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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記

變形記

作者:白飯如霜
傳說RAY從不為他的作品取名字,很少的例外,都有特殊的目的。
傳承?
臨別前將一個小小的鈴鐺放在我手裡,好像是某種植物,質地柔軟,充滿猶自在生長的蓬勃力量,綠色,中心的小鈴卻是紫色,分寸都好美。
誰知他點頭:「有可能啊。」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把他的手一甩,轉過頭去生悶氣,他一點都不覺得,吹起口哨來,還是歡樂頌,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吹完一曲,他摟過我的肩,悠悠地說:「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憑空消失?」我毫不思索:「因為厭倦。」很委屈:「因為他不愛我了。」傑夫低下頭來,怪好笑地看著我:「他說的?」
但沒有那麼容易。很快有人敲門驚醒了我。
是一條蚯蚓。
我說:「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不認得我。」我說:「我這輩子最愛的人,離開我。」我說:「他辜負我。」我說:「我永遠都不會再快樂。」
店主是普通的當地人,不知為什麼單身住在那裡開一個毫無希望的飯店,見到我,彼此都很驚喜。
比我更快,更徹底地將一切遺忘。
兩個人坐在越夜越亢奮的夜店,兩邊的卡座中已經有大量的人喝醉,在狂歌亂舞,旋轉跳躍,所有眼睛都從黑色進入紅色,彷彿很快會因興奮太多而直接爆掉。
請完假,心情很好,本在一邊慢條斯理的繼續吃,不時微笑看看我,我心血來潮問他:「你記不記得,你以前幫我做經紀人,無論我有什麼無理取鬧的理由,你都接受,然後去幫我擦屁股的。」他聳聳肩:「你記錯了,那不是我。」吃一口菜:「你跟以前的經紀人戀愛?」我不死心:「我不會跟你計較的了,我那麼愛你,何必裝做什麼都忘記呢。」他停下筷子,很認真的看著我:「我記性的確不算好,不過,也不至於連你都忘記。」我眼眶一熱,扭過頭去想,問題就在於,你就是徹徹底底,把我忘記了啊。
我在不同的場合見過他幾次,喝酒極豪爽,說話卻滴水不漏,精力過人,旗下的藝人都是第一線的,絕不是我們這些金字塔底可比,呼風喚雨。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全身忍不住劇烈顫抖,猛然一回頭,看到身邊還有一個全須全尾的,唯一區別是眼睛大開,目瞪瞪對住我,更是嚇得幾乎屎尿齊出,我彈回自己的座位,緊緊縮成一團,走也驚慌,留也驚慌,半廂哀號起來,聲音高到了世界級女高音的極限:「怪物,怪物。」本伸出手來,試圖安撫我,卻被我的尖叫活活嚇了回去,好幾次開口說話,都無奈中途閉嘴,終於抓住我換氣的間隙,趕緊說:「你別慌,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句話他翻來覆去地說,越說越接近懇求,極誠摯而無奈。我喊著喊著心中一軟,靜下來,只聽到自己的喘息在車廂里起伏,臉頰上濕漉漉的,是驚得眼淚橫流,自己卻不知道。一隻手緊緊抓住車門上的把手,好像要把那鋼鐵之物捏碎一樣,另一隻手指向車外,那些頭顱從土裡生髮而出,正天經地義地微微招展著,看了彷彿就要把我的眼睛灼爛,怎麼問也問不出來。
有多少人明白那中間冰火兩重天的煎熬搖擺,似眼睜睜看自己分身兩半,一半立志成為美狄亞,以血火祭奠背叛,一半卻是祥林嫂,念念不忘從前眼下,那些滋味彷彿銷魂依舊的時刻。
二哥這晚和我去了三生,之前我還陪他回了一趟家,在本城有名的湖濱別墅區,住戶非富則貴,看來他從旗下藝人身上,的確是撈了不少銀子。
芳芳告訴我說,他就是那樣走進三生,找到一份工作,然後開始成為我所遇到的保安傑夫。
因復那被遺忘的仇,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四年前你從我身邊默然消失,一夜間無影無蹤。
既然傑夫不在,我也不準備繼續逗留下去了,交待芳芳去照顧二哥,我打車走,忽然想起今晚沒有遇到本,甚至都沒有想起他。站在那裡沉吟,原來不提起不記起也會容易,那點釋然從心底生髮開來,蔓延開去,我跺跺腳,模糊地想明天會不會是新的一天。
只是站起來,慢慢走了。身子一搖一搖的,還是很放鬆的樣子。
在在不過如此。
我淡淡地說:「你認錯人了。」
隨便什麼都好,來給我力量抑制我走動,來讓我分心。來讓我停留在已經安定下來的生活里,不要去做無意義的事。
二哥見我不是開玩笑,忽然一把拉住我:「我不能要。」
我忍不住笑起來。看他被夜店經理追著屁股逃進三生里去了。
答案是沒有。他今天請假,芳芳一邊說,一邊疑惑地打量我,不大認得的樣子,我自我介紹,才看到她嘴角浮起心領神會的笑意,還有一絲欣喜,那種欣喜通常只在一個自己春風得意,青雲直上,每天中獎的人臉上能看到,她不放開我走,繼續熱切的說:「尹小姐你的形象真是百變,哎,你是不是找他去當模特的?哎,他很不錯的,你一定要幫幫他。」這麼激動?難道事成之後你可以分一成傭金嗎?
我捂住口,脊背上一陣一陣寒。
他愕然注視一下,笑起來:「當真認錯了,不好意思。」放在我肩上的手卻沒有收回,一面說:「怎麼稱呼?」我頓了一頓,慢慢說:「思思。」他自然而然,在我臉上撫一下,說:「思思,今天穿這麼多。」我眉眼一跳,沉下臉來瞪著他,卻遇到一副無可無不可的神色,怪有趣地望著我。
我表示抗議:「你幹嗎,開這麼快嚇死人。」二哥死氣沉沉地看我一眼,說:「反正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不是?」他說的我背上一寒,汗毛一根根聳立。
所以凱撒轉過身,面對最親近人的利刃,要放棄抵抗。
眼前微微一黑,旋即光亮。
我寧願他是虧欠我,躲避我,怕我追索,千方百計裝聾作啞,辜負望空,推脫乾淨。
但他對我的好奇,終究有個限度。
曾經愛我,而後離開我,將我傷到變成一灘污水的那一個。
面前的牆壁上,恰好就掛著一本掛歷,我的目光聚焦在八月十九那個日期上,上千個躺卧而不能入睡的夜裡,這個日子像被烙在我腦海中,絕對不會有任何差錯。
到底怎麼樣做到的?針挑水泡一樣,一針針刺下去,逐點消滅的么。
無夢就是最好的夢。
我要你繼續愛我。
我泄氣,靠在洗碗台上,對傑夫乞求地看:「怎麼辦?怎麼辦?我會死么?」他哈一聲笑出來,搖搖頭:「不會的,沒事了,你如常生活好了。」在不會的和沒事了之間,他分明有一絲絲欲言又止,但他再不出聲,只是帶我出了廚房,安置我睡去。
十七樓,一出電梯門就有些詫異:整一層明顯屬於一家公司,神色警惕的保安身後,前台小姐美艷過人,公司內部辦公大廳依稀有許多人忙碌來去,但卻不見任何公司名稱或標誌。
但我掙扎不動,他的手極輕柔地圈住我的腰,我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兩個人四隻眼睛對望著,這樣近的距離,我一分一寸看過去傑夫的臉,他的英俊動人心弦。忍不住將嘴唇貼上去,將觸未觸的時刻他一抬頭,說:「好了。」什麼好了。
傑夫聽了我的高論,頻頻點頭,然後把手放在我的腰身上。
永遠永遠在一起。
慢慢走過去,我忍不住拉起他的手:「你去哪裡了,昨天我沒有在三生見到你。」他的手很暖,反過來握住我,微笑著說:「我去放馬蜂啊,他們不適合在城市裡生活。」好吧,那請問你把馬蜂兄弟們放到哪裡去了呢?
此時攝影師艾倫說:「那真的很可惜,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一個男模,可以和尹小姐的百變形象搭配。」傑夫很有興趣聽八卦,趕緊問:「百變形象?怎麼百變法。」艾倫沉吟了一下,忽然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到模糊的一絲恐懼:「尹小姐是極具天賦的模特,她可以表現任何一種風格和形象。」頓一下,那恐懼莫名其妙,但隨一個字一個字吐露得更多:「或者說,她,根本就可以變身出那種風格和形象。」
我久久望著,終於不得不說:「真是美。」二哥醉意已微醺,將那照片貼在嘴唇,萬般珍重的親,態度莊嚴,這倘若是演出來的,他絕不該以經紀人的身份在娛樂圈打滾,直接上第一線,不日就是影帝。
倘若不把我帶到這裏來,就是死,我也不能相信這個說法。但是活生生的,本對我現身說法。
畫卷中人頭戴皇冠,手持權杖,披風上鑲嵌重重累累的黃金流蘇與寶石,神態莊嚴,眼望前方,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肅穆中透出女性獨特的柔美氣息。人物背景是獨角獸像。
他最後迫於公眾場合治安管理條例的影響,終於鬆口驗明我的身份,帶我上樓回家,我差不多已經要瘋了,因這過程中無論我怎麼努力,運氣,加油,鼓勁,二哥的女友形象都像電線杆上的老軍醫廣告那樣牢牢貼住我,我以前變身過的任何死鬼大人物,包括香奈爾和黛安娜,都沒有這麼固執,完全可以一洗了之。
那一切,和今日有什麼關係嗎。
燈光昏暗閃爍,我湊過去原意不過是一瞥,眼光卻立刻被牢牢吸引住。
他說每四年就要輪迴一次,也就是有新的一個本從土地里長出來,傳承上一匝果實的全部體貌特徵,重新來到世間繼續生活下去。
第二天我有工作,為一家著名的婚紗品牌拍攝形象廣告。這個品牌來自歐洲,在國內強力發展,一兩年內在各大城市都建立連鎖機構,宣傳鋪天蓋地,所製作的廣告都是大手筆。
八月十九,又是那年今日。
這於我毫無難度,真正是舉手之勞,雖然最近幾個月,我發現變身的效果會越來越強烈,回到原來形態的時間也花得比以前長,但我覺得那不過是遷就本的原因——他不愧為花|花|公|子,即算再專心在我身上,都願意在不同形貌的我身上尋找到新鮮的樂趣,倘若不自欺欺人的話,我會說,其實他能與我堅持到這許久,就是因為尹美麗一個名字的背後,蘊含著無數紅顏脂粉的可能。
在酒吧里我找到況芳芳,問她傑夫今天有沒有上班——理論上我可以給他打電話,但女孩子會有一點奇怪的小自尊心。
我和二哥也不例外,頃刻間變成兩個粉絲,一邊看二哥一邊指點:「看,她的儀態,姿態,冷冷的,好像對自己的樣子完全不在意,這種不在意修鍊不來,天生,天生的……」的確是行家——不是對衣服,是對人,對女人。
卓臨娛樂?我幾時失憶了么?出道至今,我不記得和這樣一家公司有過任何瓜葛。
鏡子里我端詳自己的臉,雪白血紅,赤金碧綠,輪廓鮮明,猶如雕塑。
唯一不準備坦然相處。
他對我微笑:「是的,我要回家去了。」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在山路上,深夜滿天星光,近得似乎觸手可及。他說:「走完這一段路,我們就都回家了。你以後會恢復正常,什麼都不記得,好好生活下去。」那聲音中有憂傷,卻不知是為什麼。看我一眼。
接到傑夫的電話,我喜出望外,這時候我想其實我生氣是因為沒睡好,其實我生氣亦是因為沒有在早上十點前接到他電話。
這個怪人很有個性,說要睡十二個小時就睡十二個小時,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六點,才哈欠連天地給我打電話。彼時我正在攝影棚里,對著攝影師和導演大發脾氣。
我搖搖頭,獨自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慢喝,不時望門口看看——剛剛進來時候和芳芳打過招呼,讓她叫傑夫來找我。
RAY五年前的作品,那一年他的主題是有限復古,懷念女人純粹作為美的圖騰而炫耀的年代,服飾與體態上的極盡精雅。
他拉住我,另一隻手死死抱住那幅畫,對我說:「這麼珍稀的東西,你願送我不敢收,怕折福,但是我能不能借回去一個晚上?」一個晚上?送你不要,你偏要借,是像西遊記里那位老方丈一樣么?借回去越看越喜歡,越喜歡越傷心,然後派兩個小禿驢來幹掉我?
瞻仰,或議論。
零陵街八十四號一棟三十層B座。
看我應對那麼自然,本神色緩和了一點,瞪著我說:「以後不許這樣。」我點頭不迭,拿起外套跟他去吃飯,電梯里我不斷竊笑,害得旁邊的人紛紛去檢查自己的褲子拉鏈。本問我:「你笑什麼。」我拉著他的手臂:「你緊張我,我自然要笑。」搖一搖他:「你是不是只對我一個人這麼好。」他皺起眉頭,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迷惘之色,隨之說:「最近幾年裡,是的。」我心口怦怦,緊接著問:「那幾年前呢。」他那種迷惘顏色更加濃厚,低頭看著地面,好像在努力回想什麼,良久放棄了努力,說:「從前有些事我不知道。」有些事。關於愛情的那一切事,對男人來說只是有些,對女人來說,卻可能是全部。
我忍不住叫起來:「哎,我被人家騙了啊,被人拋棄,你不覺得我很悲慘嗎?」他乾脆利落地搖搖頭:「不大覺得。」好吧,我不悲慘,那麼是不是本比較悲慘。
我一樣無動於衷,最多就是把身上的錢和信用卡全部放在二哥桌子上——好像警察把槍和警徽放下一樣,表示最多老娘不撈了。我整個人都扎在一個簡單的想法里,那就是,我要讓本再度愛上我,比我愛他更多,然後我要毀掉他的一切,再把他一腳踢開。
這一次也是在洗手間,也是排隊在她後面。
我幫傑夫端盤子到客廳去,一面說:「你昨天上哪裡找到的那幅蘇格蘭瑪麗女王畫像?我經紀人說是真跡,價值連城呢。」他好像這才想起來:「噢喲,對啊,那幅畫有用嗎?你要是用完了拿回給我,我得叫人帶回十六世紀去。」我歪著頭想了半天,決定放棄徒勞的掙扎:「我的經紀人說要帶回家去看一晚上,不過今天好像已經是第二個晚上了,明天給你?」傑夫吃了一條洋蔥絲,閉上眼不說話,良久嘆口氣:「不夠入味,失敗啊失敗。」對我一擺手:「不用了,我回頭叫人家直接去拿。」我繼續想了一下,送來是誰我沒看見,估計拿走是誰也沒人看得見,如果二哥隱瞞不說,大家就裝作沒事發生好了,否則好難解釋的。吃一口洋蔥絲,咸香酥脆外焦里嫩,很好吃啊,你挑剔什麼。
一個人要自覺自愿地老去,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我的經紀人,我叫他二哥,為我衝鋒陷陣,對我死心塌地。
只要按下他的門鈴,答案就會自己跑出來了。
取名字的真是可人。
倘若再往其他地方探,一定還會接觸到五官中應有的其他部分。
用尾巴撿起我面前的鈴鐺,搖了搖,自言自語地說:「真的是我家種的啊。」一下轉過到我面前,瞪眼對著我:「小姑娘,這鈴鐺誰給你的?」我費力的念出傑夫兩個字,蚯蚓搖搖頭——其實是全身心搖了搖:「不認識啊,是人類嗎?」想想沒有在傑夫身上發現過明顯的非人類特徵,理論上應該是吧。
吧台上已經坐滿了人,兩側的女郎和我一樣孤身隻影,但妝色新鮮,衣裳熱辣,頻頻有電話進來,顯然故事都在醞釀。
管不得那麼多,二哥把起初的震驚熬過去,漸漸放鬆下來,目不轉睛對我看,神色又是眷戀,又是憂傷。我慢慢走過去,靠在他身上,感覺二哥顫抖的雙手環繞過我的肩膀,摟住,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幾乎要把嵌進胸膛里去,他的呼吸在我耳邊,無端我覺得冰冷,像他是條遊魂,喃喃說:「我要把你攪碎了,吃下去,融在血肉里,一生一世帶著你,到處去,永遠都不分開。」其中焦渴,當真寂寞,每日見二哥嘻嘻哈哈,紅塵遊戲,皮囊下到底藏著什麼,誰又明白。
光滑火熱身體糾纏,而我滿心冰冷。
我問他:「那個女孩子上手了沒有。」他聳聳肩,很簡潔的說:「身材還可以,臉不夠精緻。」仰頭就是一杯酒,我好笑:「隨便泡一個要求也這麼高?」他好像酒量不大,這麼一點酒,紅頭脹臉的,一下子摸出錢包,從裏面掏出一張小照片給我看——我女朋友,美吧。
本和傑夫一樣,能安撫我,也能安撫別人,以前他做經紀人,固然長袖善舞,現在做古董拍賣師,更是所向披靡,他對於藏品的介紹,一字一句,彷彿都是金科玉律,叫人哭著喊著要買。
在漫天夕陽下獨自爬山,寂寞到瘋狂哭泣,聲音衝出喉嚨便消失在大風之中,撕裂成徹底虛無。
對我的要求,二哥沒有探尋更多,只是簡單的說好。
我多麼希望四年前我已經知道這個顯而易見的說法。
不過我不知道維拉科恰是誰。神靈么?他主宰什麼。
車窗外有個男子關切地注視我。第一眼看到他的長頭髮,胡亂綁在後面,露出長眉亮眼,笑眯眯的。
我忍不住笑,打量他,不看不知道,原來是很英俊的一個男人,又高,又勻稱,身架子一等一的好。
十四歲出道,自此便成為模特界最耀眼的明珠,鑲嵌在皇冠的頂端,照耀四方的仰慕。
煙熏妝。
世上完美,大抵都是假的吧,或至少有苦衷,圓月上斑斑點點陰影。信不信?
