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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對不起

作者:大冰
她沒什麼特殊的愛好,也沒什麼同學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飯逛街念書,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長大。唯一和別人不同的是,她家裡只有父親和哥哥。
《乖,摸摸頭》系列之一
她是旁人眼裡的路人甲,卻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親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命運的過山車慢慢減速,日子慢慢地回到平靜。
人過中年,要病就是大病。醫生不說,爸爸不講,她猜也猜得出是絕症。
她給父親打電話,怯怯地問: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誰也不知道那天的聚會上發生了些什麼。
然後又扔了一次。
沒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著它。
衣服和床單都是帶條紋的,窗欞也是一條一條的,滿屋子的來蘇藥水味彷彿也是。
很久沒有人專門蹲下來和它說話了。
他被逼瘋了,卻被說成是因為自身心理素質不好。
於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獅一邊兒幫高級靈長類生物製造著快|感,一邊翻垃圾果腹。
服裝店的生意不錯,但她很節儉,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長租了一家客棧的二樓小房間,按季度付錢。住到第二個季度時,她才發現自己窗下的牆根里住著條狗。
頭髮慢慢枯黃,人迅速憔悴了下來,眉頭鎖久了,細白的額頭上一個淡淡的川字皺紋,沒人再說她清秀。
那個姑娘攥住我的袖子哀求:冰哥,救救它救救它。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經常從半夜濕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腦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裏默念著:再晚一分鐘起床吧……再晚一分鐘起床吧……
路人掛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頭,局面一下子僵了。
碧海藍天白房子,微博發自聖托里尼。
他們不在乎你是否會心理崩塌,只教育你兩點:1.你還不夠努力。2.你幹嗎不認命。
對很多趕時髦養狗的人來說,狗不是夥伴也不是寵物,不過是個玩具而已,玩兒壞了就他媽直接丟掉。
終究沒能回過頭來。
……
不為別的,只因為它是條比抹布還髒的流浪狗。
我問她為何走得那麼著急。
她說:我幫你把它清洗乾淨好不好,把它領走吧,不要把它再丟在這裏了好不好。
從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進,被告知只有出人頭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被告知機會均等天道酬勤……卻沒人告訴他,壓根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線。
成千上萬普通人家的孩子沒資本沒機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國,他們早已認了命,千軍萬馬地去擠考研的獨木橋。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學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鄉的小城市裡走讀。
從醫院出來,她發現自己沒有喊他「哥哥」。
她自此出門不敢關燈,害怕晚上推開門時那一剎那的清冷漆黑。她開始早出晚歸,全因受不了鄰居們悲憫的勸慰:很多時候,那份悲憫里更多的是一種帶著俯視的慶幸。
我幫她把那隻流浪狗掩埋在文明村的菜地,帶她回到我的酒吧陪她坐到天亮,然後幫她拖著行李去客運站買票上車目送她離去。
成住壞空,生死之事該來的擋也擋不住。
踹它的不止一個人,有時候像打哈欠會傳染一樣,只要一家把它從垃圾袋旁踹開,另一家就會沒等它靠近便飛起一腳。
她用手遮住頭往回跑,星星點點的雨水鑽進頭髮,透心的冰涼。到門口處一回頭,不知什麼時候它也跟了過來,悄悄跟在她身後,見她轉身,立馬蹲坐在了雨水裡,不遠不近地保持著兩米的距離。
小松獅到底是沒死成。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她積蓄了一點錢,愛上了旅行,去過一些城市和鄉村,兜兜轉轉來到這座滇西北的古城。
她說:去見一個人,晚了怕來不及。
2014年春末,我看到了一條微博。
沒法兒罵她什麼,這是個生命價值不平等的世界,虐嬰不判刑打胎不犯法買孩子不算罪,人命且被草芥,遑論狗命一條。
哥哥說:換!馬上換!
有時路過菜市場,停下車給她買一塊炸雞排,她坐在後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她開玩笑說: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學不是白領就是富二代,不吃白不吃!
