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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界短章之齋練

三千界短章之齋練

作者:白飯如霜
我是這個街區的郵差。
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我坐下看今天的報紙,每天的報紙我都看,連中縫的廣告在內,巨細無遺。
文雀街,物業均價在本城保持中上水準,住進來的都是富足得很正常的家庭,適才表演開始,儘管水準勉強,但從莎拉的養父母眉開眼笑的表現來看,天倫感之樂甚篤。
我對音樂和藝術都一竅不通,最多覺得鋼琴比較適合坐著彈奏,不需要推輪椅上台那麼麻煩,何況我看到過一句話,說:「有才華的人做他能做的事,天纔則做他不得不做的事。」
對著溫先生消失的方向,我脫下自己的郵差帽,揮一揮作為告別,然後從腋下的郵包里拿出特殊處理過的信件和包裹,分發給其他猶自等待在周圍的鬼魂,然後收取他們的郵件,陰影籠罩的臉孔上流露出不同的神情,但每個人都對我低頭致謝,感謝我令他們與所愛者彼此牽繫,就算付出永世沉淪的代價也不可惜。
閉上眼,感覺陽光殘存的溫暖,微弱,卻毋庸置疑地存在著,而後,清冽的冷席捲了身周的空氣,一股熟悉卻難以習慣的鐵腥味傳入鼻端。
我想問你們為什麼要拋棄我。
他下巴處也有一個那種窩窩。
老實巴交的地盤工人,嗷嗷待哺的初生小女,鋌而走險的無奈決定。
他們臉上有溫柔微笑,言語中的真誠無法偽裝,不過就算如此,莎拉應該也不會委託他們留信給我,正要告辭,忽然沙姆拿著我剛剛送到的報紙一抖,說:「哇,明天有人要被執行死刑呢。」
莎拉的父母對我投來感激微笑,說:「她說你很支持她學鋼琴,因此非常希望你能夠來看她的第一次公開表演,齋先生,謝謝你。」
這時莎拉的媽媽剛巧走出來招呼她吃飯,和我寒暄,小姑娘頓住話頭,向我做個鬼臉,推著輪椅進屋去了。
他向我深深點頭,做最後的告別:「永別了,齋先生,我很高興見到我太太最後一面,再次謝謝你。」
精美的白色瓷碗里一方豌豆糕晶瑩剔透,泛出可人的微綠,她絲毫不準備給我道謝的時間,繼續嘰嘰喳喳地說:「下周六晚上我們學校在少年劇院開音樂會,我有鋼琴獨奏,你願不願意來看表演?」
耳語一般喃喃,我表示認同:「是的。」
我彎下腰,輕輕握住溫太太的手,向她告別。她沒有睜開眼睛,再也不會睜開眼睛,手指漸漸冰冷,只有唇角上的微笑,甚至更深更濃,彷彿對人世間一切,都了無遺憾。
「她的腿不大好,可是仍然是上天的賜福,我們心存感激。」
黃昏再度降臨的時候,我比平常還要提前一點來到人世與鬼蜮的交界,剛剛好趕上目睹剛剛從陽世間來此的新手幽靈列隊進入,在連綿沉默的隊伍中,我一眼發現自己要找的人。
音樂會上一面之緣的鬼女士也在,和男人緊緊依偎著,明明即將進入永恆暗夜,但因攜手的緣故,竟然還有心情綻放微微笑容。
我靜待她繼續,果然是好消息:「我家老頭子說,要來接我去他那裡啦,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齋先生,謝謝你,謝謝你。」
但這兩個人對此威脅都似無知無覺,捧在兩雙手心裏,是一張小小的,印滿卡通人像的信紙,上面幾行稚氣的字。
周六轉瞬即到,音樂會開幕,到場觀眾卻不多,莎拉的鋼琴表演在後半段,出場時候現場人更寥寥,為了不讓她太失望,節目開始之前我已經努力鼓掌,發出單調而響亮的聲音作為鼓勵,周圍的人側我以目,如此出格行為,乃畢生第一次。
本城最重型的監獄,關押的全部是無期以上的大案犯。這種地方,有鬼上門可一點兒也不奇怪。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我掉轉車頭,從來路騎回自己家,經過文雀街三號,又聽到那個女孩子童真清脆的聲音:「郵差先生,郵差先生,請你把報紙拿給我吧?」
冬衣,鞋子,皮帶,食物,剃鬚刀,指甲剪,甚至一個碩大的心形夜燈。