所以我把那個最有娛樂價值的奉獻給你。
想起本,喊了一兩聲,房間空蕩,起身時候半床已空,我本以為他會在洗手間或廚房,看了一圈都不是,我嗓子一緊,立刻衝去他的衣櫃,打開一看,一套套配好的衣服都好好掛著,抽屜里有他的證件,我的細軟都在,這才鬆了一口氣,打電話給他,關機。
我仔細端詳每一張路過我的面孔,全身心渴望一見鍾情,要不狹路相逢,大打出手。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從來不準備給自己機會提出這個質問。
守在吧台邊,耐心的喝一杯加冰純威士忌,我的眼睛望著門口,每個相似的男人進出,都會引起我一陣無來由的心跳。隨夜色漸深,該出現的人還沒有出現,我那口提在喉頭的真氣,一點點松下來。忽然很疲倦。一直都很疲倦。我總是許久許久都不能睡。
但立刻分了神。
這樣徹底到不能辯解的遺忘。
唯一可以吸引我,反而是沙西婭的美貌本身。
我一時回不過神來。
他看著我的樣子很驚訝,但不是驚慌式的驚訝,帶迷糊色彩,好像夢沒有做醒一樣。我們面面相覷對視許久,他忽然指一下房間里,說:「我剛剛看雜誌,正好看到你上封面。」我笑起來:「名利場么?喜不喜歡那件白色的禮服。」開場白出乎意料地順利,他請我進去,我在看到客廳的一瞬間幾乎有淚奪眶而出。
再抬頭已經看到傑夫的憂色,忍不住問:「怎麼了?」包里拿出化妝鏡去看,如料,眼睛和嘴唇處的形容已經被潮流覆蓋,成了標準版本的公眾示範,真好,節省多少造型的時間。
我想對於恐懼有所忌諱,是不是我已經從內心死亡的狀態中復甦的標誌。
「你做這行幾年了?我以前未見過你。」攝影師說。
我笑:「就這樣?」變成了被取悅的大笑:「傑夫你為什麼要當保安,你根本應該去當演員,多才多藝。」他一點應和我的意思都沒有,突然伸手拉著我,一把推出去,力量極大,抵抗徒勞,我來不及尖叫,身不由己撞向那沉重的門。那聲發生在我然後。
他真的是去看瑪麗女王本人。
叫人過目不忘,暗生羡慕。
四年。
但是為什麼身體是這樣軟弱的東西。會在盛夏的夜裡無端端變得冰冷。所有力量隨一兩滴血,驚心動魄地消逝了。我抱歉地對司機笑,手指還搭在門上。眼睛是花的。
我被他死死抱住,大半個身子都靠下來,媽的好重,我覺得整個人都冷冰冰的,心裏難免想,莫不是模仿死人的樣子,一點點自己也就死了?
好像是有的。
現在的你出現之後,以前的你去了哪裡呢?
出了電梯,摸到門前,那幾杯純威士忌在血液中醞釀夠了,開出醉意來,一朵朵在呼吸里。我靠著牆胡亂摸自己的包,摸來摸去,都找不到那串叮叮噹噹的鑰匙。
為什麼倒霉的都是老娘的手。
這不是自然界的景緻,而是一個培育蔬菜的塑料大棚。
深呼吸一口氣,他對我做示範——這樣。
似一直是等待他的上場,青春做著孤單華麗的鋪墊。
本。
他痛心疾首:「你家空調下掛個大馬蜂窩啊,我一個一個在逮呢,逮到最後一隻你電話一來,它嚇了一跳,就跑了。」大馬蜂窩?我怎麼不知道?他說你那窗戶估計三年沒開過了,不要說馬蜂窩,就是開森林馬戲會,你又知道個屁。
他沉默了一下,靜靜地說:「以前是有的。」然後他就不肯再說什麼,拍拍我的頭說:「好了,你要去哪裡?」我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但跟傑夫一起,我願意去任何地方。而且我還有一噸的疑問要答案,我不會放你去任何地方。
什麼叫好像?
我當然還要人拍照,要一個人,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隨便穿條牛仔褲坐在那裡,眯起眼睛看著鏡頭,世人感覺他靈魂在高處,在遠處,在風沙與大漠之間隨意行走。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我眼睜睜看著這條蚯蚓,還有一張比人類表情還豐富的臉。
每一個四年過去,一樣的輪迴都上演。
冰箱上的燈耿耿地亮著。
但我都打起精神,與本招呼:「嗨,又說今日不來?」表示不在乎最好的辦法,不是故作忽視和冷漠,而是行事如常。
二哥的女友忌辰那日,我們真的推掉了香奈爾的發布會選拔,跟蹤報道的媒體大跌眼鏡,因為他們一早便在預先慶祝,只要我拿下香乃爾,就正式成為登上過所有歐洲和美國的一線品牌展示台,是模特中罕見的大滿貫選手。
終於聽到日落西山,書說了一個段落,我幾乎靠著空氣睡著。二哥站起身來,戀戀不捨對著墓碑上照片凝望,許久轉過頭來說:「對了,上次你那幅畫,莫名其妙不見了,我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你說。」猛然往後退一步,眼睛睜得老大,發了瘧疾一樣全身抖,指著我結結巴巴地說:「美麗,美麗,是,是不,是不是你?」我怔了怔,急忙從手袋裡拿出鏡子看,那裡面一早是阿姝的面孔,只不過帶著我那副懶洋洋神色,與容顏之雅甚是不搭。奇怪,到底這變化是幾時發生的,現今法術一日千里了,難道孫大聖要化身牛魔王之前,連想一想看一看的程序都節省了么。
聽到有聲音在耳邊說:「咿,我們家園子里的牽牛花?你怎麼會有?」是很奇怪的聲音,低低的,慢吞吞的,帶一點金屬摩擦的嘶啞。
閉上眼有一張臉出現腦海,那雙我永生不能淡忘的眼睛,若有若無地對我凝視著。
他說了一個地名,大約是在三百公里之外的一個風景區。來回那麼奔波,你昨天大概沒有睡夠十二個小時吧。
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本。
他說,需要他的時候,就吹。
二哥終於把我手掐破。那血珠滴出來,緩慢流下,不到墜落,已凝結read.99csw.com了。
「為什麼。」緩過神后,我脫口而出這三個字。
傑夫隨即打開了客廳和玄關的所有照明。光華如瀉,我徹頭徹尾怔在那裡。
我的手掌和手指,能夠精確地感覺到頭髮,額頭,眉毛,眼睛,以及一部分的鼻子。
話是這樣說,我身上黑土不愧識時務的俊傑,眼見著嘩啦嘩啦就往下掉,我一點比一點輕鬆,終於大叫一聲,拔腳出土,衝到傑夫身邊,躲進他的懷裡,轉頭便看見蚯蚓一半諷刺一半鄙視的眼光,對我上下打量,說:「你喜歡這個女人?長得不怎麼樣啊,我隨便種一個都比她好看。」幸好傑夫還是很維護我的,為我爭辯說:「好看是不大好看,存活期比較長啊,不像你那個,怎麼都只有四年。」大頭金蚯蚓在地上拍了拍,很泄氣:「沒辦法,這地方土地不夠肥,果實各方面的指標都合不了格,哎,今年回青陸,一定交不了差的了。」對我沒好氣地白一眼:「可惜沒把你當成肥料。」一搖尾巴,好像在和傑夫說再見,隨即揚長而去,快得不可置信,在墨藍色天幕那裡一閃,就整個不見了。
你要我變成她?那是活生生在挑戰上帝創作藝術品的努力,遭天譴的啊。
我換了條白色的裙子,光腳穿了對草編的涼鞋,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和二哥在他家附近會合,他滿臉官司,我上了車也不看我,一腳踩下油門衝上路,時速很快達到一百四十公里。難道他矢志和人家同生共死,還帶只燈泡下去製造光明。
許是傑夫在旁的緣故,我覺得極心安。想他也輕描淡寫說,神奇的事情無處不在,發生在自己身上不如順其自然,發生在別人身上不如處之泰然。
在傑夫極陌生而似極熟悉的懷抱中,他在睡夢中亦照亮四野的荒寂。
人家助人為樂,我卻第一個想到自己的安全問題:「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三生。
其實是遺忘。
我做這行,見最多的就是美人,常人所說的漂亮,在我們眼裡是完全不夠標準的。
多有道理,不過是自己的容貌身段可以變來變去,還都是微調,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呢。
他溫和但是簡短的說:「有的。」我聽了覺得憂傷,但也莫名安穩,有能力去愛,總比內心荒蕪一片好得多。你想念她嗎。
怎麼想得到,我會葬身在這樣一個所在。
黑白照,只是站在一個模糊的舊房屋前,臉容上點妝不見,或化妝的技術,已經接近大象無形,她神情淡然對著鏡頭凝望,讓所有見到照片的人,背上毫毛都為之一凜,徒生悲傷——為什麼這不是我,或我一生為何從未有緣與她見過。
看了半日,他關了電視,問我:「簽不簽?」我沉吟良久,坦白:「我不知道你可以給我帶來什麼。」
這才是真正的生意人,是神跡或妖魔一律不問,問的是可以帶來什麼好處。
不是我那杯茶。
絕非記性問題,純然態度問題。
其實這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誰知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說:「如果我是條狗的話,我擔保品種一定是很好的。」把鑰匙拋過來,我一把抓住,聽他笑嘻嘻地說:「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可以很神奇的啊,比如說你丟了鑰匙,卻這麼快就進了房間。」
本推開門進來,扶起我,輕輕撫摸額頭,柔聲說:「沒關係,明天就沒事了。」我瞪著他:「你怎麼知道?!」他將我帶出到起居室,坐下,在我脖子後面放一個小小靠枕,真軟,讓人覺得全身都酥酥的。放鬆下來,我抓著他的手貼在臉上,苦惱的說:「你怎麼知道。」每一根手指都暖而有力量,聽著他安定地說:「你每次回來,不都帶著別人的容顏入睡嗎?早上就恢復自己了,以前我還說你怎麼醒得那麼早,次次在我起床以前就把妝卸好了。」他親我耳垂,很溫情,喃喃安慰:「睡吧,睡吧,明天是新的一天,醒來就好了。」多有說服力,我看進他狹長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對於自己在說些什麼,極有自信,因此也讓聽的人有自信起來。我順從的點點頭,翻身倒下,就在沙發上合眼,漸漸沉睡入夢鄉。
這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嗎,現在營養跟得上了,滿街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女孩子,雙腿修長,胸部發育良好,肩膀平坦寬闊,上好的衣服架子,更何況國內時裝行業發展多年,也該沖兩個出世界去湊湊熱鬧了。
落地玻璃窗,舒服的藍色轉角布沙發,弧形的茶几,放著精緻的成套茶具,頂端矮水晶花瓶里三兩支盛開的百合花。茶几下是大紅色的地毯,上面散落著幾本雜誌。其中一本正是名利場,封面上我化了驕矜的六十年代淑女妝,青銅感的臉龐瘦削銳利,那件白色的晚禮服美得像一個無可挽回的拒絕,每分寸都必不可少。
我與傑夫同床而卧,他躺下時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那舉動令我感動莫名。
我低聲問他:「我們這是到哪裡了?」他許久才說:「我的出生地。」出生地?二哥幫我查到的資料,歷歷如在眼前,說他始終在本地活動,但出生地點不詳。我一下子醒了徹底,坐直起來到處望,問:「那是哪裡啊?」本打開車門,一陣清冽的風吹進來,帶著一股奇異的味道,像新鮮翻動后的泥土,又像是外婆家後院種下的小番茄,只是那番茄以鮮血澆灌也似,蓬勃中隱約帶腥。我暗暗胸臆間不適,沒來由地乾嘔幾下,皺眉說:「好奇怪的味道,這是在菜園子里嗎。」乾脆走下車去,踏足處軟軟的,踩實卻又覺得很硬,一球一球地突起,凸凹不平。我搖晃了一下,勉強站穩了,極目去望,朦朦朧朧的什麼都看不真切,只覺得天幕藍得奇怪,呈現出一個完美的半圓,和地表的連接處極為平滑,半點起伏都不見。我好奇地想去看看,往前走了一步,腳下絆到什麼,一跤就摔下去,幸好我訓練有素,身手敏捷,雙手一把把自己撐住,驚魂未定地叫起來:「哎呀,本,我摔跤了。」話音未落,忽然好似一股冰水從頭澆下,直冷到腳底,我整個人僵在那裡,全身上下,一根毛都不敢動。
我自己到底是誰,這四年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我以為自己早已放棄自己。
一個人用一種很正常的語氣跟你講一件很荒謬的事情,你一門心思要相信他,但實在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耶穌基督。
愛過你?是你嗎?
他哼哼:「小妞,暴力是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的。等我十分鐘,我幫你去看看那啥瑪麗女王到底什麼樣子。」他說的話,再荒謬好像都有道理。
遇到很多很多人,快樂的使我悲傷,悲傷的使我崩潰。我與他們談話,或者說盡了心事,或者說盡了謊言,但內容完全不再記得。
他認真地聽,哦哦哦哦回應,然後說:「就這樣了?」當然就這樣,我都快出攝影棚了,他們能選到誰就去選唄,要是神通夠,蘇格蘭瑪麗女王算什麼,不就是招個魂嘛。
他抱著我,沉默了一下,慢慢說:「放心,我會帶著你的。到哪裡都帶著你。」
心裏慢慢說。
我對他說:「大衛,給我一點時間,造多一個型給你選,好不好。」他大概習慣了旁人對他講話低聲下氣,轉過眼來對我上下一看,嗤了一聲,竟然不理。隨後又對助理說:「打電話去啦,叫多幾個女人來試鏡,對待工作態度要認真點嘛,你跟二哥說,下次幫我選女主角要讓我先過目。」那助理沒動,小心翼翼地說:「也不是二哥選的,品牌方指定的。」給他幾分顏色,他就要開染坊,而且還是全球連鎖,壟斷經營。
兩頭的人一波波向前衝去,又像流水一樣退下來,我張望了一下,是傑夫擋在人群之間,恪盡職守,正勸架。在推推搡搡罵罵咧咧的人群當中,見招拆招,一人倒像有十人在,推擋得滴水不漏,不曉得怎麼做到的,最好笑是一邊還在慢條斯理髮表講話,中氣十足,鬧哄中聽得都算清楚,大意是何必呢,何苦呢,諸位青春年華正好,前途萬里,不用毀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上。我遠遠站著聽著,忍不住撲哧一笑。
時針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他穿一件黑色貼身的上衣,藍色的褲子——我印象中除了穿制服,他永遠都穿這兩個顏色,我懷疑他並沒有第三件像樣子的衣服。
現在活脫脫,一絲不苟,在我臉上。
「那個男人長得像個蛤蟆一樣,怎麼表現流浪的硬漢氣質?他最多可以表現爛泥巴扶不上牆的癟三氣質,換一個,不換我不拍了。」氣鼓鼓走出布景棚,身上穿的是牛仔布比基尼和廣告要表現的低腰緊身牛仔褲。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麼美。美到他們必須順從我的意志,去調整一切不如我意的地方——大多數時候。
分開我四周沉重的寂靜與無所謂,比摩西分開紅海更輕而易舉。因他不借神力,他只是順理成章。
我要你成為另一個沙西婭。
不管怎麼樣,二哥說,準備好籤證材料,我們兩個月以後去紐約。
我曾經愛過一個人,他在我生命里非常特別,離合兩次,終於還是徹底分開,到現在,如果我在街道上看到一個人,不高,眼睛很亮,嘴角總是帶若有若無笑意的話,我總是忍不住要停下腳步多看兩眼,因為那樣子很像我前任的愛人。
輕柔的說:「需要我的時候,搖搖鈴。」這個是真的可以搖的?動一動,沒有一點聲響,我向傑夫仰起頭來:「搖了你就會來么?」他平靜地說:「我會的。」當他說這三個字,我總覺得他是疲倦的。
支使我做完小工的活,二哥就在墓前席地坐下,一件件東西拿出來,對著墓碑絮絮叨叨,說這條銀項鏈的前塵,那隻貝殼手鐲的往事,三叉耳環來龍去脈,是怎麼樣婉轉迂迴。渾然當我是空氣。我百無聊賴站在那裡,咬咬手指,看看風光,有心和墓下人一起聽聽故事,又覺得非請勿入,不如做個外人。
離去,失去。連多一句話都沒有。我深深恨。
蘇格蘭王室象徵。
合上眼,一夜無夢。
二哥比我更警惕:「我覺得你太倚賴他,他不在,你簡直好像在發毒癮一樣。他對你幹了什麼?花不花你的錢?」第一次我有點鄙視他:「我才希望他花我的錢呢,我賺的錢都在抽屜里,寂寞得一張張貼著哭泣。」拿電話再打一次,還是不通。我不知所措地抬頭看看左邊,看看右邊,二哥很不爽:「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走,跟我去吃飯。」我理都不理他,徑自出了門。
我們都解脫了。
我家,傑夫去過一次,本該駕輕就熟,但他的樣子,卻全然客隨主便地不記得。我笑他:「上次又說是聞著氣味過來的,這次鼻子塞了么。」他安然答,不似掩飾:「這次因為你在旁邊,氣味還沒有延續到家裡。」我斷然是不信,笑嘻嘻一路到了,喝多了兩瓶啤酒,居然也已經有三分醉意,我依住門,頭靠在傑夫懷裡,舌尖在他結實胸膛上輕輕一舔,把鑰匙放到他手心:「開門。」誰知他搖頭:「不用。」不用?你還要去哪裡么?晚了,身體熱烈柔軟,床鋪比遊盪更適合流連。仰頭我向他吐氣,春宵一夜值千金,看你能不能拯救我常年合不踏實的眼。
二哥搖搖頭:「我老油條了,有沒有好的我還不知道,最出名的幾個都是大家閨秀不足,小家碧玉過頭,枯萎當骨感,淫|盪當妖嬈,拿不出手啊。」我不以為然:「那你還簽我?我能好去哪裡。」二哥不言語,但我看他眼神,猛醒起來昨晚情形,原來他記得。
這時候我又看到昨晚送鑰匙給我的那個保安先生,正站在一邊,好似很得閑的樣子,快活地四處看著,一下子眼睛望到了我,舉手打個招呼,笑眯眯的,又繼續他的四處看,一點不記恨我昨晚對他的態度。
不可說,說了都是錯。
就在這時候肩上輕輕一搭,那人說:「思思,今天又是一個人?」
她人眉眼,她人風味,於我是隨心所欲塗抹的斑斕油彩,怎樣描畫都沒問題,到一定時候便剝落。
其他人不能變身成為他。他亦不能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附著。
什麼變故無常,在最簡單的生活規律面前都會敗下陣來。
常常我也會出去旅行,在地圖上拋色子,選定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出去最久的一次是呆在南美洲,走遍了所有的大城古迹,那時失戀的痛正到達高峰,無論恐懼或孤獨都無法削弱其苦楚。我像一隻發誓要拋下所有前塵往事的母狼,在城市或荒野中奮力急行,尋找一切消磨的辦法。
背棄,傷害,消失,幻滅,空虛,恐懼,疼痛,迷惘,絕望,寂靜,離開。
那一天是某一個夜店新張。我路過,決定進去喝一杯酒。
一個總是準備在付出,也真的在不斷付出的人。
他的確是忘記我了。
但是他沒有,我懷疑他根本缺少恨的能力。
應該噹啷一聲傳來的撞擊沒有如期出現,他貼在那厚厚的鋼鐵防盜門上,四肢大張,樣子很滑稽,活象動畫片里過於用力追逐的湯姆貓咪。
比如你。
其中有一雙眼睛,瞪得特別大,距離我特別近——事實上幾乎就貼在我的腦門上了,虎視眈眈。
女朋友?死了?
