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金粉流年

金粉流年

作者:白飯如霜
這晚我自外出差返,濃重暮色中,飛機剛落地,便接到老爺子秘書電話,急召回公司,進辦公室,居然個個都走空了,剩他一人。
啪嗒一聲,電話已經掛掉。我楞在那裡。
但是,我要將一切往事,有什麼真相,當作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恰好進來,穿得好不散漫,對我氣定神閑地笑:「小子,以後就看你的了。」
我付了錢,在辦公室里像困獸一樣走來走去,終於忍不住,撥了她久違的電話,她問我:「咿,最近好不好。」又說:「電話效果不大好吧,我兩手沒空,在做湯圓。」
就這樣止步,不是我的風格,我再撥:「不如和我吃飯。」
我收拾東西,漫不經心說:「什麼?哎,一邊走一邊說好了,我們去吃飯。」
妮可和三個月前沒有什麼不一樣,對我的出現也不見特別神情,開了門又跳回廚房去,說:「好快就能吃,你坐一下。」
她遞給我蓮子羹,隨地坐下,解開頭髮,問我:「今天才回來罷?我昨日過水岸沒見到你。」
他卻不動,看著我半天,說:「你一直還記得李小姐吧。」
我上前去,捉住她肩膀搖晃:「你有沒有愛過他,你有沒有。」
妮可一點笑容沒有:「你看不出來的事情也多。」
他竟然坐過來,拍拍我肩膀。說:「你喜歡李小姐。」
用的錢是因為公關得力,父親給她的報酬嗎?尋常一個女孩子,能和父親糾纏上數月,所得都比她多,那些她所交接的男人,哪一個沒有能力為她謀更大的好處。
那顆心要爆開來,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你是為了我?」
幕後公關?
我久久動彈不得,木然看著父親,帶一點抱歉的神情,看著我,小心翼翼地說:「小樵,小樵?」
我帶妮可回水岸吃飯,父親下樓,極意外:「咿?」
母親過身極早,他再沒娶,過去多少年,多少女人為他黯然銷魂,或一哭二鬧三上弔。
一顆心總不夠光滑圓滿,疤痕無處不在。有些人似壁虎一樣強韌,在裂縫上再生血肉的新芽,有的人卻愛上那疼痛的滋味,不斷重複被傷害的過程。
倘若沒有看錯,父親眉宇間有一絲輕愁,須臾散去,但鮮明如許,我悚然,住口不問,卻聽他勉強說:「她最近都忙,你去吧。」
值得慶幸的是,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想清楚——反正,很多事是想不清楚的。
對我上下打量:「小子你也大了,品貌斯文,有興趣老爸讓給你。」
房子里還是照舊地亂,亂得舒服熨帖,不知道她用什麼方法做到。我站在那裡,百感交集,乘說話的能力還沒有隨一碗湯圓逝去,我忽然問她:「你有沒有愛過我爸爸。」
父親年齡的增長,絲毫沒有影響他對女孩子的興趣,水岸的來客換了又換,頻率之高,已經到了讓我記不得各位名字的程度。很多時候早上在客廳用餐,發現對面坐一個美艷的陌生面孔,穿著為客人準備的藍色睡衣,對我微笑,似頗相熟,那種沒有辦法恰當反應的尷尬,生生打消了我早上一定要坐下吃飯的習慣,乾脆改為回公司喝杯牛奶,同樣的尷尬發生在晚餐,因此我加班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沒有選擇的,作用日益重要,在作為父親的副手工作第七年之後,本城報紙的財經版終於大幅報道,沈氏集團第二代繼承人正式接過帥印,進入少壯年代。
放開妮可,把那大包照片丟到她的茶几上,碰翻了那碗湯圓,我叫她:「喜歡誰,便選一個穩定下來吧,這樣的日子,都不是長久的。」
李小姐。
這世界上多少問題,就算有答案,原來也等於沒有。因為每一個答案的背後,都隱藏著不可承受的真實。
但是妮可在別人身旁,她的手機,甚至都沒有開。
我回到家的時候,父親正在看東京日和,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寂寞如此劇烈,一樣無可挽回。
他勉強睜開眼,向我茫然看看,又閉上,無力地揮揮手,喃喃說:「叫妮可來接我。」
就像是一個咒語,我早該把它念出來。
父親站在那裡,一件V領的黑色羊絨T恤,身板比大多數年輕人都強健優美,他語氣鎮定,但極為輕緩,似有顧忌——顧忌什麼?
