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愛比死更冷

愛比死更冷

作者:白飯如霜
回家換件衣服,我順便想看看艾雲狀態如何。
我所要做的,就是在那個幽暗的小院角落裡稍微等一等,雷小天進來的時候,裝了消音器的手槍還會有一點點雜音,但垃圾車的動靜完全可以掩蓋。
到此我得出一個基本結論:要是這個心理醫生能賺到錢,除非本城所有腦子有問題的瞎子都來了這裏應診。
與艾雲失散已經經年,儘管時常想起,但濃烈的渴望也正在漸漸淡漠。
地獄也有直屬機構?比如說?
多年夫婦突然害羞,會不會過分了一點,家裡外人不入,不存在安全的問題。
康德說,有兩件東西讓他敬畏——天上的星辰和人間的道德。
可惜這裏不由我做主,所以最後我還是坐在不存在的1606那張不存在的椅子上,甚至還喝了一杯不存在的水,口感如常。
這個地方我來過,樓上就是傑夫的心理診所。
如果星辰代表這麼高尚的東西,那我終於了解天人交戰是怎麼一回事。
因此她的壽命是英鎊,我的是越南盾,換算過來,我的壽命顯得比較富餘。
傑夫揮揮手:「她剛剛回家了,你打電話看看。」
無話可說,我沉默的收了線。喘氣,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今天的suprise一波接一波,強悍如我,都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熬不過。
看起來艾雲和左蒙之間,共享某個秘密,而我這個正牌的丈夫,被一掌打出了知情圈。
但是他的腿和腰身還在,像常人一樣結實健康,皮膚色澤紅潤。
我當代理,沒有報酬,只是想看一看,那些交易會對客人造成什麼樣的改變。
我還是不出聲,理智上,甚至行事習慣上,我百分之一百認同雷動天的看法。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可以徹底致我們于死地,我們的意思絕不止我和雷動天兩人,那他的侄子雷小天是絕對眾望所歸的大熱門,足夠綁滿頭滿臉金腰帶示眾。
我們兩人的一生,完全不交織的部分實在很少,成年後更只有六年,毫無音訊,她獨自在某處,不知如何消磨。
她的命運是什麼。
漫天大火藍色焰舌,是和地獄最接近的所在。
總之,八苦交易司不屬於地獄,也不屬於天堂,精確的說,它跟宗教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正的熟人。
做一個好人,這樣叮囑我多年前也聽過。
我瞪著他看,力圖表現自己是個狠角色。
他真的開口,但說的是:「你確實需要擔心,但不是現在。」
雙膝跪下,我舉高雙手像面對神靈:「幫幫她,我知道你可以,幫幫她。」
我皮笑肉不笑:「是啊,這段時間都不見你,跑到哪裡去了。」
此時正在和太太吃晚飯。
如同春日陽光照來,有一股暖意。
很安靜,冰冷黑暗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心如鹿撞。
她一哭我就忙亂,手銬沒鑰匙,打開不是不可能,但是有點費事,我正琢磨應該怎麼辦,傑夫過來敲了敲床,四個拷子得令,跟做操一樣,立馬齊齊整整跳了開來。
雷太太的要求很簡單,她知道丈夫的憂慮,也知道他最近一個禮拜上來五次看心理醫生,如果傑夫可以幫助他擺脫那種所謂很快就會橫死街頭的預感,她願意以私房錢再多給一筆診費。
所以他才這麼著急要見我。
我甚至有一點想要流淚。
新改良的無聲手槍,效果真的很不錯,也拜雷動天的脂肪厚度,緊緊咬住槍口,任由子彈在血管深處爆裂,攪亂生命運轉的自然流程。
她應我:「是的。」
因此不出所料,傑夫第二次見到了她,以及她的眼淚。
傑夫發出輕微的笑聲,向我望過來,他的眼神在說,沒有誰可以在他面前撒謊,但是他對此並不在乎。
今天是她罕有地給我電話,問我是否回家吃飯。
但她明明很少開車。
那個地方的名字聽起來怪怪的。
傑夫說:
想要傾訴。
然後就有人介面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是在叫我。」
有些案例的結論是yes,有的則很難說。
動物面對自然的災害比人類更加敏銳。
但我一前進,那東西就把我擋回來。
他說,你不長命,如果修身養性,做醫生救人,或者做和尚禮佛,會活得久一點。
車子停在外面的道路上,我拿出望遠鏡觀察。
這時候雷太太出來了,沒有帶來水果和茶點,只有臉頰上兩行清淚。
一個不會大難臨頭的人,不會來見我。
我討厭有人和我這麼輕鬆愉快的談話,因此立刻打斷他:「要是你去當舞男的話,前途會好得多。」慢慢打量他英俊的臉孔,我一字一頓:「最少不會遭遇飛來橫禍。」
我很泄氣,坐下來,回到我關心的事情上來:「到底雷小天怎麼回事?」
一路住的人家都吃完了晚飯,起居室傳來輕微電視的響動。
直到上天來解脫我。
「在我們能夠廝守的最後和唯一三十個小時。」
越到上面,壓住你的力量就更強硬。
傑夫站在床腳,而門口又多了一樣東西。
「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嗎?」
是一條白色,巨大的狗。
他一直收入很好,所以住的房子也很好。
每次任務完成,會得到一筆不菲獎勵,我總會去給艾雲精心挑選一份禮物。
白色大狗看了一陣,似乎輕輕搖搖頭,走回傑夫身邊,在他腳上摩擦了幾下,傑夫低頭撫摸它的背,兩人似乎是舊識在打招呼,然後,這隻突如其來的狗,又突如其來地走了。
雷動天對我點點頭,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走出去:「再見了,李察,永別了,李察,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但隨後而來的一切將我的希望打個粉碎。
艾雲被葬在公墓,去火化的時候身體輕得像一根羽毛。
我惘然張口,要問他什麼意思。
它作勢如此,大概十數秒鐘之後,一團透明的東西從艾雲的頭頂一點點擠出來,像一個杏子那麼大小,蠶蟲破繭般脫出來,浮在空中,停留一刻,簌簌抖了幾下,刺溜被吸進去了大狗的腳爪心。
結果是。
他舉高雙手,還跳了幾下讓我看他的影子,表示自己如假包換,乃血肉之軀,不知是不是諷刺我的疑問,還略表遺憾的說:「做鬼是我向來夙願,可惜總是不能實現,好悲慘的。」
她不是物質女郎,從來不會因此喜形於色,最多說謝謝,綻開一個溫柔微笑,已經是對我的獎勵。
真正嫉惡如仇,眼裡不要說揉不得一顆沙子,連秋毫之末都不行。
傑夫表情很無奈:「不能改變嗎。」
當然沒有做成一幅標語懸在辦公室,或乾脆在身上刺青明志。
不想去追究為什麼他知道我是來找艾雲的,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想知道什麼就知道什麼吧,那他幹嘛要來當什麼狗屁心理醫生,去橫掃拉斯維家斯不是好很多。
他站起來,做了一個充滿同情的手勢:「非常了解。」
看清楚的確是雷小天,雷動天殺機畢露,做了一個切下去的手勢:「幹掉他。」
很真誠。一點不摻假。
轉身從我床頭柜上抽了一堆紙巾,傑夫說:「你不會這麼就嚇得尿褲子吧。」
這個世界如何對我翻雲覆雨,將我稜角一個個磨到虛無,然後滿意一笑,作為模範樣品放到高處燈光下去展示。
我感覺他是在胡扯……
但此時此刻,看著雷小天從容愉悅的神色,我隱約有一種奇異的困擾。
車停在路邊,我放低座椅,仰下去看天。
幾步跨上樓,推開卧室門。
那是傑夫。
什麼時候我習慣於與這種人渣為伍,是不是因為我也早已變成一個人渣。
他仍舊笑嘻嘻:「嘿,好久沒人這麼露骨的表揚我身材好了。」
那封感謝函有點眼熟,我突然想到剛才在家裡的茶几上,有同一個慈善機構發來的郵件。
但是,他可以介紹他們一起去一個地方,看能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她已為他,就此一次耗盡。
曾經一條繩子上的蚱蜢。
而且他嘗試了。
那麼,這一切從何而來。
丟給我一份電子郵件的列印件,上面雷小天用一種很奇特的口吻告訴他叔叔,他的許可權內所能動用的全部現金,已經捐獻到世界兒童慈善基金會,並且勸告雷動天從此改邪歸正,立地成佛,聽從良心的指引,感受道德星辰的光輝,巴拉巴拉巴拉……
他肆無忌憚,踩住我的腳,向床的方向努努嘴:「李察,誰都知道你愛妻如命,你不會是想看著她死在你前頭吧。」
橙色的,跟隨垃圾車一路到達焚化場。
咿?我動用職業搜查的天羅地網都找不到的人,你居然找到?