很多時候報紙上的故事,和真相都會有一段距離。
我讀書不多,尤其沒有學過生物遺傳那麼深奧的科目。
她臉上笑容更燦爛,說出來的話卻讓我一愣。
但我的耳朵向來不錯。
但莎拉尖叫著撲上去,抱著他們親吻的時候,分明他們覺得更大的代價都值得。
八點五十五分。
她已經拆開了信,架上老花鏡,倚在門口投入的閱讀,對我的問話充耳不聞,忽然之間容光煥發,抬起頭來,沖我一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我由衷替她高興,不過又有點捨不得,幾十年的街坊,溫太太一直對我很好,如果家裡煮了好菜,總是記得分我一點兒——作為一個毫無烹飪手藝九_九_藏_書的單身漢,我每天吃的東西質量並不高。
我從前座的信札堆里抽出屬於她那一份,白色信封在空中劃過一條漂亮弧線,不偏不倚落在溫太太手心裏,她每一絲皺紋都在臉上笑成花兒,眼睛眯縫,將信封捧著,又想馬上拆開,又想多享受一刻盼望成真的快樂,雖然已經八十多歲,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小兒女的歡喜。
我靜靜在四周搜尋,眼光鎖定了不遠處的幾道黑色陰影,是人卻沒有實際的形體,飄搖中勉強支撐著靜靜站立,等待什麼,然後他們看到了我,迎上來。
「齋先生,不瞞你說,我們兩個都有身體疾病,不能生育,一直希望有孩子。」
落款是莎拉。
如果我想跟上她,就只要去跟一下就可以了。
這一次小女孩從門廊探出整個上半身,滿臉無邪:「媽媽出門買菜了,家裡沒有人,我要看報紙上的卡通。」
重病的妻,一貧如洗的家境,露宿街頭的艱辛。
循聲望過去,在劇院的角落,舞檯燈光無法照的所在,有一個女子,掩面低泣。
我的禮物是一套限量版的精美郵票,至於她一問再問的回信,則告訴她要送的路途極為遙遠,需要走很久很久,必須耐心等候。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溫太太沒有如約來告辭。
儘管不良於行,她卻顯然是個很活潑的孩子,和父母一起轉來轉去和大家打招呼,說,父親叫沙姆,母親叫羅拉,所以她的名字叫莎拉。街坊們看多幾眼,彼此交換狐疑眼神,因為這一對夫婦的容貌,就算不能說醜陋,上帝設計之初,也實在過於馬虎,望之與女孩子的精緻面孔之間,風馬牛不相及。
我頭腦不算特別靈光,很久才想起來,她所說的爸媽是親生的那兩位。
「鋼琴好難學哦,每天都要練習呢,嗯,其實我喜歡跳舞的,可惜我不能跳舞。」
我當然看得見她,五官真的很美,但是容貌異常慘白,連嘴唇都不復半分血色,臉上有腫脹和擦傷的痕迹。聽不到任何呼吸。
倘若不快一點進入幽冥,她就被迫留在這裏,像溫先生一樣失去投生的機會,直到最後的末日來臨。
但莎拉真是聰明,對我嘻嘻一笑:「郵差先生,那你是不是一個天才啊?」
託辭上洗手間,我悄悄離開表演現場,循著鬼女士的氣味信步而去,這間少年劇院地處相當偏遠,入夜後四周行人並不多,追蹤沒有難度,她在前面疾走,一直掩面,似乎還在不時抽泣,鬼行極速,過了十分鐘便到達城東一棟偌大的建築物外,身影自鐵門處一飄便告消失,我過去抬頭一看牆上銘牌,幾個大字赫然在目:狐狸河監獄。
莎拉六歲生日,養父母送她的驚喜禮物,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一對義肢。
其中有許多,是溫太太過去三年要給溫先生的東西。
不是一個,是兩個。
就算他們兩個人都全職工作,都幾乎難以承受。
和莎拉熟了之後,她常常在我送報紙時纏著我聊天,我不善言辭,大部分時候是她在說話,當然話題全部都是小姑娘會有的,比如最喜歡最喜歡粉紅色的裙子配粉紅色的小帽帽,想吃漢堡王但是媽媽從來都不給買,學校的功課太多,以及應該去學什麼樂器比較容易有成績。我想她要麼是猶自懵懂,要麼一定深得寵愛,因此連自己觸目驚心的身體缺陷,都渾然不在意。
眼睛和嘴唇的形狀都是一模一樣的,而看人時那自然而然眉毛揚起的姿態,更是難以忽略的相似。
