高手或庸人,在沛然無可御的力量面前,都無不同。
肅難嘆口氣,放眼去,清晨的光亮了這廳堂,這樣安詳。從前不覺得的。想起多少年了,光陰如彈指,戰場上死掉的人,手心上沾過的血,夜夜入噩夢。一國之間,多少事千頭萬緒,誰耐煩去管。日子真是悶極了。救不了的悶。看看身邊,躺的是經年愛侶,生死與共的手足,最後都恨他到這個地步,不如死了的好呢。
當時扶住他的是南枝。閉眼,沒聲沒氣。和烏鵲共事多年,扶助太子。殺不順他意的人,做他想出頭的事。不過,彼此竟是沒說過兩句話。
高曠空遠的殿堂,忽而安靜到沉滯如水。每一個沉默都在孕育另一個。直到密密實實填滿了所有青磚石縫。可也就是一乍然間,有聲暴來,發自清妃。
嘆口氣,九_九_藏_書握住了拳頭,舉步,才前進一小段,魔音重作,又是哇呀一聲,這回似是從頭頂爆出來的呻喚,險些招他抬頭去看,是哪對男女愛出奇,平地不盡興,要攀樑上柱。幸好沒看,身一側,貼著手臂劈下來一道柔勁,腳底下立時一道白痕。比鋼鞭打過還凜厲。
快,狠,准。
烏鵲站起來,手輕輕捏起來。那人便笑:「莫慌。明長老引路來的。」明長老,他從前殺手生涯的領頭,烏鵲仍然沉默,忽然一陣輕風掠過他面頰,對方丟過來一捲圖紙。薄薄絲織。上面是人的頭像。瘦削臉孔,眼深深的,望向不知名所在。「萬金,現付一半,給你一年時間。」
原地紮下了馬步,舒臂,直腰,拉了架子,打一路太祖長拳。四平八穩的路子,上三路下三路都顧到了。風呼呼。
也就是這一刻,一個女子凄厲地長叫聲,喊亮了一殿光華。兒臂粗的燭,次第燃了。眯眼遙遙望,遠處高高在上的王座里,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那株海棠是他心血佳作,下種之後,每一季都在四近埋下一顆嬰兒心臟,以從未經過污穢的精血滋養,配合七種頂級的毒物,包括千機草,情花蕊,十年腸,七友散,暗籃菰,雪女淚,鶴頂紅,月滿之日依次澆灌,如此十年後花落結果,第一顆是天下至強的春|葯,第二顆是天下至強的迷|幻|葯。價值連城。可惜肅難起事,來勢太快,攻入宮城之時烏鵲遠在大漠,兼程趕回想救,已無力回天。
清妃俏笑,聲調十成十清柔婉轉,入耳熨帖之極,跟之前肅難初出時之恭敬馴服又大不同。說道:「才采了聲,沒來得及細細琢磨呢,陛下今天起得早了。」肅難一臉不耐,打斷她:「說你的。」
他卻念過老子五千言,記得八個字,大象無形,大音無聲。
慢慢自嘴裏吐出兩個字,冷冰冰的,叫「南枝」。
奇技淫巧相持不下時候,什麼最直接,什麼就最有用。
立刻捏緊,但拇指遇到了其他四指。中心卻空了。
眼前黑暗徐徐落下,好似揭一塊幕,沒有著燈,是許多螢火蟲不知從何處慢慢飛來,聚了一圈,亮得很。
烏鵲大奇。雙袖一震,無數銀針激射而出,釘滿地上。再行探查,發現地上凹進一個大小可一人入的洞,下連一條地道,不知去向何方。
側耳聽這陣詭譎春宮,他忽然覺得真冷。冷到他的手指不知不覺就顫抖了起來。
而今殘破。留下些什麼?