某天早上我醒來。不見了愛人。
二哥說我已經是相當大的牌了,所以一言一行都不可以隨便。我頗不耐地聽完,說:「好吧,你需要我做的,我做到了,我需要你做的呢?」這回馬一槍在他意料中,旋即起身,開電腦,說:「給你看我做的功課。」彼時在他辦公室中,窗外夕陽滿天,無端使人惆悵。我隨二哥過去,看到屏幕上出現一張夢縈魂牽的臉。
不能廝守終身,那就天人永隔。
那是多麼好的時光。
他看樣子勸完架了,很有成就感地站在那裡,我往他身後看了看,咿,躺下好多人呢。「他們死了嗎。」傑夫搖搖頭,很滄桑的:「哎,時下的年輕人啊,不聽勸告,只好全部打昏。」看看表:「過半小時就醒了,沒有後遺症的。」他的話真的很多,意猶未盡對我宣講危機處理之道:「你知道吧,勸架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兩邊的人都直接打翻在地,免得驚動警察。」我沒好氣:「我怎麼會知道。」邁步就走,須臾又停下來,從手袋裡拿出一張卡片,寫了電話給他:「你記得拍照的事,明天十點前打電話給我。」他哎哎哎追上來:「早上十點還是晚上十點啊。」我瞪著他:「你覺得呢。」表情很委屈的:「可是我早上十點在睡覺,我每天早上六點才能睡啊。」我看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旁邊人行道上橫七豎八躺下的那麼多精壯男子,莫非真的是全部被他打昏的?動作真快。我對他擺擺手:「你很強壯,少睡一會沒關係的。」上車就走了。
他歪著頭對我看了看,神色那麼溫柔,可是又那麼銳利。彷彿對我有可能的一切解釋或搶白,都已瞭然于胸。搖搖手,回身便走了。他走路的姿態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像對這世上一切都無所用心。
我們這是準備去哪裡啊?
看我懷戀神色,傑夫好似忍笑忍得很辛苦。伸手摸摸我的臉,說:「那東西你應該永遠吃不到了。」為什麼?是珍稀保護動物的肉嗎?但那人說是菜羹的。
對於一個單身居住的人來說,無論是撬鎖,爬陽台,還是去摸把消防斧來劈門。
這個我從夜場的門口發掘出來的業餘客串,竟是我專業生涯中見到可塑性最強前途最不可限量的男模特。
我直言:「你樣子很不好看,最近太累嗎?」
但他一直沒有來,燈紅酒綠對於不在其中那個人來說,寂寞而疲倦,空自繚繞,無從追逐。我嘆口氣,倒了第二杯酒,二哥卻又回來了,說,哎,你一個人喝這麼快。坐下,和我碰一杯。
這世上有多少藏匿的與消失的,不為我們所知。
但在他離開我,不知去向以後,我還是過著很好的生活,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愛情並不是唯一需要我去注意的部分。
據傑夫說,我具有隨意變化形容的能力,是因為在南美洲的時候,名叫維恰科拉的神靈和我惡作劇,給我吃下了汞耳的遺蛻,但那到底是什麼,他沒有跟我細說。
有時候你對人的信任,好像憑空在路上揀到一大堆鈔票。不知該給誰,也沒有人跟你要,你茫茫然抓著到處看,一個耳光打得自己天雷亂閃,但那些財富並未因隨之消失在一夢南柯。
體會著那種黑暗的暈眩,我緩緩說:「幫我找一個人。」
他帶了些什麼,指南針,地圖,野外宿營用具,風燈,方便食品……
他幾乎是獃獃地,獃獃地看著我。跟菜市場那些很久都賣不出去的病鵝,一模一樣。眼珠子死掉了似的鍥在一大片血絲里,有一陣子我疑心他馬上要栽倒在地,就此歸天。
但我不認為我到了這個境界:連減肥這麼偉大的事都自力更生,只要閉眼冥思一下就大功告成,連特別姿勢都不需擺上一個。
倘若我使你傷了,請多原諒我一次。這一次之後一定是夠了。再也沒有更多了。
天大的驚詫完畢,原來還是要日常起居,去睡。
血珠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忽然很快地對我說:「我女朋友死了。」再沒有多停一秒,站起身來走了。
二哥恨不得一掌PIA死我:「價值連城,連城!!!蘇富比幾年前出過一幅,十七世紀仿的,賣了上百萬美金。」聽到這裏我覺得第一這個人居然懂點藝術,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品德實在不算壞,至少他沒有一邊心中悸動如潮,一邊故作淡定的跟我說:「哎,這東西污染環境對人體有毒,給我兩百塊我幫你處理了。」雖然依依不捨,還是拿回給我,看我大大咧咧卷巴卷巴,那樣子之叫一個心疼,好像我手裡卷的是他親兒子。
不,不為了這男子忽然而來的謹慎,是那姿態提醒我四年前的不堪。
不可理喻的人生,不可思議的上帝。
早呢,早幹什麼去了。
他給人感覺乾淨——雖然經過我再三要求都堅決不洗澡,身體上卻散發著草木成長時明快蓬勃的味道。我一根根摩挲他的手指,奇異地感覺生命在他這裏極為強大,強大到沒有什麼可扼殺或阻擋。這可以穿門過那麼神奇的人,卻似多年伴侶一樣令人安心。
理所當然我仍然得到了廣告女主角的工作,大衛王雖然跋扈,在二哥面前大體上都是乖的。何況他看到我新的造型出來,除了倒抽一口涼氣,沒其他什麼可以挑的——不是要蘇格蘭瑪麗女王嗎,給你一個活的如何。
我做平面模特,他幫我接很多工作,陪我四處去。擋風擋雨,既精明又強悍,能夠爭取到最好的條件,最合適的機會。我漸漸當紅,行情一路漲。許多雜誌和大的經紀公司都主動找上門來要合作,他一一應付,都得心應手。
那麼能不能讓我回到那些光明盛大的季節,回到我流奶與蜜的初見。
我歪著頭拿著手機,愣了半天。
額頭那裡好像有一根針頂著,很疼。
這一覺睡得似極香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停下,四周漆黑一片,隔著窗玻璃只看得到微茫的天空,帶著一種奇異的墨藍,深深的,像天都承不住,要翻轉了潑灑出來。
我記得他一切點滴細節,明了他全部愛憎,就連洗手間用的紙巾牌子,都還分毫不爽地印在我腦海里。他常常對我的體貼入微感覺驚訝,捧住我的臉欣喜地說:「你一定在我身上裝了無數竊聽器,攝影機和蛔蟲。」這算是很有創意的情話,我聽了卻笑不出來。
結果沒有。
我與本,事隔四年再續前緣,那感覺極奇妙。有時夜半醒來,轉臉看到他在一側熟睡的臉龐,忍不住就有點小小恍惚。
我問傑夫:「你說,我這樣變來變去的,會不會有一天回不去我自己的樣子。」他拿鍋鏟的手停頓了一下:「別太擔心,只要你一直記得自己是誰,就沒事了。」他那個小停頓莫名使我很緊張,逼上去問:「真的嗎?怎麼樣變化都沒壞處嗎?」他轉過身來對我笑笑:「放心,我在這裏,你不會有什麼問題的。」說的真篤定,而後我就真的鬆一口氣。
傑夫嘆口氣。他的手很溫暖,乾燥而且穩定,我莫名的覺得他其實可以去做雕刻師,能夠刻畫最幽微的線條而不覺緊張或驚異。
沒有被辜負過的人,大約難以了解什麼是刻骨銘心。三百六十五夜夜夜不能睡的記憶就是那把刻骨銘心的刀。一刀刀在窗帘上雕出黎明。如是四年。
順手抄起那疊東西,封面上的字叫我怔了一怔——獨家經紀合同?
逃離,掙脫,彷徨,排遣,埋藏,稀釋,化解,拋低,回歸,躲避,抹殺。
這個理由我心服口服,大家意見一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瓶威士忌見底,又要一瓶,他也是個異人,一口已經是醉了,一瓶也沒見他死,越喝話越多,將許多圈內的八卦講來我聽,他中氣足,口才又一等一,一個人能模擬十個人吵架的場面,惟妙惟肖,態度偏生還很慎重,似不關自家事,只把書說的冷淡意味,雖然那麼吵鬧的環境里,都讓我一面聽一面笑,酒意上來了,身外浮沉,都不重要——本來也都不重要。
我,向來覺得我自己,什麼事情都做得,什麼地方都去得。
那哭聲很細,綿綿的,壓抑著吐露出來,很苦惱。我聽了一陣,無來由也難過,低下去拍他肩膀,柔聲說:「別哭了,你這麼難過,她聽了也會不開心的。」勸慰到底是為人,還是為己,誰知道。反正二哥還是不依不饒哭了一陣,站起身來對我一瞪眼,「把東西幫我拿出來。」二哥帶來設祭的東西,零零碎碎一大堆,最新出來的美術畫冊和藝術雜誌,許多首飾擺件,其中有一些手工創意精美絕倫,另一些則深具異國風味,必然是在國外大街小巷淘來,回想我們每凡出外,都出雙入對,形影不離,他到底用什麼時間去買的那些東西,我打破頭都想不出來。
他的眼神如同一面綠色的純凈湖水。
傑夫在我的公寓做晚飯,他剝洋蔥的手法很專業,而且很快,瞬息之間就把一個好大的洋蔥頭分解成一堆雪白紫皮的洋蔥絲,我問他為什麼完全不會被辣到流眼淚,他說他的速度比辣素的分解速度還要快一點點。
他在業內以驕傲著稱,常罵那些半紅不黑的模特兒是木頭,刻薄地挑一挑嘴唇,皺起眉頭鄙視。
旁邊放一本本月新出的雜誌,封面女子是本行新出道的,我在某幾個場合見過,她為法國大品牌本季新出的彩妝代言,睫毛一根根挺翹,眼皮上黑與銀牽連,沉沉的熱烈著。
荒謬到此還不算完,他在那邊不知道搗鼓些什麼,唏唏簌簌,好像還在低聲跟人說話,然後對我說:「哎,一會有人送那個畫像給你啊,你看看有沒有參考價值。」這個傢伙說風就是雨,一下就收線,毫無緩衝餘地。要是和他兩地分居談戀愛九_九_藏_書,想打電話纏綿一下不是要氣死。
因此,今天晚上他必然會再度出現在這裏,直到他的新鮮感喪失殆盡。
忽然兩聲喇叭響在耳邊,二哥開一輛霸道吉普停在身邊,沖我喊:「沒開車?我送你。」拿了我一幅價值連城的畫,偶爾噹噹司機也是應該的。我老實不客氣爬上車,他說:「去哪?」我想都沒想衝口而出:「三生。」這地方沒開兩天,想不到二哥也知道,說認識幾個圈裡人還投了點資,裝修花了好大一筆設計費,假假的是名師手筆,又說:「哎,我都好久沒出去喝酒了,乾脆我們一起去吧。」人家說好久沒出去混了我相信,二哥說出來我真不信,他轉臉看看我似笑非笑的樣子,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說:「真的,這段時間都沒什麼心思。」隨之沉默下來,轉頭看看後座,那副無厘頭出現的瑪麗女王畫像靜靜躺在座椅上。
我在攝影師身邊,聽到這資深,經驗極豐富而眼光極挑剔的專家,倒吸一口涼氣。
但從鑲在門上的鏡子里看到的我的眼皮卻是黑沉沉的。一根根睫毛分明。殺人劍那麼鋒銳。
導演宣布收工,比想象中快很多。他急急忙忙下了場,換衣服,急急忙忙要衝出門去,我攔住他:「去哪呢。」他理直氣壯:「上班啊。」我挽住他轉向我的化妝室:「等我一起去。」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與本如火如荼,甚至談論起到歐洲住幾個月的私奔大計,傑夫一直沒有再出現過,偶爾我想起他,總覺得虧欠,但女人的天性里,虧欠很少佔據優勢地位太久。二哥則笑我,說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圖一個大計,好似泡影煙雲,到最後不知怎麼一個終了法,我聽罷歪頭想想,決定且不顧它——看我現在多快樂。
不過老實說,我的確不知道想睡卻不能睡,原來是痛苦到幾乎瀕死的一件事。
本在他一貫就寢的時間掩上手中書卷,去洗手間擦了一把臉,回到床上左右活動了一下腰身,喜悅明亮地深呼吸,說:「睡覺!!!」呼拉一聲躺下,合眼,不出三秒鐘,開始打起了均勻的小呼嚕。
有另一個女孩子在陪她,不停地拍她的背,說:「阿媚你少喝一點啦,本走了就走了,男人到處都是。」我努力支撐自己站在那裡,看著她的眼淚一顆顆流下來,對女朋友哭著說:「我不快樂,我不快樂。」
本在這個時候仍然體貼,將車頭燈熄滅,我鬆了一口氣,聽他緩緩說:「美麗,你別害怕,是你說的,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我的秘密是我可以變身為任何我看到的人,東西和動物沒有嘗試過,估計難度也不大。
只有一次,我遇到眉毛很黑很漂亮的女孩子,曾經說是本的女朋友。
去一個新的消遣場所,他總是密集盡量地去。有的三五次就厭倦了,從此丟開,有的愛上,便習慣性地連續出沒。
他的眼光放在人群中最頂尖的那一小撮,還不僅僅是財富。財富可以依靠後天的努力去爭取,RAY還需要你為了穿下那件價值連城的禮服跑去全身整容——相信我不是沒有人這樣做。
平底鍋里下一點點油,他哼著小曲兒開始煎洋蔥做開胃小食,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從油煙機的光潔玻璃面上看到自己熟悉的樣子始終如一,簡直是個大安慰。
下個禮拜三,正是八月十九日。
只有我和二哥,對望時看到彼此都在時間的曠野,我已經逗留很久,他卻剛剛到來,此刻在他男人味十足的容顏上,流露出孩童一樣的怯怯疑問,伴隨哀傷。
那一年他的設計理念飽受爭議,在全球掀起健康風潮的前提下,人們對需要身材大小二分之一于零號才能穿的衣服,一面倒喊出了反對的聲音,但對素來驕傲的RAY來說毫無影響,他接受數家極具影響力的時尚雜誌採訪,聲稱他從來都不是為那些普通的好身材設計衣服。
和一個蛇樣腰身的女郎。兩人纏繞著。如我們昨日一般纏繞著。
拚命打他的車窗,我叫他:「本,是我,我是美麗啊,你不認得我嗎,我是美麗啊。」他皺起眉頭:「你?」圍著我繞了兩圈,自言自語:「化妝不至於化到這個份上吧?」費了多少周折,本終於相信我是尹美麗,其間包括在公眾場合大喊大叫他的絕對隱私,連多條內褲顏色都一應爆出,倘若我再出名一點,狗仔隊隨時在側,那明天報紙娛樂頭條就一準有了。
唯一有所區別的是我的眉——或者說,我所看到的眉。
現在我希望他陪我到紐約去,也許變成一個助理傑夫。
我後來查找過許多書籍,網路上搜尋花費時日,或詢問當地的人,都說沒有見過這種特產,更多人斷然否認那種地方會出現所謂飯店。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念念到如今。
墓碑卻有兩塊,上好材料,其中一塊上面白石黑字,竟然是留給二哥的,我這才真正嚇了一跳,轉頭看二哥,他已經蹲在墓碑前,細細摩擦那上面的照片,是我見過的,放在二哥錢包里那一張,照中人淡漠的站在黑白風景里,對世間一切無可無不可,她不自殺,那才奇怪了。
這個故事的結尾很公式化,太陽底下無新事。說出來我都覺得厭倦。
多說無益,我抽身出去,找導演:「我辭了吧,你今天先拍他的鏡頭唄。」不理他期期艾艾說什麼,我回化妝室收拾東西,一邊走出門一邊給傑夫打電話:「你在哪兒呢。」他很慢很慢地說:「沒——干——什——么。」聲音輕輕的,刻意不吵鬧那樣,我忍不住提高嗓子:「你幹嘛啊你。」他還是那樣:「沒——干——什——么——啊。」我本來有點委屈,想跟他傾訴一下,結果人家倒好,挨刀斷氣了似的,生氣,我把電話掛了,臨末那一瞬間,忽然對面傳來他啊地慘叫,嚇我一跳,立刻電話又打了過來,很惋惜地說:「哎,被它跑了。」什麼跑了?