在副駕駛座上的女子,一直沒有下來,也沒有出聲,此時在車內read•99csw•com隔著玻璃,靜靜與我對望的,是父親數年來,最寵愛的女友。
她頭都不抬,和廚師在那裡擺布餐桌,懶懶說:「宴會有什麼東西吃,不如在家吃兩碗飯再說。」
我低聲說:「妮可嗎?」
我碰一個軟釘子,訕訕的,索性潑出去問她:「你今日會的男人是誰。」
我過去坐在他身邊,電影里的日子正在慢慢流逝,很慢,但是不可挽回。
手一抖,拿起來的車鑰匙又落回桌子上,我低著頭亂翻什麼,說:「哪個李小姐?」
我嚇得跳起來,瞪著他,那雙眼睛什麼都看得透,我從來不是例外。
我背後一陣冷汗:「父親令你去接近他。」
倘若名字可以更親近,我怕我的心便永遠離不開。
就算不容易。
舉手比了一下:「你從英國回來的時候,比現在矮,呃,一英寸是有的。」
我不再喝蓮子羹。
私家偵探嘖嘖連聲:「比她漂亮的我見得多,比她男朋友更多的也有,但是男朋友的品級全部在這個級別上,還能應付自如,倒是生平第一次。」
其實我沒有約。
妮可。
她再落落大方,都有點扭捏,臉紅起來。
是。
幸福太難得。
她娉婷腰身,從我眼前走來走去,解頭髮,打呵欠,每一個動作都那樣自然,我看得神怡,不防她敲我一下:「該走了,不要太晚回去,你爸爸要等。」
我啼笑皆非:「胡說。我今年三十有五,長什麼。」她偏著頭對我凝望:「那可不見得。」
她聲色不動,站姿懶洋洋的。
我問她:「你還住原來那裡?」
我請了私家偵探,三個月為期,看妮可身上,到底發生什麼,誠然這不合情理——連父親都默然不問,介意他的女友,不是我的分內事。
一色傢具都簡單大方,看上去風格雜陳,不算精緻,反而儲物功能是最強訴求點,我看她平時也不大收拾,散滿天滿地的雜誌衣服——但怎麼就這樣舒服。
真是山水輪流轉,又是那位沃爾沃朋友,和妮可說笑:「新男朋友?不介紹我認識?」
完美人生,有時候需要一點忘懷的本事,在寂寞與記憶之間,我覺得後者是比較小的問題。
她點點頭:「上好湘蓮,熟蓮子磨成粉,篩三次,再過一次小火,加純凈冰糖,熬了兩個鐘頭。」
我笑著搖頭:「三十以下歸你,三十以上歸我,我不和你搶。」
我手心一陣陣的出汗,但願一個驚雷打在我耳上,不要讓我聽到這樣可惡的真實。
父親叫她妮可,純中文的發音,聽上去如一聲歡呼或嘆息,隨他喜怒,我疑心他從來不知,這名字的真正面目,是六個英文字母。
忙趕過去,在銅雀會,本城頂級的一個私人會所,父親半躺在包廂的沙發上,臉色通紅,昏昏沉沉,酒几上三瓶威士忌都見了底,真是喝了不少,那白日所見的人間尤|物在一邊作細心照顧狀,眼波不時留在我臉上,許多含義,呼之欲出,我向她點點頭,過去喚父親:「爸,爸,我帶你回家。」
她聲色不動,看了我很久,忽然一笑:「他對你也很好。」
她笑嘻嘻,將裙子挽起來,束在腰身上,露出兩條腿,光滑筆直,上鍋下油,三下五除二,炒出幾道小菜,道道香得鑽心,最後拿一罐金寶清雞湯,燒沸,大海碗里淺淺鋪了一層黃瓜海米,發好的竹蓀,湯大開的時候一澆下去,立即加蓋,端到餐桌上時一掀開,那黃瓜清甜的味道,發了一屋子,正好父親回來,在車庫已經嚷嚷起來:「什麼東西這麼香。」
這個世界太複雜,什麼樣的成功,都逃不開更大的陰影,都需要更大的依仗。
下得車來,所幸擦掛並不嚴重,對方車主也過來查看,高大男子,大我幾歲,容貌十分英俊,穿一件粉色襯衣,舉止迷人。看一看狀況,鬆口氣就笑:「問題不大。」
站在車邊嘆口氣,我搖下窗戶看她:「李小姐。」
