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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父之名

因父之名

作者:白飯如霜
傑夫越過我,走去抱起了丁丁,抱在懷裡。那顆小小精緻,但是已經喪失生命的頭軟軟垂下來,臉孔顏色平和,神情遺憾。
總有一天會長大的。會成為一個父親。原來丁丁也是有這個機會的嗎?
事實上,即使是夏天,丁丁也從來沒有去過學校之外的地方游泳,我怕水,推之於他,有生以來對海灘都毫無概念。
我一下語塞,良久說:「土豆燒肉。」
斑馬線前三輛公共汽車依次駛入公交車站,減速,準備開門吞吐乘客。
面對異常不可知,她只是普通人。
明明,明明……
翻身坐起來,我開口就責備丁丁:「媽媽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隨便開門讓陌生人進來。」
我們的對話驚動了傑夫,他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說:「美麗,這是誰啊。」
我一下子跳起來,但反應更激烈的是約翰這個大男人,竟然一下子臉色蒼白,雙腿都在微微打戰,一迭聲問在哪裡,蛇在哪裡,想跑又不敢,生怕驚動那條四處遊走的異物——對約翰這樣的城市生物來說,連蟑螂都是需要認真對待的怪獸。
丁丁很敏感,立刻縮身後退,而傑夫站在不遠處,對我投來微微責備的神色,我難免覺得那是一種苛刻,但仍然感到後悔,放下手裡的東西回應他的擁抱,溫柔地問:「夏威夷在哪裡?」
兩個男人在一側捧腹大笑,丁丁笑得尤其厲害,幾乎要昏過去了,靠在傑夫身上,猛然沒了聲音,我一陣心慌,趕忙撲上去摟住他:「丁丁你怎麼了。」
我的預感從來沒有欺騙過我,即使我哀求它偶爾嘗試一次也沒有用,它忠於事實,如同我忠於情緒,唯一解決我們兩個分歧的辦法,是左右手劃一場拳,公平競爭,聯合裁判。
不知道走了多久,傑夫慢慢停下步子,說:「美麗,你到了。」
看看我變成一個多麼有頭腦的人,而那些我愛的,必會嘲笑這件事。
可是他明明回了家,明明還留你吃飯。
那天傑夫和丁丁一起離開,又一起回到家,在傍晚。丁丁眼睛明亮,緊緊靠著傑夫行走,貪戀的拉著他的手。
是由咒語,魔法修復術,不知所謂的能量所造就的東西。
「丁丁,傑夫是陌生人對不對,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這時候卧室里電話響起。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晚上,丁丁洗過澡出來,我再次仔細檢查了他的身體,確認沒有任何內在的傷損,這才放心讓他去睡覺,在熄燈的時候假裝沒有聽到他說:「我怕」的嘟囔。
在他就讀的學校里,很少有小孩子是獨自上下學的,那些不夠幸運的例外如丁丁,通常排成一隊同行。偶爾我也為他的安全憂慮,但憂慮是一回事,決定改變現狀,是另一回事——我的生活太多負擔,只願減,不願加。
他溫和的看著我,說:「是的,你要回去了。」
他生前死後,這動作都很難得。但他的手接觸到我,便引出一個冷戰,儘管那兩隻小手其實灼|熱。
孩子對我許諾的晚飯落了空,好在我已經習慣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抱了一下丁丁,我轉身離開。
而那孩子的眼睛追尋著我。
「媽媽,媽媽,這是傑夫,我剛才撞車,他送我回來的。」
醒過來的時候,我在雪白的病房裡,全身石膏打得像個木乃伊一樣,眼睛一睜我就抓住身邊的護士,問:「丁丁呢。」其實我看不到,眼睛也被包住了,甚至也沒有辦法大聲問,因為一出聲,就全身牽著痛。
字典里沒有類似跟從或依賴的字眼。
傑夫沒有食言,清早就出現,不知從何而來,他對我在門廊上帶著滿眼血絲的等待毫不意外,沒有交談,徑直走進了門裡。
傑夫並沒有留下,他對我招招手便走了出去,腳步很輕,整個人懶洋洋的,那個姿態倘若有聲音,彷彿是說對於人世一切,他都無所用心。
我張開口,喉嚨里發出奇怪的嘎嘎嘎嘎,一百個我在胸膛里掙扎,瘋狂地說不不不。
丁丁正在那裡,上半身趴在特別為他訂製的兒童洗手盆中間,頭靠著水龍頭,雙手放在洗手盆的兩邊,手指垂下,軟弱無力。
丁丁完全當成一件正經事在聽,頻頻點頭,還伸出手去,問傑夫說:「我怎麼和它打招呼啊。」
帶著空便當盒回來他滿臉放光,說素來驕傲的女孩子與他講話,贊他帶去的餡餅好吃。
傑夫愣了一下,然後綻開笑容。「是的。」他說:「就象我帶你,爸爸帶著兒子。」
但他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好像是一個常識。
我趕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對他下了逐客令:「傑夫先生,下次來做客前,請您先問過我一聲好嗎?小孩子不懂事……」
手執話筒我顫抖著回過頭去,傑夫已經離去,丁丁小小的身子站在門口,他的臉孔泛出青色,看上去異常冷,對我說:「媽媽,我要早點睡了。」
和丁丁一起坐著的,意外的還有一個人,很高大,穿著看不出質地的簡單黑色上衣,牛仔褲,還有一雙不合時令的靴子,頭髮很長,在腦後胡亂綁起來,身邊放了一個大的背囊。
從天而降的這個人,是傑夫。
閉上眼就在腦海里,一分一寸都是我親手安置的。
這樣一想,也可以釋然。
這是冬天,穿兩件厚毛衣,以及密不透風外套的冬天,本城所有的恆溫游泳池,仍然足夠冷到讓人重感冒。
或者傑夫可以解釋。
我的手僵在半空,像等待擁抱,又像等待失落。
暴烈而突兀的生死到底通過什麼方式重疊,由不得我了解。倘如說凡事皆有正負兩面,那我唯一的安慰,竟然是傑夫從此在我家裡住下,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一種古怪的日常模式——丁丁每天早上必然死去,之後傑夫使之復活,生命在他這裏實行供給制,每次所得,只夠一日所需。
那孩子醒來后很依戀我,請我和他一起回家吃晚飯。
傑夫輕輕攬我入懷,那懷抱多麼好。
這是我所能做到的極限。
我聽到尖叫,心跳,猛地停止工作的大腦。
但那位護士非常善解人意,帶笑說:「別擔心,你兒子非常好,連皮外傷都沒有,你的情況也不錯,雖然傷筋動骨,但是內臟都沒有問題,過一段時間就好了。」順帶還表揚我:「你真是一個好媽媽,為了兒子命都可以不要。」
我退後一步。
發現我醒來,露出童真笑容,說:「媽媽,你好點了嗎?」
正因如此,才更值得同情。
看上去是我絕對禁止兒子與之交談的那種流浪漢,這幾年在街上越來越多,有的拿一把吉他,有些帶著畫架,無論如何不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依靠變相的乞討為生,一站一站的走下去,他們最後的結局如何,似乎沒有人關心過。
無論什麼都可以克服。
我不願再活著,沒有人愛我。
我愣了一下,隨即大怒,霍然站起來:「你在這裏胡言亂語什麼,我要報警了。」