傑夫是出人意外的一個大驚喜。
十分鐘。
我相信他必不會絕不會落入我的境地。很快便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
問她:「他哪裡人?什麼時候來這裏做的?以前做過什麼你知道么?」芳芳一概搖頭:「不知道,這裏開張招保安,他一個人走進來就開始做了,人真是沒得挑啊,但問他什麼,他都笑著不講話。」說第一次見到傑夫,穿件隨隨便便的藍衣服,什麼都沒有,開口第一句話是:「趕快給我吃點東西,我要餓死了。」但神氣卻還像是天下最富有,最快活的人,笑嘻嘻的。
而且他的古怪程度,一定會比我更厲害。
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
我難免想刨根究底:「你沒有家人,朋友,或者熟人嗎?你從哪裡來的?」
那並不是我最後一次去三生,如傑夫所說,儘管我對許多東西都沒有所謂,那使我所謂的卻永遠噎在喉頭不死。去紐約的簽證下來之後,我每晚定時到酒吧報到,點一杯酒和芳芳閑聊,有時候傑夫陪我去,有時候他不陪我去,他不陪我的時間里,通常都在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幫野貓和野狗分地盤做調停,帶九十歲彌留阿婆去看風景什麼的,他偶爾會後悔太早辭掉三生的工作,害得現在要去做零工賺點小錢。
傑夫?你改行做眼科醫生嗎。
流行鉛筆褲就全穿鉛筆褲,不管褲子里包的其實是兩條心裏美蘿蔔。流行化傷痕妝就全化傷痕妝,有的人看起來真的好像被痛毆過一樣。
如果你去買了一個非常高科技的手機,身邊沒有一個人能夠搞明白哪怕最基本的操作,而唯一的使用說明書是由古拉丁文寫成。
想一想,也沒什麼不好。
我俯身從箱子里隨手抓起一條半身裙。黑底白紋,整個裙身被設計成一朵玫瑰花,多層疊剪裁,精細蕾絲質料,優雅精緻,華貴感呼之欲出。衣服本身已經是一件藝術品,對穿著者表達著無言的審視與挑剔。
他們沒有在門口。
他起身,拉我到浴室的大鏡子前站定,那裡面我塗搽黑色眼影如暗夜,邊緣撩撥著帶閃粉的銀紫,沉沉的,越發顯得雙眼秋水分明,一開一合剪不斷理還亂。
到我家樓下,我已經大汗泠泠,心說今天算是撿回一條小命。勉強爬下車,二哥還跟只兀鷹一樣把頭伸出駕駛室,直瞪瞪看著我,實在神情怪異,我對他揮揮手:「回了吧你,別看了,諒你今天怎麼看也看飽了,路上注意安全。」二哥有口無心地唔唔唔,忽然說:「你自己注意安全吧。」縮回去一溜煙跑了。
他終於緩緩說:「南美洲瓦里地區的人,自古就祭祀一種神靈,名字叫維拉科恰。」
永遠永遠在一起。
踏上前往青田嶺的路,我心情徹底放鬆,瞌睡一下就上來了,把安全帶綁綁好,小靠枕放在脖子下,頭一歪就睡過去了。
看那人,不高,眼睛狹長,看人神色若有若無。剪到不能再短的頭髮,刺蝟一樣扎出來,和夜場迷離的光線對抗著。站在那裡,整個人好像會隨時閃出光來一樣。
我沒有化妝。
他抱著我的肩膀往前走,笑著說:「放心吧,我不會走的。」幾乎是一種本能反應,我衝口而出:「永遠都不走嗎?」他輕柔的說:「親愛的,沒有永遠這回事。」
他聽完我的問話好像被雷擊了一樣,撥浪鼓大甩頭:「不不不不不是……」一溜煙跑了。
現在,二哥說他要簽我,那勁頭幾乎是要不擇手段,即是因為RAY正在試圖開拓亞洲新興國家的市場,其計劃第一步,就是通過本土的經紀公司挖掘有足夠資質為他做秀的模特。
但這一夜,全世界隱退于舞台之外,即便神鬼都無法奪去其戲份,獨自在聚焦燈下對我凝望的。
當紅的是這樣煙熏火燎的妝,我凝望一陣,轉過頭去再看鏡子,心想這樣的妝容,該是在我丁是丁、卯是卯的五官方好看。
他上下注視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行步進酒吧,旁邊那女子且走且回頭,明顯對我有敵意。
我懶得站起來,只笑一笑:「你好。」他順勢在我身邊坐低,伸長腿,兩手在額頭左右狠狠揉搓了幾下。太陽穴上泛起一片紅。
「傑夫,你有愛的人么?」房間中迴響著低微的呼吸,我知道他沒有睡著。因此問。
躺在地上出了許久神,我才醒悟真的是敲門聲在迴響,而且對方很快就發現了科技的應用,開始動用門鈴,酒後的人最怕亮光和吵鬧,我的腦仁都好像要流出來了。
等二哥的激動情緒平息下去,我換回自己的衣服,那配套的洛麗塔般的妝容自動自覺,就一點點從我臉上消逝,還我素麵朝天,二哥目瞪口呆的樣子真的很顛覆他精明銳利的形象,考慮到我自己都很難適應,他已經算是很鎮定。
新的一天清早,二哥給我打電話,我接起來就說:「你的錢包在我這裏。」他絲毫沒有醉后的糊塗和消沉,清晰地說:「我知道。」繼而:「你立刻來我寫字樓一趟,地址是利德西路三號十七樓。直接找我。」利德西路三號,任何計程車司機上崗培訓第一課要熟記的城市坐標之一。
到這個時候我忽然想起,那個光滑的地平線,應該是一個帳篷的邊緣。藍色天幕,其實是帳篷圓頂。
聽到家字我腦子裡有一點短暫的空白,感覺上這一種物事與我沒有任何干係。倘若一定要提我能感受得到的部分,彷彿就是本與我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時間。
這當然不會成為我的問題。
是我日日夜夜,思之念之,撫之觸之,擁在懷中,貼在臉邊的。
拿著定妝照走去大衛王的化妝間。他正在和自己的助理聊天玩笑,見我進來,只是隨意看一眼,轉過頭去換了話題,說:「看過蘇格蘭瑪麗女王的傳記吧,嘖嘖,那叫王族貴氣,優雅華麗,咱們哪裡有人演得出那個神韻。」聽起來好似要演一出投資無數銀子的大戲,其實只不過大家穿起衣裳擺兩個姿勢,端杯便宜紅酒當拉菲,要不要搞這麼嚴重啊——蘇格蘭瑪麗女王!!
本城所有心理醫生,我都一一光顧,無人可以治愈我——自然。這個世上,誰能治療失去。何況我求醫的本意,不過是一枕小睡。在一張舒服的床上,在一張有人無聲陪伴左右的床上。在一張沒有往事痕迹的床上。
最深的恐懼是,到最後會不會一切都其實不存在。
身為一個女人最宿命和徹底的失敗,莫過於此。
談完了這麼關鍵的問題,他問我:「你幹完活了?很快嘛。」我聳聳肩表示反對,好像他能看到似的,誰知他好像真的能看到,立刻又說:「沒幹成啊?怎麼呢。」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跟他說,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想立刻見到他,依靠在他懷裡,閉一閉眼——昨晚我居然睡那麼甜,甜到今天連一點脾氣都沒有,人生很美好。
如果一個人能夠讓積年的失眠症患者睡下去,也就能夠做其他不可思議的事吧。
這清早是去了哪裡?也不說一聲,我微有抱怨,二哥的電話又來:「快點,我們要夾正時辰上祭。」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好吧,在二哥這個老狐狸面前我絲毫沒有抵抗力,我只好承認,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報復一個人,我只懂得一條道走到黑那樣去愛。因此我的戰術其實是最後投降比較多。
回家的路上,我講故事給傑夫聽,從前有個女孩子,遇到一個男孩子,相愛了好多年,奉獻出了彼此的一切,然後男孩子有一天早上消失了。他專心地聽完,然後說:「So。」老鄉你會說英文的?
他們在相當遠的地方談話。
所以,容我問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每一寸肌膚像被叫早鈴呼喚,逐分寸地醒過來,它們有著獨立生命一般,在試探,迎接,等待,最後適應掩蓋上來的那些紡織物。
今年國際大熱的鎖邊大煙熏,配合精緻的睫毛修飾,凸現女性溫柔外表下的神秘個性與完美傾向。
酒吧門口,慣例停很多計程車。我拉了三次,沒有拉開其中一輛的門。司機詫異地說:「小姐,用點力氣啊。」
等天亮。
車開了不到半小時,已經到了銀河公墓,陵園中雖然草木葳蕤,大天白日,四周那片異樣的寂靜卻濃重如瀝青,一層層蓋上來訪的生者。
我和她們之間的唯一區別,在於她們是臨時會員,留一陣就走,而我是俱樂部會址本身,坍塌之後都會變成一處私家名勝,記載著心碎的遺迹。
一陣恍惚。
強忍著頭痛爬起來開門,手接觸到把手,我猛然一個激靈,酒意全醒。
是,我有很美的鎖骨,很美的腰身,更美的腿。男人看到我,都會目不轉睛,然後假裝凝視的是那一隻偶爾飛過的小鳥。
把手掌按在吧台上,閉眼。重逢時他對我說過的每句話一字一字在耳邊。
他身上好像有一千種人生已經沉澱,等待一個暗示,一個眼色,一束燈光的微妙調換,將之呼喚出來。
一陣恍惚。口角酸澀,頭腦昏昏沉沉的。大約是許久沒有喝過這麼烈的酒了。那感覺像孤身走過遠路忽然搭一程便車飛快過流年。我閉上眼。上帝你若聽得到禱告,請賜福我這一刻入夢如歸天。
往後退了一步,再一步,本還在對我喃喃:「美麗,來吧,你不是要和我在一起嗎?我們以後都會在一起了。」我搖搖頭,跳起來,轉身就要走,可是腳卻移不動。
「明白了。」他說。「你不就是要我扮一個粗人,板起臉來擺幾個姿勢嗎。」我想想這形容也貼切,便點頭。
講到後來,二哥忽然把酒杯一放,湊到我耳邊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拉著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我知道他對我沒壞意,湊過去,只聽到他小聲說:「我女朋友,是自殺的。」越來越小聲,說:「我出去工作兩個月,回來當晚,她自殺了。割腕。」抓著我的手很緊,幾乎要掐進我的皮膚里,聲音喃喃,在我耳邊,激烈的舞曲節奏快得叫人不能喘氣,卻一絲一毫抵擋不住他遊魂一樣的言語,一個字一個字扎進我的血管:「她留下字條說,人生不快樂。」
清清嗓子,卻硬是出不了聲。
我能想出來他這個樣子。最少一點所得似乎已經使他很幸福。
對我說:「你說,我要求怎麼會不高。」
從南美洲回來以後,我沒有再用經紀人,工作卻比以前更多,層次更高,因此我也更挑剔。事實上就算完全沒有工作,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年輕時那種對更多成就,更多肯定,更多刺|激的強烈渴望,在一夜間與愛情一起煙消雲散,我變得隨心所欲,無所顧忌。
文章有,問起卻不說,茶壺裡煮了餃子,又是心聲萬千,提筆無一字。他任我搖擺拿捏,死盯住辦公室牆上的電視,一遍遍看我這一段時間在各大秀場上的表演集錦,鏡像中人一忽兒化身公主,一忽兒化身卡門,形神具備,無可挑剔,我忽然福至心靈,一巴掌拍在他頭上:「你是不是想見她一面。」從他臉色一青一白閃爍霓虹燈上,我就知道猜了個正著。
有一台看不到的機器在我身體上辛勤的運轉,把所有和這件衣服睽違的細節修正過來。直到兩者之間,成為一體,渾然天成。
他坐在大班椅子上大喘氣,隨後軟下來:「美麗,我告訴你,我是男人,男人的天性,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這個男人現在跟你在一起,貪的是你的名聲和前途,裝傻!!我才不相信一個人會把談了四年的女朋友一下子忘得乾淨。」他還對我打煽情牌:「你看,我女朋友都死了,我一閉上眼,她栩栩如生就在面前,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每一個表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越說聲音越低下去,本來精光四射的眼睛怔怔望著某一個地方,嘴角抿起,爬上一絲哀傷。
我說你不用啊,我有錢,就在壁櫃第一個抽屜,我不用信用卡,家裡常常有很多現金。他嚴肅地說:「我家犀牛教育過我,不拿家用回來,就直接死在外面吧。」哇,這麼剽悍的家訓?難怪外號要叫犀牛。你以前的女朋友還是太太?
在傑夫面前我沒有什麼好隱瞞,不過是那些風月風流的斷章,本最喜歡我帶著秀場上的妝容返家,開門時便陷入另一場艷遇的幻覺,纏綿過後精疲力盡,往往陷入濃厚如死的熟睡,第二日早上起來,半面殘妝,如真如疑,不是人不是我。轉眼另一個要扮演的角色又粉墨登場,容不得一絲喘息。
是了,他還沒有說,維拉科恰那位神靈,對我做了什麼。
那麼我們的心情就會比較接近了。
迷迷糊糊想到這裏,我忽然發現,他轉做古董拍賣師,好像已經快要四年了,因為距離他徹底離開我那一天,也快要整四年了。
我看了不落忍,一伸手:「送給你。」他今天受驚不小,有損智力,粘上毛比猴還精的一個人,硬是不敢信我說的話,我看他一副老年痴獃提前的樣子,乾脆往他手裡一塞:「喏喏,給你。」他雙手抱著那幅畫,愣了半天,終於憋出兩字:「為啥?」我搖搖頭:「我不懂這些東西,朋友送我做造型參考的,現在參考完了。」就算可以換上千萬美金,我可以拿去做什麼?我想要的,就算將全世界的黃金堆積起來去換,也是換不回來的。
就我來說,瑜伽對我有什麼好處可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邊的人都去湊這個熱鬧,因此這個熱鬧就成為我生活中的主題。
從側面看過去,極為憔悴,兩個眼睛都深深陷進去,血絲都要成群結隊地飆出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大衛王不讓他省心——但他那麼紅,就不省心都是值的。
我卻倒抽一口涼氣。
至於二哥,對我的感情生活進展就相當惱火,簡直後悔莫及當初答應我那個看似簡單的條件,因為我一旦沉浸愛河,就開始頻頻推工作,甚至到了凡是要出國或去外地太久都不幹的程度。他氣急敗壞對我咆哮:「你以為你很紅嗎?你以為你紅到了要香奈爾把秀場搬到你家你才上台的程度嗎?」也算是很有創意的責罵。
電話響起,二哥催我去,問要不要來接,我說算了。他一直不知道我和本住在一起,否則早就埋怨我記吃不記打,豬脾氣。
千真萬確。他是不記得我。僅僅有的一線希望,化為泡影。
這女孩子是漂亮的,身材高挑,比例很好,雙眉沒有畫,卻濃黑入鬢,眼角飛挑起來,看誰都像是挑釁。我比她幸好還高些,心平氣和的低一低頭,說:「你是哪位?」她說:「我是阿本的女朋友,他說啊,他從沒見過你,你卻和他很熟落的樣子呢。」我搖搖頭:「這世界上總是有人犯賤的,就好像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卻和我很熟落的樣子。」要不是馬上有一個洗手間位空出來,在酒吧里會去上廁所的人都已經憋得不善,我和對方再多說兩句,大約就會打起來,憑空讓傑夫說陰陽不調原來和廁所分男女沒有關係。
慣例我應當失眠,常時已經如此,何況一兩日內,那麼多奇異的事情發生,人人都應歡欣鼓舞地失眠一下。
恰似我四年前,把鎖骨與膝蓋,都高高亮出來的時候。
本的女朋友說,他以前都沒有見過你,你卻和他很熟絡。
我之蜜糖,人之砒霜,二哥顯然吃後者吃得不少,考慮到我最近都努力工作,他的經濟基礎已經十分穩固,估計問題是出在上層建築上。我自重新戀愛後人際關係技巧大有長進,乃垂詢:「你幹嗎,失戀了么?」二哥對我瞪眼:「我玉樹臨風,江湖得意,特長是讓人家失戀,什麼時候輪到自己。」不要和男人的自吹自擂作鬥爭,是女人要過上好日子的不二法則之一。我點頭如搗蒜,曰:「是是是,那算我表一下忠心,看有什麼可以讓我為你效勞的。」他的臉上居然閃過一縷忸怩,實為罕見,隨之吞吞吐吐說:「下周二,是我女朋友忌辰。」我瞭然:「噢,你要請假么?下周二香奈爾選拔會,我自己搞得定。」他詫異的說:「下周二選拔?我以為是下個月。」工作責任心使然,急忙衝過去看了一下日曆,頻頻點頭回來我身邊,說:「真的是下周二……」沉吟良久,忽然說:「要不,這個選拔咱們不參加了,我私人補償給你酬勞。」二哥固然不算小氣,公私的賬目上一向卻很分明,冷不丁提出這樣一個說法,我當然覺得背後大有文章。
不願意說就罷了,只要你在我身邊,終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吧。
二哥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因為她不知道。」我沒有別的話說,只好抱住二哥的頭,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這時候本推門進來,說:「美麗,我們可以去吃午飯了嗎?」話音沒落,忽然僵在那裡,隨之冰冷的說:「打擾你們了嗎。」二哥對他沒什麼好感,把我輕輕一推開,站起身來揚長而去,經過他身邊還不忘拋下一句:「下次記得敲門。」我急忙上前:「二哥,你神經啊。」抓住本試圖解釋:「你別理他,他家裡出事,剛剛對我哭訴read.99csw•com,我安慰他一下。」男人狹長而銳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緩緩對我看了一下,冷冷說:「要是我沒有來,你準備怎麼繼續安慰下去。」我想了想:「大概是給他二十塊錢買杯奶茶吧。」你知道,二哥身上很少帶現金,經常衝進便利店人家不刷卡,連一杯奶茶都買不起的。
喝完第三杯加冰的純威士忌,我拿起包準備走,忽然一隻手搭上我的肩,那聲音帶笑說:「咪|咪,今晚穿那麼多。」
不錯,我丟了鑰匙,卻那麼快就進了房間。看看手錶,前後相隔不過十分鐘。
瓦里。古城瓦里。是的,我應該去過那裡,荒涼的城中心還殘留著巨大的祭祀台,由無數石雕頭顱堆砌而成的,每一顆頭顱都眉目鮮明,神情恬淡,對於生死無所評說。站在上面俯瞰被人類現代文明遠遠拋棄的歷史遺迹,一己之私真是顯得渺小——唯其渺小,因此那疼痛隱秘卻致命,得不到救贖。
站在門口居然手足無措,幸好傑夫已經換了制服過來,準備履行他維護社會秩序,保護善良群眾的保安大任,伸指在我腦門上一彈:「發什麼呆。」我吃痛地叫起來,對他瞪一眼,忽然很衝動:「你等下跟我回家。」他一秒鐘都沒有猶豫:「不行。」我這下的挫敗感之深,簡直前所未見:「什麼?」傑夫滿臉警惕的看著我:「你一定有水龍頭壞掉了,家裡鬧老鼠,或者隔壁鄰居喜歡半夜放歌劇和你吵架,物管不願理你,所以叫我去當壯丁的。」我想了想,我真的想了想,然後氣不打一處來:「胡說。」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他笑,摸摸我的臉:「傻妞,逗你玩呢。」
他高興地說:「一點點。」表情很開朗,沒有半點要為我鳴不平或表同情的意思。
哭出來罷。
因此許多年來我空自美著,卻無人眷顧。
二哥對我的責備只「哼」一聲,一下就掛了電話。
竟然是你么。
看他的下半身,一點點被黑色詭異的土淹沒,本靜靜的伸出手來,伸向我:「美麗,來,跟我一起來。」我很佩服我自己,居然還能夠掙扎著問出來:「去,去哪裡?」他莊嚴的樣子好像在祈禱,敬神如神在,言語中充滿奇特的蠱惑力:「跟我一起來,重新歸入大地里,以後再有人收成出來的時候,會得到你變身的能力,我們不必再千秋萬代以一個模樣生存,不必到一定時間,就要遷徙去另外一個地方,永遠只能停留在一個人的記憶里。」他對我緩緩招手,神情親切,溫柔,深情,陶醉。
鑰匙的後面,有一雙微微帶著綠意的眼睛。眯起來,很快活的樣子,是剛剛送我上車的保安先生:「小姐,你掉了鑰匙。」
「那我們趕緊拍啊,我只請了幾個小時的假,午夜前要回去值班啊。」拉著他的手我叫他:「那邊的工作辭了吧。」他對我眨眨眼:「那可不行。」
我聽得不耐,輕蔑地看著他,冷冷說:「敢跟蹤就要敢承認,聞著味道來的?你當你自己是一條狗嗎?還要是一條品種很好的狗。」話出口我立刻感到後悔,畢竟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他還扶我上了一下車。但隨即就把心腸硬起來。往後退了一步,手抓緊門把手,只要他臉色稍微有點不對,就立刻大力關門。
他最少要三點才能下班,我因此在吧台點了啤酒等待,有時候他偷偷溜過來和我聊天,說的話都很好笑,比如說:「女廁所很多美女聊天,男廁所很多男人打架,要是大家就此解決大小便,陰陽應該會調和很多。」我拉住他的手指親吻,很自然而然,他隨後抹一抹我的頭髮,也自然而然。偶爾那瞬間我看到他的神情,溫柔安定,不見激越,亦不見情慾。四周人對這樣一對纏綿的組合大為側目,我懶得管,難得是他都如同不見。
那場景多熟悉。是四年前我舊居的樣子。
什麼時候的畫像?誰把它送到這裏來?