也是要斗下去的。
她亦複述對話,說到南枝那句:「你是不是要問我,他是如何死的。」
光暈中向來應是萬眾景仰的角兒,容色身段需出得檯面。烏鵲不慣這麼亮,眯起眼細細看,幕後劍拔弩張的人,矮似三寸谷丁皮,眉開散羽,眼深深閉,是瞎的。
他,說的是太子。明明知南枝看不見,烏鵲還是搖頭。
烏鵲靜了靜。
烏鵲不去想。前路是兇險還是平坦,泥塘或勝景,無非就是跨過去。
這次也不會是例外。
這一刻答案就擺在眼前,只要伸手取來看。
入夜,肅難宮門,第六重侍衛倒下。烏鵲舔去刀頭上的血,隱隱生甜,這是最新鮮的滋味,比隨意在道路上割取的死肉味道好過百倍。高大強壯的侍衛攤開四肢仰天看著烏鵲,眼珠突出,人生最後一息,他全部念頭不過是驚慌,混亂,恐怖,絕望,所有的熱望與生命精華湧上頭部,集中於瞳仁。烏鵲以刀尖小心的沿著眼皮插入眼睛邊緣,往下一挑,傳來輕微而清脆的「啪」一聲,而後,這半透明的葡萄帶著無法形容的涼韌爽口,在烏鵲唇舌上滾動,跌落入胃。
這一聲似告解或嘆息。隱於漫天風沙,鐵蹄浩蕩。無人得會,其中意。
他頹然坐下來。滿身冷。想哭出來,眼淚卻幹了。緩緩望遠,這地方多熟悉啊。
「南枝。」
聲音戛然而止。烏鵲在地上掙扎翻滾,眼見清妃一腳踢過來,剛猛無倫,猛然卻兩膝軟下來,至驚恐的,向烏鵲身後拜:「皇上,起身這麼早。」
他當時在鋪子后的灶上,正煮一鍋毛血旺,衝天辣的油在鍋子里滾來滾去,血塊襯著大蒜。紅暗青白。烏鵲給辣子嗆了喉嚨,正偏著頭咳,小門外走進一個人來,閑閑四下打量著。一對眼淹在肥肉里,看不出顏色來,然而一轉到烏鵲身上,他便覺得自己給來人盯住的身子,一點點發冷。
狡兔三窟,防不勝防,江湖老了原是這樣。敘舊已罷,也該前進了。
拳頭至快時風都來不及呼嘯,至強時能洞穿鐵石。但是,打中的是韌的一大團。彈回來,又吸回去。
那自然是肅難,打了個呵欠,遲鈍地走去,烏鵲悄悄看他背影,身子骨是瘦的,王座前幾步台階,爬得卻跟豬一樣辛苦。一屁股坐下,大喘起來。清妃膝蓋挪著上前,低著頭,給他整身後的毛褥,柔聲說:「清早涼,陛下身體要緊。」肅難慢慢轉過頭看她,良久,問:「今兒排了什麼新戲?說來瞧瞧。」
連烏鵲也是殘了。哭笑不得。僱主在此,目標也在此。殺不殺?酬勞去哪裡取?爬起來,忍不住多望一眼那洞悉萬物聲響的女子。
踏上台階去。踏上王座去。
清妃噤聲,須臾打點了精神,向肅難磕個頭,伏下身去。
從不失手。
繞過這一片宮院,偏入長廊,徑直走,會看見肅難王的寢宮。孤零零一處偏殿。夜色如濃墨一樣傾壓下來,烏鵲一面走,一面細細摩擦自己的雙手。指甲上有一點帶黏的凝滯,想必是血。烏鵲抑制了自己放到嘴裏吮吸的慾望,輕輕搓去。那些輕微得了無重量的粉末悄悄飛落在地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它們的來歷和故事。
那晚隨太子徹夜未眠,招中天台國士問卦,卦卦得大凶,之後清晨,烏鵲隨青蛇族使者遠赴大漠,代太子授其頭領九*九*藏*書藩王之號。逗留三月返程,路上遇到前來接收青蛇族轄權的肅難王使者。烏鵲殺了主使,擄得隨從遠遁,盤查后才知道肅難起事極快,三十日已經攻破大都,直入宮城。皇帝自謚于寢宮,太子先得脫逸,為逃追兵,作女子妝,結果終遇亂兵,竟蒙男御之辱,脫力而死。死前以裙蒙面,意指愧對祖宗。
這幾個字,令烏鵲不知哪裡生出來力氣,撲上去扳住他大喊:「在哪裡,在哪裡?」
烏鵲吃力的撐起頭,眼角已經覷到一個著黑袍金滾邊的人,拖著腳,懶懶散散出來,一面輕聲道:「好吵。怎麼這樣吵。」
她卻還能言語,呻|吟一聲。忽而喃喃:「我跟你二十年,只不過想討好你,想了多少法子,討好你,你總不領情。」
南枝最精通的,原來就是馴養驅使昆蟲。