但是那一天那一個地方的十字路口很奇怪,如平常一樣匆匆忙忙熙熙攘攘來去的人群中,恍惚籠罩著一種死寂氣息,彷彿一瞬間所有聲音都會消失,一切動作都要停止,一切都要在得償所願前抱憾終生。
主意打定,我看了一下我們走的路,咿,怎麼一下就到了森林當中,兩側都是參天大樹,森嚴肅靜,拱出一條好不平整的道路,鋪滿黃色的落葉,筆直通向黝黑的遠方,怎麼看也看不到前面。看丁丁好像是睡著了,被傑夫抱在懷裡,頭軟軟地搭在他肩膀上。
那天的野餐十分盡興,我們幾乎把所有帶去的食物都一掃而空,傑夫教丁丁辨認草地和樹從里的植物種類,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草,原來屬於無數不同的種類,中間他們找到許多在春天氣息里忙忙碌碌的昆蟲,傑夫好像都和昆蟲們很熟似的,每遇到一隻,就說:「丁丁,來和金龜子先生打個招呼吧。」
就這樣我已經將自己全盤投入,徹底耗費,因此沒有機會知道做一個極度利己主義者,會不會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我不忍心拒絕,讓他緊緊拉著我的手,一起走回去。
路邊一對夫妻打架,老婆的耳光剛剛好扇在老公的招風耳上,皮膚未打先紅,實在敏感。
倘若每天都活得好,漸漸也是老去,終究也要消逝。
無論如何,既然那個男人把丁丁送了回來,我也應該對他表示感謝,因此隨口說:「這位先生謝謝你,需要喝點東西嗎,我給你拿出來。」帶著孩子獨自生活上一段時間之後,我不覺得自己的小心謹慎是什麼罪過,就算本城的治安據說一直良好,貿然請一個陌生人進房間也不是值得讚許的事情。
滿洗手盆都是鮮紅的血。
面帶若有若無的微笑,看九九藏書上去有一種奇異的安定力。
尹美麗說:
他把丁丁呼啦一聲掄起來,孩子快活地哇哇大叫,整個人騎到傑夫寬闊的肩膀上,兩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大步流星回到篝火旁,忙活去了。
正如眼前的孩子,倘若剛才我不在他面前,會不會也有人同覺痛楚,與我當初類似。
不需要我像往常那樣去哄勸甚至壓迫,他自己去了卧室,脫了衣服,安靜的倒了下去,我渾身上下不停發抖,跟過去看,他小小的房間透著空曠的死寂。
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他好像已經很了解我的脾氣了,隨便我說什麼,不理會就是。何況他還拉著我的手,掌心傳來的暖流像鑽進了我的心,一陣一陣的,我的脊背都好像要酥了,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乖乖閉嘴,轉眼看到丁丁在一頭做鬼臉,促狹的笑,我的臉騰一下紅起來,隱約覺得,就算要這樣走上一百公里,似乎也不是一件什麼壞事。
那一段經歷的存在,於我至關重要。
現場那麼混亂,沒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沒有人注意到我可以被穿越而不改變形容。
早上在帶領丁丁回到人間之後,他繼續送孩子去學校,這兩段路程對他來說,感覺一樣自然。
清清楚楚是丁丁。
母親永遠急躁不耐,而父親缺席。
這問題也是我要問的,急切的望著傑夫,他卻一派輕鬆的說:「可是你是男孩子啊,總有一天會長大的,要自己帶別人來野餐啦。」
很久以前,丁丁剛剛開始學會走路的時候,約翰偶爾回到家,都會在門口得到孩子這樣笨拙急切的擁抱,有時候他會敷衍一下,更多時候是直接推開,急匆匆的來了又去,倘若丁丁在後面哭鬧,他便對我投來厭煩的一瞥。
聽到撞車兩個字,我猛然從愚蠢的回憶里回了神,急忙上前察看,臉上和肩膀上有一兩處擦傷的痕迹,看來只是和自行車遭遇上一類的輕微事故,但我還是板起臉來責罵丁丁:「闖了紅燈對不對,一定是的。跟你說過很多次了,要等在斑馬線的兩頭,和等待綠燈通行的人一起走。」
四人學生樂隊在不遠處一塊空曠地方演奏流行小調,博路人扔下紙鈔零散。
三個大人面面相覷,引來了丁丁,徑直就撲到傑夫懷裡,再轉頭看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而傑夫仍然看著我,神情並無變化,平靜裡帶著悲憫。
那些被迫規則排列的樹木靜默無聲。我猜它們對於人世如何,毫無興趣——最多就沒有人來澆水嘛,不澆水會下雨嘛。
想著自己的小心事,腳下信馬由韁的走,不過一陣子,聽到傑夫快活的說:「到了。」
倘若有人愛他。
無論如何,我走了一條常人都會走的路,和相貌看上去最好的那個男人結婚,生子,以前的工作自然是放棄了,做全職主婦的過程中學習到了一切持家所需要的技術,僅此而已,和比我更加愚昧的女人聊天的時候,也會得到一些輕浮的羡慕。
星期六的早上,經過必要的復活程序,他們拿上一個大包就出去了,我查看過,裏面有點心飲料,游泳褲,大毛巾,防晒油,還有一把迷你的沙灘椅和遮陽傘。
他說我要回去,那你呢,你不和我們一起嗎?強烈的恐懼立刻攫取了我的意識。
夏日的某一天下班回來,丁丁如往常一樣放了學在門廊的木椅上等我,母子相依為命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已經六歲,上小學,身體瘦弱,但是比平常孩子高得多,每次看到他單薄的身影,就會想起給與他同樣外表的父親。對一個拚命想擺脫被拋棄陰影的女人來說,這並不是一件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鋼鐵做成的東西,遠遠不及我堅硬,因此那衝擊的力量立刻被抵消,放緩,柔和成一股不足以大破壞的去勢,以其固然應有的姿態,與人群接觸。
或者說,生命的假象。
我伸手拉住丁丁垂下來的小手,放在嘴邊親吻,黑暗提醒了我他又即將死去,日日夜夜我都擔心他永遠都沒有機會再醒來。
傑夫回答他:「好吧,讓我看一下。」
但是我漸漸了解,無論怎麼努力,我與丁丁之間,總有一層天然的屏障,一個人無端走來,加諸於他的關懷,或者在他猶如夢幻,不妨盡情享受,但切切不要當真。
不過颶風驟來驟去,並不是最難對付的,人們最擔心的,是颶風之後的長久災難。殺死更多生靈,更徹底。
在空中,我問那小小安靜的靈魂:「你剛才是跑錯了方向嗎?」
當然切實地說,我一輩子所等待的事情,其實都和自己沒有過太大的關係。
直接造成的結果是,在丁丁的字典里,爸爸這個詞條不存在。
傑夫說:
在那瘋狂的車輪底下,在那個平凡無奇的下午。
像我這樣的人,多年以後才會醒悟到自己的淺薄和狹隘,但那是時間的恩賜,或者說嘲弄也未嘗不可,在人生剛剛開始的時候不能分辨什麼是自己需要的,直到年華逝去,後悔才湧入心田。
明明是很認真的譴責,他卻捧腹大笑,當成我的幽默感提升匯演。
那是大災難很快要爆發的表現,因此我停下來,站在人群滯留最密集的公車站前,開始認真地等待。
離婚過後,我患上輕微的失眠症,不到極夜時刻,睡意從來不找我。被禁錮在單親媽媽的角色中,我完全找不到合適的節目去消磨漫漫長夜,唯一的辦法是在網路上隨意瀏覽。
他並不明白我的恐懼所在,只是倔強的指著自己的鼻子,重複著:「很多血,很多。」
他表示讚賞,進了房間,留下我站在那裡,默然回味他身上傳來的明快味道,像太陽曬過的蕎麥枕頭。
到了?到了哪裡?