這好像是在市場上買一頭小馬駒,買家要看看牙口,是應該的。
走完這一段路后,我再也見不到傑夫了。
沒有再看見我愛的人,黑土卻好像哽住了,把我卡在將昏未昏里,真難受,怎麼了,我的脖子不好吃么?難道是前段時間工作太多,有點頸椎勞損,會導致口感不夠順滑?
這男人在女人身上的自信,是一千兩千個伏在溫柔鄉里的功夫磨回來的,就算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也打不出半點惶恐。
我還記得本,我還記得他有一個習慣。
但門上貓眼對外窺視,比我更堅定不移,足下地毯厚軟,一側牆紙微紫帶銀——我就是站在自己的家裡,睡眼惺松,準備給人開門。
我應當在門底,不應當在門裡。
他說:「我叫一個朋友回1592年看了一下,順便帶了一幅畫像回來,嘖嘖,女王皮膚可不怎麼好,那時候的化妝品質量不過關吧。」
他盛情招待我吃據說當地特產的一種菜羹,小小一碗,無色透明,味道微咸但十分鮮美。一吃難忘,即使現在提起,那滋味似乎都在舌尖流連,四肢百骸都為之渴望。
原始社會為什麼要男人出去狩獵,大概是他們被傷害后都比較容易復元,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這日子是好還是壞,我去問那兩個在我生活里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傑夫和二哥。傑夫聽完我的傾訴,神情間微微有憂色,一閃即逝,隨之說他完全不是給人生活建議的料,如果非要有的話,那就是叫我順其自然。他的憂色我理解為受到傷害,畢竟我接近他又離開他,普通的男子早已去到暴跳如雷的階段——但傑夫走的時候樣子還是蠻高興的。
因為我要把你推舉去RAY的旗下。
丟回桌子上,我向二哥投去一個表示你什麼意思的眼神。
二哥劈手把照片奪回去的瞬間,惡狠狠瞪著我,咆哮:「你拿我什麼都……」猛然間怔住了。
我以為是生理原因,低頭一看,原來是物理原因。
我把每一秒和你再次相見當成甜蜜往事的一塊提示板,希望你想起熟悉的三字台詞。
忘記。
我慶幸這世上還有這樣一清二楚的事,只要你付夠錢,就可以得到意料中的東西。
想一想還是不好意思——看我本性多麼純良,是否叫人覺得不騙我其實是虧心事。上前和他說話:「你每天都上班嗎?」他好像永遠都沒有心事的,眼睛微微綠,那樣澄明,在霓虹下都不能被掩蓋。對我點點頭說:「是啊,我吃這裏,住這裏,連衣服也是這裏發的,所以我就可以天天在這裏上班。」明明是蠻凄慘的待遇,給他說出來,好像快活得要命,天大一個運氣似的。
我們有難以言說的好日子。他扮演我身邊所有的角色。情人,父親,朋友,助手,經紀人。
而現實是,如果有一條圍裙是他設計的,就會被掛在裝修得好像美第奇宮殿的店鋪里,標上帶有許多個小數點前零的天價,等待一個冤大頭畢恭畢敬的買回去,穿來出席生平最隆重的場合。
雖然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樣的方式。
我狂叫一聲,拼了老命跳起來,不管腳上踩了什麼,跌跌撞撞竄進車裡,扳開方向盤前的本,一把把車燈打亮,兩道雪亮的光照出去,照見車前漆黑的土地上,一個一個的頭顱,橫三豎五,有條有理地排開,如同向日葵的花盤開到最盛大時候。那容長臉,眉眼低垂,口角微張,皮色白裡透紅。
但我知那女子意思,甚至舉世不會有人比我更明白。
傑夫換衣服。赤|裸上身,塗了油,肌肉流暢地排列著,顏色,形狀,感覺。無從形容的合適。藍色牛仔褲,光腳,他不許我給他化妝,逃上布景台上去,坐在那裡,抬眼對攝影師一望。
像潮汐漲落或草木春秋,每四年他的熱情就完成一個輪迴。上帝在他腦子裡安了一個鬧鐘嗎?
我完全沒有概念。
這一件不知道什麼來頭,無論如何,反正也不是正品。正品只有一件,根本買都買不到。
你怎麼知道我化身為林林總總其他顏容的能力,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秘密基因,埋伏在每個人的腦子裡,等待某樣激發而已——比如說,南美洲神靈的小小一次惡作劇。
那狠心的男子再度出現在左近,是四年之後的事情了。
二哥還好沒有完全瘋掉,攤開手說:「我沒說要你變成她,我要你模仿她那種特別的氣質。」摸出一個遙控器,對著牆壁一按,那裡掩藏著一部液晶電視,屏幕一閃,開始播沙西婭歷年的表演集錦,眼花繚亂的頂尖模特來來去去,只要她出現,攝像機和眼睛的焦點就全部被她佔據。
人生不快樂,彼世或安然。
不屬於我,屬於我在三生洗手間里口角過三兩句的,本的女朋友。
快要散場時我去洗手間,很多人排隊,我遇到本帶來的女孩子,近看就知道很年輕,肆無忌憚的看我,問:「你喜歡本?」周圍便回過許多雙眼睛,打量,等待一場雙雌會的舊戲,看看兩邊角兒的形貌。
在這種地方呆一陣子,腦袋會變成一團爆漿,但多呆一陣子,你就會覺得沒關係了,反正腦袋也沒有什麼用,要來幹嘛。
許多大城與荒野,一站站走過去。
恨恨出門,迎面與傑夫遇到,他一把捉住我,詫異:「哎呀,一下子氣沖沖的,有人噓噓到你身上么。」對我臉上一望,眼神落在我的眉間,喃喃說:「好黑的眉。」話音一落,拉我便走。
他不語,神情里有瞬間的迷惘之色,旋即說:「我好像覺得和你其實很熟,事實上,很少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裏。」我向他溫柔地笑:「真的?我跟蹤你,你怕不怕?」本攬住我,像水中攬月那樣迷濛,亦投入,在耳邊滾燙的氣息吹過去:「不,不知怕。」意亂情迷時候,不會知道怕。
我靜靜看著他。以他死去女友的容貌,以及眼神。
他把自己連根拔起,一片葉子都不要,撒腿跑去時空之外的某個地方。
一個人開始恨的時候,是不是連神色都會格外猙獰。經過我身邊進進出出的紅男綠女,都好奇地看我一眼,那眼光中的詢問,可以用來編成一本十萬個為什麼。
RAY的養女,也是他的御用模特。
嘆口氣,黑土已經到了胸口,最後一絲清醒里,我努力睜大眼,想看清楚本的樣子,心裏甚至微微後悔,剛才應該答應他的要求,和他拉著手,一起被土地吃掉。
但我沒有伴侶。門鎖完好。
他扮了一個鬼臉,說:「還好,順便拜訪了幾個老朋友。」他清澈柔和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臉,像一道陽光照耀在冬日冰面上,帶來些微暖意。我忍不住笑,雖然也不知道笑什麼,把他的胳膊摟在我的懷裡,喃喃說:「傑夫,跟我去紐約吧。」聽到一個自然而然的聲音,說:「好。」我驚奇的抬起頭來:「真的?」他聳聳肩:「對我來說去哪裡有什麼區別?」換了別人,這言詞說出來該傷感,但不是他。
十分鐘后,我放棄了努力,坐上車,去了一個地方。
終於和二哥出得銀河公墓,天色已經見黑,我們兩個都精疲力盡坐在車上,他看我一眼,說:「變回去好了吧,你這樣坐在我身邊,感覺很奇怪。」我晃晃頭,愣半天,慢吞吞說:「現在變不了怎麼辦?」二哥很詫異:「不會吧,你以前都隨心所欲,最近你老是帶妝回家,是不是習慣改了。」我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好像遙控器失靈了一樣,噼里啪啦亂按,不曉得下一台節目會是什麼。」二哥若有所思哦哦哦,開車,回家,一路上險象環生,因他老是忍不住瞅著我,先是眼角餘光,然後瞳孔開張,最後就是被其他車喇叭聲嚴重警告,方向盤被打得吱吱亂叫,導致我在一邊東歪西倒。
傑夫很配合,從窗戶上跳下來,對我做一個鬼臉,笑嘻嘻的說:「我幫尹小姐察看一下家裡的管道,這幾天天氣要冷,怕凍壞。」隨手拎起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那麼晚了,也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我心裏未免難受,打開錢包,追上去塞一把現金給他,低聲說:「找個好點的酒店睡一晚吧,我明天幫你找房子。」他溫柔的看著我,噗嗤笑:「傻瓜,你當我八歲?」手指抵住我的額頭,點一點,大大咧咧就走了。我站在那裡,回一回頭,本倚靠在門上,輕描淡寫的說:「你還真有一套。」我心裏百般不願意,卻還辯解:「真的是我助理啊。」
他呆了好一陣,又慢慢把頭轉回去,繼續拿手搓他的腦門,搓得跟蝦米一樣暴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沒有永遠這回事。
傑夫對一傢伙端這個解決方案不算很認同,耐心教育我:「人家就是釘子戶,也要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怎麼能一棍子敲下去就讓滾呢。我把他們集中起來,今天不出工了,回頭移到野外去。」一個大男人,大好青春,跟馬蜂耗上。
他會為我蓋被和拉窗帘。
我今晚仍舊要到三生消磨。即使我的人壽沒有三生那麼多。
這麼幸福的人,到底有什麼樣的人生?也許有一天他會告訴我。
二哥極力抑制他的激動,屏住呼吸心跳,辦公室里只有衣服料子所發出的摩擦聲,我垂下眼睛,一點點把那條裙子套上身體。
關於我和本的第二次相逢應該如何結局,我有過許多暗地裡的設計,最通俗的一種,自然是與新歡綢繆時令他撞見,揮刀斷水,萬花叢中過,片葉趕緊扔。
他對我很心軟,其實他對世上的一切應當都很心軟吧,傑夫承認是,他說強硬的戲份通常都不歸他演,天長日久,習慣就變成了個性。
倘若沒有人點破,我會裝作一切如常。既然最深重的傷害全人類都共享,最長久的寂寞大街上每個人都可以共享。你怎麼知道隔壁那個朝九晚五的死上班族,其實可以白日飛升,穿牆走壁?