哥哥赴宴前,她嚷著讓他打包點兒好吃的回來,哥哥一邊穿鞋一邊抬頭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學校教育了他很多,卻從沒教會他當面對那些不公平的資源配置時,該如何去調整心態。
姑娘把手中的午飯掰開一塊兒遞過去……一掰就掰成了習慣,此後一天兩頓,九-九-藏-書她吃什麼就分它點什麼,有時候她啃著蘋果路過它,把咬了一口的蘋果遞給它,它也吃。
它含著東西,盯著她眼睛看,愣愣地看上一會兒,然後埋下頭努力地吞咽。
狗是條小松獅,藍舌頭大腦袋,沒名字,命運悲苦。
「好吧,」她心說,「至少有把傘。」
他是個成績不錯的大學生,有獎學金,經常搶過電腦來翻她的淘寶購物車,一樣一樣地複製下地址,然後登錄自己的賬戶,替她付款。
一群人圍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打在鼻子上。
它繞著他們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樣難聽。
女主人分不清是憨是傻,或者嚴重缺乏存在感,竟以自己家的狗不挑食為榮,繼而各種得瑟,動不動就讓它表演一個。
她偶爾想起電動車後座上吃雞排的日子,想起拉過鉤的聖托里尼,想起醫院里的來蘇藥水味。
以前它不論走到哪兒,人們都滿臉疼愛地逗它,誇它乖、可愛、懂事兒,都搶著抱它,現在人們對它視若無睹。
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一動不動了。
……
她驚著了,它居然在搖尾巴。
女主人伸手摸摸它下頜,說:乖孩子,咽下去給他們看看。
越來越淡。
她想起父親臨終時說的話:是哦,你是個女孩子……
那個牆根兒就是它的窩。

它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想迅速切換回木木獃獃的表情,但明顯來不及掩飾。
微博圖片上,一個清秀的姑娘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她左手摟著一幅黑框照片,右手挽著一個男子的胳膊。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它好像完全能聽得懂人們的對話一樣。
人委屈了能哭,狗委屈了會嗚嗚,它不嗚嗚,只是悶著頭貼著牆根兒發獃。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麼惡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愛踹它,一來它反正沒靠山沒主人,二來它反正又不叫喚又不咬人,三,反正它憑什麼跑來吃我們家的垃圾?
然後,她聽到了它痛苦的一聲銳叫。
她心頭一酸,猛地推開窗子,沖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擔心,我還在呢!
時隔一年半。
抱歉,話題扯遠了,咱們還是接著說小松獅吧。
慢慢的,哥哥變成了一個符號,不深不淺地印在往昔的日子里。
哥哥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認知功能不停地下降,自殘的傾向越來越強。一個階段的電抽搐治療后,醫生並未給出樂觀的預期,反而說哥哥已經有了精神分裂的徵兆。
姑娘想罵人,手臂抬了起來,又放下了……她忽然憶起了些什麼,臉迅速變白了,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著那對夫妻快步離開。
她哀求道:不要殺它,我負責!我養它!
眾人是不關心自己的,他們只關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會,人們越是願意佔領道德制高點,以享受頭羊引領羊群般的虛假快|感。
接著說狗。
父親盯著她,半晌無語,終於他輕輕嘆了口氣,輕聲說:
禍不單行,父親也病了。
有一天,他從檯燈下抬起頭,衝著客廳里的她說: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將來找份掙大錢的好工作,然後帶你和爸爸去旅行,咱們去希臘的聖托里尼島,碧海藍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一邊尖叫一邊往樓下沖,客棧的小木樓梯太窄,掛畫被撞落,裸|露的釘子頭划傷了手臂,紅了半個手掌。
姑娘第二次聽它叫,也是最後一次聽它叫。
它兩三歲時被一個自駕的遊客帶來滇西北。狗狗長得憨,路人愛它,搶著抱它,拿出各種亂七八糟的零食來胡喂亂喂。
雨點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聽不見。
七八個手指頭點到她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麼不領回家去?