但無論這一手玩得多麼好,對我來說都是沒有用的。
這個問題在我並不難回答,為了避免麻煩,我喜歡盡量長久地住在某一個地方,直到不得不遷移為止。如果剔除多年的街坊,我遇到過的生人並不多。
那種最傳統的郵差,穿著有點臟髒的,暗綠色的制服,蹬自行車,車前車后,永遠有無數信件包裹,報紙雜誌。大家每天都和他見面,卻不大記得他長什麼樣子。
他臉上有一個紅色的笑容,詭異但也溫柔:「她是好女人,現在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吧,至於我,也不再需要麻煩你了。」
門鎖了,但很容易打開,我徑直走進去,客廳里的電視機在播一個美食節目,主持人刻意喧嘩,歡快響亮,從後面看過去,溫太太坐著,白髮蒼蒼的頭斜斜靠沙發背。
八點五十。
伸出手,那裡放了一個小小的白色信封,鄭重地貼了好幾張亂七八糟,不知哪裡來的郵票,有一兩張還被蓋過戳了。
她似乎是看電視看得累了,閉眼正在小睡,胸膛有些微的起伏,呼吸靜沁。
之所以我願意做,是因為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我都不會做。二十五年,都在這個街區,鄰居很貼心,偶爾打read.99csw.com照面的時候會說,幾時一起喝茶。
據說,溫先生半夜總要上幾次洗手間,沒有夜燈的話,會很不方便。
人世間的生活一段一段梳理過去,屬於親身體會的精彩境遇乏善可陳,不相干的世象萬千,倒構成了大部分為人的經驗,尤其是日復一日的報紙,坐地日行八萬里,何止是比喻而已。
他們安在,她並不知情,我呢,我當然也不知情。
下周六?如果看電視看到睡著也算數的,我當然是有計劃的,我想聽音樂會聽到睡著也沒有什麼問題吧。
她交代我說:「郵差先生,我貼的郵票夠嗎,不夠的話可不可以還是幫我送信?」
我輕輕走過去:「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我合上最後一張報紙,起身,打開卧室里的大衣櫃。
他是從戰場歸來的鬥士,手上沾滿了敵人的鮮血,但並未罪大惡極到連鬼都不準做的程度,本來,溫先生有機會進入輪迴,是他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因為每一個禮拜,他都要給還在生的妻子寫信,直到她生命的最後,還擁有最美好的期待。
她見到站在路邊的我,驚訝地停下腳步,後面的亡靈毫不停留,機械地穿過她的身體,繼續前進,慢慢進入青銅火焰燒燎的曠野,那裡有一些死氣沉沉的眼睛看到我,忽然亮出光芒——我在不是人的群體裏面,還蠻有名的。
不知是否在睡夢中覺察到了鬼女士的擾動,男人嘟囔著難解的夢話翻過身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或者不如說,下巴上一個熟悉的小窩窩。
「那對夫婦,看起來對她是很不錯,他們是好人。」
兌現自己承諾的時候終於到來。
新搬到文雀街三號的那戶人家,有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女孩子,我送報紙的時候看到她在門廊上的搖椅中坐著,三月春風微涼,因此膝蓋上搭了毛毯,長長頭髮沒有扎,垂在手中一本圖畫書上,看得專心致志。
拿過她寄出的第一個包裹,遞送單上的字跡已經開始褪色,我端詳良久,而後開始把所有屬於溫太太的東西放進自己的大背包。
我抬了抬帽子作為答禮,心裏模模糊糊覺得那女孩的容貌似曾相識,然後騎著我破舊的自行車絕塵而去,這輛車幾乎和我一樣老,老得我每天出門時要把它全體重新組裝一次,才能勉強勝任一天的工作。
用青銅大鎖牢牢關好的衣櫃里,並沒有骷髏一類的東西,最多是收納的物事龐雜。
有時候天堂地獄,不過一念之差。
溫先生的臉,出現在其中一道黑影中,與之前在溫家牆壁上看到的不同,他皮膚呈現沸騰的赤色,如同剛剛噴發出來的火山岩漿,遊走在融化和凝固之間,這是幽靈即將湮滅的前兆,比在生時的死亡更為徹底。