我在門廊上久久坐著,身後有一棟空虛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個黑暗的房間。
我沒有辦法完全攔住他,一是時間太湊巧,最重要的是,他的姿態把我鎮住了。
最近我所等待的,都是和自己沒有太大關係的事情。
這時候我看到他的母親,是個很高,容貌很美的女子,衣著入時,妝容精緻,她和一切看似享受生活的同類並無不同,只是她的行走中,表現出一種毫無希望的放棄姿態。
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忙忙碌碌,我難得這樣悠閑地背著手站在一邊看熱鬧,這時候有人在我身後輕輕拍一下,說:「美麗?」
我無言以對,但他逼迫我亦解放我,輕輕拍我的背,說:「但你只是凡人。」
晚上我在床頭髮現一張明信片,有丁丁孩子氣的字跡:媽媽,這裏太陽很大真的是來自遙遠彼岸,另一個國度的明信片。我不認為本市任何地方有售賣。
惴惴不安中我們向著黑暗走去,但黑暗似永不會真的到來,一點點在我們面前後退,我們的腳下和眼前,始終有溫暖的光微微照亮,但高天被樹蔭籠罩,並沒有星辰或月亮。
好在,自欺欺人是我最剽悍的一種品質。無論孤獨還是永生,或孤獨的永生,都無法削弱其萬一。
丁丁快七歲,兩千個存在於世上的日子,我不記得他有過這樣美好的待遇。
他不答,軟軟的在我懷裡,癱下去,身體像一個拔了塞子的浴缸,熱力流逝,迅捷無倫,我搬過他的臉蛋,只看一眼就明白:「他死了,他死了。」我一下倒地,丁丁趴在我身上,一點氣息也沒有。
更可怕的一件事,或者沒有被我正視過,計算現在,也難以正視起來,那就是: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愛丁丁。
我在家裡做清潔,最後一個沒有整理的地方是丁丁的房間,我來來去去逡巡,始終鼓不起勇氣踏進去。
他帶我去的,是這城市中相當昂貴的住宅區,擁有獨立花園的大宅,庭院中草木繁茂雜亂,游泳池中青苔瀰漫,證明主人對之無所用心,門廊大而乾淨,擺著一張舊舊的長椅子。
熱淚滾下我的臉頰。
心情好的話,我也許會回答:「如果你父親願意的話,我們就去吧。」但他父親從來沒有願意過,離婚後我連這句話也收了回去,從此緘默。
傑夫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聲音里有疲憊,慢慢地說:「既然這樣,那我們該走了。」
傑夫說:
十分鐘三十七秒之後,他走出來,丁丁走出來,雙雙帶著愉悅的笑容,在我眼裡十分詭異,丁丁對我揮手,說:「媽媽,我該上學了。」
我勉強笑了一下:「不需要你提醒。」
小孩子永遠是這樣單純的,對他好一點,他就很感激,惦記到不睡覺的地步。我暗中嘆一口氣,轉身看他。他站在我卧室門口,可能是燈光的原因,顯read.99csw.com得臉色慘白。
鬆了一口氣,我癱軟下來,將丁丁的手拉過來,貼在臉頰上,並不是很熱,大約空調溫度太低的緣故。
到了?我定神四處一看,幾乎當場就跳起來。
我回頭,看到一輛發了瘋的龐大公車,向丁丁筆直地衝來。我想喊叫,卻喊不出來,那種做母親的本能使我爆發出強大的力量,拚命地跑過去,一把把丁丁推開,背脊上一陣奇異的冷傳來,我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難以置信,以及由此帶來的恐怖感。
某一個早上男人對我說,很抱歉,但是讓我們分開吧。
他極強壯,敏捷靈巧,懶洋洋的姿態下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我摸索著抓住他的小手,好熱啊,是不是跑得熱了。傑夫呢。
的確也是走,還是走,我毫不在乎地跟隨著他,心裏盤算著到家后應該再煮一點粥,等一下睡前,說不定還是有點餓的。
也許對於傑夫的信任,已經超越我所有的常識。
當然只有他可以解釋。
也許是在陽光下,也許是在大自然中,也許是天地之美比一己悲歡更博大。
而後傑夫說:「為什麼不呢,星期六我們去好嗎?」
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面前浮現出傑夫那永遠笑嘻嘻的臉,對我溫柔地注視著,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是:去吧。去好好生活吧。
他亦深知我將他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為之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而不可惜。
回憶這樣一種怪東西,常常讓我在正午的太陽里也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我拿他沒辦法,嘀咕著要去開車,結果被他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丁丁,走了出去,我的眼睛瞪得都要出來了:「你要幹嘛?走路去?」
那些雖然但是的神話我們說了又說,只是為了掩飾我們的軟弱,改變不了現實,我們以改變虛幻來安慰。
原來只是笑得太厲害,一下子噎住了。我大出一口氣,不知道怎麼那麼軟弱,一下哭起來,抱住他喃喃:「不要離開媽媽,不要離開媽媽。」
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論複雜到什麼程度,都可以這樣三言兩語的交代過去,遇見了,分開了,又見到了,又分開了。
無人傷亡的新聞上頭條,都算是怪事一件,我漫不經心的聽著小野麗莎略帶沙啞的歌聲,滑鼠準備點擊本季時裝周的圖片展,丁丁小小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進來:「媽媽,你今天為什麼不請傑夫進來吃飯?」
其實每天我都經過很多十字路口,因為我不開車,車又撞不死我,所以紅燈對我來說,基本上相當於不存在。
唯恐失去一樣抓住我的兩根手指,其他部分蜷縮在我掌心裏,泛出汗水,也不放鬆。
不需要通過任何外在的姿態來證明。
我很少出去,本市新開了一個名叫夏威夷的模擬海水浴場嗎?還是乾脆你們去照的紫外線燈?我聽說對小孩子來說很不好,容易引發皮膚方面的問題。傑夫,你有考慮過嗎?
