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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動物一樣活著

像動物一樣活著

作者:陳小雨
我很喜歡給卡卡洗頭。
後來,我們一起去了北京、廣州、廈門、杭州、義烏、蘇州、南京、北京、哈爾濱、武漢,還去了汶川、若爾蓋、郎木寺、夏河、迪拜、尼泊爾,還有我的故鄉德清,以及我們相識的那家青海的青年旅舍。我們手拉手,在結冰的青海湖邊活過了傳言中的世界末日。每一天都像擠進了十天的內容般飽滿。激蕩地漂流過去,我們又回到大理,過著十天如一天般快速消逝的平凡日子。
我們赤身裸體地坐在浴缸里。卡卡背對著我,頭微微仰起,黑髮散落在膚色敞亮的背上。我用她喜歡的有些發燙的熱水沖濕頭髮,打上洗髮露,第二遍才算起沫。接著,我不斷抓洗她的頭皮,學著洗髮店裡那樣按摩一兩下子。我的手指就是她的梳子,自上而下,梳理著她的頭髮。做著這些動作,我不需要思考,不計較時間,如同左手按住吉他和弦,右手就自然而然地撥動。洗完頭,我們為彼此擦上沐浴露,再用花灑清洗。
某刻,我啪嗒一下明白過來,在洗澡洗頭的時候,我們確確實實在像動物一樣活著。那樣的情景,與兩隻不同顏色的小土狗互相舔舐毛髮的樣子是如出一轍的。儘管第二天,我們還要坐幾個小時的公交車,時時保持敏銳地拿起相機,進行布滿邏輯的思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心煩意亂,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聆聽經濟仕途之論,陷入我們從不想參与的鬥爭,但當這一天結束的時候,我們仍然可以擁有短暫寧靜的快樂。我把這樣的好消息告訴自己,在理想幻滅的年代中,我們還可以實現每天一個小時或幾分鐘的理想。
在我充滿誤差的記憶中,第一次給卡卡洗頭,是因為她突然對我說了一句:九-九-藏-書「不如你來給我洗頭吧?」於是我們燒上熱水,搬來板凳,坐在院子中央,陽光直射的地方。我將她的頭髮打濕,抹上洗髮露,在頭皮上抓出泡沫,再往下捋,把她亂成一團的長發慢慢理順。起初我用力很輕,怕弄疼她。直到她主動要求我大力一點,我才使上勁。她說很舒服,像抓癢一樣。太陽把她頭上的沫子都照得發起了光。我們養的小黃狗在一旁吐著舌頭。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氣氛,讓我感到格外溫暖。我甚至覺得這樣洗上一天也好哇。最後,清水流過黑髮,初生的新鮮小草恐怕都沒有這麼乾淨。
她說我是這段旅程中唯一猜中她年紀的人。我們聊得很高興。她的笑點實在太低了,隨口說個幾年前網上的老段子都能把她逗笑得前仰後合。可後來我對她講的笑話太多,以至於現在我跟她講很好笑的笑話,她都不笑。
好在,我們有許多可愛的朋友。他們會及時地攪拌、溶解我們的情緒,就像在雨天,我們沒法洗澡時,可以借用他們家的淋浴。
最近在姐姐的城市拍紀錄片,我和卡卡暫住在她家,洗頭的次數就多了。姐姐是年輕的生意人,有兩輛車,住的是小區別墅。在風光和體面背後,她承受了大多數同齡人無法想象的壓力。
最近在外拍紀錄片,暫住在姐姐家,洗頭的次數就多了。在大理,在我們自己的家,大約只為她洗過兩次,或者三次,又或者四次。大理氣候涼爽,我們不大出汗,自然也不用每天洗頭。況且,我們租的是一院老屋,洗澡只好在院子里。用電磁爐燒上一大壺開水,同涼水一起兌在浴盆中,站在院子的角落——玄關的背後,于石榴樹和李子樹之間掛九_九_藏_書一塊麻布稍作遮掩,拿毛巾擦洗頭髮和身子。空氣很新鮮,一抬頭便是藍天艷陽或燦爛星空。