左蒙咧咧嘴,好像是一個笑容:「希望如此,事情會有好的轉變。」
他沉默了一下,說:「她不相信我。」
可惜談話的主動權並不在我。
象民間故事里上京趕考的書生,在野地里遭遇到狐狸精,然後會每天跑到亂葬崗里去幽會一樣。
我整個人生幻滅成一團泡影。
傑夫竟然回答我的問題,他說:「我的命運是失去我所愛的一切,永遠孤獨。」
似乎有個人的聲音在我腦海里輕輕回蕩。
肩膀,背部,都已經不見了,脖子似乎也不明顯,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扣子扣得很嚴實,這個細節讓我立刻想起艾雲,心裏立刻極為不舒服。
這種問題真讓我尷尬,因為我的確知道。
我坐在那時寂靜的屋子裡,看著窗外自家草地上晶瑩的露珠,心如刀絞。
我訓練有素,自信動作很輕柔,但傑夫蹲下來,與我對視,說:「不要拿槍對著我。」
好特別的人。
正是高峰期,只見她穿街過巷,溜旁走邊,進退迅捷輕靈,在車流中穿插閃躲,鎮定自若,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根本不可能開出這種好法。
但求診的次數奇多,不像是看醫生,簡直是見情人。
之後有一天,雷太太來了。
我將信將疑,和雷動天一起,驅車前往雷小天的家。
真是一個好消息。
然後我想,艾雲也許會喜歡,我代替她繼續在世上生活下去。
我的臉上,傳來奇異的粗糙摩擦感,冰冷,堅硬。
今天是星期三,慣例的垃圾收集日,大概還有半小時,轟隆轟隆的大卡車會駛過來,壓得路面都發顫。
天色已經很暗,卻永遠看得到傑夫的樣子,那雙綠色的眼睛,是不是深處也藏著遺憾與傷感。
但他的眼神里,每一個表情的紋路里,都帶著深深的悲憫。
艾雲發出負痛的壓抑呻|吟,那三位兄台跟來可不是為了看熱鬧的。我盡量心如止水,眼皮卻自作主張顫動。
她是害怕失去你。
雷小天家的垃圾桶放在房子一側的小院里,很大,藍色是可回收的,橙色是純垃圾。
在夜空掠過會將星辰點燃。
艾雲的笑容黯淡下來:「可是我煮了東西給你吃。」
左蒙欠欠身,對傑夫告別:「我走了。」
更奇異的是,我心情不知不覺便沉定,一股難以抑制的慾望自腳心沖將上來,經過腸胃五臟,直達咽喉。
也許我可以請一段時間的假,帶艾雲到某個世外桃源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遠離顛倒是非,恐怖憂患。
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承受我充滿威脅意味的眼光,很多被我刑訊的重犯,最後只要聞到我的味道就會渾身發抖。
我特意指示一隊人前去搜查1606,領頭的人下來表情鬱悶。
比如說十八層啦,油鍋刀山啦,奈何橋啦。
這二者之間,是一片虛無。
不需要任何其他幫助,我真正建功立業從暗殺重要人物開始,從未失手。
我沒有專業執照,也沒有真的開一個事務所的錢。
「你那個時候就在當心理醫生?」我問傑夫。閣下到底貴庚,真是駐顏有術啊。
它輕捷地走進來,對地上的屍體視若無睹,徑直到床邊,在我腿邊轉來轉去,轉了兩圈,昂頭看了看艾雲,艾雲身體顫抖,緊緊縮到我的懷中,手指冰涼。
似乎也是她開始去看心理醫生的前後。
不過這一下雷胖子翻面向天,無聲無息,實在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三哥低聲詛咒了一句,槍口很精準的對住了我的腦門。我手腳都被那個死胖子的屍體壓住,掙扎不動,眼看就要和他變成同命鴛鴦,我死了不要緊,艾雲還在床上,情急之下,顧不得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原則,我大叫起來:「傑夫,傑夫。」
只不過下一輩子如果有機會,請你一定聽我的話。
傑夫點點頭:「他是我的病人。」
也許我可以去砸一砸他的場子。
我們在鄰居左蒙家裡見過的那條狗。
而我懷裡的艾雲,徹底閉上了眼睛。
傑夫沒有說話。
他輕輕說:「對不起,我只是想試試看,到底能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
幸好拉著雷動天墊背,三哥怕誤傷,千鈞一髮時將槍口打偏。
是雷小天自己出現。
我忍不住也看他兩眼,發覺自己實在說不出他的年齡。
兩隻小眼睛從沉重的眼皮下鼓出來,看著我:「我發現雷小天的蹤跡了。」
後背密密麻麻爆起驚嚇集合成的雞皮疙瘩,我忍下喉頭那句不可能,揮揮手。
那隻白色大狗去而復來,身後跟隨著它的主人。左蒙。
有時候八苦交易司,會讓我在人間當他們的代理。
但是我很有耐心,硬生生聽他吹完一首歌而沒有去噓噓,都沒有發問。
垃圾桶很沉,雷太太絕不會自己來做這一類工作。
說:「我來問診。」
這孤獨的房間里,我和一個陌read.99csw.com生人面面相覷,中間陳放的話題,是我摯愛妻子的命運。
只可惜答出來卻得不到一百分和老師的小紅花。
這樣想真自大,而且缺乏理由,但我總有強烈感覺,如果艾雲沒有我,會不會在世上無法生活。
這是不可逆的交易,交出去的質量殘損的壽命立刻被消解。
面對不可琢磨,我反而沉著下來,收起不可一世的氣勢。
有什麼東西擋住了我。
有人在我身後嘟囔:「進不進去啊,快點兒。」
大家都由衷地聯想起日常無人時自娛自樂的某個動作。
不知道是不是對這個結果有心理準備,他在接受交易以前,把他能夠摸到的錢全部捐了出去,我猜他可能想臨時抱一下佛腳,看能不能押中一兩題的意思。
平時實在是太缺乏運動,我沒被他碾痛,他倒覺得挺辛苦似的,向我倒下來。
但我此生的註定,大概就是和她相伴,所以一切順理成章。
爬到十六樓的時候,我已經快要虛脫,一多半是緊張所致。
雷太太戀戀不捨的走去廚房,臨行還瞪我一眼。
當心理諮詢師的時候,就很容易幫他們拉到客。
從頭到尾,彼此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輕輕伸腳擋住他的去路,說:「雷老,這麼輕易就說再見,一場交情,會不會草率了一點。」
我剛要站起來,一種陌生的恐懼感一躍而上我的脊背。
我做這一行,見到過無數死人,死人都很沉重,活著時一個人抬得動的,死了要四個人抬才行。
1606都不存在,我去坐什麼坐。
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我會以為他是雷太太。
以牙還牙,通常都會比較直截了當。
「所以,我是一個死人。」
我還是沒有聽懂。
我明白過來,他當然比我知道得更早。
雷小天讀世界上最好的金融專業出身,受純粹華爾街風格培養,無論對錢對人,都冷酷到底,所以手握黑金,鎮定自若,投資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我和艾雲面面相覷,很意外。
換來換去,換到的那個結果,真的比原來那個好一點嗎。
我冷汗一顆顆冒出來。
我把她放下,回身撲到傑夫面前,他垂手站在那裡,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心理學上說,親人去世之後,最折磨在生者的,不是悲痛。
生命里任何和艾雲有關的部分,常常都令我疲倦軟弱,覺得泄氣。
最初的一個禮拜,我什麼都做不了,躺在床上眼看天花板,那裡有一個彈孔,提醒那天發生的點點滴滴,都刻在我眼帘里。
如果我真的一直當一個好人,就算很窮,很平常都好。
幾乎在同時,三哥出於本能,直接扣了扳機。
在雷太太聽到傑夫告訴他那個換命的方法以前,雷小天已經聽到了。
按賬單上的地址,我前去拜訪艾雲的心理醫生。
雷動天這個平時路都好像走不動的死胖子,此時神采奕奕坐在我床頭的安樂椅上,神色怪輕鬆。
我家的院子沒有開燈,很黑,房子里也是一樣。
我問過交易司,拿到人類的壽命拿去幹什麼。
很容易找,在東區一個大型購物中心的樓上,周圍都是耳鼻喉診所,按摩療法工作室之類的小機構,公用的走廊上擺著潔白的長椅,三三兩兩坐著候診的病人,個個神情呆板。
傑夫很平靜的說:「他沒有騙你,他當時真的死了。」
跟隨她的眼光我回頭去看。
我氣得發了半天暈,等鎮定了一點,就拼老命追了上去。今天不管她見的是誰,我發誓都要把人家的頭上打出兩個洞來泄憤。
他臉上有一種悲傷,很真實,像那一眨眼間看到什麼悲劇。
我遠遠看著她清瘦背影,想起我們結婚已經十余載。
因為愛她是我最大的弱點,愛不能保護艾雲,反而會拖她陷入險境。
我的命運,原本應是為你而生,也為你而死。
我最多可以掙扎一下:「如果命運可以改變,那我到底應該相信什麼呢,改變前的還是改變后的?如果可以改變,相信又從何而來?」
我所做的工作,風光下有更多的兇險,不可測,不可知,須步步為營。
車子沒有停穩我就跳下去,衝進家門,一邊大聲呼喊艾雲的名字。
我說,如果艾雲在我面前,我要對她大喊大叫。
還是那副初出叢林的猛獸模樣。
他得到三十個小時,愛情在秒鐘上塗油,祝福每一個沉浸甜蜜的細胞。每過一小時,他的身體就消失一部分。
能夠走動的時候,我去辦理辭職手續,上司不準,只調職處理,給我一個月長假。
我等了數秒鐘,不見回應,幾乎想站起來,驅車離去。
上來的時候,手裡還拿了一把香火蠟燭,好像要撲在傑夫面前,點起香火來念念有詞一樣。
傑夫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銷售,很有耐心的對我解釋:「其實很簡單,就是摺合和截取你的人生。」
他去哪裡了?