一隊小學生放學隊伍穿過十字路口,紅燈。
我後背的汗毛,一忽兒全部樹立起來,悚然看著丁丁,正指點自己的口鼻,一種強烈的無名恐懼湧上心頭,似乎馬上他就要消失在我面前,我猛地抱緊他,喃喃說:「不要嚇唬媽媽,不要嚇唬媽媽,丁丁,你沒事的,沒事的。」
聽到傑夫說:「以後你來這裏野餐啊,需要什麼幫助就來這裏叫它們吧。」
那是丁丁的生身父親,男人的容貌被時光眷顧,這麼久過去,竟然都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他穿剪裁考究的野外衣物,但是領口鞋子都很乾凈,看樣子過著無可挑剔的生活。他對我微笑,親切的說:「這麼久不變,你比以前還要瘦呢。」
沒有答應,就飛快的關上門,逃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出生時就買下的可抽拉木床,男孩子房間慣常的藍色牆壁,一體的書桌和衣櫃轉角都是圓的,免得小孩子撞到。
他垂下頭,嘆了一口氣。
我如被五雷轟頂。
成為單親媽媽,決不會是一個女人的夙願,像這樣的事情,歸根到底是命運的安排,要麼坦然接受,要麼心懷怨恨,但都沒有掙扎的餘地——除非能夠狠得下心,既拋棄自己做母親的身份,也拋棄那無辜的孩子。
知道丁丁沒事,我才算真的放下心來,這時候聽到兒子天使般的聲音,從遠而近,到了耳邊,他撲在我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你沒事吧,你疼不疼。」
有什麼理由,把時間浪費在愚蠢的擔憂和恐懼上。
我發愁地摸著他的頭髮,軟軟的,他很享受似的,側一側過來,小小身子靠住我,放鬆下來。
傑夫托著那條蛇,給丁丁看,孩子完全不覺得危險,伸手去觸摸蛇身,驚喜地說:「真的是滑滑的,生物課本沒有騙我啊。」
有一天,忘了為什麼,在做什麼,我經過一個十字路口。
邊角有打濕過的痕迹,聞上去有淡淡海水鹹味。
早上發生的一幕幕清清楚楚在面前重演,直到我聽到最可怕消息,暈倒在地上那一刻。
每個人的靈魂和他的肉身,是一模一樣的。
我忽然間心平氣和,淡然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而丁丁也在他身邊坐著,看著我。
無數人埋頭縮頸走過方寸之地,每個人的顏容都彷彿。
如同尋求已久,終於得償所願。
婚姻失敗,他留下相當可觀的一筆錢,作為不堪過去的買斷金,自此絕跡於我們的生活,我完全沒有動力教育丁丁關於父親的常識。
細細聲說。
瞳仁漆黑,眼底清冽。如此戀戀不捨。
或者孩子甄別承諾成色的直覺,比成年人敏銳得多。
然後他突然就奔向不期而遇的死亡,堅定,決絕,毫無猶豫之色。
人,如何去控制人所有的本能。
那些渲染正常生活的電視和書,對於他來說,都是使人困惑的產物。
我莫名其妙地四處看。傑夫注視著我,又說:「如果你可以回到你的過去,改變一樣事情,你會改變什麼。」
爸爸呢。
但帶上陰冷氣味,似乎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
本城居民,常規野餐的地方,在離市區大約四十公里左右,孩子比較大的家庭,如果不怕開久一點車,可以去到一百公裡外的山野,那裡有漫山遍野的野花,春來的時候極為絢爛,有個別名就叫野花墟。
嗓子眼裡卡著一把一把生鏽的針,我囁嚅回應:「好的,好的。」
為什麼是上小學那一天。
第二天早上我如常為丁丁準備早餐,但他食慾非常不振,在我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不情願的將牛奶一口口喝下去,然後背上書包,在我鎖門的時候,丁丁忽然在門廊上嘔吐起來。
無數人埋頭縮頸走過方寸之地,每個人的顏容都彷彿。
路邊一對夫妻打架,老婆的耳光剛剛好扇在老公的招風耳上,皮膚未打先紅,實在敏感。
因為那圖片的標題是「獨家搶拍:稚齡幼童慘死失控車輪下」。不知道拍攝者當時處於什麼位置,竟然清清楚楚拍出了車輪下被碾孩子的整個身形,小小臉孔反過來,正對鏡頭,表情與其說痛苦,不如說解脫,彷彿面對死亡,賓至如歸。
丁丁明明已經死去。如果不是我,他和他的母親都已經解脫。
滿天都灰暗,像到了世界末日。
倘若他要支配自己的生命,即使萬能者也不應當阻攔。
我重複了一遍:「傑夫呢,他沒帶你玩嗎?」
傑夫將丁丁小心翼翼的放在他膝蓋上,平平的放著,無論我多麼不願意接受,都看得出來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跡象。那種死亡的冰冷籠罩四周,一點質疑的餘地都沒有。
他蹲下來,伸出一隻手,放在草地上,食指輕輕勾了一下,招呼誰過來一樣,沒過一會,周圍的草地里連續不斷發出簌簌聲,而且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猛然之間有一條相當之粗的黑蛇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下爬上了傑夫的手掌,盤成一團,把他的手完全蓋住,三角形的頭部驕傲地樹立起來,向四周睥睨,眼珠是靈動而妖異的紅色。
是丁丁的老師打來,問為什麼一整天沒有去上課,沒有發生什麼事嗎?