她哭著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說:你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它也有心,傷了心了。
她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半夜時哥哥空手回家,沒給她打包飯盒。他如往常一樣,安安靜靜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
它卻轉身跑回那個牆角。
2014年4月19號,江南小雨,我點開了一條沒有文字只有圖片的微博。
滿坑滿谷的碎紙片,教材、書以及她和哥哥一張一張貼在牆上的聖托里尼的照片。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為她踐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頭,嗆出了眼淚。
它青天白日的立在路中間,卻沒人看得見它。
她說:爸爸沒了……
九_九_藏_書哥哥出事後,父親變得和哥哥一樣沉默,天天悶著頭進進出出,家和醫院來回奔波,中年男人的傷心難有出口,只能淤在心裏,任它鬱積成恙。
路人過來勸解:好了好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別為了條破狗傷了和氣。
……
沒人承認主謀是那套有著標準答案的價值觀,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
那個女人使勁晃著男人的胳膊,興奮地喊:這不是我以前那條狗嗎?哎呦它沒死。
它一邊叫一邊沖了過去,沒等衝到跟前,男人已擋在自己愛人前面,一腳踹了出去。
直到她遇到了這隻流浪狗。
她說:我需要去向他說聲對不起。
狗也一樣。
一切都來得毫無徵兆。
迴光返照之際,父親喊她到床頭,囁嚅半響,對她說:……你哥哥,就隨他去吧,不要讓他拖累了你。
一天,照顧哥哥時,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熱粥潑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來,手掌捺在她臉上,後腦勺磕到門角,鼓起杏子大的包。

哥哥頭髮長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舊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著的,又好像進入了一場深沉的夢魘。
它居然在焦急地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
這個時代流行明艷,不青睞清秀,旁人眼裡的她太普通了,主動追她的人不多,三拖兩拖,拖到大學畢業還留著初吻,她卻並不怎麼在乎。
墨分濃淡五色,人分上下九流,貓貓狗狗的卻只有高低兩類分法:不是家貓就是野貓,不是寵物狗,就是流浪狗。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個父親在沉默中離去。
越來越遠
烏雲蓋頂時,她剛剛大學畢業,父親用盡一切關係,剛剛幫她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職員工作。
她躲進屋檐下,沖它招手:「來呀,過來吧。」
學校只教他一種辦法:好好讀書。
我看到棍子砸斷在它身上,它不停地爬,爬回那個牆角。
話音沒落,它好像能聽懂人話似的,開始大叫起來,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拖得長,一聲比一聲委屈。
第一次,是沖一對過路的夫妻。
父親撇回頭看一眼,說:你啃得那麼乾淨,我吃什麼吃呀。
不論她怎麼喂它,它都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獃獃的,不吵不鬧不咬不叫。
努力了,考不上,怎麼辦?
客棧老闆人不壞,卻也沒好到隨意收養一條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絕了她的請求,但默許她每天從廚房裡端些飯來喂它。
扭住她的人有些發懵,鬆開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們說:你哭什麼哭,我們又沒打你?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腳,狗則是你我的同類,管你是什麼學者、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階段性的由人變狗任人踹。
滇西北寒氣最盛的時節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隨便淋一淋冰雨,幾個噴嚏一打就是一場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開窗子喊它:小狗,小狗……
她自己對自己說:是哦,我是個女孩子……
你教我們努力奮鬥去成功,為何又對成功的定義是如此之窄?
她喝乾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給我講了一個還未結局的故事。
沒人會衰一輩子,就像沒人會走運一輩子一樣。
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在巷子口開服裝店,話不多,笑起來和和氣氣的,夜裡的小火塘燭光搖曳,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
它喘得很兇,卻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禦。
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自從姑娘開始喂它,它就告別了垃圾筒,也幾乎告別了踹過來的腳。
我說:那個人很需要你,是吧。
為什麼不教教我們達不到你們所謂的成功標準的話接下來該怎麼活?
