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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喪失魅力的那一年

我喪失魅力的那一年

作者:淡豹
認識王大趴,是剛上大學,我16,他17。我倆都急於世故,對年齡不好意思,慣報虛歲,我說本人17,轉年么可就將要非常成熟了,分分鐘的事兒,他自詡18得綽綽有餘。他們學院在我們系樓下,學號挨著,宿舍樓相鄰,我們系畢業授他們的學位。想不認識,不太現實。
我不知道我對他而言,是否也是某種明證。大學後期開始的幾年中,執迷於各自生活的我們不大聯絡,其間極少見面。大四夏初一個凌晨,我無緣由地獨自坐在44樓西人行道邊賣獃,他夥同一幫人晃晃悠悠罵罵咧咧從西南門相當擾民地走進來。大概因為喝大了,他看到我在那裡,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地說,「喲,你在這兒呢」,陪我沉默坐著,直到背後太陽自東面升起,天明之際時陽光像煙,太陽將清透進而柔亮的光逐次投射于遙遠而不可見的北京西郊群山樹林、海淀舊時帝王庭院、「叮叮」駛過清晨的洒水車,最終是我們對面48樓彷彿正從地底逐漸上升的車棚中無腳的自行車的鬼魂。畢業后王大趴去英國,他回到北京工作時我已經像經受過神啟或詛咒一般變了個人,突然愛好上了寫論文,以一種自賦的權威將世間人事分為嚴肅與不嚴肅兩種。收到他簡訊的秋日我正在新男朋友家中,對眾人去泡溫泉的羅馬式場景有種自己也無能理解的距離感,告訴他打麻將我不會。再後來他談上了認真的深度戀愛,我熱情祝賀,他想起來,「哎她知道你」。對話就此打住。
實際上,如今我們早已經很少見面。我寧願不見到王大趴,以免情緒上上下下亂飛,丟掉我新近培養出的那種適合中年婦女戴在腦門上的不動聲色的尊嚴。自那個關於協和醫院的春天以來,我家再沒人叫我的小名,好像我已經合理合法地長大,新的我,它裝不下。我的小名有時出現在家人郵件的開頭,走完一個冒號的過場,就被「你一切好嗎」之類問題中的第二人稱代詞替代。能聽到它由人說出的僅有時刻,是在有王大趴的飯桌上。他在我16歲時認識我,始終實心誠意覺得我還叫那個名字,再自然不過地叫我,到這種時候我就會想哭,就會想在很多人的飯桌上扯住他聊天,就變成彆扭的人。幸而和王大趴一起吃飯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哭得不多。
過了十二年,我們的日常生活已經離得很遠。少數的幾回相撞相遇,從見后再見,變成一次次朝向告別的分散。我早就懂了王大趴說的不對,我沒什麼read.99csw.com好看的。而新認識王大趴的人,應該都會覺得他挺逗,他們不知道在他還是個小熊貓樣子時,我就喪盡天良地認為他已經在煥光發彩。
前年他生日時,我想很久送什麼,最後寄去一對袖扣,祝願是他能用不上它們,也就是說能職位高陞,無需再像小兵般穿正式的疊袖襯衫去見重要客戶。寄出時我猶豫了一下,想那個牌子有點明顯是我愛用的,熟人大概能輕易猜出是我所送,然後才想起,其實我們早就沒有共同的熟人。
王大趴憤怒,表示他跟英語的關係一向相當熱絡,身負數項海外學位,是一名通常大舉抱怨、偶爾任勞任怨的典型京城優秀律師。
王大趴冷笑,「幸好你沒追求。咱們這麼熟了,你要硬追,我也不好拒絕你,但我心裏得多堵得慌啊。」
