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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慧
但是他是例外。他似乎大學畢業不久,精力旺盛,好像永遠都榨不幹。他時不時地給我發照片,「這個菜我做的,怎麼樣?」「看,我和朋友在打架子鼓呢,想看我表演嗎?」「這個樓造型奇特吧,我每天上班都路過這裏。」
「對不起啊,我其實挺悶的,我以為吃的話題比較讓人好接受一些。」他滿臉沮喪。
但當我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座位上,麻煩出現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一覺醒來,我的初戀男朋友回來了,他坐在床頭盯著我,我驚叫一聲去摸自己的臉,奇怪的是,我的臉光滑,平整,我的意念驅使我看著自己,那張臉沒有化妝,白凈,通透,沒有一顆痘痘。我的初戀男朋友跟我說,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座位上方一隻碩大的燈管,不知什麼時候亮了起來。
「嗯。」
「不能。」
衛生間門外響起電視的聲音,也許是什麼熱飲的廣告,反覆在說「暖洋洋,暖洋洋」。
我搖搖頭。
化了妝的我,又恢復到我最美麗的樣子。我面部白凈,光滑,看不出任何瑕疵。我大胆地抬起臉去和他對視,我親吻他,泄憤一樣對他施展一個成熟|女人的魅力。
大學時,我交往了第一個男朋友,我也告訴他,這是暫時的,我只是最近生物鍾不規律,調整過來,臉上的痘就好了。
「沒事,」我說,「我們走吧。」
「對不起啊,你不要多想。」
方慧,90後作者。已在「一個」發表《微博自殺記》。微博ID:@方慧
我留意了一下,鏡片不厚,應該不超過兩百度,但還是給他增添了幾分敏捷,似乎什麼都逃不過那雙眼睛。我用雙手撐住額頭,頭埋得更低。
「吃肉特別解壓,大四暑假我和同學去了一趟內蒙古,在那邊吃了特別好吃的羊肉,不加任何調料,就很香了。對了,還有酥油茶,現在我們在市面上買的酥油茶,都不是正宗的味道。」
他戴起眼鏡,我就看到他大學時的樣子,生澀,青梆梆的,也許是數學很好,但是不敢主動和女同學搭話的那種。
我回過頭問他,「怎麼走?」
過了很久,他又發了一條,「是不理我了嗎?」
衛生間門外安靜了下來。
後來我開始化妝。
我們鬆鬆散散地說了不少話,到最後自己也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異性睡在一起了,陌生而年輕的身體發出的熱氣,此刻讓我覺得有些暈眩,不真切。而他頻頻在睡夢中伸手摟住我,又讓我確定這九_九_藏_書分明是真的。
「我在奇怪。」他說,「你這麼好看,為什麼那麼不願意見面呢?」
「是的。」我回答他,「我對你沒感覺。」
「好啊。」
「不能見面嗎?」
如果不先保濕,而是直接上妝,妝容就會迅速變干,再次發生剛才的麻煩,我已經沒有力量再經受一次打擊了。而不化妝,我是沒辦法走出這扇門的。
上高中時,我們的語文老師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小青年,他在講到「唇紅齒白,雲鬢蛾眉,秋水盈盈,嫣然含笑」的時候,特別地看我一眼,接著全班都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我,開始起鬨。
我徑直衝進賓館的衛生間,沒有猶豫,打開水龍頭開始洗臉。
我掏出手機,微信上面首先是他的三條未讀消息,我聽也沒聽,就噼里啪啦打字,「你想什麼時候見?」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獨自醒來,那個糾纏我很久的心愿再次湧上來,把我纏得透不過氣。