一天兩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點點頭,嘿嘿地笑,邊笑邊飲酒,邊笑邊擦眼淚。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得還不起。

古城的狗大都愛曬太陽,三步一崗的橫在大馬路上吐著舌頭伸懶腰,唯獨它例外,陰冷陰冷的牆根,它一蹲就是一下午,不叫,也不理人,只是瞪著牆根兒,木木獃獃的。
狗比狗主人含蓄多了,知道人比狗更缺乏存在感,它聽話,再不樂意吃也假裝咬起來嚼嚼。
它貼在地面上的腦袋猛https://read.99csw.com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脖子開始拚命地使勁兒,努力地想回頭看她一眼,腿使勁兒尾巴使勁兒全身都在使勁……
姑娘打起手電筒,下樓,出門,紫色的雨傘慢慢撐開放在地上,斜依著牆角遮出一小片晴。
第一聲慟哭就啞了嗓子。

再傷心也要吃飯,沒人喂它了,小松獅學會了翻垃圾。
它用它的方式表達愛,吃來吃去到底吃出病來。
這裡是方江湖,沒人關心你的出身背景階級屬性財富多寡名望高低,也沒人在乎你過去的故事,她反正孤身一人,在哪裡都是過,於是決定不走了,留在了這個不問過去的小城,開了一家小店,認認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一直到走,女人一直和它保持著距離,一直到走她也沒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
不知為什麼,她害怕再見到他,之後幾次走到醫院的柵欄門前,幾次拐出一個直角。
她捂著腦袋跑到街上,街邊花園有小情侶在打啵,她路過他們,不敢羡慕,不敢回頭,眼前是大太陽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大家依偎在一起,每個人都是微笑著的,好起來了,都好起來了。
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出故事的結局。
我聽到那個姑娘邊哭邊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沉沉的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渾身輕得找不到重心,卻不敢靠他的肩頭。
幾年中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腳,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亂吃東西才差點兒丟掉半條命,如今無論吃什麼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後一路滴答著胃液往回走。
那時的古城沒什麼寵物診所,最近的診所在大理,大理高速沒有開通,開車需要四個小時。
那對男女忽然尷尬了起來,轉身快步走開,姑娘走上前攔住他們,客氣地問為什麼不領走它,是因為嫌它臟嗎。
事情是從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學聚會後開始變糟的。
有個送飯黨從天而降,還是個姑娘。
她說: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車,不再回來了。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她說:哥哥哥哥,你的這個新女朋友我不喜歡,將來變成嫂子的話一定會凶我的。
她微微奇怪,於是,那天醒來后躲在窗帘縫裡偷看……
她問: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
它震了一下,沒抬頭,繼續吃東西,但邊吃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喘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哥哥卻忽然間崩潰了,重度抑鬱症。
她講故事的那天,是那隻流浪狗被打死的當天。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沒什麼威脅,人們坦然收穫著一種高級動物別樣的存在感。
她拽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麗江地區的垃圾車每天下午三點出動,繞著古城轉圈圈收垃圾,所到之處震耳欲聾的納西流行音樂。垃圾車蒞臨之前,各個商戶把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堆滿街角,它餓極了跑去叼上兩口,卻經常被猛踹一腳。
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出故事的結局。
敲著鍵盤的人想:反正我是正義的大多數,反正踹就踹了你他媽能拿我怎麼著?反正我在口頭上佔據道德高峰俯視你時,你又沒辦法還手。
她「啊」的一聲大喊,整顆心都被捏碎了。
她哭著問: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狗主人擺出一臉的抱歉,說:想領也領不了哦,我懷孕了,它現在是條流浪狗了,誰曉得有啥子病,總不能讓它傳染我吧。
時光洗白了一點心頭的往昔,帶來了幾縷眼角的細紋。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認命。
她喊它乖孩子,然後玩兒壞了它,然後扔了它。
這是一家人的合影:妹妹、哥哥、天上的父親。
隔著冬日午後明黃色的耀眼光芒,她和它望著對方,一人一狗,一個在樓下一個在樓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當她中午醒來后推開窗時,都能看到它面朝著她的方向仰著頭。
手指頭立馬也點到他鼻子前:回頭咬了人,你負責嗎!
好像睡著了一樣。
也沒人告訴他:不論行伍或讀書,這個世界對於他這種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晉陞的途徑有多狹窄,機遇有多稀缺。
姑娘動過念頭要養這隻流浪狗,院子里有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著把它安置read.99csw.com在樹蔭下。
她跪在地上,伸出雙臂攬了一個空,它背對著她爬回了那個陰冷的牆根,它背朝著這個世界,使勁把自己貼擠在牆根夾角里。
他們怒斥她:為什麼打人!