她洞若觀火:「樵,你要我說有,還是沒有。」
等人的檔期,不是他的風格。
我忽然明白過來:「妮可?」
她似乎在忙,許久回話:「或者準備見你爸爸,怎麼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幸災樂禍:「老頭沒空,今天公司來了一個大美女約他吃飯。」
進來一看,一拍大腿:「妮九-九-藏-書可你搞什麼,臉上妝都亂了,馬上要去獅子會的宴會,你這樣怎麼成。」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做了半天事,鬼使神差的,伸手撥了妮可的電話:「晚上有空嗎?」
隨手撂過一份資料:「金敬軒從韓國回來,你去招呼一下,他在皇家國際。」
我一直叫她李小姐。
我站在那裡介紹他們認識:「這是我爸爸,你叫他的英文名字馬丁就可以,這是我女朋友,爸爸你叫她李小姐。」
指一指他出來的路:「單行道啊,你趕去哪裡。」
她聳肩:「可不是,房價飛漲,比買時漲了三倍。」
父親一笑:「自己打發一頓吧,我們晚上見。」
妮可。
我坐到了父親以前辦公的大房間,整牆的玻璃窗外有好視野,看得到無敵江景,還有本城最繁華的中心區,辦公桌后的那幅山色有無中靜靜掛著,我凝望,想起那個晚上趕回公司,父親在這副字軸下沉思的情景。
這是不是在說妮可。
當一個工作狂的好處,是你不用思慮太多。
但我沒有辦法拒絕。
這偌大一座城,我其實不知道自己有誰。生意場上,燈紅酒綠里認得的,不算什麼朋友,寂寞時要喝一杯,通訊錄給不了多少選擇。
直到私家偵探把所收集到的資料放到我面前:「沈先生,這個女人可真是不簡單。」
配合一張足夠數額的支票。
在黑暗的客廳里我們對坐,一直到夜深,東京日和真是一部很長的電影,終於完結的時候,看的人和演的人,簡直都雙雙筋疲力盡。我伏在沙發上,面對藍色一無所有的巨大屏幕不想動彈,聽父親在耳邊說:「小樵,你所有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但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是有遺憾的。」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去宴會,妮可和父親在客廳坐著,看一部叫做東京日和的電影,電影我看過,悶出鳥來,這樣悶出鳥來的品位,向來是父親的最愛,誰叫他讀文學出身,能和他一同享受這種鳥品位的女人,倒也不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但在精神交流前還有本事塞滿父親一肚子飯菜的,妮可之前沒有,她之後,估計也不會多。
不,我父並非糟老頭子。他不過五十許,身板挺拔,顏容一絲不苟,一年去三次米蘭治裝,衣帽間內套套衣服都由知名設計師搭配好,連邋遢都走在風口浪尖。
那聲音清澈無塵,我想象她在家裡做湯圓情景,陽光透過窗戶射在她的手上,那金色被糅進麵粉里,吃出來想必會特別爽朗。喉頭彷彿有什麼噎住,我許久才能說話:「我馬上過來。」
我許多言語在喉頭,不知道如何說起,忽然決心狠毒起來:「我只是來看看,有沒有人在我爸爸的房子里胡鬧。」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同樣的事,他搖搖頭,才接著說:「一種是本色,永遠是那個樣子,什麼東西都改變不了她,她也不會嘗試改變,就算要改變,都要經歷相當艱苦的過程。」