《追憶似水年華》的前言如是寫,「我們徒然回到我們曾經喜愛的地方;我們決不可能重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於空間中,而是處在時間里,因為重遊舊地的人不再是那個曾以自己的熱情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或少年。」我曾以裹在身上的記憶溫存我的生命,如今,當舊地本是虛構,當記憶比想象更不可靠,或許只有曾以熱情裝點過彼此生活的人在自身生活中的持續存在,才能將生活中邏輯難測前途未卜的眾多場景與斷點,連綴成一個呼吸穩定、心跳節奏一以貫之的生命。
後來我覺得這麼自我隔離在酒店房間不是個事,得像家人一樣有個每天重複的日程表才能感到自己不是閑人。我就每天上午跟家人一起出門,說我坐地鐵回學校了,其實去東方廣場逛街,吃冰激凌當午餐。那個春天我將東方廣場繁多樓層中店鋪的位置次序銘記於心,現在仍多少記得。有一個下午我在Mudd店裡打發掉大把時間,交款時看見王大趴和一個我臉熟的女生走進來,我想起來,哦,對,他最近忙著談戀愛呢,好久不聯繫了。我別過臉,在款台磨蹭一會兒,見他女朋友拎幾條牛仔褲進了試衣間,過半分鐘從裏面伸出一隻手臂招呼一下,他也跟進去了。
十二年過去。今年春天,白羊座律師王大趴30歲。我現在不叫他的名字,改稱大趴,是種衷心祝願,希望他能早日升上合伙人,當partner。我寫過幾個以律師為男主角的小故事,特想寫個像他的,頭髮抓得立體、西服穿得齊整、精神抖擻到近於得瑟的那種,可惜「一位倍兒精神的律師」怎麼想怎麼像喜劇角九_九_藏_書色,下一秒必須踩香蕉皮滑倒,不然人皮面具就該被狗誤咬下來露出森森白骨。我從沒寫過像他的,不過我寫的那些廢柴、虐待狂、受虐狂、自戀控、爭上游律師有一個共同點:在30歲砸過來后閃電升趴。算是我對王大趴的美好預言。
淡豹,人類學博士生,作家。@淡豹
我回頭來過我的生活。我們仍舊不常聯絡。
就這樣成為小夥伴。他誇我好看,我先臉紅,漸漸就自內而外地信了。他擅長在誇我時臉上帶一副震驚的表情,潛台詞是「不能夠啊!」「不會是真的吧!」我不信才怪。我最初是在嫌他現眼時,諷刺他「你夠逗的啊」,然後覺得他不是可笑是可樂,直到打定主意認為整個校園裡沒誰比他更有意思。後來我想,大一那年,其實還是我們兩個本來已經相當普通的人的人生中,我比較難看、他也不太擅長逗人開心的一年。
我說,「大學時候,要是早知道你能這麼規矩,說不定我就追求你一下了。當年覺得你必須是個混子啊。」
我實話實說,「原先預測,你是混好了四處看廠搞投資,混得差開麻將館美甲店。反正不是到點上班的。誰能想到你能一直當律師,文字工作者,professional——你會英語嗎你?」
幾年後再見到他時,我驚訝於他真的仍舊是名律師——雖說是法學院畢業,但以他大學時喝酒胡混的做派,我實在很難相信他會成為一名每日審條款擬合同的全職校對。
漢典解釋,伴侶指「同在一起生活、工作或旅行的人」。我想和王大趴一起長大是一場旅行,路程中不時看見他,是予我動能的福氣。王大趴在無法複製的奇特偶然下與我一起若即若離地長大,當年我們少年溫柔,似乎總在聊天,但實則令人難為情地靦腆。現在他生活在我最惦念的北京,讓我心安並但願能不斷重返。