身成蜂巢之際,大悟起,這是招蜂的手勢。
與風三足聯袂,搜羅天下殺手,許以重金,入宮殺肅難,原來不過是為一出齣戲的綵排,以她天賦異稟學聲取樣,以博肅難取樂。那人經過千軍萬馬,金衣鐵馬,天上宮闕的福氣,享得真是不過癮吧。
這易容不是那易容,神妙異常。敷上了他人的臉相,得了他人記憶,過了他人本事,不經他特別作法,生生世世取不下,忘不掉的。
四下都黑,不單因為天光。肅難王朝本來亦是尚黑的。他本人也一定無趣到極點。不然,得天下之後的第一件事,不會是把這王宮中所有花草雕琢一律大火燒光,留一片焦土。其他的不在話下,烏鵲只可惜手種下的那一株三心棠。
無人知烏鵲會用拳。
美味。吞下最後一口帶鹹的口水,貪婪餓火熊熊燃燒,不過烏鵲來不及掃蕩乾淨地上所有的食物了,還有最後一道守衛,繼續前進吧。
一道黑色影子從長廊盡頭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背後就是烏鵲要去的所在。在注意到他以前,烏鵲猶自想,奇怪,這夜深時候,深宮如海,卻似乎總有隱約笙歌傳來。
他比先前多話了些。聽烏鵲呼喚他名,立刻接上:「你是不是要問,他當年如何死?」
捏起五指,指骨收攏,指尖摸到骨頭的感覺實在新奇。
停在那裡,提一口真氣,烏鵲喉嚨里咕嚕咕嚕兩聲。全身皮膚,一時間都塌陷下去,血管收窄,內臟間的空氣從鼻口兩端徐徐排出,肌理間密度擠壓到最小,整個人矮了半身,小到連最鋒利的針都刺不進去。背肌嘎嘎聲后,有細物紛落下,軟體扭曲的聲音唧唧刺耳,頃刻成血和泥的肉醬。背後刺痛一去,烏鵲身形急忙恢復,張開雙臂,大袖流雲舒捲,掃出去。獵獵有風,便隨之自腋下穿過,帶著死肉腐臭的味道。鋪天蓋地,一時間四際腥臊,恍惚間入了鮑魚之肆。
清妃,江南女,出身極貧,乃是從前野遊江湖草台班子中的戲子,專一演丑角,卻能擔獨本戲目,甚受歡迎。她極善口技,入宮后,常于功臣宴飲之時一人作十人言,惟妙惟肖,或爭或謔,嬉笑閑談,或千頭萬緒的家事國事,一唇一舌,數落得明白曉暢,使人身遠舞台,耳聽大劇。親眼見識過的人,都以為驚奇。說肅難王待她極厚,視為珍寶般日日廝守,不過宮中親近的侍衛傳出,清妃容貌粗陋,舉止更是粗魯無文,何以在粉黛三千中一人專寵,只能歸因於妖魅之惑。
那是他一路行來的動靜。出城東客棧,夜露初下,正交三更,入了宮牆,踏焦土,簌簌然。遇第一重守衛,銀針度死穴,喉內充血,喘時噴紅沫。
當時烏鵲不過是個孩子,坐在沒有生命的沙漠里,正吞嚼一條不幸給他抓住的四腳蛇,為了抑制自己的急切,烏鵲先吃他的尾巴,一點一點的,強勁的胃壁啟動時,它小小的頭還在無力地擺動,無光的眼睛定定看著遠處薄入西山的太陽。烏鵲猜它或者也有理想,比如變成一條巨大的蛇,反噬覬覦它的世間。牙齒猛的咬下去,些微的暖溫過他的舌頭。那點點草澀的腥。
他現下穿紫袍,褐結金盤,手裡捧白玉版。皇帝英明的朝代,清早時候大臣在朝門外等待的服色。
他眼光掠過那紫袍左下角,有個小小的風字。
滿座賓客皆噤若寒蟬,偌大屋子裡,巨燭明滅,瞬息間又來風雨,雷電大作,將中庭一株四人合抱粗的雪松一劈而斷。轉眼華筵失色,不似人間。
兩個名字,喃喃念了數遍,一個字比一個更低沉暴躁,殿下男女兩個人,聽得滿身顫抖。他霍地立起來,大步衝下,清妃阻了他路,一腳踢過去,伊滴溜溜滾下殿堂,全不敢運功相抗,爬起來仍伏在地上,只一聲聲喊:「陛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不知道多久,外面大亮了。
肅難無動於衷,丟開風三足,轉頭望,給烏鵲看到,這當年所向披靡的威風霸主,而今瘋子一般。眼赤紅,面頰瘦到一寸肉也無,印堂青黑的,殺氣騰騰逼過來,俯身對著烏鵲,忽然咧嘴一笑:「烏鵲?你真是烏鵲?你沒死?」