世界美如斯,而我打定主意見如不見。
傑夫對我沾沾自喜的天真沒有做出絲毫回應,這不是他慣常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風格,我投去探尋眼波,換來一句問話:「你最近變形是不是越來越容易,但是回到原身的時間卻長了?」
從前我以模仿其他著名人物的形象而享有盛名,但某一天後我決定開始以自己的面目繼續以後的事業。
RAY的十年作品展在米蘭開完,我的職業生涯躍升了許多個台階,直接登堂入室,成為第一線的模特。開始走頂極品牌的秀,也開始有頂極的時尚雜誌來問我人生態度和著裝建議,我覺得這兩個問題都實在無謂,但必須要按照二哥的教導,懶懶說凡事不必在意,只要開心就好,以及著裝無需刻意,自己舒服就好。
打起精神我問:「你要我變成誰去博取RAY的青睞?」其實我知道答案。
不肯撒謊,不肯掩飾,沒有妥協或犧牲的打算。
過去十年RAY時裝秀上壓軸的那些禮服。
我抬起頭來,向二哥望過去,輕輕說:「怎麼樣?」他一定不是教徒,卻倒抽一口涼氣,一字一頓的念叨:「我的上帝啊。」像個瘋子一樣他衝過來,雙手微微顫抖著,摩擦過我的肩膀,腰身,身體的曲線凹凸起伏,他的表情我不陌生——一模一樣是昨天晚上看到瑪麗女王畫像的時候的德行,我勝在是活的,女王陛下勝在貴很多。
不管怎麼樣,我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身子靠在化妝桌上,明亮的鏡子里我沒有上妝的臉素凈雪白,眉眼分明,完全一幢美式的白色簡約小屋。不要說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就是某大寫字樓樓上的瑪麗密司,都比我多兩種奼紫嫣紅。
我猛一下把化妝間門拉開。
輕輕把他放低在沙發上,我起身走出去,想了想又轉回來,拿了他的錢包。
只要有好處,神也好魔也好,拿來用罷了,雷霆傳說是宙斯的武器,還不是在為我們發電。
最讓我五雷轟頂的是,那分分寸寸,我感覺如此熟悉。
傑夫能看到我心底最深處,緩緩說:「你擔心他會再度離開你本人?」這幾個字真是致命,再度,離開,本人。
太陽真好。滿街都是人。
在化妝間我洗了一把臉,換了平常穿的衣服。
明天說不定真的是新的一天。
二哥擦拭乾凈照片上的灰塵,手指在那女子臉頰上,顫抖著流連,輕輕喊:「阿姝,阿姝。」旁邊有風吹過去,樹林在遠處起伏,太陽照下來,照見一個失去生命中珍寶的男子,低低伏在生離死別前哭泣。
全世界在這個圈子混的人都知道答案。
與眾不同到任何人都不能了解,是孤獨到極為恐懼的事。
與其說嫉恨,不如說惆悵。
每一個都是本。
每一份工作他都做四年。
沒有一絲一毫異樣。
吧台冰冷。把臉貼上去,聞到擦不幹凈的煙火氣。
怕傑夫這不聽話的兀自跑掉,我抽身要出門,手在把手上,聽到傑夫在門外和人聊天的聲音。是攝影師艾倫。
舊有的本,變成新果實的肥料。
八月十九日晚,我深夜都不睡,眼睜睜將本看著,他穿棉的長睡衣,斜斜靠在枕頭上,看一本羅馬風化史,床頭燈落下一道陰影在他鼻樑上,映得那對眼睛如寒星,泠泠有光,怎麼看也看不到底,看不夠。忍不住偎上去,輕輕撫摸他額頭和睫毛,他順著我的手指貼過來,在唇角上印下一個小小的吻,說:「什麼?」我不說話,埋頭在他懷裡,心裏滿滿都是被刀割過後愈合時的甜蜜。
年輕的我,理所當然說是恨。
傑夫聽著,他的手指在我額頭上,暖。
好像遠行終於都是奏效的。回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又可以安定了。
我永遠都記得他眼裡那點光芒,像流星忽然爆裂在終生的頭頂。
它和傑夫講的話我基本上聽不怎麼懂,一個說:「差不多到期了沒?」一個說:「大概就是最近,她越來越變不回原身了嘛。」一個說:「那很好,到時候我去她家做點回收工作。」一個說:「到時候動作輕點,不要嚇唬人。」他們兩個羅羅嗦嗦不要緊,我還以一個非常不爽的狀態被埋在土裡,腳底下好像很快要生根發芽一樣,實在忍無可忍,喊了一嗓子表示抗議,被蚯蚓一聲頂回去了:「動物講話,植物不要插嘴。」哎喲,一條昆蟲也敢這麼凶,想必是傑夫一來,我膽氣壯了,當即大喊大叫,意思是趕緊讓我出來,不然我的靠山可不放過你,但是我低估了一條大蚯蚓所見過的世面,只聽它懶洋洋說:「你最好不要拿那麼凶的眼神看我,你不是直系親屬,我可不用給你面子。」
芳芳姐極為爽快地答應了傑夫辭職的要求,而且還慷慨地發他兩個月薪水作為補償,我看這錢多半是她私人掏的。看得出來他人緣很好,連掃地的阿姨都趕過來和告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雖然他不再認識我,卻似乎沒有改變從前的一切習慣,包括穿衣服,包括用香水的種類,包括吃很酸的新鮮蘋果。我抓緊自己的手指。努力沒有掐下去。全身都在抖。
如同馴獸一樣,人與人之間要長久,要麼就相互依賴,要麼就相互好奇。
「咪|咪,今天穿那麼多。」「當真認錯了,不好意思。」「怎麼稱呼?」「思思,今天又是一個人?」
說句話都很累一樣,好久才開口,說:「尹小姐,大衛那邊不好意思。我等下再和他溝通。」我拍拍他手背:「不必了,我最近也很疲倦,沒有工作最好。」他神色古怪,慢慢轉頭看向我,說:「為什麼要說也。」這麼敏感的一個人。
不夠強烈,不夠持久,不夠讓他恆常迷戀的張力。
但我沒機會問太多,傑夫的電話來了。真的是十分鐘。
走到門口,發現沸反盈天的,原來是有人鬧事,人頭簇動,亂子不小,不過又沒有真的打起來。
十一點半到三生門口,外面沒有見到傑夫,我忍不住四處張望,卻很快被二哥拉了進去,他于這種場合,猶如魚與水,相得益彰,情投意合,剛剛回家那幾分鐘,還換了黑T牛仔,活脫脫一身行動裝。叫了酒,在卡座里樂不可支的四處張望,忽然說:咿,那邊有個小妞質素不錯,我去去就來。一躍而起,三兩下便消失在擁擠喧囂的人群。
放到誰身上,可能都有我眼下的表現吧。
他真的是醉了,軟弱地地說:「不要離開我,阿姝,不要離開我。」說完以後,他就睡著了。
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
傑夫一定在拚命上網查找蘇格蘭瑪麗女王的圖像——我猜他應該會用電腦的。不過我家的電腦有開機密碼,他怎麼沒有打電話來問呢。
能夠再度開口說話的時候,傑夫已經煮好了柚子茶,將洗澡水放上,玄關的鞋子都一雙雙擺回鞋櫃,然後坐在我對面,慢條斯理地喝一杯水。
本被迫承認我就是尹美麗之後,就在客廳里看著我,跟只陀螺一樣滾進來滾出去,搜羅出各種各樣的洗面產品往臉上招呼,無論日系韓系歐美系,泡沫乳液磨砂粒,併肩子齊上,可憐我那層皮,在一重又一重的衝擊波蹂躪下,丟盔棄甲,屁滾尿流,白變紅紅變青最後歸於透明,唯滄海橫流中二哥舊愛之顏不改英雄本色,立於我身,巋然不動,簡直打了個天長地久的主意。
他可惡在什麼都不說,採取了一種絕地秒殺的方式。
到底怎麼樣才算熟絡,要一分一寸將他吞下肚么。
信任與運氣一樣,有時候無解。
要說工作太多會把他搞成這樣,我實在很難置信。
我站在當地,渾身上下發冷。
翻開來,簽約方赫然是我,以及一家叫卓臨娛樂的演藝公司。
他終於咳嗽幾聲:「你,你,從什麼時候,怎麼會,怎麼這樣……」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生氣是因為我刻意施於人恩惠而人對此不以為然。
只需要看到他,聽到他,擁抱他,在他的氣息里度過每一個可以睡下的夜晚。
有過多少人,曾經找回背棄與辜負過自己的舊歡,再談一次戀愛。
而我緊緊拉著他的手,空對著模糊的天花板,全神貫注,等等等等。
最可怕不是漫天要價,而是大門一關。
他嘻嘻笑,好像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說:「哎,你先別走,在那等我十分鐘。」幹嘛,難道你要過來扁大衛王嗎?雖然你的確很強壯,人家保鏢可也不是吃素的。
那場選拔無需用力,信手拈來,水到渠成。
都是拜我身邊這個人所賜,而他似一無所知,正波瀾不驚的喝一盅甜湯。
那是傑夫給我的。
輕輕拍我:「不願意嗎?」我幾乎要哭出來。搖頭,又點頭,任何一種語言里表達否定的方式,我都願意在此刻一一演示。
簡直不知道為什麼,我說:「哎,我在給一個雜誌拍照,缺一個男模特,你要不要來?」沒說完已經後悔,我不是第一次給某人這樣一個機會,轉瞬他就貼身上來,比女人或蛇更糾纏,眼中貪婪狂熱神色,將我映照成一整條金光大道,可以供他盡情地在上馳騁,前途一萬里再一萬里。
他很快到來,不上班,穿的是黑色貼身的上衣,一條藍色的褲子。我在不遠處看他的身體,線條美得像一個音符。他聽導演做說明,站在那九_九_藏_書裡,手放在褲袋裡,頭微微的歪著,很專心地聽。不知道為何我覺得他寂寞。那溫柔無所謂的神色由許多寂寞交織成。
他佔據在時尚山峰的最高處,俯瞰下面爭先恐後竭力攀登的來者,我相信他不時還會打個哈欠,因為獨孤求敗並不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怎麼有一個人的存在,會完全沒有線索。
一生都嫌多餘,有三生那就只好盡情浪費。以許多許多醇酒美人。
紐約簽證下來之後,我逼傑夫去三生辭職,其實我覺得他只要一走了之就行了,辭什麼職那麼隆重。傑夫說不辭而別不是他的風格,他的風格是密密辭總不別,煩到人家趕他出去為止。
正式選拔秀完成之後,整個亞洲只有我入選,因RAY偏愛高挑卻柔潤,曲線流暢的身體,認為那才是女性本身應有的包容以及孕育之美,常規的骨感不入他法眼,二哥開玩笑說,就是胸部形狀稍微扁一點,都配合不了他只為完美女性定做的衣服。
是的。我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麼震驚。
卻有個人抓住我的胳膊,打開了那扇沉重的車門,輕輕把我送進去,說:「你還好嗎?」
他拍拍手邊一本書,反問我:「你去過南美洲?」
第一天上課,教室外站一個男子,手裡挽一件女式的小外套,靠在門上,應該扮演虔誠等候戀人的角色,卻肆無忌憚對每個經過的女孩子行注目禮。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艾倫立刻走開,傑夫對我凝望了一秒鐘,微笑地說:「我們走吧。」
為什麼?
當我需要他的時候我是多麼需要他,而當我不再需要,我是多麼的不需要。
他要回家的原因,是因為那幅畫實在太重要,不鎖進保險箱再壓上兩塊青磚,無論如何不能放心。我聽了不以為然,招來人大惑不解,說,要不就是我打心眼裡知道那幅畫是假的,只不過仿造技術超一流,要不就是我腦子進了水,看著金山銀山沒動靜,非要嘿唷嘿唷接工作來白手起家。
然後他爬下來,對我聳聳肩:「喏。」煞有介事的,還活動了一下身子。
本城最貴的寫字樓,連之一都不用加。進出的男女都氣宇軒昂,各自沉默著在電梯里數樓層。
此之死別,彼之生離。
走進三生,我坐在那個我連續兩次單獨坐過的地方,在這裏我重新遇到本。
難怪我半夜睡不著,老覺得耳朵眼邊有些磨磨蹭蹭的聲響,原來也不盡然是神經衰弱。
第一次帶本回去,我幾乎忘記了家裡另外還有一個男人在,一開門,發現他正倒懸在窗戶橫樑,哼著歌兒做引體向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本站在我身後,立刻一步退出去,很體貼地說:「你早點休息。」真是慣經風月,我急忙回過身抓住他:「沒關係,是我的,助理而已。」
因此我折回攝影棚,找一個角落坐下來,眼睛看著手機上的時間。
回答的關鍵在三個字——懶懶的。倘若太興高采烈的樣子,人家就會覺得你不夠吸引,更覺得你不夠大牌。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依偎在他身邊,向前走,別離的感覺突如其來,縈繞在我心中,比山風還強烈。
而我對他的愛,漸漸被恐懼一點點侵襲,我願與你比翼,但不是以禽獸的方式,我願與你連理,但不是以植物的方式。
因為那是人的頭。
親愛的,沒有永遠這回事。
就好像被雷劈了一樣,外焦里嫩在當場,對我惶惶然地看著。
他很為難地摸摸頭:「哎呀,怎麼跟你解釋呢。」還是解釋了一下:「我聞著你在空氣中留下的味道,就知道你到哪裡了。」
因有人筆直對著我出現。
我沒有想象中那麼強悍,甚至沒有想象中受傷得那麼徹底。在本面前,我恢復當初的一切小兒女行徑,無論他走到哪裡,我都跟在後面,抓他的衣角,向他微笑。
走到窗前看,高天流雲,風吹雲動,望下去,街道上人車如蟻。
夜深人靜坐下來,會不會還是認為這一切都值得。
一想到他存在於世上卻與我無關,那種痛彷彿來自無數真的撒在我心尖上的針。
我深信他愛我。就算他從來不說。
在這個星球的時裝王國里,最有權勢的人是一個名叫RAY的男人,據我看,他長得活像一隻老蜥蜴,加上五短身材,倘若圍上一條圍裙去趕集,鄉親們會說武大你的燒餅攤何在?
他嘀咕著:「時下的年輕人,沒吃過好東西。」我大笑,忽然跳過去一把抱住他:「真的,陪我去紐約,不要離開我。」我的哀求聽起來很天真:「只有你才能讓我睡個好覺。」傑夫聽任我坐在他大腿上,一邊還是挾著洋蔥絲全神貫注的看,喃喃自語:「到底哪個步驟出了問題啊,怎麼會不入味呢。」我好氣又好笑,往他頭上波波敲了兩記,換來他點頭如搗蒜:「好啦好啦。」
把包里的東西都傾覆到地上,我一樣樣扒開來看,紅色漆皮的錢包,常常都有很多現金,化妝包里一整套護膚品和彩妝,從來沒有拆過封,手機。乾濕紙巾。沒有吃完的一包餅乾。
青田嶺是本城居民的周末休閑首選地點,山清水秀,遠近適中,設施配套與野趣盎然相得益彰,堪稱旅遊景點開發的典範,上那去玩兒有必要費那麼多周折嗎?只要帶一張信用卡就好了嘛,何處酒店不留人。
我漸漸已不知自身本相,如何膽敢將幻象一併抹煞。
是不是每一個女人他也都愛四年。
我在角落裡的一驚一乍,沒有逃過二哥的眼——或者他一直在注意我也未必。走過來問我:「你在看什麼。」隨即就被那畫卷吸引,他的抓狂程度比我何止高出一點點:「提阿尼女王畫像真跡?」看他的樣子,就算十個女朋友在眼前死給他看,估計也搶不到一點風頭,抓著那畫卷小心翼翼,沙裡淘金一樣慎重其事地盯著看,一路喃喃自語:「形象飽滿,初啟蒙的透視人物畫法,這個金和紫是典型的宮廷用色,底材精美,是真的,真的。」眼睛里要噴火一樣,猛抬頭把我看著:「你在哪裡弄到的這個?」我老實答:「朋友送的。」他的表情好像我硬塞給他一個臭雞蛋一樣:「朋友?什麼朋友送你這麼昂貴的東西?」昂貴?這玩藝很貴嗎?拿來幹嘛,聞著氣味可大,殺眼睛。
忽然一撩眼皮對我說:「下個禮拜三,我們一起出去玩好不好。」我腦子頂轟然一聲。
因為那條量身訂作的長褲,忽然間便鬆了一些些,恰是一英寸的墜下去。
我叫尹美麗,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名模。老天爺厚待我,使我有美貌,更有頭腦。
對這一切的控訴,傑夫的反應就是哦哦兩聲,然後繼續吹他的歡樂頌。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你還是不同情我。」他停下來,很可愛地瞄我一眼:「同情有用嗎?」我承認沒用。但你可以把同情變成愛情,對我好一點啊。
這樣的容貌,這樣的說辭。
遠遠還聽到他大喊大叫:「可是我每天要睡十二個小時啊……太早了我抗議……」的確是怪人。
另一個笑聲,我很熟悉。
女人天生喜歡談戀愛。一開始是享受自己被愛的滿足,之後陷入與另一人身心糾纏的激蕩,最後結局,無非離散或捆綁。
否則代替品何其多,弱水三千,有什麼必要為一滴水生生死死。
他給我倒一杯清水,說:「你看起來和雜誌上不是很一樣。」我頷首贊同:「化妝和燈光改變很多。」他喝過程繁複講究的功夫茶,煲水,沖茶,手上動作從容不迫,對我看,說:「不,我覺得你本人更美。」我嫣然坐近他,低聲問:「在酒吧為什麼拒絕我。」他自然而然與我依偎,遷就的角度都似排練過,坦然說:「那種地方,品流太雜,女人太主動的話,常常都不見得是好事。」嗯,是經驗之談,那你今天又讓我進門?
那是我在南美洲流浪的最後一站,之後我被旅行者救援隊發現暈倒在荒野,直升機把我送回里約熱內盧之後,我覺得一場生死約略可以交待一段愛情,因此行程終於結束了。
我簽下那份合約,所要履行的工作第一項,是飛往美國參加RAY十年作品展的模特選拔。二哥極興奮,說無論成功失敗,這都是我全新的事業開端。
有一隻手在我頭髮上輕輕撫摸。是傑夫。
是,我去過南美洲。古巴,阿根廷,巴西,委內瑞拉。
多麼多麼好的時光。
這就是副作用對嗎?那發不發作有什麼區別。
厚而韌的皮底布面長卷,手感粗糙結實,製作工藝簡單直接,不大像是現代的東西。我滿懷疑惑拉開,濃墨重彩撲面而來,帶著強烈刺鼻的油彩氣味,我瞪眼一看,腦門上好像給人劈面一掌。
現在他主動來找傑夫,於後者簡直是飛來一個大餡餅,絕非我抵死推薦的重量級可比。我停下步子,讓他們多談幾句。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雖然我不明白他的來龍去脈——是不是成世我都遇到這樣身家混沌的男子。
傑夫在我這裏,其實住得已經很久,經心去看,卻發現他沒有留下什麼痕迹,沒有衣服,隨身物品,甚至證件,他像一個旅人,在路途上隨地坐下,隨時會走。
戰略就是這樣的,戰術是走一步看一步。
三生的白天和黑夜,完全是兩個世界,黑洞洞,靜悄悄的,封閉的空間中瀰漫著濃厚的悶氣,呼吸都不順暢。
好像是。
委內瑞拉的一個無人景區,青翠但寂寞的山谷里竟然有一家小小的飯店。我跋涉太久,到達那裡時身心都已經要崩潰了。
結果響了好久二哥才接電話,聲音虛弱無力,好像剛剛生了兩胎。問他幹了什麼,說昨天晚上回去越想越傷心,一個人喝了三瓶威士忌,倒在家裡跟只死狗似的,剛才聽到電話鈴聲才悠悠醒轉。平時對我的工作態度頗有微詞的人,一聽我義正詞嚴的要求,竟然頓都沒打一個,滿口應承下來,看來青雲直上久了,大家都有點暈車。
他點點頭:「你說的那人,就是維拉科恰。他給你吃的東西,是汞耳的蛻衣。要說是菜羹,也沒有什麼大錯。」汞耳?蛻衣?
原來沒有那麼徹底。
那點燈極吸引我,似委屈極時一雙手的安慰,我全心全意凝視縫隙中透露出的昏黃溫暖,身心鬆懈,松到不必支撐或堅固的程度,在地上我願意化身為一灘水,只要順著一點點坡度,便流進那唯一能使我安身的所在去。
而本呢,本的秘密是,他的來源完全超脫出了動物領域,和植物同宗同元,乃是生於一畦黑土。
因為似乎只有他能夠找出我這部變形手機的用法。
他表現得很理解,輕柔的看著我:「你以前,也愛過我嗎。」
不能完璧無暇,那就玉石俱焚。
他的女朋友是誰,我完全不知道,聽聞他的名聲頗不清白——但誰要一清二白?這什麼世代,男人的清白都以正常為代價。
任何其他身外物,不能安慰,更不能補償。
因此無可救藥。
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識,因為大半個身體已經從地面消失。
我忽然渴望奔向他,讓他張開雙臂擁抱我。
我支起身體,抹抹眼睛,本在身邊默默坐著,抽一支煙,紅色煙頭一明一滅,好像在用燈語說一個謎語。
來到門口,酒吧經理況芳芳立刻撲上來抓住傑夫:「敢逃班!」他立刻舉高雙手鞠躬:「好漢饒命,我上有八十高堂……」芳芳忍俊不住,對他劈面打了一拳,半笑半嗔:「去去去,趕快換衣服上班。」轉頭看到我,立刻招呼:「尹小姐,您今天來得那麼晚。煙熏妝化得真漂亮。」
雖說有驚無險,我還是心有餘悸,打電話給二哥,聲明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再接那些要求太高的工作,說到底,賺萬貫家財,潑天財富,以他人的容顏生活下去,即算傾國,又關我本人P事?