我實在忍不住:「你對我爸爸真的很好。」
他哈哈哈笑,打心眼裡里透著高興,對男人來說,權力,金錢和美人,是人生中最強力的三種性奮劑,就到了八十歲,都是管用的。
這感受我不能對他說,但他似乎已經了解,看我一眼,叫我:「小樵。」
人人都有遺憾,傷痛,悔恨。誰能似痴呆症患者一樣單純完美。
相對大笑,他忽然拍拍手:「對了,說到功勞,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
妮可住東城,相當昂貴的住宅區,有一間公寓屬於她。大約是父親饋贈的禮物。我偶爾送父親來一兩次,自己從未上去過。
我上前為他倒一杯水:「爸。」
他並沒有告訴我第二種的特點到底是什麼,兀自沉默下來,我也不想問,彷彿試圖迴避一個橫亘在面前,年深月久的事實:那個我所深愛的女人,和我最至親的男人,有長長的親密關係。他們之間對彼此的了解,某種程度上,比父子之間,還要深入得多。
我心裏一緊,把他扶起來,不防被他狠狠推開,平時說話聲音不大的父親,青筋在額頭上暴開,對我吼:「叫妮可來接我。」
我應了一聲,倒在沙發上,把臉埋在手臂里。這一刻我軟弱到連強裝的歡笑都拿不出來。
我在她脖子上狂亂親吻,當作一世的瘋癲,今九*九*藏*書天要出脫乾淨,她不掙扎,也不回應,等我漸漸冷靜下來,看著我,臉上有淚痕,更有熟悉的疲倦:「走吧。」
終於消磨到餓,拿了衣服,我決定出去吃點東西,開車到江邊的大排擋,剛坐下來點了一個粥,忽然看到一個女子從近旁的餐桌起身,挽著一個男子的手臂,笑語呢喃地離開,我聽到那聲音,分明是妮可,跳起來去看時,人已經走遠了,腰身細細,步步生蓮。
三個月轉瞬即逝,說長未必長,說短,非常不短,我有意識和父親多相處,同進同出,表面上,也看不出他有什麼不適應,他有時候詫異:「怎麼最近這麼乖。」不時還嫌我煩:「去去去,自己去玩,不要妨礙我交女朋友。」我們都絕口不提那個女人,當作她從未在生活里出現過。
我幾乎不相信我的耳朵:「你什麼意思。」
那身體輕軟柔和,像一團夢境,倘若鬆手,瞬間就會消失。
那套小房子,是她自己買的。她那樣告訴我說。
做足一世鑽石王老五。
在她樓下拍到進進出出的車子,沒有一輛的價值在一百萬以下,司機座上的人,竟然還頗有幾個熟面孔,在各色應酬場合見過幾次,都來得有頭有臉,其中來得最殷勤的,是我上次所見到那台沃爾沃,幾乎每周固定要出現一兩次,其中幾次,跟隨妮可上樓,良久方才重新出現。
我忍不住笑,轉眼距離拉近,有從前那麼近——不過一兩句話的功夫,我開始知道為什麼父親要她做幕後的公關,拋開對錯,他倒知人善用。
存心開個玩笑,可惜打小不是有幽默感的人,連裝也裝不出來:「你那麼多李小姐。」
「第一種,是本色,或紅或白或黑,總是那個樣子,喜歡的固然很好,不喜歡的,也就真的不喜歡。」
他談起這個話題,十分突然,我不明所以,但下意識覺得有點不妙。
我對他鞠一個躬:「其實一切都是您老人家的功勞。」
妮可不是大美人。不是我自小在父親公司看慣的那些模特,小明星,或者封|面|女|郎,三圍完美,窈窕有致。但她容顏分明的,眼波一轉,有攝人光色,動時活現,沉靜下來,就一絲表情都無。
「第二種女人,是變色龍。處身不同環境,就能變化不同顏色,面對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吸引力。在最短時間內,可以洞悉人的需要和偏愛,從而投其所好。」