太子從前,最不喜在此地入寢。他天性怕寒,曾向近臣訴說道,每回躺下來,就覺全身都浸在了冰水裡。天長日久的帝王氣象,最後凝結出無法形容的極度陰冷。
那人笑笑:「是我。」
多麼平淡的聲音。多麼簡單的問題。一個字,脫口而出以後,便有了自己的腳足,蜿蜒而來。春雨沙沙,沙沙。烏鵲惕然停步,忽覺背上有異,膩而涼,密密麻麻點點滴滴擴開去,全然像破繭的蠶蟲兀然涌動在竹匾,尋找桑葉養命的盛況。
思考這樣深奧的問題,是夏夜暑消,在家院台階上閑坐時候的好消遣,可惜烏鵲想必永生沒有這樣的機會。而尤其不適合現在。
「誰。」
風三足快意地笑。手指撫摩過他堅實的小腹。和顏悅色的:「你力拚清妃的不倫音,經九九藏書脈全傷,告訴你也無妨。」
烏鵲退了數步,腳下竟然浮了,後跟抵到殿檻,一交跌了下去。
是不是閹人?其實難斷。坊間傳說看,卻一定是怪人。
前朝太子,是很有趣的人。他之所愛不在社稷江山,也不在醇酒美人,而是天下諸樣匪夷所思的物事。但凡見新異,常常喜形於色。譬如說,曾有海上修道者前來,通易容與換心之術。太子為之迷狂,浸沒其中無數時日,略有小成。宮內人於是倒了大霉,除王上母后外,人人有一覺醒來,成了另一人的經歷。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頓時跟標槍也似,凜凜有威。眼望清妃,問的卻是風三足:「此人哪裡找來?」
滿屋靜靜的,烏鵲忽然笑出來。大聲,快意地笑出來。
生平遇敵無數。否則怎麼會是高手,怎麼算是去過了江湖。不過,回回都是見人的。見人比不見人都要好辦些,都說兵來將擋么。跟一屋子空氣苦鬥,說出來信不信。
淡淡問:「從前你不用刀的,改了手法嗎?」
那人嘴角有點不知深意的笑容,牽強的。並不急著說話。對掛在一角的屠刀刀架興趣十足。
聞聲望過去,粗手粗腳粗面孔的農婦。粗喉嚨。走過來,地板卡卡有聲,修鍊的竟是外家的剛猛內力,綢緞在她身上別彆扭扭,永遠不夠尺寸。蹲到烏鵲身前,見他驚奇眼目,橫一眼:「看什麼。」忽然柔媚無端的笑:「沒聽夠剛才那場妖精打架,再聽不聽?」這幾句的聲音已變了,嬌嬈纏繞,字字都似是滴著水的,一層一層可以纏上來,每個字都暗藏殺機。這就是清妃了。口技天下無雙,技藝精絕,原來是殺人手段。烏鵲直端端正面受了這數聲連珠,胸口猛的就塌下去,哇的又吐出一口血來。那腥味道臭殺鼻子,青石上濺了,嘩啦燒出痕迹來。風三足臉色一變,迅急無倫的,兩指捻住他頭脖,猛力一甩出去,悄無聲息,力量大到風聲都破除的,烏鵲猝不及防,醒覺時頭顱已到殿中鐵柱,大驚下竭盡精力,在空中猛的盤曲了身子,變成背部撞上,重重掉落在柱下綢墊上,蜷縮起來,喘一口氣已帶空音,內臟該都碎了。
一手撫過自己胸口,心徐徐跳,並無半點驚慌。
坐下。這熟悉的感覺。鋪了褥子,不過其實是不舒服的。
本來不過玩心起。圖烏鵲貌美,所學奇妙,強要和他換了臉相。換了習好。換了身手。只留著自己金枝玉葉的一點清明。誰知那一夜首烏髮惡箴,中天三卦,卦卦至凶。他向來深信,一念錯了,第二日瞞天過海,換烏鵲在宮為主,自己遠赴大漠。不防風波惡。南枝,叛了,烏鵲,死了。
旖旎里突然哇呀浪|叫迭起,他背心應聲劇震,骨骼嘎嘎作響,這下比一把鐵鎚著實砸在背上還沉,一口氣壓不下,竟嘔出半口血來。
只是,手的感覺真正古怪。
拿起剔骨刀:「真鋒利。」
烏鵲停下來。微微吸了一口氣。
一步一步踏上前去。步步有聲。托,托,托。在這暗色中如此曠遠。應和遠處誰家樓檯燈火里,似濃似淡絲竹。
肅難忽然銳聲道:「烏鵲?南枝?」
身與名俱滅。