我們真的在洱海邊的村莊里租了一小院,從此過上了在院子里洗澡的日子。我們用過的第一塊洗澡毛巾,是在火車推銷員的激|情演示下買的。很漂亮的藍色毛巾,用了很久,成了白色的。後來卡卡回老家過年,帶回一條粉紅色的毛巾,我們便喜新厭舊了。日子嘩啦啦地過去,那塊粉紅色的毛巾也被用成了白色的。
在小區的游泳池裡,卡卡終於教我學會了游泳。如實現夢想般的欣喜過後,幾乎每天,我都要抽出時間拉著卡卡去游泳。徜徉在水中時,我幻想並懷念著大理洱海,哪怕我們只是玻璃缸里的兩條傻魚。游泳結束后,我們回到姐姐家洗澡。姐姐家的浴室很寬敞,有抽水馬桶和大浴缸。
其實相對於許多其他情侶,我們的感情還是很好的,但我們生怕成為庸俗大眾。「像動物一樣活著」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事,無法脫離世間八法的凡夫,要怎麼自由地活著?理想是美好與必要的,哪怕永遠無法實現。我們只能選擇儘可能地在俗世中去審視自己——儘可能地靠近原始的善良,遠離無明的罪惡。所以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認真做事,努力生活,內心坦蕩地面對光明。
陳小雨,男,小說、獨立電影作者。微博ID:@小雨老濕
同一年冬,我輟學了。第二年春,我和朋友老魏一起走西南拍紀錄片。卡卡正好辭職,我就拉她入夥。她欣然接受,我想,她肯定還是喜歡我的。朝夕相處、共苦同甘的日子最容易培養感情。在路上,我們一直講述各自的故事、交換看法。在對於許多事情的看法上,卡卡同我https://read.99csw.com有著強烈的共鳴。她同樣認為追尋夢想是可貴的,而非幼稚的;與人為善是美好的,而非危險的;追問真理是必要的,而非無聊的……
因為女孩兒的那一點點羞澀,卡卡洗澡大多是在天黑之後。水「啪啦啪啦」落在地上的聲音很有節奏感,我在房間里,可以聽見她打洗髮露和沐浴露的動靜。等洗得差不多了,她就會大喊一聲:「小雨!」我就連忙拿乾淨的浴巾過去。這時候,她舉起浴盆,把剩下的熱水迎頭倒下,進行最後的沖洗,接著將兩隻手從麻布的另一面伸出來,一隻取浴巾,另一隻將用完的毛巾和浴球遞給我。等我把毛巾和浴球掛好在屋檐下的晾衣線上時,她就裹著浴巾出來了。
大理的雨季,我們常常聽到一整晚的雨。連老鼠家族每天在灰暗隔層里追逐打鬧的聲響也被雨聲覆蓋得模糊不清。我們竊竊私語,擔心二樓的瓦頂是否會漏水,然後睡去。有時候我會醒過來,靜靜地聽她打呼嚕。有時候她會醒過來,靜靜地聽我打呼嚕。
幾天後,我們甚至開始考慮未來居住在什麼地方。起初,我們想到拉薩,但當我們行至大理時,又被清秀的風光、宜人的氣候和自由的氛圍所吸引。遂決定在旅程結束后,返歸大理,在洱海邊的村莊租一小院。
下著雨,自然是不方便在院子里洗澡的。雖然朋友們都慷慨地歡迎我們去借用淋浴,但也不好意思總去叨擾。只好把麻布掛到屋檐下的晾衣線上,兩人躲在後頭共洗一盆熱水。在那樣冰冷的空氣中,無論我們洗得多麼迅速,還是會凍得渾身發抖。微微一陣風過來,就抖得像癲癇一樣了。所幸的是,我們從未愁眉苦臉地面對窘境,反倒是哈哈大笑著對自己幸災樂禍。九_九_藏_書
我很幸運,在未滿十八時就追求到了心儀的姑娘,並同她生活在了一起。如果稱她為我的女友,聽上去未免情分過淺,所以,我總是把她介紹為我的愛人。