其實寄出袖扣的那個春天,我還有一隻紅猴子要送。王大趴曾告訴我,他小時候,媽媽給他從迪斯尼樂園帶回來一隻紅色毛絨猴子玩具,他喜歡極了,表弟也喜歡,媽媽說那先給表弟玩兒。再沒要回來,讓幼年的他一度惦記許久。這件事我也惦記了很多年,那個春天我還不懂際遇的荒誕是人所不能預料的道理,糊裡糊塗就決定紅猴子不必寄,很快我會去他的城市找他,屆時帶過去。隨後發生的事如教科書般說明世間事有始無終多過月圓,我沒有去看他,之後兩年我們始終未能碰面。脖子上拴鈴鐺的大眼睛紅猴子在我read.99csw.com的衣櫥里矇著布斗篷坐了一年多,直到我新收養的貓桃子把它翻出來,猴子做了桃子的朋友。現在我開門時,常會是桃子叼著紅猴子來迎接我,我在門外轉鑰匙,門內鈴鐺清脆撞響盼我回家。這些王大趴是不知道的。在多年來不斷地以年輕解釋自己的幼稚之後,我已不再年輕,只有在一次次握別前轉頭回望彼此相待如珍如寶的少年時。
以尋常眼光來看,他和我各自談起戀愛是一種青澀的微微曖昧退化——或者進化——為葆有距離的純潔友誼的標誌。在我看來,假如這是真的,那多虧了一系列事件的時間軸:他出現在我被動選擇的迅速成長之前,認識他之後的那段時間,我正開始對生死之間打了過多潤滑油的微妙齒輪產生既熟悉又懼怕的感覺,這令我對當時已有的朋友有不願明言的依賴,令異性友人之間的交往具備了區別於男女關係的深度。因此才會十二年來地理遙遠,時間鏽蝕,我卻只覺得和王大趴在17歲之前的相識愈來愈有其重量。或許同樣重要的是,帶著消毒水氣味重新回到學校的我難以再無憂無慮。當我感受到世界的斷裂,仍然在青草豐美的校園裡歡實地鬧騰著的王大趴,是讓我體會到世界連續感的少數人之一。他在我生命中的持續存在,是我所眷戀的少年時不純是一場虛幻的明證。
那時我不太回學校上課,但也拒絕去病房。王府井一帶電線杆上時常貼有協和醫院號販子的小廣告,藍筆寫電話號碼,紅筆寫科室名字,我覺得這顏色不對,貼小廣告也不對,有一次突然就很生氣,拿自己的筆給塗黑了。
要再過很久,我們才會意識到這倆判斷不可能為真。儘管當年我們剛在大學相識時,確實就是那麼想的,真心實意,反覆提請對方重視這兩項發現。我對王大趴很不解,「內女生可不愛洗頭了,她怎麼能看不上你呢?不可能。她必須是不好意思。你多好啊,多逗啊。」王大趴有一回看到我蓬頭垢面去食堂搶小炒,數禮拜間一再表示心痛,「白好看了,不知道人得對自己外貌負責任嗎!」我跟他耐心講解:食不厭精你懂嗎,該小炒11點整開門點灶,11點05就一溜長隊了,非跑不可。他讓步,告誡我說那也不能跑得咬牙切齒啊。
是等到後來,王大趴輾轉離開我的生活,我才逐漸意識到自己無非是世間尋常一土妞。再後來我有了這個那個男朋友,他們中當然沒人認為天底下我最好看。聽到他們說「你不算丑啊」,九*九*藏*書「跟我以前女朋友比也差不太多吧」這一類混賬話時,我經常陷入一種急赤白臉的無賴情緒中,想,王大趴可不這麼覺得。
王大趴認為全世界我最好看了。我認為全世界王大趴最逗了。
很難找到語言向他們說明王大趴對我意味著什麼。就像我找不到密碼來打通記憶與12年後的此刻。
在某種意義上,王大趴是我的伴侶。假如這個詞太常用於形容兩性和夫妻間羅曼蒂克的關係,那就改叫小夥伴好了。可我還是喜歡伴侶這個詞,它的含義完全可以與羅曼史無關,王大趴與我性別不同這個事實,只是讓初識時尚年輕的我們能因虛榮與對異性的好奇而對彼此的肯定銘刻於心。
17歲時的大多數事,我都不記得了。秋天很快變成冬天,北京頻繁下雪,冰化時我的親人檢查出一種晚期癌症。他們住在王府井的台灣飯店,每周有三或四天,我走出45號宿舍樓,5分鐘走到小南門,轉彎,過馬路。海龍大廈樓下的比薩餅店剛改成肯德基,海淀站有三路公共汽車到西直門,一路車到西單,任何一輛都能把我帶到地鐵站,我不太在乎快慢。在王府井站下地鐵的人多數嘈雜歡快,去多了我就忘了自己是要去哪兒,去做什麼,出地鐵的路上往往沒來由地高興起來。病人入院后,我常住在賓館,有時在房間翻書自欺欺人,有時在樓下待著。也沒零用錢買飲料,在大堂咖啡廳待到臉皮扛不住,我就去門口坐看玻璃外的「西洋鏡」。王府井小攤更換得快極了,從炸雞攤到烤串攤到一片空蕩,到又推出來烤台灣香腸的透明機器,就是一個多月間的事,我想以後要做挑戰杯論文興許可以寫這個,但始終打不起精神去玻璃另一邊做攤主訪談。