他猶自不死,令清妃很嫌惡,滿臉煞氣走過去,風三足正說道:「此人好蹊蹺。去年尋訪時明長老說他用拳,怎的他一路破守衛過來,用了這許多邪藝,且血中有劇毒?趁皇上未醒,快些料理了。」
不是南枝。不是人。
和今日所見一模一樣,大紅大綠的侏儒,深深閉眼。斂容永生永世沒有神色的臉。
越聽越驚。毫釐不爽,烏鵲遇南枝,更是精彩決絕,蜂起蟲涌,血奔骨碎皆惟妙惟肖,一口兼顧十聲,使人臨其境,同進同退,同咿同呀。
可笑,可笑。大笑。
人聲,足聲,夜露聲,游牆落地聲,更鼓輕擊聲,萬般齊作。
瘋狂尋找天下最奇異,最怪的物事玩意,功夫,遊戲。消磨。
卻被一個女子聲音不耐煩地打斷:「何必跟這癆病鬼羅嗦,我看他古古怪怪的,趕緊召護衛軍進來,拿他下天牢吧。」
風三足隱隱覺得不對,覷眼看了看猶在地上呻|吟的烏鵲,低聲答:「微臣親自尋訪,訪得此人乃是江湖上排名第三的殺手,堪博皇上一笑,因此以重金誘來,令清妃采聲。」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我們不過是各安天命。
風三足。
解決之前那道守衛,用時一盞茶。包括享受戰鬥后那一道小小的點心。已經是六重關卡中最費事的部分。對方並非庸手。風雷十九刺嫡傳後人,行動輒作轟鳴,剛猛路子走得通了,大開大合,有天地風雷的殺氣。遊走在他猛獸一般矯捷的招數中,烏鵲將他滴汗苦鬥,剽悍無極的神情看得賞心悅目,幾乎不忍下手。事實上烏鵲也的確很仁慈,在他死後才動他的屍身,之前不過在他後頸,左右手腕,股溝四處血脈,各穿了一個不能愈合的小洞而已。他越奮力拚斗,血奔涌得越激烈,生命結束,也就來得越早。真是悖論,叫烏鵲日後如何去教膝下小兒,說人生需努力?
那時候,烏鵲住在天象鎮上。前朝覆滅已久,烏鵲沒了太子,還是要做一份工養活自己的。最適合他的職業本來是殺手,但是凋景殘年,人們與人們所恨的,都很容易死掉,無須動用殺手。所以,他最後流落到江南一個富庶豐足的小鎮上,做了屠夫。勤勤懇懇,日日開工,而且手藝極好,一刀下去,斤兩分毫不爽。四里八鄉的人都愛請他去殺豬,說他手勢乾淨,也不見俯腰偏頭,那刀分了豬八塊,畜生自家還懵懂吃潲,血給收拾凈當了,才唉一聲倒下去。
他定定看著自己的手。蒼白,修長,十分好看,來來往往相士,品題過都是該享富貴的,可惜現下終是粗礪了,救不回。
那血的熱氣隨著拳勢拳風發散開去,https://read.99csw.com烏鵲自己鼻端也聞得到腥氣,一半臭一半甜。飄高飄遠。氤氳和呻|吟都活象是有形有狀了,拉扯起來。腥風進而淫迷退,反反覆復。
烏鵲一直爬在地上,聽到這裏,忽然冷汗汩汩而下。
無限柔媚,在遠又在近,絲絲縷縷牽扯,散落音符個個帶著春意。偶爾慘厲起來,一聲裂帛,將死似的聲氣。尾音顫顫地落下來,又挑著點浪蕩的咿唔。密不透風地纏續下去,高著低著不休止。白生生身子交纏中,榨出來的盡興輕佻。中間夾雜男子大口粗喘,藤纏樹。越來越密集,欺上來,響亮起來。
蠶蟲。
那是天下大亂的時代,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在街上匆匆走過的普通男人,即使這個男人臉上浮現出痙攣一般的微笑,或者嘴唇中不斷吐出無意義的言語。那是一個寂寞的殺手,在和自己的目標做謀面前的傾談,做最徹底也最隱秘的知己。
雖然,拳的法度與技巧,來龍去脈,淵源傳說,都是不知道的。
想起來難免深心帶恨——肅難這閹人!壞了好事。
烏鵲平平躺在地上。手指在身子下,摳進了青石鋪的地。忽然給人一拉,半賴半坐,豎起了身子。他望向那人,低聲說:「是你。」
然後以一生氣力貫穿手臂,直端端打過去,意念之中,聽到目標粉碎的清脆聲音,完美伴奏。
彼時天單地曠,神鬼兩遁。她藏在哪裡,可以將一切聲響收入胸懷記憶?