最少他自己是這樣說的。
我頭皮發麻,往後退了兩步。
胖得像頭豬,而且摸樣極為猥瑣的行政官一頭一臉的狼狽——每次看到他我都覺得這個社會真的不是以貌取人。
我很少遇到如此待客的鄰居,一股怒氣湧上,還要再敲,艾雲拉住我,她手指冰涼:「走吧。」
遇到和我一樣脾氣的上司,處處維護,儘管闖下諸多麻煩,還是順利度過。
整個房間都衰敗不堪,唯一可取之處是相當乾淨。
我不知道為什麼可以領會得那麼徹底,但是我立刻把槍放低,然後問:「你來救雷小天?你和他有什麼關係嗎。」
但她回家的時候發現丈夫已經失蹤,留下一封信。
和傑夫的會晤,激活了我和艾雲之間充滿溫情的往事,我推掉所有應酬,早早下班,買了一大束玫瑰回家去,想給她一個驚喜。
他口口聲聲要清除掉的人,是他的親侄子,就算扣掉捐出去的那筆款子,還幫他賺過不計其數的錢。
WHY。
傑夫真的很了解我,不知道以什麼方法來了解的,他都很成功的做到了這一點。他拍拍我,說:「擔心你太太對嗎。」
在講述的過程中我一直被傑夫溫暖的目光所籠罩,他像一種入口醇和卻後勁強烈的酒,不知不覺令我在那間破房間里,喋喋不休自怨自艾了三個多小時。
到假期的最後一個晚上,我走進傑夫的房間,他正在專心致志翻看一本十六開的筆記本,聽見我進來,向我笑一笑,合上本子。
剛才的說法立刻被糾正——左蒙並不像是一隻怪獸。
她所說的鄰居,就住在倒數第二棟,門前整齊地堆放著一些拆開了的紙皮箱,花園還來不及修整,呈現出初秋特有的蕭條景象。暮色已經濃重,門廊的燈卻還沒有亮起,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我們呼吸的聲音。
新鄰居搬來四個月後,艾雲開始有規律地見心理醫生。她沒有告訴我,是我偶爾早起,在廚房看到賬單。
的確需要很強大的工作力度,還要很多願意不願意的社交。
是真正值百萬黃金的煙火。
負責二十四小時監控他家裡的耳目報告說,沒有發現他通過任何正常途徑進入家門,但他就是忽然之間,出現在家裡。
沒有註明哪一年去世,但我眼裡自動浮現那一行殘酷的字,緊接著充滿淚水。
但她在話筒那一頭的嘶叫,似乎讓這個問題不再有必要。
同伴每過一段時間就換,待太久的話,再注意身體精神都會出問題。
但是。「他真的把那些錢都捐了,我今天收到了慈善機構發出的感謝函。」
望遠鏡里那兩夫婦正微笑對視,愉快表情流露無遺。
那隻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
可是這生命既然是你留給我的禮物,我便要像承受一般去享受。
對威脅的態度,我向來一貫,就是把自己變成更為強烈的威脅。
抱著疑問一路跟著,我不是省油的燈,但也使出渾身解數,才沒讓她發現我的蹤跡,最後到了東區順意購物中心。
每因我的罪孽耗去一點她的時間,艾雲的身上會出現一點黑色印記。
留下最完美精華的歲月,每一秒都渾圓飽滿,美麗得像清早玫瑰花上的第一顆露珠。每一秒都極其值得過,值得浮士德對空咆哮麻煩你留下來不要跑。
我深呼吸,在原地站了十分鐘之久。
傑夫坐在老地方,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看著我去摸地毯,很樂:「幹嘛,以為自己發夢?」
對其他人來說,失去丈夫是大件事,但不至於大到要為此精神失常,畢竟無論婚姻還是伴侶,都可以替換,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藏在什麼地方了嗎?」
她上哪裡去練的駕駛技術。
十六樓赫然有一點燈光。
從他的後背,我看到他這件藍色家常服的前襟。
這在傑夫的能力範圍之外。
傑夫幫我說了出來。
傑夫合上眼,又睜開。
我有不祥的預感,不知所為何來,下意識抱住艾雲,與她臉貼著臉。
龐大身體靠在胸前,非常你儂我儂。
很幸運娶她為妻,和她度過甜蜜的時光。
交出他們有的,換到他們要的。
他生命中的罪孽與虧欠太多,抽離之後,生命變成了負數。
我按了門鈴,等待有人應門的時候艾雲緊緊拉住自己的大衣,板起臉來,眼睛看著別處。
在接到艾雲電話之前,我最後一個問題本來已經到了嘴邊。
這到底在不在一個心理醫生的能力範圍內。
一開始陷進做壞人的泥潭裡,就很難再掙扎開,於是一路沉浸下去。
收隊。
但窗外分明天色暗沉。
是一個手工打制的相片框,裏面放了我若干年前的照片,穿制服,模樣嚴肅,但十分俊朗。
那一瞬間,那張死豬臉上毫無人性的得意笑容,令我對自己也連帶深惡痛絕。
好像宣布奧運會開幕一樣,表情嚴肅認真隆重激動地告訴我。
但是她沒有在我面前。
無論左蒙或傑夫,都不會是我們人生中的常客,擺脫應當是容易的吧。
雷動天一定已經發動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找了。
她孤身一人,帶著簡單的包裹,在某一個黃昏,找到我當差的警局。
這樣的人,往往也願意和八苦交易司做生意。
此刻垂詢,卻是:「聽說你最近身體不大舒服?」
「十六樓的樓梯很長,長得足夠讓你心裏最微小的那一點恐懼和自私發芽生長,開枝散葉」。
會上來找我諮詢的人,通常都有點兒古怪。
但是懷念潛入血液,滲透日常生活的每一分寸,綁架所有獨處的時間。
他說話的口氣很明白,已經收到了風,我沒有下手幹掉雷小天。
我當時的回答是:「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願是什麼。」
病例很簡單,像一本懶鬼寫的日記,簡單表明日期而已,字跡卻很規矩,有如列印,沒有任何個人化的痕迹。
傑夫點點頭:「是啊。」
他覺得我悟性不算過關,只好循循善誘:「就是說,你看到1606的招牌,走進來,其實進的不是原來那個世界,是另外一個空間。」
為了讓她過更好的生活,我拚命努力。
這段對話結束,左蒙伸手拍拍艾雲的肩膀,開門離去,留下她在衣帽間里,發了足足十五分鐘的呆,然後換上在家穿的棉質連身服,挽起頭髮,她眉頭微微皺起,不知在想些什麼。
曾幾何時,我竟然與如此卑鄙殘忍的下三爛為伍。
無論多輝煌的地位,都有更大的陰影跟隨。
傑夫看著我,久久不說話。
他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帶著湖水一般的綠色,純凈而深沉。
而我當然知道他是拿紙巾來抹指紋,里裡外外一通抹,紙巾揣兜里,走了。
傑夫在一邊捧腹大笑,對雷小天說:「嘿,我一點不知道這傢伙原來很有幽默感。」
行政官官邸中宴會氣息正濃,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我進去后還沒有來得及和熟人寒暄,行政官雷動天急急忙忙上前,將我拉到二樓他的私家辦公室。
「激怒我不會是你人生中最有趣的那件事,所以留到最後再做不遲。」
我很不耐煩:「幹什麼。」
這世上有太多潘朵拉的盒,能不開一個是一個。
但我知道我的眼神出賣我。
他今天晚上出現,一定有他出現的理由。