我的兩邊臉頰,均勻地分佈了一些綠豆大小的痘印,黯灰色,粗粗看上去,像是臉沒洗乾淨。這沒有問題,抹上一層薄薄的粉底就解決了,我苦惱的,是那些痘印之上冒出的新痘。那些痘生猛,鋥亮,顆顆飽滿,什麼粉底都蓋不住。
我蹲下身來,手指在地上亂划。地上鋪滿雪白的瓷磚,瓷磚上淋了一些水滴,我用那些水滴畫畫,我想畫一頭大象,但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水總是自己淌開。
店裡人不多,除了我只有一桌人。我選的座位背光,靠窗,簡直是完美。聞著鄰桌的肉香,我躍躍欲試。
「剛才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繞到他面前,他就能看清楚我的臉。
我覺得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我有些慶幸也有些沮喪,如果我沒有痘,也許願意跟他好好談個戀愛。
他訂的賓館就在附近。
「我想你了怎麼辦?」
我哭了,很快,我就把自己哭醒了。賓館房間里一片死寂,陽光白得刺眼,除了我以外,空無一人。
我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有一張瓜子臉。我的眼睛不大但眼仁烏黑大顆,雙眼皮,睫毛濃密,看上去毛茸茸的,現在很少成年人有這樣的睫毛了。我的嘴巴小小的,窄窄的,但是肉感,飽滿,而且常年像塗了口紅一樣紅,牙齒也異常的白。
「不多想。」我轉過身,背對著他睡下。
我們面對面坐著,一小眼一小眼地打量對方。我選的座位果然是好的,坐在這裏,比別的座位更加昏暗https://read.99csw.com些,顯得人皮膚通透,五官柔和,另外,窗外的霓虹燈隱約映到面前的人臉上,還能製造出一種朦朧、夢幻的感覺。
碗里多了兩片肉,有一片有點焦,又被他夾回到自己碗里了。
我回來時他還沒有醒,這會兒好像被我嚇壞了,他盯了我很久,才敢確定似的。隨即,他溫柔地摟住我。
我要動作快一點。我把手伸進包里,掏出我的化妝袋,我要先塗面霜,保濕精華,再塗上妝前乳,做完這些步驟,才可以化一個無懈可擊的妝。於是我想起,出門匆忙,這些東西我通通都沒有帶。
我能感覺到我臉上的粉底也在慢慢失去水分,變干,我想象著我臉上的變化:痘痘表層結成小顆小顆的粉痂,掉落下來,暴露出痘痘本來的顏色,黯紅色,痘痘邊緣那圈乾裂的皮往外張開,而痘痘破口裡面,因為填滿了粉底和遮瑕膏,形成了一個慘不忍睹的實心圓。我很清楚那是什麼樣子,上回就是這樣。而這一切,現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肯定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嗯。」
那個微乎其微的渴望再次湧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我決定再試一次。
「好吧。」我說。
我打開電視,看了半集《甄嬛傳》,過了一會,還是沒有人來敲門。我收拾好東西,退了房。
我回過頭,獃獃地看了看鏡子,那張臉,沒有一處是完整的皮膚,臉頰和額頭密密麻麻,布滿紅色的疙瘩,那是那些被冷水刺|激起來的痘印,而戳破的那些新鮮的痘痘,也許是因為粉底的作用,破口裡面開始糜爛,滲出顏色詭異的液體。如果這是一張天花患者的臉,那麼再正常不過,可這是我的臉,我此刻的樣子。
我知道會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越是想象得太過生動的事情,越是不可能實現。也許我很早很早就該死心了。
我用被子蒙住臉,安慰他,「沒關係啊,我去藥店買了藥膏,應該很快就好了。」