擦身而過,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鎖骨真美。」
我在這鏡子里一毫不似自己,卻有兩個其他的人交疊。
或許曾經有一個。
簽我沒什麼不好,可以省下高昂的一流化妝師費用,經理人省心省力,不用怕我身材變形,甚至不用怕我年華老去。
青田嶺平常的一個夏日晚上,我從前出來宿營的時候見過。
我驚詫:「你乾的。」他啼笑皆非:「我又不是消脂機,你自己乾的。」
縱然他有資格,許多大牌都由他這裏一路發跡,但一樣招人恨。
我大叫一聲撲上去,把本壓在身下,又踢又鬧:「太好了,你沒走,你沒走。」他被我活生生弄醒,莫名其妙看著我:「走到哪裡去?」走到哪裡去都好,帶著我就好。
對外人說他是我的助理,實際上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其實是我的杜冷丁。
他似在輕輕搖頭:「是的。不過不是她,是他們。」他已經漸漸進入夢鄉,呢喃的說:「我愛著很多人。」聲音好天真,像朦朧中回到那些美好的時候。
遲到會怎麼樣,無非喝一杯,兩杯,三杯。純的,兌的。混合的。我們來此求一醉,而後想盡辦法延宕那結果的到來。
洋蔥絲煎成金黃色,裹上蛋奶漿烘一下,很香。
所以每四年你會換一個職業,所以每四年你會換一個愛人。
我以為他想親近,身子一側依過去,結果他俯下來,在耳邊靠近,呢喃內容卻是說:「有贅肉。」對一個專業模特說她有贅肉,就好像指控寫小說的人抄襲一樣,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打一架再說。
就是那一個早上醒來,我失去生命中原本豐饒盛大的一切。
我四年前遇到本,因彼時極流行練習瑜伽。
對著門,跨步。
良久揉了揉眼睛。
艱苦的低頭看看,靠近我的脖子,有一個小小的鈴鐺,安靜地躺在堆積起來的黑土之上。土壤的波浪,試圖自笛子兩側超越,卻一再起伏都不得。
那就是本。
他說今日有工作須出外盤桓,則這女郎是他目的地。
現在是正午一點十五分,有沒有人在家。
眼睛現在看著自己的家門。黑色有花紋的木門,沉沉地落在那裡。從門縫裡,還漏出一點點黃色的光,那是我廚房冰箱外的燈,無論白天黑夜都亮著——是誰寫過長篇大論,說找個男朋友,不如買冰箱,所有吃的,倘若不丟掉,都是該你吃的。
我兀自到處看,傑夫拍拍我的頭:「走吧。」趕緊回答一聲,拉住他的手,地面無端端變得平坦,任我安然地走出一段路,眼前便豁然開朗,似乎出了一個無形的棚。
我永遠記得那天的裝束,黑色與大紅搭配樣式張揚。化了張牙舞爪的妝。匆匆進去更衣室,一邊走一邊脫外套。
從前有人問我,愛的背面是什麼。
誠然我知道沒有永遠這回事,但他至少此時此刻在這裏,我便有此時此刻的安心。
無論我們的日子如何,至少我的失眠症是治好了。
在這一切的身份以前,他是誰。
看我神情委頓,二哥摸摸我的肩膀:「去休息吧,明天要飛巴黎,工作為重。」我搖搖頭:「不是我。」拿過電話我撥最熟悉那個號碼,但是沒有通,二哥把我煩躁的神情看在眼裡,說:「你找傑夫?」
但既然說破。
都在一本雜誌的封面上。今天工作結束的時候,我在化妝桌上瞥到過。
笑得輕微,他偏偏就聽到了,在人群里對我興高采烈地招手:「嘿,走了?這麼早?」十二點過一點,的確是不晚。我提高嗓子回了一句:「走了,嘿,明天見。」本在我身邊,一直半側身,擋住我。小小體貼的。聽到我說明天見,問:「明天你又來。」我看他一眼:「你不來?」他剛才出門時雪獅子向火似的迷醉神情不見了一半,見了天光就消散的意思,我微有悔意,不該停下來和傑夫招呼,果然本說:「我明天有工作須去外地。」放開我手,站遠一些,說:「不如改天再見吧。」對我看了看。竟然轉身便走了。
所有情場上失意的,都只有這一個報復的橋段有共識。
是誰洞悉我的心事,冷冰冰在我身側搭話:「相信我,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就在我的耳邊,離得如此之近之突兀,我驚嚇到幾乎當即跳了起來,轉頭卻什麼都沒有看到,唯獨眼角彷彿有幻影一般的身形輕柔閃過,空氣中微微的風意輕撫,在這全封閉的攝影棚中顯得奇異,我迷惘四顧,發現我腳下有一卷東西。
他在那裡又遇到我,然後變成兼職的模特傑夫。
好吧,有隻馬蜂窩,你一個大男人,一傢伙端了不就得了嗎,一隻一隻逮什麼。
但是,連這樣掙扎的機會,本都沒有給我。
今天穿的低腰的長褲,上衣進門就脫了,露出一截雪白粉|嫩。
我對人生的疑問很多,無論多麼特別的問題也要排隊等待解決。這個習慣是好是壞,難以判斷。幸好我長年失眠,有許多時間消化那些林林總總。
當著二哥的面我換上那條裙子——它有一個獨立的名字叫做夢見浮橋。
在玻璃門前一出現,前台小姐立刻站起來,開門,迎上我,說:「尹小姐,卓先生正在等您。」卓先生當然就是二哥,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真實的姓氏。
沒有鑰匙,我就進不了門,進不了門,能去哪裡呢。
任何奇迹,異狀,世事與變化。在我都是浪費。
敲門?
答案是隨著他的人一起跑出來的。看樣子是在家裡休息,手裡還拿一個青蘋果,穿著平角大褲衩,上面還有一隻歪倒在地做冬眠狀的豬,一件白色家居服寬寬的,散發一點點我熟悉的香水味——那香水的名字很諷刺,叫eternity。永遠。
對我無所謂的表情他不以為然,只說我總有一天會為此感激他。
我俯在臂彎里的眼,想必亮成一朵霓虹,打點精神,而應對男子的本能,沉澱在血液里,有需要的時候,就隨著酒意翻騰上來。我帶媚笑微轉身,貼住本的手臂,他身體上每一分寸我都瞭然于胸,如何便搖曳,如何便沸騰。他由不得不沉醉,眼手都在我周圍。
這二位不搭界的,相見歡罷,傑夫過來摸摸我的臉,說:「嘿,介紹一下,這是小金麗司,嗜糖蚯蚓,擅長園藝。」轉過來要介紹我,蚯蚓一甩頭:「我對人類沒興趣,你不用說了。」不管人家怎麼凶他,傑夫好像都沒什麼脾氣,笑嘻嘻地說:「她可不是普通的人類哦,她可以隨便變身。」蚯蚓一開始不以為然:「變身?變身算什麼?狐山法術學院第一級必修課就有……」一下頓住,湊到我面前來,左看看右看看,嘟囔著:「不對,我聞到了汞耳遺蛻的味道。」霎時間好高興地跳起來,在我肩膀上刷拉就是一尾巴,打得老娘周身骨痛,忍不住哎喲哎喲起來。
我恆常感恩。
唯獨沒有鑰匙。
兩個月很快過去,我隨二哥飛往紐約。
有些人會在MSN、QQ或者電話、簡訊里遭遇到這種秒殺,中招后還不願意死的,就千方百計撲上門去和真人決鬥,自取其辱到筋疲力盡。這時候我們的借口通常是,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不愛我,我要一個真正的理由,我要青春損失費精神消耗費生活調節費愛情保管費。
這顆心拿出來無人願意承受,那就把它踏在泥濘里踩成齏粉。
我亦想幸好如此,否則去哪裡找一瓶無敵的卸妝水,可以把一層層容貌清除乾淨,倘若永恆不息疊加上去,我總有一天會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誰。
但是這一夜我床頭燈火不滅。我所有為超越而做的努力,都證明是徹底的徒勞。
到底他真實的一面放在哪裡,我懷疑他自己也不瞭然。
但不是。
他居然表情很嚴肅,點點頭:「我也能。」終於鬆開手,對著我掰指頭:「給我一瓶粉底液,一隻眼線筆和一管口紅,我可以把任何一隻豬頭,變成今年的香港小姐。」還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嗯,香港小姐是我的極限了,世界小姐會麻煩一點,你知道的,豬頭通常都不夠秀氣,光化妝沒有用的,一定要配合整容。」剛說出他一生中最大的傷心事,立刻又可以勝任綜藝節目搞笑的重頭環節,其間交錯,天衣無縫,在這個圈子裡混到他那個地步,的確非常人可言。
或者。
我基本上就是電腦上的一個萬能人體繪圖軟體,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他好像沒有看過西遊記,面對我疑惑的眼光沉默一陣,輕輕說:「我女朋友是學油畫的,研究主題是十六世紀的人物主題油畫,我想給她看看。」背脊上一陣寒,我想起他說女朋友死了。他洞察我的心思,微微點頭,說:「嗯,我家裡供了她的靈位,請你幫我這個忙。」能幫人忙,那就幫吧。誰都想過得好一點,就算努力再努力也不得。
她喝了很多酒,連耳朵都血紅,站在那裡渾身軟軟的,還有點發抖,神情卻非常落寞。
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常常都是這樣子的。今天都不例外,那時候傑夫已經滿屋子裡跑來跑去,唱一隻怪腔怪調的歌,早飯都做好了,其他普通,唯獨煎蛋無敵漂亮,一共四隻,在白色盤子里盛著,蛋白部分渾圓細嫩,蛋黃瑩潤光潔,一隻和另一隻之間看起來,完全一模一樣。對我的讚美他一點都不謙虛,向我洋洋自得地誇耀:「那是,我可受過嚴格訓練,直徑蛋白部分和蛋黃部分都毫釐不爽,才能保持新鮮度和口感的均勻,當年一個不小心煎壞一毫米,劈頭蓋臉那個抹布,打死人……」問這門子煎蛋大法來自哪個變態的廚師,他抬頭神往了兩秒鐘,搖搖頭說:「不可說,說了都是錯。」
我要麼是智商出了問題,要麼就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我已經被潮流拋開兩公里,衝刺都跟不上了。
二哥認同這一點,短短相處,他倒很快可以了解我。說:「不如,你提一個條件出來。」生意是這樣的,只要開始談條件,聽起來怎樣離譜也好,也都有成功的希望。
使我面對一定要把瑪麗女王擺上檯面鬧鬼的大衛,也心平氣和,縱使遷就都無所謂。
一起收拾罷走上街,幾個人看起來有區別的?
那些黑土之前與我兩不相干,自本開始說話之後,卻對我發生了極大興趣,拱過來在我的雙腳上堆積,極鋒利的啃嚙感透過鞋子,對我一點點切割著,我發瘋一樣提腳,掙扎,卻絲毫不能動,心臟都要爆裂開來了,我嚇得呻|吟,忽然一眼看到不遠處的本,大半個身體已經陷入黑色土壤里,臉上猶自帶著那種若有若無的笑意,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還是像四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還是像不久前我重新遇到他的樣子,我心口一痛,想象他很快要沒入那永恆的寂滅里,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叫了一聲:「本。」他還應我,懶洋洋的,好像只是在洗手間,和在客廳的我應答一樣。
這時候我唯一盼望見到的人是傑夫。
就好象那個曾經口口聲聲愛我的男人,一分鐘前注視著我的眼睛,問小姐怎麼稱呼。
失去。
懶得與他多講,我徑直從他口袋裡強行摸出錢包,抽出那張照片,他一個不察被我得逞,臉上的表情猛然間足可殺人。
我第二天晚上,又去了那家夜店。在門口故意停了一停,看清楚了門邊的名字。九九藏書
「本,證件上也是這個名字,沒有姓氏。不知道哪裡人,教育經歷找不到紀錄,一直在本城生活,現在獨自住在零陵街八十四號一棟三十層B座,無父母親友,第一份能追查到的工作是酒吧里的侍應生,做了四年;之後做了四年的保險經紀人,之後轉入模特界,做經紀人——雖然他的客戶只有你一個,但是我必須承認他做得不錯,否則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你;四年後轉行為古董拍賣師,業內口碑很不壞。」
我張開眼睛,距離十毫米看這個我曾經深愛,我至今仍然愛的男人。
倘若不是傑夫在背後任我靠著,我便準備尖叫一聲,舉手將鏡子打碎,逃回卧室服下兩倍平時劑量的安眠藥,亂夢盤旋到天明——還是不要打碎鏡子罷,換衣服時還是要用的。玻璃最近也貴了。
傑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沉默地坐在我對面,壁燈投射下微茫的光影,使他溫柔而神秘。我驀然察覺,這一個人,怎麼會只是一個夜場保安那麼簡單。
過量的美,對於常人來說,要麼是奇迹,要麼是壓迫。
與眾不同本來就是孤獨的一件事。
那個你和現在的你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關係呢?
站在夜店門口,我深深深深深呼吸。
誰知傑夫說:「哦,尹小姐叫我來玩一下的,我專業做保安啊。」艾倫很耐心地勸他:「保安沒有前途的,不如轉來做模特,以你的條件,很有前途。」傑夫一秒鐘都沒有猶豫,高高興興的說:「我挺喜歡做保安的,專業模特不適合我。」他們兩個的對話,對我來說就像冰火兩重天,一下子提口氣到喉頭,一下子掉到腳底。我在這名利場里混了多少年了,沒有見過比他更不在乎的。
然後他按鈴召助手,那相貌爽朗的女子拿進來一個大箱子——裏面是許多衣服。
他不是被生出來的,他是被種出來的。
甚至比沙西婭更紅。
看出我的疑惑,她解釋:「尹小姐你別誤會,傑夫在這裏做的很好,老實說一個人當十個人用,我們都捨不得他走,不過……」她可能並不是很習慣真心說某人好話,這會兒都有點扭捏:「不過,他實在人太好了,應該去過好日子,別留在這裏浪費了。」況芳芳這樣的女人,打理三生這麼大規模的夜店,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只是基本條件,要硬如鵝卵,也要軟如棉花,絕不是一根好種的蔥,險惡江湖裡滾出來的刀心利嘴,火眼金睛。對傑夫用上了善心,我都忍不住有點訝異。
他要是說出來,那就是一場普通的分手,對於成年人來說,普通的分手如同天要下雨一樣,固然會因此而感冒,甚至發燒引起肺炎,但一淋就淋死的案例,的確非常罕見。
我一個激靈,幾乎把恐懼全部忘卻,撲過去:「傳承?傳承什麼?所有一切嗎?除了外貌,還有呢。」本重新打開燈,把我帶下車,仔細看土地里正蓬勃生長的本們,除了頭顱以外,有一些長勢比較喜人的,肩膀也漸露端倪,我完全可以想象往下走我所見慣的虎背熊腰,六塊腹肌,每日與我糾纏在床第間的諸多部分。
緩緩坐到地上,我抓起手機,通訊錄劈劈啪啪按下去,不用看也知道,決計找不到此時會接我電話的人。自己的呼吸聲在胸膛里排山倒海,偏偏走廊里聲控的燈卻一盞盞黑下去,臉頰貼在牆壁上,身子軟得像飴糖,漸漸歪下去,明明知道自己要整個五體投地了,就是一絲力氣都掙不出來,聽任自己倒下。
我雖然做不來這樣的人,卻由衷佩服他們——不信邪,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原動力。
在旁邊為我舉著鏡子的本,愛憐的點點我:「放心了吧?來,起來我們去吃飯。」
倘若說我喝醉之後可以從某位鄰居家爬回自己陽台。那我的工作應當是去當消防員,而且專門滅八十樓以上的火。
我絕不能在新熟黃梁南柯歲月爛斧山頭桃源洞里的一宵亂夢后,醒轉頭見舊事重來。
夜夜不能睡里,我對神發誓願意獻出一切去交換的時光。
好像是大家輪班玩一個模擬人生的遊戲。
但我沒什麼好怕的,狠狠看了那女子幾眼,想她當時顏色,心境如何,那眉眼如一朵清蓮午夜無人隨風跳舞,繚繞風情水流石上琴一首。
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比沙西婭更紅,比紅爆了全世界更紅,比照耀在我後腦勺上的烈日更紅——於我有什麼意義呢。
惡作劇?
很迷惑地。
真是一個怪人。
我看了不忍,過去拍拍他:「好了好了,最多我去米蘭啦,你不要這樣。」他對我勉強笑了一下,小聲說:「下個禮拜二是她的生日。」指指桌子上,那裡有一個蒂凡尼的盒子:「我半年前幫她在巴黎定的戒指,今天寄到,我本來,想對她求婚的。」你這麼愛她,為什麼她要自殺呢。
比如?
到底我如何使用這種能力,也沒有人可以告訴我。
往事多麼痛,現世多麼無聊。只有他可以緩解我對生的厭倦,和永久靜止不興的渴望。
像我這樣對任何東西都漠不關心的活著,比肉身躺于墳墓之下沉睡,更能體會死亡之清澈明凈,以及生命本身的毫無意義。
金色,好大的一條蚯蚓啊。
永遠的新娘,皇后,壓軸的精靈,無人可望她項背。
就在我走出二哥的寫字樓,站在門口茫然張望的時候。
是那個人。
工作順利完成,已經是晚上十點。我在攝影棚門口等車,一邊想傑夫這陣子會在哪裡,會不會又跑回去上班了。很多年來我沒有挂念過誰,這感覺於我,像事隔多年再一次上真冰場,動作要領依稀浮現,身體卻早不堪負擔。
二哥今日,活脫脫是一個牽線木偶,被什麼拉扯一下,就做一個反應出來,而且堅持好長一段時間不改變,直到能量耗盡為止。
本開來的車,還在不遠的地方,我想奔過去,傑夫卻不動,溫和地說:「美麗,陪我走一段路好吧。」走一段?為什麼?難道你不想趕快回家去嗎?