「不要這樣,親愛的,不要這樣。」
那一天,雖然是為了救艾雲而殺了更多的人,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我咎由自取吧。
回到家我試圖和她談話,但艾雲心不在焉,這時行政官給我電話,要我立刻前去會晤,口氣幾近哀求。
他把門略開大了一點,但沒有請我們入內的意思,我透過他身側向內一瞥,客廳里有燈,亂糟糟的包裝箱到處都是,有一條巨大的白色狼犬躺在皮沙發靠上,正對我們虎視眈眈。
最初的熱血上涌過去,我反而冷靜下來,背著手站在門口說:「雷老,這是什麼意思?我太太招惹了你么?」
但我聽到那一頭傳來的聲音,是她的尖叫:「老公,救我。」
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情,為了她,仍然硬著頭皮去做了。
而事實上,我卻下意識問了一句。
直到她再度出現,原來之前和父母移民去了外國。
直到怎麼也沒有辦法把傑夫看成神或鬼,雷太太就一下子崩潰,坐到傑夫那張顯然不舒服的椅子上,痛哭起來。
她有更大恐懼堵塞在胸口,我忽然覺察到那種恐懼不是來自雷動天。
電話里傳來嘟嘟忙音,我額上冷汗一顆顆冒出來,剛崩緊一點要和雷動天分道揚鑣,各九_九_藏_書謀其道的心氣,嘩啦又鬆散了。
雷小天結婚很晚,和妻子感情很好。
還摳了兩下。
以及豺狼與毒蛇的罪惡。
我已經足夠不快,但更抓狂的事情還在後面。
傑夫此時問我:「你有想過不再愛她嗎。」
大狗仍然是徑直來到艾雲身邊,腳爪搭上她的頭頂,神態莊嚴,我狂怒地試圖趕開它,但突然之間,渾身動彈不得。
我從來沒有見過心理醫生,但印象中他們最少要配備一個助手,一個精心布置的房間,幫助他營造專業形象,誘導客人一步步說出心事,發泄情緒,自己把自己的問題解決,然後滿意地放下診費滾蛋。
我抓住不肯接,固執得看著傑夫。
我把全部精神投入到做慈善裏面去,捨生忘死。
我不假思索:「是我應當,沒有什麼好改變。」
似乎眼睜睜看著心愛消逝,重聚成灰,自己卻無能為力。
當然這是最簡單的一個案例,絕大部分人的整個人生,多半都不只由龜一般的窩囊組成,多少還會有一點豹的力量,魚的自由,鴛鴦的樂趣,也會有駱駝的重負,老鼠的陰暗,黃蜂的尖刻。
路上接到一個電話,居然是我的頂頭上司親自打來。
我回憶了一下自己粗淺的宗教知識,問:「是地獄嗎。」
但是她很輕,我單手就抱起來。
他工作壓力很大,但從來不和心理醫生沾邊,因為秘密太多,不敢冒險。
步步驚魂,但我不知如何逃避與後退。
再度恢復視力不過瞬息之後,眼前霓虹閃爍,人流不息,汽笛此起彼伏在身側。
傑夫說,你知道的,我很怕女人哭,比什麼都可怕,所以他當時趕快說,隨便你要怎麼樣都沒問題。
雷動天對我很不滿,在車裡咆哮:「盯他有什麼用,我要你清場,清掉他,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他。」
我急切的問。根本顧不上去追究這有沒有可能。
他們說,哦,壽命本身拿去銷毀掉,不過裡頭摻雜的東西就要提煉出來。
她現在躺在我懷裡,完完全全變成黑色包裹的木乃伊。
我向內凝視,只能分辨出對方身量很高,幾乎有一米九上下,眼睛亮晶晶的,在陰暗中對我們看著。
第一眼就看到艾雲躺在床上,四肢被分開,牢牢銬住。她滿臉驚慌恐懼,嘴被塞住,看到我就拚命嗚嗚嗚嗚叫起來。
他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我關心的是,你是什麼人,在這裏幹什麼?
但是他為我打理財務多年,已經很了解我格物致知的研究習慣。
現在讓我們把故事講完。
他搖搖頭:「不,這是八苦交易司的記錄。」
地毯很老舊,踩上去感覺不大平整。
她擁抱自己的丈夫,手緊緊抱住那一片不存在的背脊,絲毫不覺空虛。
第二顆打斷在三哥身後戒備窗戶和外界動靜的那個。
出賣自己極純潔簡單的時光,交換那些罪孽給我帶來的壽命耗損。
關於我的生活,也許你不知道前因後果,大體則可以這樣描述的:我不會死,我所愛的都會死,因此我不得不到處流浪,窮盡生活的可能。
我再次翻看封面:「明明是病例。」
左蒙點點頭,沒有表情,就算他有,估計別人也分辨不出來,他的臉如一張青銅澆築的面具,猙獰而沉默。
是另一個我認識的人。
他截住我:「我相信。」
我讓她上車,一起開回家去,拿出玫瑰,她接過後眼神里一閃即逝的喜悅給了我極大鼓舞。我趁熱打鐵:「一起去吃飯好嗎?我在月羅餐廳訂了雙人座,他們新來了一批很好的酒。」
門薩系列之一:
我心臟狂跳,猶如重鼓狂擊。
幸好,她的回答立刻就從樓上傳來,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最少她活著。
對我,還是對這個世界?
我不得已答:「身體不大舒服而已。」
但我體會得到那一種孤獨。
「你好,我們住在旁邊710,我是李察,我太太艾雲。」
什麼都沒有。
但這次我失敗了。
此情此景,他居然還笑嘻嘻,從卧室門外規規矩矩走進來,舉手和大家招呼:「各位好,艾雲小姐你好。」
我簡直沒語言——要是你看到一顆子彈從自己槍膛的上方爆破出來,是因為人家拿手指塞了你的槍眼,是人都會選擇這個有種法吧。
我伸手抹掉自己的眼淚,繼續往下看。
他似乎算定我一定會再去。
明明是靈異事件,忽然演變成哲學問題,我很不習慣。
此時傑夫說:「她並不是因為怕失去你的愛而去做交易的。」
談話告一段落之後,艾雲轉過身,背對左蒙,開始脫衣服。
我翻著白眼仰頭看他,聞言為之氣結,不過他接下來做了一件事情,讓在場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鏡,甚至連被塞住了嘴的艾雲,也嗚嗚了兩聲表示震驚。
「你出去后獨自又回來,我就已經相信。」
小天對我點頭:「李察先生,好久不見。」
我試圖擁抱她,說對不起,但艾雲躲開去,聲音驟然冷淡,如寒流來襲:「你不是有事?快點走吧。」
艾雲最近對我越來越冷淡,無論我做什麼努力都付徒勞,不得不和我說話的時候,眼神都望別處。
把人幹掉了,還是要把家務做完,垃圾桶和他本人,我都會幫他處理好。
我滿心茫然等待他的答案,平常的飛揚跋扈,都一去無蹤。
他分明就是一隻怪獸。
我嘗試做一個好人。
我頗希望被人需要,倘若不是被妻子,就工作夥伴都好。
他的眼睛,每次見面都會第一時間吸引我的關注,綠得難以形容,柔和寧定,深不可測。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所在,也無改其絲毫的光輝。
但是,倘若如此,艾雲死得豈不是沒有一點意義?
我停下車,按了按車笛,他們雙雙轉過頭來。
動用我全部的資源和力量,偵騎四齣,羅網密布。
離去前我問傑夫要付多少錢,他說:「最後結賬再說。」
然後我走到一個懸崖旁邊,那個懸崖的名字叫失去艾雲。
毫不在意我的語帶殺機。
他怪有趣的看著我:「可不是,想不當都不成。」
誰的命運?