他看著電影屏幕,光色從容變化,如此熟悉的場景,曾經妮可坐在這裏,將她秀美的腳搭在父親的腿上,嘴角微帶神秘笑意。
兩室兩廳的房子,一進去,噼里啪啦所有燈都打開。她將包和鑰匙隨手扔到地上,光腳走去廚房,問我:「喝蓮子羹還是綠豆湯?」
只有思念,是胸口一道有形的缺,任何時候,都能低頭看到,一個人的名字嵌在那裡,默然不去,用什麼都挖不掉。
不是一點妥協餘地都沒有:「我約朋友,你要不要一起來。」
不不不,我不要一起來,我不要和張三李四同一張檯子,同享你銀鈴軟語,我不要欠身寒暄,碰杯假笑,似一尊佛像定了形容,見誰都要笑得天經地義。
這是如何做到的,背後是不是有一個完美的合作方案,後來為什麼他們不再來往,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一點一點都不想知道。我只一遍在腦海里,想起妮可那張疲倦的面孔,說:「樵,你想說我愛過他,還是說不愛他。」說:「你憑什麼。」說:「走吧。」
我頹然,要你說有,還是要你說沒有。
我急忙起身,到門口,走廊燈極昏黃,她側臉看著我,眉眼睏倦,薄妝半煺,越顯得嬌柔,一時不捨得走,立了半天,也無話可講,妮可忽然一笑:「樵,這套小房子,是我自己買的。」
我不大清楚自己是哪一種。
老頭頻點頭,喜色洋溢:「可不是。」
父親的後台,是本城的大人物,對家裡的生意,照拂極重,我見過一兩次,次次大氣不敢出,那老人真正威嚴在骨。但我不知道他有一個這樣風流倜儻的兒子。
父親眉角一跳,仍然沒有望我,語氣輕描淡寫,但我能聞到其中掩飾氣味:「她昨日來過。」
累到最極致,最可愛是那張床,唯一不要太大,免得翻身時候覺得空。
對我眨眨眼:「投資眼光不壞https://read.99csw.com吧。」
他從沉思中微微一驚,回過神來:「你回來了。」
任何東西都難以緩解。
她終於有點詫異:「小樵?」
他把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拿出去,像使用一件最得心應手的工具,輾轉不同男人之間,為他換得許多機密,綢繆,關係。
我應了一聲,走上樓梯又下來,坐他身邊:「今天李小姐沒有來。」
他終於合上書,向我笑一笑:「你老爹最怕女人粘,你不是不知道。」
我當然配合,和他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上樓去:「是是是,老頭你花|花|公|子的形象,幾十年如一日,兒子我是很佩服的。」
我出了一口氣,聽到自己幾乎是粗暴地打斷他,說:「沒什麼了,我們去吃飯吧。」
兩個人配合得很好,立刻改口,握手,點頭,父親笑嘻嘻離去,他要環遊世界。在出門的瞬間,有一個裝做不經意的回頭,眼神中有無法掩飾的複雜情感。
帶著那五指火辣的印子,我給她硬趕出來,緊閉的門後傳來她壓抑的哭聲,我悚然立在外面,整個人被滾油煎過一樣,又熱又痛,我撲上去,大力拍門,拍到陷入絕望里,終是開了,我抱住那開門的人。
酒會上許多人都認識她,我在角落裡冷眼看她周旋,真正滴水不露,的確是做公關的頂尖高手,我過去和她招呼:「李小姐。」
那麼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她。