那家店裝修粗糙,白熾燈套著一層紙罩,順著細細長長的電線吊下來,懸在頭頂上方。整個屋子昏暗,黃橙橙。坐在這裏吃飯,看不清我臉上的痘。
「自己擼!」我並不接腔。
我不想再放棄了,這次。如果沒有痘,我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和喜歡的人談戀愛,一起睡覺,一起醒來,一睜眼就看到他的臉,我們可以親吻對方,再賴一會兒床。
本來我想要的就僅僅是一起睡覺,一起醒來,一起賴一會床。
我們沒怎麼說話,但是整整九_九_藏_書吃完了一盤大份的雪花牛小排,他興緻很高,又叫了一盤。我們沒有點這家店的招牌米酒,我不能喝,而他看我喝的是橙汁,也點了一杯一樣的。我喝下一大杯橙汁,很快就往洗手間跑。
「這家店肉質不錯啊,你挺會挑地方。」
「頭疼?」他放下手上的東西,看了過來。
他笑嘻嘻地,像在等待表揚似的。「我覺得這裏太暗了,就把大燈打開了。」
我把那些痘掐破,擠乾淨,這樣它們就不再鼓著了。抹完粉底液,我用新買的強效遮瑕筆去點塗它們,再用指肚勻開,最後,往整張臉上掃一些散粉。出門前,我再三確認,鏡子中的自己,面部白凈,光滑,看不出任何瑕疵。
我覺得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如果我沒有痘,也許願意回過頭去親吻他,我們可以談個不錯的戀愛。
我暗暗搜尋了一圈,只有他的身後牆壁上有一排開關。如果開關在我這裏,我可以二話不說把它關了,再慢慢找個理由。可是在他身後,我得繞到他面前,才能這麼做。
太亮了,餐廳里原本黑咕隆咚的幾個角落,此刻都一覽無遺,連一隻蒼蠅都藏不住。
他興緻勃勃地去搗鼓那些剩餘的生肉,把它們放到烤爐的篦子上,擺成一圈圈。
「我出去買了點吃的。」
偶爾能聽到他在外面走動的聲音,他始終沒有問我些什麼。我想象他的狀態,也許是等急了,躺在床上看電視,或者玩手機,也許想要離開了?他會以為我在幹什麼呢。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人行道上。我把他甩在身後,並不回頭去看他。他竟也配合著,不追上來也不搭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他關切的目光直逼過來,手伸到我額頭前,猶豫著要不要摸一下,我一陣煩躁,甩開了他的手。

「你困了嗎?」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反常,手上還在忙活著。
我點點頭。
「看什麼?」我說。
「我挺喜歡你的。」他迷迷糊糊地說。
他停下了動作。也許是眼睛被熏得不舒服,也許是還想看得清楚一些,他從包里掏出一副近視眼鏡,戴起來。
回到家后,我收到了他的微信。他說,「你已經走了嗎?」
「不過東直門那邊有一家西藏餐廳,他們家酥油茶也很好喝,有機會我帶你去。」
「不是。真的不是。」
一開始,我只是想遮住痘痘,內心我還是想治本。我早睡早起,時九-九-藏-書不時去跑步,周末報了瑜伽班,戒掉了辣的食物,去醫院看醫生,拎回來大包小包的中藥泡著喝,搜遍淘寶銷量靠前的治痘藥膏,一一買回來試用。只是,每次去見男朋友,我都得化個妝,睡覺也不卸妝,晚上調好第二天的鬧鐘,早上在他醒來之前去衛生間補妝。我的男朋友,再也沒有抱怨過我的痘痘。
有一天,我們倆在賓館一覺醒來,他睜著朦朦朧朧的睡眼,被我嚇了一跳。「你怎麼這麼多痘?」

他環顧四周,認真地琢磨我的話。過了一會,他說,「不會啊,你是不是眼睛還不適應,過一會就好了。」
只是,當時我一點也沒發現,那就已經是我的巔峰時期了。自那以後,那種漫不經心的美麗就離我越來越遠。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的門,下樓,奔向便利店。
「太刺眼了吧。」我低下頭,慌張地去夾肉。