太荒謬的事情,沒有人願意相信。
說到這裏,傑夫停了下來。
我站在大樓之外,一百米左右遠的商業街上。
如果我地下有知,看到艾雲孤獨一人,憔悴的身影,心情又是如何。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命運就是為你的妻子而死,但你有機會去改變,你如何想。
「結婚紀念日而已。」
他們說的話,在我頭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霧水圈,分分鐘要一傾如注,淹得我見鼻不見眼。
這種要錢的郵件滿天飛,我向來直接丟進垃圾桶。
更蹊蹺的是,滿堂人散,艾雲和傑夫卻一直沒有出來。
她笑一笑,摸我的臉,說:「你不會。」
他緩緩說,李察。
無言以對,我慢慢走出去,到門口回頭,艾雲正對我凝望著,眼裡微微有淚。
神情很煩躁。
但傑夫不是威脅我。
因為我能夠釋放你的災難壓力。
期間我一直苦苦追問傑夫,到底在艾雲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緘口不言,只說要我好好生活,儘管從我們兩人的神色看,這話都說得有點勉為其難。
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問艾雲:「越來越嚴重嗎?」
雷小天在她額上輕吻,屋子裡充滿難以形容的悲傷溫柔氣氛。
「這是生命線。」
艾雲輕輕合上眼,再張開,說:「我很高興。」
六年級第一眼在操場上看到她奔跑的姿態我已一頭陷入愛河,永不超生。
艾雲有一顆純潔的心,與世無爭的靈魂。
雷太太付出了自己的壽命給他。對嗎。
以自己最乾淨美好的時光,去召喚那負罪而死的愛人。
懸空大概兩三厘米,微微蜷著。
傑夫任由我揪著,不知為何,他和我一樣哀痛彷徨。
在家裡貼了一晚上的冷屁股之後,我熱切地希望可以暖暖臉,就算雷動天找我的原因通常也和屁股有關都好——我總是要幫他擦乾淨。
問她,她說因為想感覺我時時刻刻在周圍。
搬家到這裏來,是因為預感到交易快要結束了。
卻看到傑夫雙手插在褲袋裡,徑直向門外走去,姿態很奇怪,似乎一瞬間疲倦之極,脊背都彎下去。
我大叫一聲,捧著她的臉,用手摩擦,妄圖將那印記像污跡一般撕扯下來,但無論我怎麼努力,事實證明都是徒勞。
以他的體力,估計要制服艾雲,先要搭上自己發作哮喘。
老頭子向居幕後,已經很久不問瑣事。
他所愛的是什麼,是誰,我不認識。
我用力頂住他,不讓他往下滑去。
但一打開樓梯間門,我就看到傑夫。
他穿著上次見面時穿的灰色西裝,靠在外面的牆壁上,我看到他的瞬間,他正在無所事事的打哈欠。
我懷疑她等一下回來,寬鬆家常服後面會別一把菜刀,一旦苗頭不對,隨時花了我。
我脫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至少我還是怕鬼。
傑夫扶起我。
跳起來打電話到瑞士銀行查詢我的帳戶信息。
如果迷惑可以量化,我現在會就地排下籃球那麼大的兩砣。
不管多負面的情緒和經歷,提純以後也都是很值錢的。
我惟願生命短一點。
左右為難,全看在艾雲的反應上,才沒有立刻一本還原。
我舔舔嘴唇,抬頭看到傑夫的眼睛。
怕多待上一秒就根本挪不開步,我奪門而去,一路疾馳,冀望速速解決問題,第一時間趕回家去。
雖然認識,卻和我生活在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看到那一盤成色上好的牛肉,我忍不住咽口水,艾雲最善於炮製燒牛肉,天下無雙,可惜好久沒有吃過了。
三哥是條好漢子,槍口還是指著我,淡淡說:「你是李察的幫手嗎?」
雷太太呢。
客廳里微光一點,她在燈下俯身,專心致志做什麼。
在艾雲逝去后的分分秒秒里,像刀山火海一樣折磨我。
我甚至沒有問過她為什麼,她不給我機會,而我很忙。
直到我的電話鈴聲把我拉回現實,訴說戛然而止。
我說,沒有。
努力鎮定,我拿出手機,深呼吸。
出現在他家裡。
反之亦可能成立。
我不得已出下策,偷偷在她的私人衣帽間里裝了專業的廣角偵查攝像機,監控器直接連到我在辦公室的私人電腦。
唯一的好消息是,儘管我們損失了一大筆錢,其他任何後患卻都沒有出現。
人人都會做錯了事,但她從不告訴我到底做錯什麼,這才是最令人恐懼的部分。
艾雲的臉上覆蓋著那黑色金屬製成的面具,只留下一雙眼睛,美麗熟悉依舊。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事,但據說如此就是我的際遇天註定。
怪哉。怪哉。
我在心裏微微嘆口氣,聽到垃圾車遠遠開進來的聲音,雷小天家裡的門響了一下,很快有人走過小院和房子前門之間的小草地,打開了垃圾桶前的門。
交易司那些王八蛋,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就趕快溜走了。
我只好不說話,手裡的槍卻悄然對準了傑夫。
有一瞬間,艾雲的頭已經要開始點了。
她嘴唇翕動,欲言又止,彷彿有什麼心事極肅穆。我不明就裡,但極不忍,說:「我很快就回來。」
他看著我,這個男人應該比我還要年輕,更英俊,更有活力。
「你來找你太太的嗎。」
傑夫指著一條線給我看,一路蜿蜒,到手掌中段就斷了。
我儘力不去想她衣服遮蓋下的身體,拉住她:「晚上還有工作要做,我馬上要出去。」
她臉有憂色。
否則,所謂的美好,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感覺自己對她來說重要,同樣是我努力奮鬥的最大動力來源。
我們已經走到了我停車的地方,路邊有一個小斜坡,野草生得很茂盛,傑夫在那裡躺下,望著星空。
甚至是唯一動力來源也不一定。
推開門,直端端就看到一個人向我露出微笑:「嗨。看醫生嗎。」
但那些要被殺掉做香腸的走地豬,死掉的前一秒心情仍然很和平。
三哥轉到我的位子上來,對那一顆自選方向射出的子彈,他估計一樣心有餘悸,因此大家很有默契,對雷動天和另兩個警隊同事之死都以意外處理。
他伸出一根手指,塞住了三哥的槍口。
日程表上標明,晚上我要出席本城行政官宴席,宴后他還邀請我作私人會晤。
這個答案我不會在此地之外任何場合說出來,就算打昏我拖去催眠,在爛醉里我也要死死守住這個秘密,我不可讓任何人知道我愛艾雲如斯。
不過,生檸檬並不能改變那一碗腐敗的食物,持續在腐敗的事實。
生平第一次,我恐懼到不敢獨處。
還好,看的也是背,只是問多一句:「其他地方呢。」我心裏破口大罵:「關你鳥事。」
付出我的一切,要什麼,就拿走什麼。
三哥真的不錯,這時已經覺得不對,向我跨出一步,我突然發動,迅速大幅轉身,跳拉丁舞旋轉一般,將雷動天轉到我和三哥之間,下蹲,自雷動天腿間開槍。
我講到我給她穿大衣,她穿過袖子的手臂如何小心翼翼不與我接觸。
直覺告訴我,來的不是雷小天。
三哥聽到我的奪命狂呼,神色古怪,槍口擺了擺,說:「你幹嘛叫我的英文名字。」
寂靜的樓梯燈光昏暗,越發顯得腳步聲清晰可聞,我惴惴不安,聽自己的腳步如同聽到夜半敲門,每一步都需要極大的勇氣。
你竟然會懷疑我對你的愛,竟然誤會我,竟然因此去https://read.99csw.com做什麼古怪的交易,使我失去你。
他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變化的程度很輕微,但與我息息相關的利益體都已經有感覺。
向來幫雷動天打理他的私人資產。
我和傑夫走出雷小天的房子,裏面沉靜了一刻,放起了一首優美的爵士——the way you look tonight。
也問過我,怎麼有那麼多錢。
我跟著去看,在左蒙家的窗戶上,隱約有一個巨大的犬類頭顱投影,幽暗中一動不動,似在監視我們,艾雲打了一個顫,逃一般地跑開。
問過她兩次,艾雲不出聲,拿眼睛鄙視地橫我一下,意思彷彿是大男人管那麼多幹嘛。
為什麼好端端的逃掉了,又無端端冒出來。
他們?他們是誰?