把那個單薄的靈魂握在手裡,我從公車下抱出那一具已經冰冷的孩子身體。
他對我眨眨眼:「運動一下有何不可。」
恐懼比悲痛強烈直接得多。
那兩個字像子彈一樣在我太陽穴邊炸開,我眼前有光明,輝煌得猶如十個太陽爆炸。所有意識在這瞬間停頓,我感覺到有人在我身後輕輕一推,把我推前了一步,面前豁然開朗,怎麼我已經回到了城裡,站在一條街上。四周情景熙熙攘攘,一點不似夢境。
不存在靈魂純潔而身體污穢的對比,也沒有身體卑微而靈魂高貴的反差。https://read.99csw.com
在瘋狂的境界里,想必也達到了鮮有匹敵的程度。
對於丁丁會在生死中輪迴的事實,我忽然覺得沒有什麼好介意。
這聲音就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雖然分開多年,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將從前都淡忘,但轉身看到那熟悉的面容,千頭萬緒之下,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隻小小的手起初冰冷,但慢慢就泛出暖意。
他將我們母子帶回了房間,為我倒了一杯熱水,在我喝水的時候一直抱著丁丁,坐在我的對面。
我為他做的所有事,我都曾經為另一個孩子做過。
丁丁拚命點頭,天真的說:「很大一條,黑色的。」
時光這樣快,人生這樣短。
就像常人眼裡那一輛突然失控,悍然沖向人群的龐大公車一樣。
這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像已經做過一千遍,過了一輩子那麼自然。
後來我獨自在不同的地方走來走去。
從丁丁房間走出來,他在我旁邊坐下,說:「他是你的兒子。」
自由得像高天上的雄鷹。
我的腦子已經快要炸掉,找不到任何一個能夠聊以依靠的解釋。
傑夫笑嘻嘻的說:「丁丁,這是小黑,這一帶的蛇王,你以後再來這裏野餐,記得和它打個招呼。」
丁丁沒聽清楚:「誰?」
潦倒的傑夫,沉靜的看著我,沒有把丁丁交過來的意思。
傍晚他們回來,我遠遠已經看到丁丁身上通紅,似乎真的是曬出來的,仔細觀察,竟然只有游泳褲遮住的屁股是原來的膚色,他興高采烈地衝進來,主動擁抱我,說:「媽媽,夏威夷真是太漂亮了。」
那種信任的姿態,我從來未曾見過。
那是我多麼熟悉的一張臉。
但他明明只是一個孩子。與死亡之間,至少還隔著他的父母。
跟在傑夫的身邊,在任何地方都不需要害怕,雖然沒有什麼根據,我這個想法卻很堅定。因此大家一起慢慢收拾了東西,一樣一樣,放回他肩上背的那個袋子,放完一大堆之後,還是軟軟輕輕的。
是丁丁。
四周的草地上已經空無一人,天色絲絨一樣藍,遠處的山巒起伏,在空中剪出黑色的邊緣。蟲鳴,風響,一陣陣的。極為幽靜。
越是簡單的告白,越容易對我一擊中的。隨便找了一個地方窩過晚上,次日早上,我返回,正好遇到丁丁再度瀕臨死亡。
聽他輕輕說:「去吧。去好好生活吧。」
等待對失敗者來說,是最容易的事。
眼淚簌簌落下,我目送他們進了卧室,關門前傑夫轉身說:「在這裏等我。」
我從前真蠢。
他的小手在我頭髮上撫摸,很莊嚴地說:「丁丁不會離開媽媽的,就算人離開了,心也會在的。」
我從前做獵人的時候,到過那個叫野花墟的地方。那裡有一條蛇叫小黑,非常無厘頭,是動物界的搞笑天才,放到人類社會只有兩條出路,一是變成大明星,一是因為破壞公共秩序被抓起來。
基本上是以耍無賴的方式,那日起我開始在這孩子的生活中留下來。我必須重複為他嫁接身體和靈魂的程序,那一日,以及自后的每日,使其他能夠照舊。這並非長久之計,他的最後無論如何都會到達。除非,有什麼奇迹。
是他的兒子,不過他很少記得起來這一點,有意思的是,會遺忘的人也不光是他一個而已。
他說走,真的就走了,我跟出去,丁丁無聲無息的在客廳里坐著,眼神有點獃獃的,手裡握著他平常玩的玩具,傑夫在他面前停下,手指撫過孩子的額頭,溫柔的說:「早點睡好嗎。」
噩夢,一切都是噩夢。
在其中一張上面,我見到了丁丁。
我們就站在野花墟那片著名的草地上,四周還三五成群的分佈著和我們一樣專程來野餐春遊的人,花花綠綠的餐布鋪在如茵綠草上分外顯眼,人們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野花墟的深處,我還發現了一條不知誰開出來的一條轉生路。所謂的轉生路,相當於交通緊張時段加開的列車,不過是供死人用的,當大的天災人禍發生,一下很多人掛掉的時候,正常通往陰間的路就會堵塞,需要走這些臨時通道。它還有一個作用,不過只有擁有大法力的修行者才能用得上,那就是帶人隨意回到過去的某一個時間段,把發生在那時候的事情全部來過一次。由於擁有這種法力的諸位生活態度都比較嚴肅,所以從古到今這樣搞過的人,好像只有我一個而已……
何必要清醒。永遠別清醒。
我印象中的前夫,是很少有人可以匹敵的美男子,就算雜誌上精心裝扮過的模特,也不見得比他更吸引人,但這瞬間,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其實有一半是虛構,在真實面前相當可笑。
我陪小孩子坐在上面,他說:「還有半小時,媽媽才回來。」
他輕輕的叫我的名字,不知道如何得知的,我的名字:「美麗。」
可能覺得這種話實在太愚蠢,那條蛇轉過頭來,白了丁丁一眼。
他對我做了個鬼臉,跳起來走開了。
多少年的鬱積,在看到約翰那可憐蟲一樣驚恐臉色的同時一掃而空,對於自己為什麼會為了這樣一個男人顛倒,簡直不可思議。我心胸大暢地回到傑夫和兒子的身邊,他們已經把遇到蛇王的小插曲丟到了一邊,丁丁單槍匹馬對付熄滅的篝火,滿頭大汗,臉黑黑的,春寒猶烈,他卻只穿一件襯衣,一個小毛背心,顯得好不結實。仔細端詳,其實他一點都不像約翰,更沒有遺傳約翰薄情的天性,一見到我靠近,就著急地說:「媽媽不要過來,會熏眼睛。」