自然非常昂貴。
「並沒有經過嚴格的收養程序。」
她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地繼續跟著,經過門口警衛的時候,還頗有一點緊張——這是長期在人間以順民姿態生存慣了,遇到警察軍隊保安之時的必然反應。
「坐在鋼琴面前美極了,腿不知道怎麼樣了,也許治好了吧,我多麼希望已經治好了。」
年輕的時候,她深愛的丈夫去了戰場,許多年杳無音訊,全世界都勸她放棄等待,溫太太卻一直堅持了下來,最後守得雲開見月明,溫先生真的死裡逃生,回到她身邊團聚。
我?怎麼說好呢。
她彈的是大黃蜂進行曲——節目單上是這樣寫的——從琴聲里聽起來,這群大黃蜂估計沒怎麼睡醒,飛起來慢的很,我努力架住上下眼皮之間的相互接近,不過相當徒勞無功,很快要和黃蜂們一起昏過去。
銀行劫案犯落網。
「我們覺得是有人故意放在那裡,希望我們可以發現她的。」
外觀天衣無縫,且能夠隨年齡自由改裝,如同真正身體一起成長,只要不準備去參加奧運會,其功能十全十美,完善得驚人。
他們倒是落落大方承認:「莎拉是我們收養,否則我們怎麼能擁有這麼美好的女兒。」一面說著,父母都伸出手來撫摸她髮絲。
直到琴弦飛舞的嗡嗡嗡嗡之中,傳來一聲啜泣,輕微得尋常人根本無法注意,或知道那到底來自何方。
推她的輪椅下停車場電梯,趁著養父母去把車開過來,我看著莎拉:「還需要我送信嗎。」
我非常羡慕,可惜不能擁有。
我甚至沒有聽到那個你字,隨著一聲短促而極為痛苦的嗚咽,最後一縷陰影頹然散去,溫先生徹底消失在火焰中。
做了二十多年郵差之後,很少很少像這樣,我忽然就心潮澎湃,覺得自己的職業大有可為。
她伸出虛無的手去撫摸男子的頭髮,動作中充滿柔情:「你一定也覺得是對的吧。」https://read.99csw.com帶著夢幻般熱切的微笑她俯下身去,親吻對方的耳朵:「我們很快就可以相見了,很快了。終於可以又相見了呢。」
但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她興高采烈舉起小手指頭和我拉鉤:「太好了,郵差先生,那你一定要送到哦。」
是頭天晚上,在文雀街三號臨街的窗口下,偷偷從莎拉手裡拿到的。
而且:「很像你。」
我想可能性不大。這個活兒壓根不賺錢,而且十分辛苦。
三口之家相互陪伴扶持的樣子,很溫馨。
沒有心的人難免孤獨,因此更加覺得溫暖。
返回劇院,正遇到終場,我會同莎拉的養父母到後台去接她,看小姑娘激動得耳朵發紅,拉著父母不停氣地問:「怎麼樣,媽媽,你覺得好聽嗎,好聽嗎?」很雀躍地,看著面前三個大人。
她說的話,男人當然聽不見,事實上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聽得見,所以她毫無顧忌地繼續下去:「下個月十三號就六歲了,很漂亮,很漂亮呢,長大以後,一定是個大美人。」
我的房子里很安靜,端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里,除了風聲,連自己心跳的聲音都聽不到。
我直言不諱:「那是你女兒吧?」
永遠不用承受和自己一樣的悲哀命運,擔負罪犯與失敗者之後裔的惡名。
是一個送信的天才。
爸爸媽媽:
蹲在家裡放報紙的收藏室,一張張看過去,十多年從無間斷的留存,讓我的脖子和腿付出很大代價——簡直麻得不像自己的。
八點半。
鬼女士用顫抖的手打開信封,和男人一起低頭去看,顫抖的原因倒不全是激動,而是她已經承受不了地獄火焰,身體在不斷被侵襲,漸漸消失。
過了幾天,我去文雀街七號拜訪,發現莎拉去了上鋼琴課,她的養父母熱情地端出家裡新釀的甜酒,我一面啜飲,一面儘力隨意地問起他們收養莎拉的經過。
最上面一層堆滿了各種包裹,全部填好了單過好了秤,卻沒有到達收信人手裡的包裹。