他很輕鬆愉快,好像和我是多年老友,大家一起去參加中秋節燈謎會:「所以這裏不是真的1606,只是我用1606的位置設置的一個異維空間。」
放下腳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有一顆扣子掉了下來,他有點尷尬,順手抓起放進了口袋,對我看看:「有什麼我可以幫到你嗎。」
我楞了一下,沒有答應他的詢問,直接走過去,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環顧了一下四周。
第一個日期就叫我大吃了一驚。
他不說我不覺得,一說夢,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個雙風貫耳,看是不是醒來就躺在自己床上,艾雲就躺在一旁,雖然衣服被子嚴嚴實實,奉行卧室里相敬如冰的夫妻之道,總算是平常。
我曾經那麼幸福過。
親愛的,你明明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再高興。
我仍然愛她,這是我人性中唯一的軟弱之處。
悲痛是太過強烈的情感,損傷劇烈,身體和心理的自我調節機制都會在一段時間后自動對其加以抑制。
托著一個極漂亮的草莓,招手誘惑我:「今天晚了一點呢。草莓很甜哦。」
家裡很多照片框,手制的,木質的,金的,青銅的,從吉普賽人手裡強買來的。
嚴格來說我還是他們的上司,平常不知道多恭敬,但此刻看到我進來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嘲弄。
雷動天踩我踩得相當之過癮,整個身體重量加於腳上,還碾兩下。
或許只是偶爾經過,然後就被迷住了。
你可以選擇自己不想要的那些東西,連同相關的生命,一同剔去。
我轉過頭,迎面遇到艾雲充滿悲傷絕望的眼神,還有她的臉上,黑色印記正從脖子下面一路蔓延上來,緩慢但毫不停頓,已經覆蓋了她的臉頰,正向眉骨和發線延伸而去。
每當有一絲疲累或懈怠湧來,我就對自己說,李察,你記得八苦交易司嗎?如果你足夠努力,做足夠多好事的話,也許你會有一點資本,去和他們再做一筆交易吧。
傑夫說一點都沒錯,你真的很快就要大難臨頭。
傑夫目送他遠去,唏噓感嘆:「有種,有種。」
他揮了一下手:「嚴格來說,不是找到的。」
我終於下定決心,去做我該做的事。
規模漸次增加,可見本城的公共事務,當真有不少油水。
我記得曾有這樣的日子,下班時會看到她向我飛奔過來,眉眼閃閃發亮,笑若春花。
我注意到那個本子的白色皮質封面上寫著病例記錄四個字,就問:「艾雲的病例你有記錄嗎。」
我現在已是中年,就算明天死又如何,艾雲香消玉殞,沒有人再需要我。
他扣動扳機,傑夫就說:「好熱啊。」
果然有一大筆錢自己長腳,跑去了非洲給得瘧疾的黑孩子買葯。
現在穿嚴嚴實實的款式,連睡衣都是立領,換衣服時在衣帽間,謹慎地反鎖好門。
單間,不大,靠牆有一排書櫃,柜子是空的。
適才所聽所見,不知是幻是真。
當黑色印記布滿她全身的時候,八苦交易司有權利收走她的靈魂,作為最後一筆應收賬款的償付。
此後永遠失去了。
傑夫自作主張,搬進來和我同住,端茶送水,我數日數夜不能飲食,他親自下廚,做出來的小菜居然十分美味,我再不想吃,都忍不住吃了幾口,從瀕死的狀態里撿回一條命來。
他說:「哦,因為你太太不再愛你了嗎。」
我倒抽一口涼氣。
好吧。
或者說,我撞上了什麼東西。
傑夫好像突然想起了這件事一樣,說:「哦,他幾個月前,來我那裡看醫生。」
這句話叫我大惑不解,但我再也沒有讓她細細對我說明的機會。
夜色很美,有風如情人呼吸,盪跌起伏。
我本來今天就是要過來讓你變成一個死人的,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你居然省掉了我那道工序。
收費並不驚人,以本城水準來說,甚至算是相當之廉價。
此刻我承認自己沒有想象中強悍。
HOW。
他從什麼地方得知我的弱點,儘管我將之藏了又藏。
但艾雲不再願意我觸摸她身體,連看也不準看,她以前愛穿弔帶低胸露背,肌膚如雪,走在路上旁人紛紛回頭,她便挺胸昂首,又虛榮又開心。
我不明白什麼叫做時候到了,我只會不死心的,反反覆復的祈求。
沒有刻意守著去看,但裝后第三天的下午,我心血來潮打開監控器,一看之下,幾乎腦血倒灌,立刻就中風。
開門的人隱在陰影里,低聲問:「有什麼事嗎?」
屏幕上清清楚楚映出艾雲背部,記憶中光滑白晰的皮膚無影無蹤,代之以大片大片濃黑,形成一道厚重的蜿蜒,從肩膀一直貫穿到腰身以下,那黑色還泛出堅硬金屬一般的光澤,有生命般微微閃爍。
她眼裡有溫柔的愛情,深深的留戀。
我腦海里忽然閃現過成年後重逢艾雲的場面。
「發生了什麼事嗎?」
只猶豫一秒鐘,我立刻答當然。
難怪她不給我看她的身體,難怪她要鎖起門來換衣服,難怪她現在所穿的,都以能夠包裹住肌膚的每一寸為標準。
所以她最後的遺言,是很高興。
呆在最艱苦的地方,一點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和安全。
但艾雲不同,我對她的感情,是她一生的依靠,從鼓起勇氣回國,一無所有的投奔我開始,唯獨我的愛在這個世界上給予她溫暖和保護。
以我的職銜,怎麼會親自追捕區區殺人犯,大家顯然都有點迷惘,但迷惘過後,還是要勇往直前,盡忠效命的,在長官眼皮底下幹活就是快,很快偌大購物中心被清場,包括上面數十層辦公室,人去樓空,我站在電梯旁,看警察進進出出,一批一批人表情驚慌離去,都無任何阻礙,但每當我近前,就劈面遭遇莫名其妙的一招大力金剛掌。好吧,我不算什麼好人,但再壞也不至於和一輛電梯結仇啊。
但是我也覺得,他眼光所投注的其實並不是雷小天,而是很遙遠很遙遠的所在,有比生離死別更值得哀悼的原因。
刻意忽略她眼神里漸漸而生的憂鬱之色。
之後沒有任何過渡,把門輕輕關上。
雷小天目送妻子離開,回頭對我笑一笑:「李察先生,就你的經驗來說,世界上有沒有真的找不到的人。」
我忍不住流淚:「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我不假思索:「死人。」
我兇狠地瞪他一眼,那人嚇了一跳,急忙走進電梯——一點沒錯,他順順噹噹就進了電梯。
我很怕她出現這個表情,通常表明我又做錯了什麼事。
恍恍惚惚回到家,艾雲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在看到這封郵件以前,你就是打我一頓,我第一不信他學得會用這麼感性的語言,第二不信他會讓人捐款。
那是十八年前。
我隱隱想到。
她得到傑夫的指引,和八苦交易司達成一個交易。
她的言下之意,其實很清楚,認為傑夫是導致她丈夫想入非非,惶然不可終日,以便大撈一筆的邪惡大夫,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滿足他求財的願望,免得老公受精神折磨。
我在特警隊里都見過。其中有一個大家都叫他三哥,是雷動天直屬衛隊的頭。
傑夫聳聳肩:「不是直屬機構。」
這個版本我知道,艾雲曾經拿我的八字去算命。回來大哭一場。我還嘲笑她。
她不願意告訴我,那就讓答案虛懸著。
軟的,但很有韌性的。
我丟下那個本子,揪住傑夫的領子,責問:「誰叫你那麼多事,如果你不來這裏做什麼心理醫生,如果不介紹艾雲去做這個交易……」
我到處跑來跑去,噹噹保安,做做廚師,偶爾也客串一下心理諮詢師。
我忍不住渾身顫抖,幾乎抓不到電話,但我急急忙忙去接,我要在開口說話的第一秒鐘,說艾雲我愛你,我愛你,求老天爺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這是多麼大的諷刺,和多麼大的誤會。
什麼意思。
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聲音立刻低下來,望了我很久,一層層在臉上堆出奶油蛋糕那麼甜膩虛假的笑:「李察,我也是為大家好,別動氣,別動氣。」