靜靜地說:「你應愛他,不應怕他。」
而我在客廳里,將所有燈開起,木然無所反應。
丁丁對我搖頭,說:「才不是那麼回事,今天有一輛公車在街上亂跑,撞倒了很多人,也撞了我。」小孩子的說法,總是喜歡誇張一點,不需要當成一回事。
對我們吹了個口哨,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丁丁,說,我們走了。
傑夫在我家住著,好像常常也出去做一些零星的工作,每過一段時間,會交給我一點錢,不多,但足夠他自己的吃喝,甚至還會多一點出來補貼家用。有一次他走進來把錢丟進我手裡,好像在想什麼事情,神氣心不在焉的,然後很隨便地說:「犀牛,這個月生活費只有那麼多了,要打要殺請便吧。」他甚至都沒有看我,這樣沒頭沒腦地說完,轉身就走了,樣子像一條落荒而走的流浪狗,還抱著頭,好像很怕後面會飛過一個鍋鏟來砸他似的。
丁丁認真地點頭:「好的。」然後說:「你以後不陪我來野餐嗎?」
我縮回身體,躲在牆壁後面,上帝末日審判來臨會有無數責難湧現我,但都無法抵擋我這一刻想要逃出屋子,永遠不再回來的衝動。
最初的適應期過去之後,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傑夫在我們的生命里都是值得歌頌的一件事。明明是泡影一樣的出現,存在,和無從了解,卻顯示出可以依靠的非凡特質。
聲音里有悲哀。
我叫尹美麗,年輕時也得到過美人的稱號,每去到一家新的公司,雖然只是前台的接待,或做簡單工作,需要為老闆們斟茶倒水的文員,還是能得到不少青年才俊的邀約,在咖啡座里聽著「尹小姐真是溫柔可愛」一類奉承的話。
那隻手溫暖而有力,我筋疲力盡依靠下去,在他的肩膀上,眼淚縱橫流過臉頰,淌入嘴角,苦咸。
像所有溺愛孩子的母親一樣,擔負起我應當有的責任,在他身邊睜大我的眼,為他守住安全與危險間的那道線。若干年他會責怪我不給他機會社交,自立,獨處,但那責怪於我,將是最甜美的回報,因他活著。
丁丁比我要鎮定自若的多,我忽然想起他們上次還去了夏威夷,比野花墟可遠一點吧。他應聲跑過去,從傑夫的口袋裡摸東西。
平日他算是班級里最孤獨的孩子,因為與夥伴們都找不到共同話題。
眼皮底下,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死再死。
有一天丁丁說:「天氣真好,我們可以去游泳嗎。」
我在一邊啼笑皆非。
我仍然醒過來,窗外天色已黑。
事實上,丁丁對他的生活狀態不可謂不了解。因此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那麼天真的憧憬。
他搭在我身上的手臂就像清早的鬧鐘一樣,把我從恍惚中一把推了出來。我強作鎮定介紹他們認識:「傑夫,這是約翰。」猶豫了一下,覺得沒有什麼好隱瞞:「是丁丁的爸爸。」
傑夫對我張開嘴巴發傻的樣子看來很滿意,笑眯眯的放下肩上的袋子,招呼丁丁:「把東西拿出來吧。」
我自己的孩子,走路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
我還是愣愣的看著他,連自己也無法明白為read•99csw•com什麼感受到難以壓抑的狂熱。那彷彿是迷戀,又彷彿是怨恨,或者這二者根本就是一體。許久,我咳嗽一聲,艱澀的說:「你好。」
我想犀牛大概是他以前伴侶的昵稱,大家吵吵鬧鬧過著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最後不知道怎麼樣就分開了吧。
但這實在是太英俊的一個男人,看上去應該是亞裔,眼睛卻帶著活躍的綠色,讓我想起少女時與心愛的男人出去兜風,在森林深處看到的湖水。
冬天終於過去的時候,傑夫說帶我們一起去野餐。
明天早上他的生命活力就會消耗殆盡,靈魂與身體再度分離。在圍牆外我回頭看了他一眼,那渾然不知真相的母親正沉下臉來發表城市安全生存須知,第一條是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更禁止帶他回家。
丁丁似懂非懂地想了一想,說:「就象你帶我一樣嗎?爸爸帶著兒子嗎?」儘管和傑夫無比親厚,爸爸這個稱呼,也沒有訴諸于丁丁的口。直到此刻。
兒子。
製造一段一段,無法長久的生命。
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公車還未完全杠上我的同時,那隊穿越十字路口的小學生中,忽然衝出一個男孩子,筆直地,對著失控的車頭,跑過去。
改變什麼?我人生的遺憾那麼多,沒有努力念更好的大學,沒有學過任何一種樂器,沒有對初戀的人表白,父親去世的時候沒有能夠見到最後一面,這一切中最慘重的,是選擇了一個完全不合格的丈夫,從此將自己的人生全盤賠上。
我驚叫一聲,本能的抓住身邊的約翰,誰知他比我嚇得還要厲害,一跤摔在了地上,狼狽不堪,隨即甩開我的手,連滾帶爬跑了,我目送他跑到十數米之外,和兩個打扮入時的女子坐在一起,氣喘吁吁,立刻就在收拾東西,似乎被嚇得不輕,準備打道回府。
四人學生樂隊在不遠處一塊空曠地方演奏流行小調,博路人扔下紙鈔零散。
傑夫牽他入房,在床前低聲地講了一個什麼故事,丁丁快活的笑聲清晰可聞。
倘若你在遙遠的異界能夠聽到我由衷嘆息的聲音,請毫不留情地譴責我過分的軟弱。
寒暄過——倘若算是寒暄的話——小黑蜿蜒下地,在傑夫腳邊盤旋了一圈,頗有點戀戀不捨之意,傑夫笑著說:「知道了,知道了,我下次再來看你好不好。」
他愛上更年輕美麗的女子,願意付出放棄全部的代價去爭取新的愛情。
但人不能隨心所願,在在都如是。
我跟著他,走過客廳,走過走廊,走到丁丁的卧室,那裡空無一人,然後他轉進隔壁的洗手間。
無論如何,我們最後空手空腳出發,看看他那個甩在肩膀上軟塌塌的袋子,我簡直懷疑今天是愚人節。請問閣下可以給我們吃什麼呢?郊外滿地的野草?嗯?難道我們倆是兔子嗎?