……
一開始是走路搖晃,接著是吐著舌頭不停地淌口水,胸前全部打濕了,粘著土灰泥巴,邋裡邋遢像一塊兒氈。
她未曾談過戀愛,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個肩膀靠一靠。
她還不想那麼快就長大。
做完這一切后,女人無債一身輕地走了,他們覺得自己送了它一個碗,很是對得起它。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自己不要的東西,狗來討點反而踹人家。
他低著頭系鞋帶,埋著頭輕聲說:小妹,今天是別人請客,不是我買單……
2012年末的某天夜裡,有個披頭散髮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它開始爬,一躥一躥的,使勁使勁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動,只是靠兩隻前爪使勁摳著青石板往前爬。
就像沒人了解那場同學聚會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它好像對這一擊完全沒反應,好像一點兒都不痛。
她留下的這個故事,我一直在等待結局。
她只聽它叫過兩次。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樣,很高,很帥氣,很遷就她。
只能認命嗎?
爬過一雙雙皮鞋,一條條腿,爬得滿不在乎。
沒有迴音。
哥哥不說話,眼睛也不看人,從那一天起,再沒正視過她的眼睛。
狗是土命,粘土能活,它蜷在泥巴地里趴著打哆嗦,幾天後居然又爬了起來。命是保住了,但走路直打踉蹌,且落下了一個愛淌口水的毛病。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還沒來得及喂它吃東西。
沒人給她買雞排,也沒人給她淘寶付款了,她必須每天拎著保溫盒,掐著工余的那點兒時間兩個醫院兩頭跑,騎的,是父親的那輛電動車。
她跑下樓去端詳它,說:哎呀你怎麼這麼臟啊……餓不餓,請你吃塊油餅吧。
她從沙發上跳下來,跑過去找哥哥拉鉤。她嘴裏含著巧克力豆,心裏也是。
……忽然一個噴嚏打了出來,血沫子噴在牆上又濺回身上,濺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點點。
姑娘於它有恩,它卻從沒沖她搖過尾巴,也沒舔過她的手,總是和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只是每當她一靠近時,總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氣。
先從一條狗說起。
它使勁把自己擠進牆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敢抬眼看她。

我為了自己的面子攥住了一根手指,而並未攥停那根棍子。
有一次餵食的間隙,她摸了摸它腦袋。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氣憋在胸口,半輩子的難過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陽光燦爛,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塵,它使勁把頭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團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後,再一棍,還是耳後。
她喊它孩子,然後乾淨利索地把它給扔了。
他只是個幫凶。
父親每天騎電動車去接她放學,雷打不動。
他接觸社會淺,接受的社會教育本就少得可憐,沒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的煩惱執著。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路人嘆了一口氣,小心地商量:唉,各位兄弟,這狗它又沒咬過人,留它一口氣又何妨。
那天晚上,她在大冰的小屋喝了整一壺「相忘于江湖」,講了一個未結局的故事。她的故事里有父親,有哥哥,有一個終於長大了的女孩子,和一隻流浪狗。
她長年吃素的,它卻自此有葷有素。
然後她遇到了一隻流浪狗。
她一個人吃飯、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幾個閨密,都是新單位的同事,沒人知道她還有個哥哥。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相親時幾次把話咽到肚子里,不想告訴人家自己有個精神病的哥哥。
她說:爸爸你吃不吃。
她一掌推過去,殷紅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個穿制服的人臉上。一下子冒出來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擰著胳膊摁倒在牆邊。
她告訴我說:我要去見一個人,晚了怕來不及。
挨打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夾著風聲掄下去,砸在小松獅脊樑上,豁啦一聲斷成兩截。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靜了。
飯盒裡的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她送飯了,用的鼻飼管。
大冰,作家、民謠歌手、主持人。著有暢銷書《他們最幸福》。微博ID:@大冰
隨便找個九九藏書工作再認一次命嗎?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接一次地認命嗎?