五內血氣翻騰。為什麼血跟要煮沸的蓮子粥一樣,翻翻滾滾,馳騁周身脈道。自額而下,天靈,人中,迎香,諸處大穴,一吞一吐的疼。
說這樣直白,卻半點驚奇的顏色也不曾使他流露。只是點頭,點頭,遠遠看,幾乎是沒有生命的木偶,機械詭異的手腳顫抖揮舞。烏鵲提一口氣封住四相清明,再去觀察他姿態,看久了眼神竟仍戀戀,心下暗自警戒。南枝所擅長的,是各色偏門手段,多年同僚不算,連主子們都沒有摸清過他底細。起先一絲不覺,便被蠶蠱附身,經年不見,他修為是精進了。
肅難微微一笑,風三足便跟雷擊了一樣,立時跪伏下去,眼也不敢抬起來。聽他悠然道:「烏鵲,南枝。」
一開始的混亂之後,護住心口,烏鵲滿身已被蜂覆,萬針錐心,蠟一樣粘稠的東西分泌出來,漸漸將烏鵲包裹。烏鵲仰天摔倒,碰地有聲。
「不是,有人出價萬金,取肅難王人頭。」
他停下笑聲。靜默。良久慘然點頭。「你怎麼知道?」
他聲音親切,和烏鵲敘著舊。身形是靜的,手指卻沒停息,垂下去左右指畫,開開合合,在寫無數個8字。螢火蟲快活到騰騰飛起,成行成列,向烏鵲逼近來,散成一個小圈,將烏鵲頭團團包了。炯炯然是一種端詳,要看清纖毫。烏鵲不動,髮膚體肌衣紋,皆不動。一直盤旋亂耳的遠處曲調驀然明亮了些,聲韻由綺麗突轉鏗鏘,是彈琵琶的人亂了弦嗎,怎麼多了氤氳雜音。像無數蝴蝶展翅過鞦韆。
天光日暮,作而息,如此日子原來也上好。之前多少事,忘起來是容易的。直到有一天,來了個奇怪的客人。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撲過去扯起風三足,一頭撞將下去,風三足喉嚨里嗚咽連連,大氣不敢出,滿額焦紅,垂落手極軟弱地哀求:「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額上骨,眼見已裂開了。
屈指算來,已有七重守衛被破,轉過迴廊,數折彎道后豁然開朗,眼前已是寢宮,黑壓壓沉寂,內中人該都熟睡了。南枝有沒有自地道潛回來,肅難王有沒有得信驚起?