世人都不理解為什麼,我也不需要跟他們解釋。
我們住玫瑰池,一個早期營建的別墅小區,房子都不大,順著一座小山蜿蜒而上,白牆藍頂,普遍是兩樓一底的結構,配套的花園和泳池卻頗為奢侈,房子與房子之間相隔距離很合理,你聽不到鄰居洗澡時的即興歌劇表演,但有人入室搶劫時他如果尖叫得夠大聲,你也會有幫他報警的機會。
稍微停下來,往後望了一下。
艾雲的雙手穿過袖筒時,我能感受到她不想接觸我的那種儘力而為。
真的未必說的很兇惡,假的未必聽起來很空虛。
不可能有人目擊我們在房間里發生的事,我嘗試矇混過關:「給我一點時間,今天時機很不巧。」
男人的聲音,很沉重,但也很溫和,入耳很舒服。
「和八苦交易司打交道的,大概都有點毛病吧。」他刻意說得隨便,大概是怕傷我的心。相處久了,我發覺他習慣於處處照顧別人的感受,到了沒有原則的地步。
我用蹲姿,防護軟弱,擋了一下,槍支脫手,我百忙中抓緊雷動天,合身就地一滾,一排七顆子彈,緊挨在我們兩個的身側達達達達,打出一道整齊的彈孔,空氣中頓時瀰漫出羊毛地毯燒焦后那股特有的糊味。
左蒙,我們那個長得像怪獸一樣的鄰居,也在衣帽間。
她轉身出門,我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她竟然把我丟下,自己風馳電掣般走了。
看我楞在那裡,表情驚疑不定,他笑起來,表情極愉快。
明明是狂怒,我問出來卻那麼軟弱無力,問到最後,無以為繼。
永遠都不會有誰,在人間再與他碰面。
他與我來自不同世界,如神靈般擁有大能。
出現了很卡通的一幕,那顆子彈,從槍身上方,孫悟空出世一樣,蓬地一聲,跳了出來,射進了我家的天花板。
車子開進住宅區,在708的門口經過,我忽然看到艾雲站在那裡,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在談話。兩個人都側對我。
艾雲名字下的記錄不多,寥寥幾行字。
這是傑夫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第二天,他就走了,不知去向。我坐在卧室窗前,看著太陽升起,又看著太陽落下,看著艾雲所鍾愛的桃樹葉子,在風裡悠然搖曳了整天。
很奇怪。
就是人類會叫做,第六感比較強,或者說比較有靈異直覺的那些人。
此時他頓下來,對我看看,馬上又說,李察你最好不要哭,你哭起來我會忍不住打你的鼻子。
遙遙望去,1606那點微光已滅。
有系統的中飽私囊,持之以恆剷除眼中釘,精緻巧妙的舞弊,以及包庇大奸大惡堅定不移。
傑夫。
艾雲聽到絕對期限那四個字,明顯眼角跳動,呈現出不可忽視的恐懼之色。
他失蹤后雷太太來找過我,哭得喉嚨嘶啞,但她並非要我尋找丈夫,而是請求我尊重他的意願。
傑夫應和著那首曲子,吹起口哨,望前走去。我亦步亦趨,心亂如麻。
我只記得我漸漸學會了有選擇地發脾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傑夫,他綠色的眼眸在走廊的燈色十分溫柔,對我說,要不要進來坐一坐。
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意願是什麼。
傑夫說是,左蒙和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工作人員,職務大概算是項目經理吧。
講到我每天晚上必然回家睡覺,她永遠背對我,裹在另一床被子中。
雷小天招呼我們落座,叫他太太:「幫我們拿一點吃的來好嗎?水果和茶點就可以,謝謝。」
身為一條狗,卻活靈活現地帶著對人世的厭倦與不屑神情,彷彿它走過的橋比人們走過的路多,它吃過的骨頭比人們吃過的米多。
不出意料,艾雲沒有接電話。
我咬緊牙:「什麼時候的事?」
我把臉埋到她肩窩,如同珍寶失而復得,想問她:「你剛才去了哪裡。」
等待他回應的這一瞬間和我的一生一世一樣長。
他向我隆重介紹那位接班人,就是站在他身後,一直面無表情監視著我的三哥。
結婚,雖然一直嘗試,卻沒有孩子。
艾雲在衣帽間。
我等了十分鐘,估計艾雲已經上了樓才跟上去,電梯門在我面前打開,我舉步。
比現在好過嗎?
紛紛詢問,是否最近身體欠佳,因此工作力度不夠。
這舉動大出乎我意料,我本來想循循善誘,步步為營,看有沒有可能從他口中套出一點什麼信息。
我擔心的是艾雲,如果去見傑夫的人,都是因為面臨著read•99csw•com飛來橫禍預感的困擾,到底艾雲在經受什麼折磨,她又會面臨什麼。
雷小天對我和傑夫的到來毫無驚訝之色,臉上猶有笑容,但雷太太就頗警惕,若有若無的,老是擋在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眼睛看著我夾克遮掩下的腰帶,似乎明察秋毫那裡有一把隨時會爆點的兇器。
不錯,艾雲的命運。
這是奇怪的,她不知道,甚至也不關心我在外面做什麼,好或壞,我都不跟她說,最多發現每天在家的時間比較多,而且好像剛結婚時一樣,心甘情願陪她出去散步聊天,一路看桃樹生長,夭夭其華。
雖然是專程要我回家吃飯,桌上擺放的卻是她從城中打包來的壽司和肉排一類簡單的食物,我微覺失望,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問艾雲:「新鄰居?什麼樣的人?要我陪你去探訪一下嗎。」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盡全力隱藏這一點,甚至比隱藏我貪污,舞弊,瀆職,腐化更甚。
而且她好的程度,完全超出了任何人的預料。
不是因為雷小天在故事里前途莫測,或者他有一個全心為他的好妻子。
傑夫的作用,就是冰箱里的生檸檬,吸取不良的情緒和味道。
五個字一出來,我立刻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這兩人站在一起,明明完全不搭調,不知道為什麼,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卻覺得隱隱約約,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一種相似的味道。
特警出身,追個人尋常事耳,我很快發現艾雲蹤影,同時也驚奇地發現,她車技很好。
「我侄子呢。」
回過身去,把艾雲抱下床來,因為慌亂我腳都軟了,兩個人差點滾到地上,她的家常衣服掀起來,我看到她身上密密麻麻那黑色的印記,已經佔領了每一個曾經無瑕的角落。
雷小天放下衣服,轉過身來,平靜的說:「我在這世界上,還能存在大約三十個小時,之後我的一切,就會灰飛煙滅,與誰都再兩不相欠。」
坐在我對面,雙手交叉,沒有要吃飯的意思。
我手心冰冷。
現實早已用最殘酷的案例教育過我,己所不欲的自由,是靠著施其於人的代價換取而來的。
或許是看出了我眼中掩飾不住的疑惑,雷動天很好心的告訴我:「老頭子告訴我,今天晚上的任務,是給你的最後考驗哦,既然你沒有通過,那他就要另外選一個得力的接班人了。」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比陌路人都不如,後者還有未來發展的無限可能性。
我睜大眼睛努力看。
最後我把眼光放回醫生本人身上,問他:「你是傑夫。」
我當然說是工作應得。
就是她對我最冷淡的時候,我也一樣以如此不可取代的人物自居。
比平常人家卧室還要大的衣帽間,他一進去,感覺就狹不容體。
就像那些不會說明白的威脅。
傑夫聽完我的評論,表示反對。
八苦交易司。
帶著對一個惡人的悲憫。
吱呀一聲門打開。玄關處也沒有開燈。
我不由自主站起來,邁步,眼前忽然一黑。
不過閣下現在算是什麼,和閻王爺請了兩天假專程來挑戰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呢,還是你們在搞詐屍大賽,看誰能得最像活人獎?