這整個過程持續得非常短,大約只有幾分鐘。對長發的姑娘來說,這點洗澡時間遠遠不夠。因此,卡卡的頭髮總是打結。她需要花很長時間來梳頭,才能將頭髮理順。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是我們所熱愛的生活。在這種生活里,夜晚寒冷,沒有噴出源源不斷熱水的花灑頭,我們只能相互依偎取暖。我們必須像接受彼此的缺點一樣,接受這樣的方式。
時光忽慢忽快地過去,我們最終還是改變了。我們的溫柔和耐性漸漸地減弱,爭吵也愈發頻繁。兩個人都覺得受了委屈,卡卡幾番將我氣走,我也多次將卡卡凶哭。我們一手建立起來的家——一件件從二手市場拉來的傢具,滿滿兩柜子的書,親手打的床、漆的牆……逐漸成為了我們的負擔和羈絆。我想方設法獲得下一筆生活費,為了大米和土豆的價格生氣。卡卡常常沒有心情看書,因剛打掃完的家又被客人弄亂而鬱悶。
陽光明媚的天氣里,我要用力呼吸,像動物一樣做自己愛做的事,也像人一樣地盤算琢磨不定的未來。我想,來年開春,等我們回到大理的時候,能有閑錢,就在院里修一個洗澡房。要是沒有閑錢,日子照舊。如果連房租都交不起的話,大不了變賣家當,拍屁股走人,執子之手,浪跡天涯。
那會兒走西南,我和卡卡聊得最投機的一個話題就是「人應該像動物一樣活著」。那段旅程的終點是拉薩,是我們第二次回到那座聖城。身上只剩下兩塊錢了,卡卡跑去銀行取錢。回來時,我隔著街向她大喊:「卡卡,我愛https://read.99csw.com你!我不會為你而改變,你也不需要為我改變!我們要像動物一樣活著,去很多很多的地方,曬得跟非洲人一樣黑!」她有點被我嚇到了,但還是一副開心的樣子。
在這裏,國際化的大都會裡,一切都跟錢有關係,經濟永遠是飯桌上最熱門的話題。我們花時間去適應大環境下的聒噪,適應有保姆負責大小家務的生活,適應投親靠友時的心理鬥爭。我們警惕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細小改變,抓住平靜的機會。
青海的晚上太短,我們都還沒來得及有什麼非分之想,就已各奔東西。旅程結束后,我回學校念書,她回單位上班。她比我大七歲,這正合我意,卻不太合她的意。所以,縱使對彼此有些好感,也沒有進一步的交往。但我們沒有因此斷了聯絡。
我們在一起得十分突然並自然。在一起的頭一宿,勇敢、坦誠、徹底地面對彼此的身體,除卻心裏那一點緊張與靦腆,竟尚存一份熟悉,好似老夫老妻般適應彼此的存在。
其實,下雨時在屋檐下洗澡的事只發生過幾回。大部分雨天,我們都只願意洗個腳,甚至連腳都不洗就鑽進被窩。但一旦回憶起那凍徹心扉的感受,我們的房間和被窩就顯得格外溫暖。
我們的相識源自於出走。我從拉薩南歸時,她自南方向西藏而來。在青海的一所青年旅舍中,我發現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她沒有化妝,也沒有染髮,扎一束辮子,看上去像個小孩。等她坐到我身邊時,我又看到她臉上細小的不易察覺的皺紋,因此,我猜出了她的年齡——二十四歲。
如此這般的喜悅當然不會讓人爽得直叫喚,但卻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微微笑起來。在我炒菜、煲湯、做飯時,卡卡洗碗、洗衣、整理房間時,我們也會有類似於這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