沒有辦法不去知道,那些男人,每個都是父親生意上,事業上所要借重或倚靠的對象。
不敢多問,我出了公司,下停車場,開我的寶藍色小保時捷,風馳電掣往皇家國際酒店去,金敬軒在彼等我共進晚餐,他個性嚴肅,生平最討厭人遲到,看時間緊,我決定走捷徑,自大道旁斜插出去,眼前一花,一輛沃爾沃房車急速擦身而過,一陣刺耳的聲音傳來,我心裏暗叫一聲苦。
有一天我喚出她的名字那樣親近,我的心就再也離不開。
他是我父親,怎麼會不了解我,搖搖頭:「兒子,除了妮可,你幾時對我的女朋友這樣尊敬,你都叫她們喂,然後說借過。」
金氏是公司重臣,跟隨父親多年,立下汗馬功勞,極受優待,要我招呼,也是情理中事。我答應下來,正要走,又轉回來:「誰陪你吃飯。」
不能對她刻薄或輕浮,只能笑一笑走開,轉頭故我,她終於嘆口氣,將我一個小小的習慣當作事實,接受下來。
她一怔,在廚房門口,眯起眼睛來,不說話。
父親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頭:「這麼多年,她一直是我的幕後公關。」
但他也避開我。似乎轉移了話題:「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其實只有兩種。」
她竟然拍我一記:「你都認識的,前幾年掛了你車的那位。」
在妮可家裡小坐過那一次之後,我意外的許久再沒有見到她,每日回到家,門廳里只有兩個大男人的鞋子。父親也一反常態,忽然夜夜都出去應酬,起居時間一錯過,父子倒要在公司才遇得上,有一天中午,我見父親辦公室走出來一個絕色美人,當真是生得一寸不錯,連見慣美女的廣告部同事,都嘖嘖追看,我借故走進去:「老爹,人間尤|物啊。」
她望著我,輕描淡寫:「你父親大後台的兒子。」
孤零零在偌大桌子后坐著,不曉得想什麼,身後一幅字:山色有無中。
我不答她話,喝一口手裡甜品,咿,甜得好正,半點不粘口,清香回蕩,什麼地方出品都不似這樣細膩。
父親所建立的關係網,仍然穩定發揮作用。奇怪的是,那些人見到我,常常都問:「李小姐還在你們公司嗎?最近都不見她。」
我很久之後,才再一次見到妮可,在一個慈善酒會上,她和當時國內排名第一的地產買手一起出現,胖了一點,頭髮修得很直,在臉邊彎成一個小小的弧,襯得眉目如畫。
第一次見妮可,是我自英國回來度假,事先沒通知家人,進門父親不在,看到廚房裡一個穿大露背黑色晚禮服的女人,正彎著腰,耐心地切一塊五花肉,神情嚴肅,眼色專註,旁邊一溜盤子,盛了各種各樣的菜料,家裡廚師倒空了雙手,光顧在旁邊嘖嘖贊口不絕,說:「李小姐這刀功,從哪裡學的,黃瓜切得紙一樣薄,比機器還勻稱。」
我怔住。腦子裡一亂,她已經款款走開,和九-九-藏-書迎面來的人招呼:「阿空,你也來湊熱鬧。」
天下天平。
倘若不是父親醉后的斷續亂語,我不知道他與妮可之間,原來一早亟亟可危,是誰負誰,不須探問,我從來沒見過馳騁生意場上幾十年,掙下這樣大一份事業的父親,為一個女人如斯苦惱。
她聲音一點變化都沒有,隨即說:「那也好,我另做安排。」
我訝然:「改了單行道?幾時?我上個月還開過。」
我下意識問:「李小姐呢。」
就像現在。她看著我,敲敲車:「上去坐坐吧。」
她似極疲倦:「小樵,你找我么。」
她莫名其妙地揀出來看,一張張看,臉上色變,跟紙一樣白,猛然丟下照片,衝過來一個耳光,打在我臉上,聲音里一根根帶著刺:「你憑什麼。」那湯圓水粘而燙。
她最近都忙。