它不看她,一動不動的,木木獃獃的一坨。
我認識那隻狗,也熟識旁邊慟哭的姑娘。
父親辭世后的三年裡,她只去看過他四次。
狗沒有去追,它木木獃獃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圖片上她平靜地注視著鏡頭,左手摟著一幅黑框相片,右手是另一幅黑框相片。
餵食的方式也慢慢變化,一開始是隔著一米遠丟在它面前,後來是夾在手指間遞到它面前,再後來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好好一個家就這麼完了。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點。
其實,此類高尚行徑不僅僅只發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間。
濕漉漉的狗在傘下蜷成一坨,睡著了的樣子,並沒有睜眼看她。
震耳欲聾的垃圾車開過來了,嬉鬧的遊人,亮晃晃的日頭。
她說:我需要去對他說聲對不起。
於是由人變狗的公眾人物老老實實地戴上尖帽子彎下頭,任憑眾人在虛擬世界里踢來踹去,靜待被時間洗白。
哥哥不是嘴上說說,是真的換,她的話就是聖旨,從小就是這樣,並不覺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親離去時,妹妹還不記事,他心痛她,決心罩她一輩子。
命運善嫉,總吝嗇賦予世人恆久的平靜,總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進過山車,任你怎麼恐懼掙扎也不肯輕易停下來。非要把圓滿的顛簸成支離破碎的,再命你耗盡半生去拼補。
沒等她出聲,那個女人先喊了出來。
抱歉,故事的結局不是這樣的。
哥哥說:換!
2012年末的一個午後,我路過古城五一街王家莊巷,他們打狗時,我在場。
事後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進瓷盆,它走過去埋下頭,慢慢地吃慢慢地嚼。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沒看出它有什麼異常,卻把自己給看難過了。
她說:是我需要他。
它被踹了一個跟頭,翻身爬起來,委屈地叫了一聲,繼續衝上去。
結束了結束了,難過的日子都遠去吧。
微博上整天都有人在踹狗,踹的那叫一個義正詞嚴。
是哦,你是個女孩子……
第二天她推開哥哥的房門,滿地的雪白。
哥哥沒有接,他說:爸爸,我騎你的電動車就好。
父親走了過來,遞給哥哥50元錢讓他打車去赴宴。
若日子一直這樣平平靜靜地流淌下去該多好。
事情好像永遠不會再好起來了,化療失敗,父親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
後來直接走不動了,側卧在路中間,被路人踩了腿也沒力氣叫。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邊的床上。

她啞著嗓子罵:流浪狗就一定該死嗎!?你還是不是人!
……
也不知道那是口水還是胃液,黏嗒嗒的鋪滿胸口,順著毛尖兒往下滴答,隔著兩三米遠就能聞到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如是數年。
她說:哥哥哥哥,你這個新髮型好難看,我不喜歡看。
他盤腿坐在紙片堆里,一嘴燎泡,滿眼血絲。
女人嘆息著說:好歹有個吃飯的碗啰,好可憐的小乖乖。
都是哺乳動物,人有的它都有。
只剩她一個人了。
我不確定她最後是否跑贏了時間,那句對不起,是否來得及。
父親在電話那頭久久的沉默。
哥哥臨近畢業,家裡沒什麼關係來替他謀一份前途無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窩一輩子,於是順應潮流成了考研大軍中的一員。
狗主人迅速地做出了應對措施:走了。
浸在這樣的愛里,她並不著急談戀愛。
他那時連續考了三年研,沒考上,正在拚死備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學的再三邀約,勉強答應去坐坐。
狗主人自己走了。
她餵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獅依舊是不搖尾巴,不舔她手,不肯直視她,但一人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那個女人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愧疚的吧,晚飯後他們從飯店拿來一個小瓷盆放在它旁邊,裏面半份松菇燉雞,是他們剛剛吃剩下的……
有人說:你早幹嗎去了,現在才說,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別妨礙公務!
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得還不起。
男人皺著眉頭,說:怎麼變得這麼臟……
她聲嘶力竭地喊:為什麼打我的狗?
姑娘長得蠻清秀,長發,細白的額頭,一副無邊眼鏡永遠卡在臉上。
車比狗金貴,主人愛乾淨,它沒機會重新坐回她懷抱。
……
她嚇壞了,傻在門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摳在門框上,指甲脆響一聲,斷成兩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