十數年間種種殺人搶劫更大手筆更強創意的新聞車載斗量,這位搶搶銀行而已的仁兄實在不算什麼罪犯中的翹楚,但照片中,他眼神中有一種不屬於罪犯的凄楚絕望,其背後的故事,是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
而他美麗重病的妻,為了掩護他最後的逃亡,如何賠上自己性命。
有聲音凄涼的風聲輕輕掠過窗欞。
牆上陰影頷首不止,再次敬禮道謝,這時電視機啪地一聲,莫名其妙關掉了,人影稍稍停留了一下便悄然消失,猶如來時之飄忽。
祈禱上天恩慈,賜予那美麗孩子不可能從親生父母處得到的美好生活。
連走過來來拿一份報紙都懶得,果然越漂亮的女孩子越有惰性啊,這樣老氣橫秋地感嘆著,但還是老老實實走過去,拾起報紙遞給她,雖然嬌氣,她天真的笑容卻很有感染力,為她服務也是樂事。
就像今天,這句話又一次得到了驗證。
可不可以送信給不知所蹤的人。
黃昏,我獨自吃完晚飯,在窗口凝視天上的雲彩,最後一縷陽光在窗框上滑動,如同一道銳利鮮明的分割線,將黑夜和白晝涇渭分明地切開,有一隻螞蟻正在這縷陽光下爬動,動作乾淨,方向明確,我伸出手指,輕輕按在那隻螞蟻身上。
大概算是吧。
「我當時的決定是對的,是對的,你覺得呢。」
所有郵件分發完之後,他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開,留下我出了一會兒神,而後輕輕退了一步,陰冷的感覺退潮一般遠去,微微的暖重新擁抱我皮膚,睜開眼,那一線夕陽之光若無其事流連在窗框,時間未曾在這一線間流逝,我定定神,手指尖忽然傳來輕微的刺疼,倘若可能的話,想必那隻螞蟻正在用相當怨恨的眼神瞪著我。
「郵差先生,你有什麼意見么?」
溫太太去世的消息,讓整個街區的鄰居們都覺得傷感,大家全體出席了葬禮,連新來的那一家都不例外,我這才發現,那個驕縱得連一分報紙都不願意自己拿的小女孩子,原來坐著輪椅。
莎拉我可愛的小姑娘,帶著她羞怯的小緊張,用力承諾:「我會用零花錢買郵票還給你的。」
那點期待灼|熱純潔,讓我說不出一個潑冷水的字。
「什麼時候啊,讓我來送送你吧。」
鬼女士露出慘淡笑容,眼光回到舞台,莎拉的表演已經進入最後階段,大概緊張已經緩解,她明顯表現得比開始時要好,小腦袋煞有介事的擺來擺去,神采飛揚。
有的人很喜歡看鬼故事,故事中的幽靈在世間飄來飄去,或美艷或恐怖,或超脫或悲傷。
信上說,她親愛的丈夫,今天會來接她團聚。
紙媒業日漸式微,報紙不得不搜九*九*藏*書羅更多吸引眼球的新聞以維持自己的發行率,社會版上多得是各種匪夷所思的怪人怪事,很多時候我想不通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那樣,好在記憶力驚人,漫長郵路之上,有足夠佐資慢慢咀嚼。
我摸摸自己的郵差帽,簡短回答:「送信。」
她聽到肯定的答覆很雀躍,歡悅地離開——就算四肢健全的孩子,背影都很少這麼輕盈。
我本來想搖頭的,不知道為什麼,脖子脫離大腦幹革命,悍然點起頭來。
再見,希望很快又可以再見,不過再也吃不到你做的瑪德琳小蛋糕了,也沒有人會關心我的終身大事而不斷安排相親了,經過文雀街三號的時候,我會覺得很寂寞的。
然後一溜煙跑回自己家。
但是一面要將我莫須有的好奇心扼殺,她一面又忍不住問多一句:「她生活得好嗎?」
相對而言,我比較樂意住在人間,就是因為鬼都喜歡玩這一手。
「信上說今天晚上九點左右,啊,那我要趕快收拾了,齋先生,我會來向你告別的,放心吧。」
「她非常美不是嗎?」
這一對和藹的夫婦顯然是無條件溺愛型,接下去的五分鐘,把女兒誇得拳打李斯特,腳踢德彪西,一根小指頭還壓死朗朗,儘管大家都對真實性心知肚明,但我還是在一邊做頻頻點頭狀以示支持。
她也許會不斷問起,乾脆鄙視我言而無信,或很快在席捲而來的人生中漸漸忘記孩提時的疑問,將一個與古怪郵差間的約定一笑了之,直到她完全成人之前,我都會獨自保守這個秘密,就像我保守著的其他許許多多秘密一樣,因為從地獄中所得到的那一封回信之精髓,她需要一點時間才會真正懂得。
可否以此作為判斷的標準?