「我能變成我看到的任何人。」
為什麼我們需要伴侶,因為凡人都有可能丟鑰匙。
然後現實給我一個乾淨利落的案例示範,告訴我愛的背面。
那一晚我在這裏再遇本,也對自己做過同樣的事。
我亦曾慎重考慮走同樣一條路,最後並非對生命的渴望強烈過赴死之決心,只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結果他看我一眼,說:「哼,我賣藝不賣身的。」我氣不打一處來:「誰要你賣身?」他很認真地瞄著我:「你問誰啊?那我可不能隨便告訴你,說出來了芳芳姐怎麼做人啊。」我正在想芳芳姐是誰,旁邊一個身材高挑,穿著夜店經理制服的女子快步走過來,大聲說:「傑夫,你說什麼。」制服上的胸牌明明就寫著:況芳芳。
徐徐說來,傑夫眉頭皺得越來越深,簡直破天荒頭一遭見到,我心猛地下沉,一陣不祥之兆籠罩過來如蝗蟲的翅影:「到底怎麼了。」他的手按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說:「以後不要再這樣做了,盡量不要。」我一怔,他眼睛隱約閃耀綠色波光,慈悲的看著我,說:「汞耳的遺蛻有副作用,可能到一定時期後會整個爆發出來,我這段時間都在想如何解決,在找到辦法之前,你最好不要再太頻繁地變身了。」放棄?談何容易。我的職業生涯,那也罷了,就是走成凱特摩斯,也不過是落一個得憂鬱症和體重三十五公斤的下場,本呢,他會只愛我一人的容顏到天荒地老?於一個沉浸花叢的男子,那不啻是最高級別的噩夢。
本沒有騙我,第二天早上一醒,劈面我就見到一張吹彈得破的小臉蛋,雖然蒼白了一點,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各個部件都分外熟悉,我久久凝視,終於放下心來,出了一口長氣。
千真萬確,這幅圖畫,畫的正是蘇格蘭瑪麗女王。
他站直身體,手插|進褲袋,對我歪頭一笑:「你的腰啊,剛剛縮小了一英寸。」完全不是和我開玩笑的意思,也很容易判斷是不是如此。
他拉住我的手,植物的表面竟然還可以這樣溫熱光滑,那感覺真是奇怪,說:「外貌,形體,習慣,風格,都是一脈相承的,連記憶也會一直保存下去,只有兩種東西沒有辦法繼續,一是職業,二是愛情。」
隱約里我一直在想,當初本離開我,是不是因為我的魅力不夠。
幸好是不再記得。
試裝的那個環節我已經征服RAY,據說彼時他在玻璃牆外默默看,看到我時,眼睛一亮。
我叫他:「你找我嗎。」徑直走過去,將他的錢包放在辦公桌上,那是一張乾淨得過頭的桌子,除了一疊文件模樣的紙張外別無他物,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如何辦公的,書空乎,唾面乎。二哥回過身來,向我笑一笑,說:「桌上那份東西,你看一看。」叫我看?什麼來的?你寫的成|人|小|說找不到知音欣賞嗎?
輕輕靠過來,在我肩膀上靠下,貼在我肌膚上,貼著。
有人叫我:「尹小姐。」抬頭看是二哥,大衛王的經紀人。德高望重,手眼通天。
不管怎麼樣,這時候我就見到了他。
但照片上這個女孩子,真的只有美可以形容,其他任何詞彙,對於她都會成為褻瀆。
眼淚慢慢流下來,我現在所承受的,其實是涼薄本身的代價。
是的,我找傑夫。他陪我去了紐約,見證我的成就,陪我回到這裏,每天三餐一宿的生活——有時候餐不定,宿不眠,但他都在那裡。漸漸我在外面的時間越來越多,他也還是都在那裡。
我停止了掙扎。雙手垂下去,黑土似乎發現我停止了抵抗,席捲上來的速度明顯加快,我彷彿處身於鋸齒鋪成的萬花筒中,等待被切割成一盤形狀完美的肥牛肉卷。在我和本的中間,另一個本在以驚人的速度冒出來,或者說,那並不是完全的另一個本,因為他的眉眼,似乎有我的痕迹。
我不顧一切想要從土裡掙出我的手臂,去搖動那個鈴鐺,但掙扎都是徒勞,黑土牢牢鎖住我,絕對不容許我逃脫。那鈴鐺與我的咫尺,遠過天堂到地獄。
為他的惆悵沒有延續太久,我被本久違的溫柔氣息淹沒,燭影搖紅中,一面追憶,一面重溫。想將這局重開的棋,下得從頭到尾爽利暢通,天衣無縫。
傑夫就坐在街邊綠化帶的欄杆上,笑嘻嘻的對我招手。
說,哦,也有你么。
蚯蚓好象也很熟悉。
有時候我寧願傑夫會懷恨我,在內疚轉化為厭煩之後,大家都可以解脫。
這是我和本重聚以來,第一次結伴出遊,他做事風格精細,一應細節打點,面面俱到,我只有在一邊看的份,每在背囊里放進一樣東西,他就嘟囔一句:「CHECK。」狀甚鬼馬。
本對我微笑,那笑容很詭異,輕輕放開我的手,他走進那黑土深處,那土壤好像認識他,流沙一樣涌過來,在他腳下盤旋,將他的雙足吞沒。
對人無所求,就無需顧忌。
我頓時泄了氣,掙扎著拿起包走了出去。身後他找到了真正的咪|咪,那嬌嫩的女聲叫起來,嗔怪道:「這麼晚才到,我們等你好久。」
他記得我能變身為任何我看到的人。
努力睜眼看,昏暗的藍色天光下,有一條金色的東西,在我面前盤盤旋旋,玩雜耍一樣不時還在空中打個唿哨。很長,全身上下長了許多鋼鬃似的毛。雖說我小學生物成績十分馬虎,但這種常見品種還是認得的——就算它有真正的常見品種一百倍那麼大都好。
有的地方膨脹,有的地方凹低,有的地方填充,有的地方削除。
他的辦公室驚人的雅緻,在布置上顯然花了許多心思,進去時他正站在窗前,腰身挺直,手指在玻璃上一筆一畫,似乎在寫什麼。
站在門口向裏面望,他說:「你看,你第一次來,就坐在那個位子,一口氣要了三杯純威士忌。」我很驚喜:「你記得?你那天晚上就看到我了?」他笑:「我在門口站著,什麼人都看得到的。」這麼不解風情,說一句你眼裡只有我會死嗎?傑夫辯白:「那不行的,我眼睛很大,只有一個人的話太寂寞了。」這也和寂寞扯得上關係,我真是服了。
他沒有走過來,就在窗邊,簡潔的說:「我要簽你。」
蚯蚓更奇怪了:「人類?人類裏面應該只有豬哥一個人有啊,他也不會到處亂送人的。」尾巴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放焰火似的:「我得去確認一下。」一跳一跳的,就要走,跳了兩下又回來,低頭跟那一片土訓話:「別亂動啊,今年有出息了,會帶肥料回來自力更生了,一會兒來跟你算賬。」聽那意思,是在教訓本,我這才發現本已經完全埋進了土裡,可能是因為蚯蚓跑出來干涉,那位新本同志的生長勢頭完全停頓下來了,已經長出來的臉上則露出一點怪不好意思的表情,好象小孩子偷糖吃被抓住了一樣。我忘記了恐懼,忍不住撲哧一笑,而後覺得,好象笑的不止我一個人。
我想起永遠消失在裏面的本,心裏難過,回頭去看,卻見月白風清,天地開揚,山巒剪影在遠處蜿蜒開去,空氣中有蟬鳴水響。
身上穿著酒吧保安的制服,簇新。真是一個負責任的好保安。我沖他點點頭,司機旋即啟動車子,後視鏡里那男子伸了一個懶腰。他的眼睛帶一點輕微的綠意,像在山林深處看到的一面湖水。
但傑夫沒有和我開玩笑,他把我身子輕輕扶正:「你根本不需要鑰匙就可以進門。」So?How?玩笑開太真,就不好玩了。
我叫尹美麗,獨自住在市中心的一處單身公寓。作為一個女人,我處於一個尷尬的年齡,不再是MISS,又沒有機會成為MRS。在我布置簡潔的屋子裡,布滿許多照片,我自己的,或者遠方父母的,舊識好友的,許多人我早已不再聯繫,甚至端詳面孔,都不記得,但過去共有的時時時刻已經定格,提醒我擁有快樂的能力。
我支著額頭在桌子上,許久都不能講話,二哥很了解速戰速決的道理,並不試圖過來安慰我:「我動用的是國家級的關係,但凡能查得到的,都在這裏了,你還想知道什麼。」我打起精神:「做模特經紀人之後,古董拍賣師之前,他在做什麼。」二哥乾脆利落搖頭:「簡直沒有那個中間段,他好像突然消失,再出現就轉了工作,到底怎麼回事,完全沒有辦法找到線索。」
今天和我合作的男主角大衛,是近七年來紅透半邊天的偶像明星,因為實在竄在太高,圈內人乾脆叫他大衛王。極愛惜羽毛,不但出場費是天價,對工作本身的挑剔程度也很罕有。
反正都是回不去了。
直到今天晚上。這個天殺的,沒有良心的晚上。
果然將定妝照給我看,面有難色:「大衛王說這個形象不夠古典優雅,契合不了這個品牌的內涵,配他的戲分他也出不了FEELING。」大衛這個土包子,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里冒出來,早年雜誌上登出來的照片,頭上堆積最少三兩摩絲,兩邊臉頰上的肉鼓出來,不知道的以為他一邊含一個小籠包子接受採訪。他如今大紅大紫,首先要感謝科學發達,該有哪就做哪,不該有哪就去掉哪,被一把手術刀活生生整成了帥哥。現在跟我說FEELING。
這時候我才發現樓下還停著另外一輛熟悉的車,裏面有一個熟悉的人,正臉沉如水地發著呆。
名聲,利益,前途似錦?
二哥女友的墓地在東北角上,比其他位置都更寬敞,布置雅潔,靈位前擺放了許多鮮活的花卉,顯然是豪華單位,非工薪階層可以企及。錢這種東西不但于活著固然不可或缺,于死者也至關重要。
我兩隻手所按住的東西,理論上絕不應該從土裡長出來。
過去所不能保留的,今日也不能擁有。貫穿始終的失敗,最為摧毀鬥志。
我幾時,如何,進來的?
十分鐘都不算夠。
中間那四年生不如死,到底是夢是真。
聽到他在電話里懶洋洋的聲音,說:「還要人拍照不。」
機會到得眼前來,我卻驚慌失措,撲過去叫本的名字:「哎,你什麼時候回來了?今天幹嗎去了?怎麼不上去呢?」他打量我。
好像是我把他一腳踢死了似的。
本在我身邊,實實在在,還舒舒服服躺著,連一點小恐慌都沒有給我。
黑而飛翹,自眉頭至尾蜿蜒,濃密卻清潔,英氣勃勃。
沒什麼大驚小怪。
小個子的男人,禿頭,永遠一件白色立領襯衣配個黑外套。看起來很憨厚,卻是出了名的扮豬吃老虎。
鬆弛下來,手背傳來刺痛。我左手的指甲,掐破了右手的皮膚。
一氣呵成。
容不得多想,聽門鈴一聲緊似一聲,我不由得隨手便開了門,乍眼看到一串熟悉的鑰匙在前面晃。那鑰匙圈來自南美洲,是當地土著手工製作的皮件,決計不可能看錯。
我重複問:「怎麼樣?」他點頭:「沒得挑。」言語里有壓不住的激動,忽然雙手捧住我的臉,驚奇萬分:「天哪,是真的,是真的。」我掙開他,隨意對著玻璃窗看了一眼,那裡有一張黑白流年中盛妝華服的剪影。
一早我起身,在鏡前密密看自己的臉,刻意一段日子沒有工作,甚至沒有出門,清修靜養,養回了自己的輪廓,對照從前的照片,紋路性狀都沒有亂,甚為乾淨。我暗自高興,似見到心愛故人一樣對鏡流連,不自覺去撫摸鼻子眼睛諸處,自己與自己的皮膚相逢,熱得分外真切。
回到家我特意推開窗看看空調下面,真的有一些馬蜂窩的殘存痕迹,看樣子規模不小,奇怪我住了這麼久,居然從來沒有想過推窗看看,窗外是這個城市著名的一條江水,蜿蜿蜒蜒地流淌著,從容冷落,古今萬事,都在其中,我看了一陣對岸,夜深到十分都不泯滅的霓虹,一陣睡意湧上來,我到洗手間去,對鏡洗臉,鏡里不出我所料,一半一半,是我與二哥那女友拼接的容顏。
他右手蠢蠢欲動地抬起來,我以為他要擁抱我,正擺好姿勢要靠過去,被他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說:「你以為饅頭隨便塞點肉,就會變成包子嗎?」你娘!饅頭塞點肉,不是包子那是什麼?披薩嗎?
間中傑夫提醒過我,自那晚他從我那裡離去后,唯一一次見面,我想給他一些錢,作為那段時間陪伴我的報答,他並沒有大義凜然的堅拒,更沒有慾壑難填的索求,只是平常那樣接過去,放在面前桌子上,對我微笑:「過的好不好。」我那一日極忙,不是他約我,根本不會分身出現,匆匆的對他笑:「很好,好多工作。」一面說,一面低頭去看造型圖,春季新妝趨勢,流行復古的雅潔感,強調眼線和眉骨線條的精緻輪廓,極誇張的唇妝,模仿三十年代巴黎名模吉吉的妖艷質地,那種非自然的白,形成非自然的吸引力。
關於自己可以和其他人惟妙惟肖的這件事,我已經習慣很久了。大致這是一種天賦,本能,或者乾脆算職業反應不是嗎?
本對我的不理解表示漠視,直到被絮叨得受不了了,才簡潔的對我說:「你跟我走,到時候就知道了。」如此充滿主導精神的行為方式,乃是我的最愛,我生平最不喜歡麻煩,有人手把紅旗立潮頭,叫我生我就生,叫我死我就死。simpleisgood。歐耶。
交織間我唯一只想,這種種般般,那一處不曾上百次經歷過,簡直似在演一台對過去致敬的舊戲,台詞身段都同一。但他竟然絲毫都記不得,就涼薄到如此都算奇迹,掩飾至如此都算演技。一點點涼意上背脊。我掙開他懷抱,說:「不如去我家裡坐坐?」他略有些訝異,但隨機又釋然,風月里慣了的男子,什麼樣的艷遇也都算平常。拉過我的手,繞在他身上,摟抱著前行,我手指去摸索,在右腰那一側,的確有一條長長,明顯的傷疤。初識那時已有。這人即是那人,決計不會錯。
倘若有一個不快樂者俱樂部,想必參加的人會前仆後繼,永不斷絕吧。
但是我半截入了土,有心無力,最多可以吆喝兩聲表示歡迎,代替我全身心上前朝見的,是那條金光閃閃的蚯蚓,可肉麻了,一頭撞到傑夫懷裡,掛著,還蹭來蹭去的——哎,我能問下你的性別嗎?
假設我現在行動自由,聽到這個笑聲之後,就會一頭撲上去,呈一隻蜘蛛猴的架勢,窩在他懷裡不下來,我承認我其實很無恥。但是請告訴我其他人在這個情況下都會很自我堅持地說,我對不起你,所以我現在也不依靠你。
四年中只有昨晚,我唯一感覺自己真實存在。
二哥還是那麼緊地握我的手,他的眼睛在大量酒精衝擊后,仍然精光四射:「美麗,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呢,你有什麼秘密。」秘密?我的絕望是我最大的秘密,但我擔保你不會有興趣的。
那才是徹頭徹尾的消失?
傑夫想了想:「你有沒有在某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吃過別人給你的東西。」
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在內,我低下頭,手指蜷縮起來,是抵抗也是保護。
癱在洗手間的大鏡子前,我完全絕望了,不敢看自己的臉,我隨手抓起一塊背部磨砂浮石,對著鏡子用力擲出,嘩啦一聲過後,玻璃碎塊成千上萬跌落在洗手台上和地上,反射出幽黃熒光,默然啞然。
又小心翼翼將照片放回去,揣好錢包,立刻神氣就變了——那張照片,或那個人,好像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只要念一念,蓋世的英雄,立刻變作積年的癆病,恨不得滿地下就滾起來。
他頭都不抬:「青田嶺。」我一聽大失所望,敢情你起勁半天,去的原來是距離城區兩百公里的地方啊,真是何必呢,何苦呢。
適才攝影師也說,倘若我再紅一點,很少女星的硬照會比我更出色。
有時候我們的痛苦之所以無法解決,是因為那個人總是那個人,或只是那個人。
我再度站定,已經是在門裡。
我會感激他,只不過我們所持的理由南轅北轍。
「哎,我勸你還是不要變成瑪麗女王的樣子吧,第一她臉太尖了,第二她死得可難看了。」我氣不打一處來,呸呸呸,什麼跟什麼。而且——你在哪裡看到的瑪麗女王啊。
沙西婭。
傑夫的唇角釀出一絲微笑,隱約沒奈何的樣子:「嗯,他主宰的東西可多了,創世啦,泡妞啦,馴獸啦,主要的項目是……惡作劇啦。」
我對他依賴,始終如一,越來越盛。
一到工作場地,導演已經在對我眨眼:「美麗,你來一下。」這樣口氣,一聽就沒有什麼好事。
換別人看了,一定說這二位是傻子——好多錢呢朋友,推來推去的,怕鈔票太多砸死人么?跟你說可以用支票嘛!!
所以容我側一側頭,說:「啥?」他未答,那一刻電話響起來,通知我拍攝通告提前,火速趕去,傑夫送我出門,靠在那裡,笑眯眯的。我回頭看他,不知道為什麼看痴了,看很久,他眉眼催生撫慰,使凡事安定,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