我們都有點傻了,沉默著。最後幾片雪花牛小排在篦子上滋滋響著,慢慢失去水分,蜷縮著。他不解地盯著我,而我盯著慢慢散發出焦味的牛小排。
我環顧四周,哪怕有一隻最簡單的大寶SOD蜜也好啊,可就是沒有。
我搖搖頭,始終不抬頭,手也不拿下來。
「這句話你說了無數遍了。」他說。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恢復了安靜,電視好像也在我沒留意的時候被關了。我的腿和腳很麻,我知道我不可能在衛生間里躲一輩子,我艱難地站起身,等待腿上的麻勁過去,然後,打開了門。
我沒有回。
「是吧。」我點點頭。
再過兩個月我就滿三十歲了,我渴望的一切都漸漸褪色,變得可有可無,只有和喜歡的人一起醒來、賴一會兒床這件事,反而在我的想象中越來越生動鮮艷。我想再試一次,如果還不成功,那就算了。
可是他擋住我動作著的手,他說,「我太困了,可不可以就抱著你睡覺?」
沒有抬頭看鏡子,那太殘酷了,我只是洗臉,雙手在臉上狠狠地搓,然後看著乳白色的水在洗手池裡打幾個圈,緩緩漏下去。
等了一會兒,他就來了。帶著比我遲到的拘謹,他像打了雞血似的傻笑個不停,眼睛都眯起來了。我覺得,他比微信頭像上面看起來更年輕一點,也許比我小三歲以上。
長痘就是高三暑假的事。好像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先是額頭上密密匝匝的小脂肪粒九九藏書,然後是嘴唇上方几顆豆大的紅包,很疼,然後,就是臉頰兩邊了。所有人都告訴我,是壓力大,很快就會消下去,我也告訴自己,很快就會消下去。
他給我夾一塊肉,我蘸蘸醬放進嘴裏,肉很香。
這會兒,他專註地盯著小火爐,不停地給那些雪花牛小排翻身。那些肉發出「滋滋」的聲響,很快就由粉色變成了灰色,油緩緩地滲出來。我發現,他的五官特別清楚,每一個器官之間的距離也恰到好處,屬於那種並不出眾但是也沒什麼可挑剔的長相。而且,和大多數年輕男孩不同,他的衣領啊,袖子啊,髮根啊,都很乾凈,沒有任何異物。
他已經睡著了。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訂的是一間兩床房,他在遠離窗口的那張床上躺下了,他仰面平躺,睡姿規矩而拘謹,好像打算隨時醒來。
我盡量不讓被子碰到我的臉,以免弄花我的妝,他在身後扳我的肩膀,想讓我和他面對面,但我突然沒力氣翻過身去,也許剛才下樓找潤膚露耗費了太多體力,也許我也困了,我沒有回頭。
「好吧。」我鬆開。
晚飯特意約在那家日本餐廳。我早早到場,生怕出現一點差錯。
他不是我唯一在聊的人。我的微信通訊錄上,有很多個他這樣的人。我跟他們像「模擬人生」裏面的男女朋友一樣,每天只是通過手機,給對方一點安慰,再索取一些。有一些人,我們聊完了,榨不出新東西了,就不會再聊了。有了新的人,就把他們換下來。
而我,早早化好了妝,並且把房間里的大燈通通熄滅,只留下一盞微弱的床頭燈。
「是噢。」我鬆散地回他。
我打算洗乾淨自己,再從頭到尾,精心仔細地化一個全新的妝。
我的臉上,補了一層又一層的粉底液、遮瑕膏和散粉。在強烈的光線下,便會顯露出不均勻的質地。不久,烤爐的熱氣不斷地噴到我的臉上,它們就會脫落一部分,下面那些痘,就會像這個餐廳里的死角一樣,畢露無遺。
其實,原本我也是那種貨真價實的美女。
我知道在他眼裡我也是一樣的,看他就等於看我自己,我感到放鬆。
這樣一來,我的痘痘不但沒有好起來,反而越來越嚴重。我只得不停地化妝,眼睜睜看著它們愈演愈烈,再往上補更厚的妝。
過了一會,他問,「是不是我的話題太無聊了?」
空氣裏面全是冬天夜晚特有的那種味道,涼絲絲的,有一點點甜,有一點點嗆人。
見面是他提出的。
我沒有回。
我主動鑽進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