她歡天喜地地進去了,隱約還聽到她在裏面唱起歌兒來,聲音清脆,半點不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為了讓你得到幸福。
她大吃一驚,退後兩步:「你?看得見我嗎?」
說出來我已經覺得自己笨,這麼深奧的話,小姑娘怎麼聽得懂。
但,就算這一念不差,地獄仍然是地獄。
我說當然可以,而且這些郵票完全夠了——在用我指尖沁出的青銅色鮮血淋漓濡濕之後。
她專註地望著我,似乎想通過閱讀我的表情來判斷這句話的真偽,在覺得滿意之後,甚至沒有說一聲再見,便悄然消失。
文雀街七號,住的是溫太太,穿著一絲不苟,乾乾淨淨的漂亮老太太,一早站在門口,翹首期待我的來臨,老遠便揮手:「齋先生,齋先生,今天有我的信嗎?」
十五年前的四月十七日,本城日報頭條。
但一切其實源於想象,從來沒有人真的見過鬼,因為他們生活在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問題是,她丈夫所在的地方,既不會經歷冷暖分明的四季,也不需要每天把外表收拾得整整齊齊,不必吃,更不必起夜——因為壓根沒有睡覺這回事。
是穿著威武軍裝的男人,雖然不再年輕,卻仍然充滿陽剛之氣,五官的剪影十分洒脫,我站起來凝視著那個影子,正在向我做一個敬禮的姿勢。
身上穿著出門的好衣服,化了淡淡的妝,眉目間充滿期待和愉悅,嘴角甚至還有一絲笑容。雙手交疊在身前,壓著今天收到的那封信。
但在人間生活的豐富經驗告訴我,這是一代接一代流傳下去的身體標誌,以微妙而不可動搖的相同,宣示血緣之間的連接。
小小一則新聞里說,關押六年之久的連環搶劫大盜終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死刑,即日執行,主要罪名除了搶劫銀行之外,還有為逃脫法網縱火殺害妻女云云。
配發了一張小小的照片驗明正身,是我在狐狸河監獄中所見的中年男子。
聽到報紙丟在門廊上的聲音,她探了探身子看過來,明眸清亮,生氣盎然:「郵差先生,早上好。」一笑,下巴上有一個小窩窩。
配發了高清晰度的照片,彪形大漢,皮色黝黑,肌肉結實,散發體力勞動者的樸實氣息,看上去再單純不過,卻一口氣搶了七家銀行后亡命天涯,又很快被逮捕歸案。
是不是在某張報紙上,看到過和莎拉相仿的容顏?
「那些你收過又用不了的東西,全部在這裏了。」我出聲說。
「就是在家裡的花園門口發現的,包裹得很好,小孩子睡著了,我記得抱起來時,她還面帶微笑。」
我看到四行如同鐵珠一般沉重的淚水,沿著他們的臉頰流下來。始終沉默不語的男人,甚至抓住胸膛,張口做出號哭的動作,然而絞刑使他咽喉已啞,無論多麼悲痛,都無法以聲音表達。
「你是天才的話,能不能幫我把信送給我的爸爸媽媽?」
為什麼你們要拋棄我。
今天正是溫先生慣例來信的日子,我無意中多看了一眼,發現溫太太https://read.99csw.com雖然精神抖擻,臉色卻十分蒼白,於是停下車來問候:「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有沒有小孩子,長大是想當郵差的。
「是的,她生活得很好。」
儘管自詡天才,對此我卻一時沒有答案,只是靜靜地想,為什麼我總是覺得莎拉眼熟。
鬼女士在我前面不遠處,輕車熟路,來到二樓監舍中的一間,然後就不再出來了,我信步走過去,從鐵門欄杆中窺視,只見她坐在狹窄囚床的一頭,獃獃望著一個正在床上呼呼熟睡的男子。
她等的信,來自溫先生,自從三年前他離開家,鴻雁往來就是老兩口唯一彼此牽繫的方式,因為這三年之中我扮演的正是這隻鴻雁的角色,去年鄰里聯誼會上,她慨然提議大家選舉我為感動街區人物,獎品是十個街坊們手制的甜甜圈。我膺此殊榮,十分欣喜,當場表示要和她分享這難得的獎勵。
這時門鈴響起,莎拉在門口推著輪椅對我仰頭笑:「豌豆糕,媽媽說請你吃。」
看不清容貌,但身量高挑,凸凹有致,應當是個美人,但她的髮型陳舊,衣著更是異常過時,與身邊的人格格不入。哭了一會兒,她抬起來臉來,熱切地注視著台上的莎拉,眼神中有最瘋狂的粉絲才會有的虔誠與狂熱。