金龜子先生也很配合,頻頻點頭,還舉起腳來揮舞一下。大概是:「幸會幸會」的意思。
他不知道我竟然會反擊,愣了一下,丁丁在不遠處忽然大叫起來:「有蛇,有蛇。」
餐布,家庭裝的飲料和果汁,包裝精美的大盒壽司,新鮮欲滴的各色水果,一串串抹好調味料的葷素串燒,餐具,板凳,紙巾,小音響,吊床,最後掏出來一個好大的野用烤爐和一包炭!我的天啊。
但也不可能是丁丁。
兩個男人握手寒暄,互相對望,前夫想當然的認定了我和傑夫的關係,不自覺就傲慢的抬起頭來,我是被他拋棄的女人,接受者似乎理應低他一等。可惜這種優越感沒有維持超過十秒鐘,因為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傑夫都是比他更出色的男人。
下午四點半,十字路口上同時同地不同方位,群眾演出如下片斷:
傑夫不答,沉默中繼續前行,這條路安靜得讓人窒息,偶爾傳來一點聲響,像是人悲傷的哭泣,或絕望的呻|吟。轉瞬即逝,更顯得陰森。
倘若放棄面對,就可以讓問題消失。
她靜默地從花園外走過來,看到我的時候,流露出強烈的警惕和冷淡,情緒如果有顏色,幾乎可以當場就把我染成一幅油畫。
丁丁出生的時候,身為父親的他,在醫院產房前站了不到十分鐘,聽到第一聲啼哭之後就掉頭而去,繼續自己夜夜笙歌的生活,對於兒子一直不懂得什麼是父親的現實,他不過抱以冷笑譏諷,歸結為母親為人的失敗。
他淡漠地看著我,說:「我沒有爸爸。」
看清楚了原委,我深覺后怕,固然丁丁已經安全到家,正酣睡在我羽翼之下。
一隊小學生排隊走過斑馬線,紅燈。走在最前的,我定睛看,不是別人,正是我兒丁丁。對了,我為什麼傻站在這裏呢,我不是要來接他放學的嗎。
得到諾言,小黑很滿意,這才往遠處游去,它一開始慢吞吞,還不斷回過頭來對傑夫行注目禮,忽然之間深深隱入草叢,只見一條黑色的線如同閃電一般遠去,途中還經過約翰那群人身邊,後者正鬧鬧哄哄拉拉扯扯,大概約翰要走,女孩子不願意,大家爭起來。不防小黑像只海豚一樣高高跳起來,在約翰頭頂上做了一個高難度的神龍擺尾,打得空氣一聲響亮的啪啦,然後再度消失,轉眼就不見了。留下那群人嚇得鬼哭狼嚎,不知道自己來野個餐而已,怎麼要得到這樣鳴槍警告一次的待遇。
他說,丁丁已經死了。
我從後面抱住丁丁,把臉壓在他的脖子上,孩子身上是我熟悉的氣息,象徵一整個世界的安定和希望。
揮手叫喊著丁丁的名字,我迎了上去。他也看到我了,笑容綻放,眉宇間帶著洋溢出來的歡喜,向我跑過來。而此時周圍響起許多人的驚呼。
我低聲問傑夫:「這是什麼地方啊?我們是回家嗎。」
他對我說晚安,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的聲音陌生而陰森。
他的手反過來,抱住我。小小的手,還是有點冷。但放在我的身上,不就很快可以捂熱嗎。
悲痛像颶風一樣。
他漫不經心:「媽媽你說什麼啊?傑夫不是昨天來我家要水喝的那個流浪漢嗎,他早就不知去哪裡了,怎麼會帶我玩啊。」一下子又跳起來:「媽媽,我認識醫院花園裡所有的植物,醫生叔叔說我是小天才。」
我一夜沒有合眼,在網上反覆看那張記錄丁丁被撞瞬間的照片,越看,心裏越冷,沉沉的墜落下去。
傑夫拍拍他的頭,親昵地說:「那我們再點一次吧。」
但他拒絕。
我感激的一笑,接過來,真的擦臉,結果發現,那是一塊香蕉皮。
此情此景令我詫異,自從和親生父親離開之後,丁丁很少親近其他人,事實上,就算對我,他也一直保持一種笨拙的客套,不到不得已,不會提出要求,無論我怎麼對他說,媽媽愛他,願意為他做一切事。
我不算禮貌的口氣在傑夫那裡沒有引起反感,他對我微笑,笑容清澈柔和,令人看了怦然心動,接著站起身拎起背囊,說:「不用了,謝謝你。」
那姿態真是急切,像一片葉子奔向春天,或陽光奔向積雪。
「尹小姐,你要面對現實。」
反之亦然。
學校提倡每個孩子都學習一種運動,傑夫就帶丁丁就去打網球,在網球場上遇到一群丁丁班上的孩子,順便就邀來家裡做客,我那天下班,看到草坪被踩到稀爛,丁丁和大群孩子扭打成一團,煙塵滾滾從屋裡到屋外,各自打出一頭包,游泳池裡一百年沒有用過了,居然被刷得乾乾淨淨,放滿的居然還是熱水,漂浮著數量驚人的充氣玩具,不知從哪裡找來的,走的時候說鍾丁丁你老爹太好了,可是你媽媽看起來很不客氣。
我不明所以,跟著他轉了一個身,向來路又走回去,忽然帶著笑說:「如果老天爺真的讓我回到過去,改變一件事,那我要回到丁丁上小學的那一天。」
傑夫拍拍丁丁的頭:「來吧,小夥子,我送你。」
翻江倒海的嘔吐,一開始吐出白色的牛奶,之後是粘稠的黃色液體,突然間,刺眼的鮮血奔流而出,大口大口傾泄到地上。
他靜靜站起來,竟然還微笑,雖然那微笑似乎是悲傷的:「好吧,我明天早上會再來。」
我想起他說:「我不願意活著,沒有人愛我。」
傑夫對我的反射性羅嗦報以置若罔聞,抱了抱我的肩膀,說:「晚上吃什麼。」
他英俊的臉上為什麼常常有一種悲傷的神情,隱隱約約的浮現。
但他最後離開我,沒有餘地挽回。
倘若做得到,我也願意和樹分享態度——可惜我不夠他們強悍。
光天化日下這舉動不勝魯莽,但處處顧忌也不是我的風格。
丁丁聽到他的呼喚,轉過頭來,看了約翰一眼,那眼神幾乎令我笑出聲來,裏面有驚訝,有迷惑,有審視,九_九_藏_書最有趣的是,有蔑視。
暗夜裡我為他唱歌,令他睡去,屋子裡的每個人都似乎過著正常的生活。但每當我走出那間屬於孩子的卧室,會看到尹小姐在客廳中呆坐的身影,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之色。即使丁丁並無其他怪異之處,每分寸都仍然是她的骨肉。
後來,我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叫傑夫。
我猛然站起來,衝進丁丁的房間,打開所有的燈,撲到他的床前,耳邊傳來微微的呼吸聲,平穩悠長,我仔細的看他,睡得正香甜的我兒,完整而鮮活。
傑夫的風格是說去就要去,並且負責打點一切,讓我和丁丁什麼也不要管,連我給他一點置辦食品的錢,都被拒絕了。
他也做飯,樣式簡單,但還算可口的飯菜,精心熱在爐灶上,晚上讓孩子吃宵夜,順便做好便當,丁丁終於加入帶飯的群體。
倘若他這句話中有憤怒或凄苦,都不算特別。
傑夫在我對面坐著,看著我。
他完全不理會約翰,只顧緊緊摟住傑夫的脖子,說,「我們的篝火熄滅了,怎麼辦呢。」
我要回到他上小學那一天,我要送他去上學,再接他回來。持之以恆,天天如此。
他記得自己撞車,記得我救回他。至於細節便恍恍惚惚的。
那時候我想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要這樣一意孤行。
唯有傑夫是笑嘻嘻的,問丁丁:「是蛇嗎?不是蚯蚓嗎?」
他從來沒有展示給我。
約翰訕訕的站起身來,對我不滿地聳聳肩:「你帶的好兒子,自家老子都不認。」
走的話,先不說丁丁,就算傑夫你身體好,走一百公里也要一天吧,走到那麼晚去幹什麼,抓貓頭鷹嗎?