我不是那與你殺時間的之一。
我叫她李小姐。自回國第一天在家裡見到她,如此稱呼,已經四年。她起初頗詫異,屢屢叫我:「不如叫我妮可。」偶爾也促狹:「或你照顧我自尊,叫姐姐都可。」
那兩行眼淚。
妮可站了一站,我以為她沒有看到我,但她一走動,分明是對著我來的。
如是數年。
這幾個字真堪尋味。
妮可再沒有出現在水岸。
妮可對我所思,了如指掌,一笑:「想什麼呢,阿空是我舊同學,十年來都有來往。」
我忍不住笑:「連這個你都會做?真看不出來。」
比威士忌還是伏特加家居得多,我選了前者,走到客廳坐下。
我留在公司里,好在事情總是做不完,一樁樁一件件多花費些功夫,總可以把時間消磨下來,偶爾抬眼一望,落地窗外夜色霓虹相照,我總想:「不曉得人家在做什麼。」
對我打一個響指:「尤|物晚上和我一起吃飯,你來不來。」
要不要追上去看,是個問題,答案未曾手機突然響,我接起來,是個不認得的女子聲音,急忙叫我:「沈先生嗎,你爸爸喝醉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你來一下好嗎。」
在樓下等,夜幕一層層地黑,小區里來來去去的人,漸漸稀少,直到寂靜無聲,我在車裡險些睡著了,忽聽到一陣車響,一看,是那輛沃爾沃過來,開車人沒有注意我,徑直開了過去,停在前面一百米處,數分鐘后,妮可走了出來,嘴角帶笑,轉到駕駛座窗邊,伏身不知說了些什麼,那車子里的人發出爽朗笑聲,倒車,絕塵而去。
這男子聳聳肩:「正是本月一號改的。」
無論到什麼程度,他至多回報,是一笑了之。
父親想了一想:「也好。」丟下手裡東西,眉開眼笑過去坐下,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大口回鍋肉,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注意到屋子一角坐著一個大活人,還是他親生的兒子。
她見我,眼一亮,立刻微笑:「沈少爺,長高了。」
妮可。
是侮辱生我養我的人,還是侮辱我自己的感情。
「小樵。我曉得你查過妮可,她有許多男伴。」
她頰上微紅,有酒意似的,一雙秋水一般明凈的眼睛,看著我,低聲說:「你不願意,也就算了。」
抓她過來細看:「你做那麼多事,你和我父親分開?你什麼都不要?」
但我就是這樣做了。
水岸是父親常住那宅子的社區名,若大三層樓,常時只得一兩人進出,不知多冷清。
我糊裡糊塗去握手,三不搭四地寒暄,眼側餘光見妮可在一邊微笑,十分促狹,終於擺脫開人,我一把捉住她:「你什麼意思。」
但這負氣言辭,我怎麼說得出口,只能汕汕答:「哦,不了,我都有約。」
和金敬軒這頓飯,吃得我滋味不知,時常走神,他以為我旅途勞頓,倒很體諒,晚餐一畢,就催我返家休息,說有事再談,我勉強打起精神,將禮數顧全周到,出來開了車,直端端就往東城趕。
總結得倒也不錯。他看著我,嘆口氣:「你記不記得,我說過這個世界上的女人,有兩種。」
父親搖頭:「不,妮可是第二種。」
既彼此車子都無大恙,彼此轉身上車,那瞬間我瞟了一眼他那輛沃爾沃內,猛然吃了一驚。
她這句話有什麼意味在內,我想了一路,直到家裡,父親還在讀書,客廳里開一盞閱讀燈,輕柔的莫扎特回蕩四周,他聽到我進來,頭都沒抬:「累不累?趕快洗澡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