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表達過對自己力挺鋼琴的態度,只好嗚嗚兩聲廝混過去,此時帷幕已經拉開,莎拉穿著撒花黑底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鋼琴前面,臉上帶著努力矜持而又害羞的微笑,非常可愛。
我是一個很有職業操守的郵差,如果不送到,總有一定不送到的原因。
比如從來沒有人在意過,搶劫銀行的大盜如何深愛他的妻女。
「齋先生,非常感謝你這三年為我和我太太傳遞信息。」
所以,她總是說:「虔誠的等待總是會有回報的。」
我擺擺手答禮,隨後解下背包,把包裹全部取出來,放在溫太太的身邊,每擺好一件,就有一層細密的青色水滴從包裹表面泛起,漸漸瀰漫整個外包裝,而後水滴蒸發了一般,騰起淡淡的霧氣,整個包裹在霧氣的氤氳里,魔術道具般漸漸消失,一點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還沉浸在舞台帶來的興奮里,小臉蛋粉粉的,如平常聊天一樣,仰面看著我,無邪之極,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便閃過一點亮光,滿懷希望:「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那一棟兩層小樓燈火明亮,花園中的玫瑰迎風搖曳,站在門外我想象這裏曾經有過的生活,美味的晚餐,廝守已久仍然心心相印的夫婦,偶爾回家看望,帶來禮物的孩子,以及無數個靜沁溫馨的夜晚。
「媽媽非要拉我去上繪畫班,我連雞蛋都學不會畫。」
從地獄返回人世的鬼魂非常少,而且形態已朽,不復自然,眼前這位,以我多年見鬼的經驗,這是沒來得及離去的幽靈,還懷著做人時的心事。
我向他身後看了看:「溫太太呢。」
現在,我腳下延伸開去的所在,無論怎麼回望都望不到來處,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天與地間充斥著著高可噬人的青銅色熊熊火焰,不時有容貌模糊不清的面孔閃現,隨即又消失,忽遠忽近的唏噓嘆息應和起伏,慘烈沉重,像聲音的皮鞭擊打著凝滯的長空,這是陰陽二界的緩衝地帶,再往前行到某個入口,就終於到達幽冥的疆土。
一面說著,陰影一面淡薄起來,地獄里沒有風,青銅火焰卻有生命般逼近來,一點一點吞噬著溫先生的身體。
一陣清冷的風從打開的窗戶里吹進來,回蕩在客廳里,忽然燈就熄滅了,電視機起伏不定的光芒投射到對面的牆上,那明滅之中,忽然出現一個若有若無的身影。
九點整。
人人都有不願意告訴別人的事,我一點兒不在乎少知道一些。
所謂死生契闊,無非如此。
男人面對牆壁,看不到他的真容,唯獨犯衣下瘦削憔悴的後背和頭上灰發,暴露了他的境遇與年齡,我張望了一陣不知所以然,看看時間莎拉的表演應當已經完畢,正要離去,鬼女士忽然喃喃說:「我剛剛,看到了我們的女兒。」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問道。
我繞過去在她身旁坐下。
鬼女士憂傷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嘴唇無聲地翕動,彷彿在默念什麼,一遍又一遍,忽然決絕地說:「我不能告訴你。」
對了,報紙。
在那無可挽回的一切發生之前,他們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把剛剛出生不久的女兒放到好心人門口。
「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從事服務業多年之後,我已經養成了助人為樂的習慣,就算對方不是人也沒關係。
我背上背包,向文雀街七號走去,自行車在門廊里發出自告奮勇請戰的叮噹聲,但我實在不願意為十分鐘的路程又裝它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