重新見到成年版王大趴時,我發現此人賣相頗有提升,作風十分洋派,健身成魔,喜好一字一頓評價生活、酒菜、婦女為「特—別—好」,鏗鏘有力,意氣風發到了洋洋得意的程度,令我也感到相當有面子。有一回我去探望他,他抱著賑濟博士生災民的慈悲,帶我吃菜譜輝煌如金磚的牛排館。離開時,王大趴提醒我帶好隨身物品,溜出一句,「別忘了你的兜子。」此人平素午餐只叫沙拉晚餐慢飲紅酒的高端形象瞬時坍塌。得對我大舉賄賂或加以刺殺,我才能封住嘴巴,不販賣自己見證過的他那些少年時深入泥土的故事。
第一次正規見面,是幾個人相互忽悠著去學校講堂看一場無邏輯演出。體裁為現代多媒體音樂劇,歐歐歐,內容為江姐九_九_藏_書在牢里苦受折磨。舞台上大背板血光四射,滿場刺啦啦響,當年的我還沒太看過鬼片,台上女演員飆一個高音我就激靈一下。王大趴坐我旁邊,可能以為這兒有個電擊成魘的病患,我抖一下他就大力轉頭,表情驚悚地關懷我一眼,整場戲下來我倆相當於自帶3D。
我心想,小子真出息了啊。晚上我給他發簡訊,說,「你特么生活夠不檢點的。」不對,那時我還不說髒話,估計沒有「特么」二字。他是否回了,回的什麼,我忘了。
我想人的自我評價無法客觀,總是受到愛和注意的投射。未來當王大趴徹底走出我的生活,那就將是我喪失魅力的時候。有王大趴在,我覺得人類愛我,我愛人類,我可愛,世界不可怕。
成年以後,我們是純情的小夥伴,不近苟且,走天真路線。這大概也是能做朋友的原因。有一次我回北京,酒店恰好在他公司樓下,他家也就在一千米外,我們卻一直沒見到。直到我走前那晚,我們一起和很多人吃晚飯,其後他送我回酒店的一路是長久以來我們第一次共處於封閉空間,突然就尷尬起來。在酒店樓下的停車場,代駕離開,扔我們在車裡失語成濃霧繚繞不已的深潭。幾分鐘后我逃跑,他的車在旋轉門外停成一叢沉靜的暗影,我在大堂繞了一會兒,想起十年前我曾對著冬天熱氣蒸騰的銅火鍋向他斬釘截鐵地指出,全世界他最可愛。
可能兩小無猜是種持續的引力,讓我對他的話始終莫名其妙地相信。我們常常就不聯絡了,但我總預感他會再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以遠或近的方式,每次出現,他都更可愛一點,讓我覺得歲月是好東西,讓我在下一秒就要三十歲的此刻,也能有一點不怕老。
有時候不經意,段子就講重複了,我嚇出冷汗,趕忙添油加醋,找補出新故事,但他們好像也聽不出來。
原先王大趴叫我簡訊之王。那個學期一天天過得很快,乾燥得像沙,我感到滑離課本與小炒構成的生活已經頗遠,越來越少和同學聯絡。王大趴當時在忙些什麼我漸漸不太知道,就像那段時間我不很清楚系裡課程的內容,以至於偶爾回到學校時,系裡教授看到我出現相當驚訝,說以為我已經出國了。在不大用電話的那段時間里,我快速把自己轉型成諧星,白天在消沉中看雜誌記段子,晚上把它們當作真發生過的事,娛樂我那些最初常哭、後來每每在離開病房的壓抑與勞碌后忙於釋放對彼此的指責的家人,告訴他們今天我回學校上課,有一教授特好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