靜默里那人穿大紅大綠衣服,活脫脫是一床被面包住的偶人。他歪著頭,聽烏鵲。可以不說話,不能不呼吸的烏鵲。聽得明白了,慢慢轉過來,永遠睜不開的眼跳了幾跳,嘴角帶出一抹扭曲的笑。「真是你。烏鵲,你還是那麼臭。這些年,去了哪裡?」
大門青銅色,金環獸頭鎮守,一推就開了。幽幽天光射在檻前地上,慘淡稀薄。
是什麼漸讓烏鵲變成一個如此怪異的狂人,在那猛烈的腥與粘稠中才有食慾。
軟下來。三個血肉模糊的軀體。微微的氣吊著,都不肯死。
一面笑,一面勉強站起,血沫在嘴邊冒出來,揩之不絕。
不是烏鵲。
今日何日,得見故人。
烏鵲未動,他似已知覺,手腳那瞬間停下舞動,腳下沒見使力,身子直硬硬的,向後飄開數米,堪堪避開烏鵲一擊的範圍籠罩,脖子彆扭地歪著,不曉得覬覦什麼,忽然合掌一拍。烏鵲停了身形,單手按上長廊頂,爬蟲一樣攀附著,扁扁貼在上面,螢火蟲似長在了他腦子邊,形影不離也升了上去。烏鵲一蹂身,無聲的作勢躥出,卻見南枝頭顱左右轉動傾聽,合掌又是一拍,他耳畔翅膀摩擦聲音忽然大作,彙集一處,在烏鵲耳里驚雷一樣。那些蟲子以非蟲子的速度成群撲來,咻咻有聲,一圈光暈遽降,轉眼間集結在烏鵲手指上,竟然全不受銀針之毒的影響,轉眼間讓烏鵲兩手熠熠生光,活活是個燈籠了,形狀頗趣致。真讓人啼笑皆非。換了常人,或者就壓根就笑不出來。因那些螢火蟲小小的身子,不曉得給做了什麼手腳,比剛剛淬過火的鐵還燙。從皮上那一點,四面八方牽連開去,又抵死深鑽,一路熱到了心口去。烏鵲忙折個跟頭落地,定下身子,忍住喉嚨里嘎嘎的狂叫,雙手用力交握,咔咔咔,落下去還殘著一半兒燈,地上蠶蟲有伴了。這電光石火一瞬間,皮肉已經烤得滋滋作響,由指到掌,皮肉枯柴朽木般剝落,有些地方白骨歷歷見了天日。焦臭味道瀰漫開去。南枝聞到,漸漸暗落下去光華之後的黑暗,烏鵲最後看到他掩緊了衣襟,鼻子一下一下抽|動,欲言又止,然而烏鵲沒有耐心等候他的評論,時間不多,全身而退,狠read.99csw.com心上來,烏鵲睜了眼,走上前一拳打過去。
是苦心孤詣的內應,還是識時務的俊傑。都不用問。烏鵲來這裏,只是做單生意,倒無意為太子復家國身死的大仇。各安天命,要安得通透。
他從前,也是一味的悶。悶到想大喊,想死掉。
從各種各樣的人那裡,通過各種各樣的途徑,收集關於他的一切消息。無論那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世上的真假,不過取決於需要。他在烏鵲心裏,是一副心血耗費的畫作,從臉型輪廓開始白描,漸次繪上五官,細心描色,隆重點睛,直到最後,他獨立地活在烏鵲身體里,以他自己的聲音,與之對話,興緻來時,也做競夕之談。
呻|吟聲韻,聽來是柔的,砸到身上,原來可殺人。八方風雨,一波一波來襲。
空響回蕩。
那笑聲是任何人的夢魘中惡鬼的動靜,凄絕毒辣,似妃子們養硬的指甲,狠狠劃過琉璃制的屏風,一口酸從脊骨上溯,一直到眉毛,發之不出,惡寒在皮膚內。
眼淚都笑出來了。
反手抓了一把,觸手綿軟,尖銳的微針般物在烏鵲指甲縫隙里蠕動,一直深入,破皮入肉,帶來裂開的痛感。烏鵲心臟大跳,舞蹈般峻急,又似木偶四肢維繫一根線上,忽忽然要斷了似的狂亂。這是中蠱的前兆,身心即將受控,來者竟然精通蟲蠱,連烏鵲都不知道他幾時發動的,說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嗎。
這樣想,雖不中,大約也不遠。
拳頭上那半口血,漸漸蒸騰出熱氣來。襯得手背越發白了。因使力而蠕動的青筋活象蛇信子,暴躁敏感,要攫取什麼似的。
一聲響徹。恍惚中二十年過隙。當年鏖戰中誰曾如此呼烏鵲。
十八年前肅難以數萬鐵騎突入中原,力得天下,之後便深隱宮廷,朝綱行常全然廢棄,據說連攝政王風三足也很少見他。他性情多變,不吃肉,喜歡獨自睡,愛白色的絲綢拖滿地上,走過去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完全無法忍受樂器的演奏,曾在最寵信的大臣家中暴怒,親手殺死當時獨步天下的琴師。
一重該比一重強。否則豈不是有負烏鵲所背的請託?