不論他說什麼,我儘力安撫丁丁再度睡下,回頭細細看那則新聞,事故的起因是一輛公共汽車突然失控,在大街上高速賓士,導致十三輛之多的車連環相撞,過程中許多行人紛紛被波及,或被撞倒,或被捲入車底,主要現場就在丁丁就讀小學不遠處,下午四點,孩子們放學的時候。幸好,事後發現並無一人死亡。
丁丁已經死了。
神給人生命,我給人電池。
因此我只來得及找到他的靈魂,從失去生氣的軀體中飄逸而出,浮在眾生之上,好奇地看著下面的混亂。
沒有等很久,十分鐘三十七秒。
作為一個依賴常識而生存的女人,我相信生之困苦,也相信死之容易,唯獨不相信在生死之間,有一個開關電燈那麼容易的輪迴。
是一個樣子好看的男孩子,瘦瘦的,校服有點大了,可是很乾凈,和所有他的同學一樣背著書包,一秒鐘以前,還在說話,臉上有微弱的笑容。
我慘然一笑,說:「實在太多,就算給我一個橡皮擦一個一個去擦,擦完以後,我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換言之,我的人生,就是由一系列不可逆轉的錯誤組成的。
約翰或者也想起了同樣的情節,因此他蹲下身來,對丁丁伸出雙手:「兒子,來。」眼角飛快地向傑夫一望,帶著少許得意的神情,是一個極度自私者對奉獻者的嘲弄。就是這神情,在我心中激起了不可名狀的厭惡感。
他一邊對我說再見,一邊彎腰抱了抱丁丁的頭,動作很自然,像一個有多年經驗的父親,很少這個年紀的男人懂得怎樣和一個孩子親近,要麼太生硬,要麼太粗魯。丁丁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帶著強烈的依戀,說:「你不是答應在我家吃飯嗎。」
於是丁丁莊嚴地大喊:「金龜子先生你好。」
為什麼要留他在這裏,與他共同證明人世有詭異。
唯一的安慰來自傑夫的手,不管發生什麼事,總是這麼溫暖穩定。
這些東西堆在地上,堆成一個小山,就算尋常的小轎車,也完全放不下。我半信半疑地對這地上猛看,生怕一個錯眼,那兩蘋果就不見了。
我鎮定下來,放下杯子,想接過丁丁:「來,我得帶他上醫院。」彷彿是想說服自己,我喋喋不休:「他剛剛喝的牛奶一定太熱了,滾燙,一定將胃粘膜弄壞了,說不定有點小出血呢,我要帶他去見一下醫生。」
真的是野花墟。
天色完全黑下去的時候,傑夫終於說我們該走了。
他靜靜的看著我:「但他讓我不流血,我剛剛流了好多血。」
直到傑夫出現,足本演繹一個可以拿到一百分的父親。
在迴避開人群的所在我細細修復那些傷損處,然後將身體與靈魂再度安置,不算特別貼合,但勉強可以相互維持。
那瞬間公車經過我的身體,不是身前,不是身側,就是我的身體。
習慣多麼偉大。
最微弱的聲音都在我耳中交織,紛亂複雜狂熱嘈雜,像來自全體成員一起發了瘋的柏林愛樂樂團。
然後有人在我面前蹲下來,一隻手抱起了丁丁,另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輕輕的說:「醒一醒,醒一醒。」
他們兩個男人都覺得我問的是一個愚蠢的問題,咯咯笑出來,說:「夏威夷就在夏威夷咯。」
我們三個人沉默地吃了晚餐,傑夫守著他做作業,講解起算數題來深入淺出,居然很有一套,不知經驗從何而來,之後大家坐在沙發上看肥皂劇,丁丁緊緊依偎著傑夫,一開始很多話說,看樣子在學校有熱鬧的一天,終於疲倦到要去睡覺。
一定是真的被那煙塵熏了眼睛,我有薄淚,氤氳到流露,傑夫不知怎麼就看見了,遞一樣東西給我,說:「擦擦臉。」
冷汗懸在額角,我打開網頁上的所有鏈接,有一些連到的是私人的搏客,或者躬逢其地,或正好路過,用手機或相機拍下許多相關的照片。
我鬆了一口氣,恍惚覺得真是這樣,記憶里我每天都在接送孩子上學,那天有事耽誤了一下,急忙趕過去,就那麼湊巧,剛好把丁丁救出來。
丁丁幼小時,每到春天,他幼兒園的同學都去了郊外,便常常問我什麼時候也可以。
而軟弱的肉體,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
斑馬線前三輛公共汽車依次駛入公交車站,減速,準備開門吞吐乘客。
這時候那條黑蛇將尾巴豎起來,在他的小手上輕輕一搭,恰似握手一樣,千真萬確我還看到,它紅色的眼睛還眨了一眨——蛇會眨眼的嗎?
一首溫柔的兒歌輕輕響起,出自傑夫的唇邊,他此刻扮演無可比擬的慈愛父親,似試圖為心愛的兒子帶來甜蜜夢境。
除了一所大而無當的房子,以及足夠維持一段時間生活的現金之外,兒子丁丁是我的所有——這樣說好像是把孩子的地位放在物質之下,事實上有時候我也如是想,如果沒有他的存在,我對前二者的需要並不會那麼強烈,我的意思是說,在那個傷心欲絕的時刻過後,我本來也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是不是因為我無法忘記那時候的幸福,因此要偏執地在另一個孩子身上重現。
意外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如果你看過雷電在天宇最高處閃耀,或火山爆發時岩石衝撞亮出的火光,你才知道那是多麼快,猛烈,不可挽回的事。
很多人將被撞擊,受到輕微的傷害,但絕不足以致命,今天的鬧市街頭有一個事故,伴隨著一點不多不少的幸運,在漫長的生活中我終於了解,徹底的神跡並非人類所追求的對象,適度的巧合,更迎合苟且者現實的需要。
尹美麗說:
一顆心慢慢定下來,我在那裡靠著不願離開,不知不覺也睡過去了。
想到正在隔壁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其實已經死去的孩子。冰冷的屍體和可怖的幽靈。
我驚得腿都軟了,急忙奔過去,將他抱起來,緊緊摟著,語無倫次的問:「寶寶,寶寶,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對於我自己到底有些什麼能力,早就不大說的清楚。
無論我持有什麼態度,都無法阻擋一個下定決心的人。
一個小小的孩子,如何學會說這樣的話,我怔住,他咯咯笑著掙脫我,奔去傑夫那裡了。
首先去看的是本市新聞,網頁一打開,極濃重的黑色標題立刻吸引注意力,「市中心十三輛車連環相撞,行人上演生死時速逃出生天,罕見事故,無一傷亡。」
我原諒自己的苦衷,但並非完全不覺歉疚。
反而是我曾經愛過的那個男人,在相貌上或許還有和傑夫分庭抗禮的餘地,實質卻更接近桃色美夢,偶爾出現,給人慰籍,更多的時候卻毫無存在感。
迷濛看著我的,是一對細長俊美的眼睛,瞳仁中間有許多無助。
但丁丁始終是跟隨著我的,因此我開始了單親媽媽的生涯,應徵到一家私人公司經理私人助理的工作,以另外的方式,過自己的生活——聽起來很容易,其中的酸楚和曲折,也足夠向人小小的哭訴一番,可惜我並沒有這樣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