對面的人給腥風一掠,退了數步,哇地吐了,烏鵲低低笑,長袖張揚,欺身再上,猛然聽他暴喝一聲出來:「烏鵲?」
朝野中都傳說肅難王已然駕崩,每日猶自聽政的,其實是後宮被妖狐迷惑的清妃,借口王上眼疾怕光,密密的放長珍珠帘子在身前遮擋。
又譬如說,山中有逍遙千年,得天地靈氣后成人形,可言語的首烏與人蔘。太子最愛,搜羅多年,亦只得兩枝,每每酒宴酣時取出來放在地氈中間,能團團亂走,問一答十,所講甚奇,而條理極分明。烏鵲記得,有一次太子喚人來,共享西域新來的青蟲酒,多得幾杯,意態極豪,忽然問:「我如何死?」
是烏鵲從角落立起來,抽太子身側胡刀,臨空擊下,首烏人形身分兩半,鮮亮血自斷口處猛噴薄出,飆出數米,濺滿烏鵲一身,波及到太子頭臉,首烏銳笑猶未斷,頭在地上滴溜溜轉,還在斷聲續氣長吟,語音卻聽不出端倪。烏鵲轉頭看太子,已經面無人色,跌在波斯椅上顫抖。
護住心口,烏鵲退到門檻處,深殿內聲韻頓緩。有閑暇喘一口氣。手背抹過唇角。藉著微光,看得到那上面深紫的血跡橫陳,粘稠凝固。
清妃一擊得手,卻似自己被人偷襲了般,毫無得色,上下亂顫,不知對誰言語,嘎聲念:「你不死,我們總有一天要死,一時一刻也忍不得了,忍不得了。」語音未落,合身撲了上去,十指霍霍,插向肅難身子,風三足偌大一個身子,也隨風柳一樣抖,可見肅難積威。可惜船到江心,猶豫不得,隨之撲上。肅難眼見一口氣緩過來了,不回頭,兩手向後一抄,便卡住清妃腰身,她凄厲大叫,往後猛掙,恰迎上風三足,三個人跌做一處,困獸惡鬼般纏鬥,只聽清妃一聲聲哭,鏘鏘帶金鐵音。烏鵲勉強直起身子,注視這一場無因的惡鬥,肅難正一口咬到風三足臉上贅肉,猛一撕,血肉淋淋落了下來,後者哼一聲而已,血噴出來糊了眼,四肢不斷猛擊,也不知道是與誰斗,象陷入一場夢魘般,手舞足蹈,耗盡全部力氣,只求醒過來。
這感覺他不喜歡。因此直了身,聲音略暴躁了點:「買肉明天請早,今天沒了。」
烏鵲抿住嘴。原地緩緩轉了一圈。雙手平平自胸前推出去。真氣成形,重重撲了進黑暗,無堅不摧,可惜落了入空洞里。如此大力一掌,居然半點聲響也沒有回過來。
這時候,烏鵲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胸口肌肉向南枝的手簇擁過去,鎖住那根冰涼的手指,他臉上第一次露出吃驚表情。回拔,落空,撮口長嘯,這次招的是什麼?無論是什麼,時間都不夠了。烏鵲從停止扇翅的屍首堆里坐起來,悄無聲息一隻手伸出去,比毒蛇的信子還快,扣住南枝的喉嚨,捏緊。
一套打完,收勢才老,亮掌出去,循環再來。
本來已經不美,現下卻無須去看容貌了。吃過人的話,才當真知道什麼是皮相。天下與宮中,不過一樣。
天大亮了。
南枝慢慢走近,他的陰影停留在烏鵲身邊,慢慢蹲下來,手上指甲雪一樣白亮,妖異鋒利,插|進烏鵲被蜂群覆蓋的胸口,刺穿皮肉之際遇,忽然輕訝一聲:「身子冷了?」
先下手吧。雙腳點地,真氣流轉全身,輕飄飄,浮遊土地之上感覺當真消魂。無重量似的,筆直欺上去,十指壓住無數銀針,根根淬過奇毒,劃破空氣磔磔有聲,白霧蒸騰,所過之處,周遭三尺化為禁區,生人勿近。烏鵲忌憚他技藝神秘莫測,盡量避免觸他身形。
故人。
大抵是正面遇著了,兩下一撞。啪啪有聲。拳與拳勢均力敵時相抵,各自骨節都斷裂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