他和我擦肩而過。
但我不能把愛雲丟在這裏,凶吉莫測。
他和我一樣迷惘:「一點跡象都沒有,上個月他跟我請假,說身體不舒服,上個禮拜回來和我開會還好好的,開完會之後兩天我就收到這個,再找不到他了。」
「那麼,你相信命運可以改變嗎?」
我愧對少年時父母對我的期許,更愧對艾雲多少年來的信任。
像是青蔥少年,英俊無倫,又像已經歷盡蒼涼,過了一百歲生日不止。
一切如我所預料,甚至小院子的角落還有一張小塑料板凳放置妥當,簡直是專程款待我前來殺人。
偏偏你入了這一行,戾氣太重,殺生過多,罪孽纏繞,註定中年早喪。
不去幹掉雷小天,第一我自己的確做賊心虛,有把柄在人家手上,第二,我的前途恐怕岌岌可危。
和雷動天面對面看了彼此五分鐘,我終於咆哮起來:「這是他媽的怎麼一回事?」
偶爾我覺得交易本身並不算公平,但對客人來說,千金難買我願意。
大家都往上看,看了大概一分鐘,三哥把槍收起來,非常識時務為俊傑的說:「我從來沒有出現過。」
艾雲向我跑了過來,神情帶著一點勉強:「今天這麼早。」
因為于公于私,我找人都算是一把好手。
雷先生找我,不會乖得在會客室等的,多半剛才已經登堂入室,卻在反鎖的門前碰了個釘子。
或者,他乾脆就是始作俑者。
臨終前他對我說,兒子,做一個好人,其餘不過順其自然。
我明明想說不要了,我走了。
我爬到這個位子不容易,背後那些助力關係,可也都不容易。
因此他站起來,轉過身,撩起他的衣服。
十八年前我還沒有畢業,正處於艱苦的結業訓練和考核期間。
我腦海中綵排等一下要預演的戲。
「不要拿槍對著我,因為你會激怒我。」
如果你問我舍不捨得放棄眼下風光,回到多年前那一無所有的時刻,我毫不猶豫會說不。
傑夫是什麼人,他把艾雲怎麼樣?
說父母已經在國外逝世,她回來,剩下唯一的親人,就是和她青梅竹馬的我。
「之前有一段時間發展非常快,最近稍微有緩解。」
雷動天帶著他招牌式的笑,青銅面具一般陰冷。
許久。
有時候簡直好得過分。
雷小天夫婦在房子里說話的聲音還微微可聞,聽得出來他們很愉快,雷太太的笑聲清澈動人。我可以想象每一個傳送在他們二者之間的眼神,充滿單純的幸福與滿足。因為我經歷過,應該,還會繼續經歷下去。
雷小天太太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幫她的丈夫免除災禍。
行政官對我突然的爽約錯愕不滿,從他的口氣中我還聽出濃厚的焦慮意味,不知所為何來,但我顧不得那麼多,腦海中浮現的艾雲親手所制西洋料理的美味印象,久違多時。
「有人沒?」
兩扇窗對稱地開在書櫃旁邊,沒有窗帘,窗子中間有一個洗手台,上面擺著洗手液,香皂,一個玻璃杯,杯子里赫然有個牙刷。
他再欠欠身,和白色大狗一起走到窗邊,雙雙跳了出去,在夜空中兩個身體像刻在夜空中的剪影,但是一閃就消失了。
她手上還殘存著原來的肌膚,感覺如此熟悉。
他陰森森地嗯一聲,說:「沒事就好,好好工作。」
無論是對她的愛,還是對失去她的恐懼。
漸漸忘記自己的初衷,不過是多賺一點錢讓兩個人更舒服。
第二段,她開始看心理醫生,就是傑夫,頻繁求見,原因是她極為憂慮,會失去我。
神跡看多了也不稀罕,我謝謝都沒說,急急忙忙把艾雲扶起來,給她揉揉手腳,柔聲安慰她,艾雲抱著我怎麼都不撒手,任我怎麼說沒事了沒事了都沒用。
時候已經到了。
說:「絕對期限已經不多,有緩解最好不過,知道原因嗎?」
傑夫急忙澄清:「不是不是,我看看熱鬧而已。」
那些幸福是我深藏內心的珍寶,在任何時候想起,都能使我熱淚盈眶。
就算她不需要我為她操心都好,為她操心是我的宿命。
好吧,我忘記你是個心理醫生了,雖然我一點都不相信你真的是個心理醫生。
這種做客的感覺非常奇怪,像我做事那麼專心致志,從不失手和延宕任務的人,一早在腦海里預排雷小天一命嗚呼的最後命運,情景細節俱全,和真的相比只差一個眼見為實,突然看到他好端端穿著睡衣給我開門,老實說真的有點幻滅感,而且手心痒痒的。
我緊張的看著他的嘴,滿心渴望他會說:「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試圖尋找話題:「這個人真沒有禮貌。」
她很了解我急如星火的脾氣,帶我走開的時候一直緊緊拉住我,但一離開對方的屋子周圍便立刻鬆開,並且走快兩步。
這場景是多麼荒謬,我多麼應該奮起給自己或對方的鼻子一拳。
「你現在能不能猜一下,為什麼雷小天明明死了,變成那個鬼樣子,卻又跑出來,而且還擁有極為美好的三十小時?」
而錢,是很容易撈得回來的。
實在不死心俯身去摸一把地毯,一手灰,媽的,真臟。
那些好時光。
「電梯里我設置了結界,要回來你必須爬樓梯。」
一切都很實在的樣子,屁股下木頭是硬的,燈光很亮,水杯涼涼的。
我不出聲,雷動天頗不滿:「李察,他不但捲走我們一大筆錢,而且掌握著我們多少秘密,不除掉他,你心安?」
他說找不到,那是真的找不到。
走過來,傑夫按住我的肩膀,低頭,輕輕說:「做一個好人,好嗎?做一個好人。」
這麼恐怖的事在他面前發生,傑夫神色一點都沒有變化。
也不想聽懂。如果能夠裝作一個字都沒有聽到,我會很高興維護自己初級物理常識的權威。
聽完我的自我介紹,他回了一句簡單的:「幸會,我叫左蒙。」
出乎意料她在門口迎接我,如同新婚時候。衣裝樣式仍然保守,但顯然精心打扮過。
窗帘沒有落下,餐廳里的景象一清二楚,他們吃燉小牛肉,配甘藍菜湯和鮮蝦沙拉,兩個人一直拉著彼此的手。
從此我是他的「生意夥伴」,也是他侄子的客人之一。
看著雷小天的身體,傑夫的眼神里有一種奇異的哀傷。
好吧,意思就是說,比方你有一百歲的壽命,但這一百年之中,你從頭到尾都是一隻龜孫子,半點揚眉吐氣的可能性都沒有,如果有機會的話,你不願意只活五十年,但活得比當龜孫子強一些,至少是只龜老爺?
我感覺她立刻就要向我嫣然一笑,奔上樓去,換一條極具風格的禮服裙,隨我去城裡最浪漫的餐廳,享受許久不曾重溫的花前月下。
艾雲過世后,時間過得特別地久,每一天都被劃分成無數小的刻度,每一個刻度都有一百萬英里那麼長。
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拉起我:「走吧,我們進去坐坐。」
其實我不相信,但我最後點了頭。
中間有大約六年,彼此不知音訊。
這大概是我的錯。艾雲當初愛上的是她心目中正直英勇,氣宇軒昂的警界新星,因此父母過世后不遠萬里回到我身邊,委身下嫁。剛剛結婚的時候,她有一天突然昏倒送醫院急救,我幾乎付不起醫藥費——好警察通常都是比較窮的。
我猜雷小天必然是哄太太的一把好手,要不然,你以為丈夫很容易當么,想失蹤就失蹤,想回來就回來,不剝你一層皮算好的,還想有牛肉給你吃?
從他的反應看,他肯定看過不止一次,儘管看得一點都不色迷迷,我還是氣得要死。
他靠在垃圾桶之間,一點都不在乎會弄髒自己的衣服,對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裏,不過難道你知道嗎?」
他和我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也許來自另一個神秘國度,那裡的人身上都有翅膀。
艾雲沉默了一下,隨後說:「一樣,但最近心臟周圍的顏色稍微變淺了一點。」
望著你,在他所望的地方會感覺到暖意,如春日陽光照射。
第三顆沒來得及出膛,三哥畢竟在役,身手矯健比我猶有過之,瞬間已經到了身前,雷霆萬鈞般,踢出一腳。
艾雲可以跟我白頭到老嗎。
相比起來,他們家的寵物表情比主人還要多一些。
再以他的花費和生活習慣,就算要看,又怎麼會跑去傑夫那個破地方,是一件很費猜的事。
我們彼此都沒有想到,若干年我晉身到國家安全機構的要職,手眼通天,私人帳目上有天文數字的存款,能夠帶給她最優越的生活時,她卻以實際行動暗示對我的感情已然損耗殆盡。
雷動天幾乎是抱歉般點點頭:「是的是的,我很了解你的為難。」
微微顫抖著雙腿我再度進入大樓,不再嘗試電梯,轉而走樓梯,梯口警察封鎖的膠帶還沒有取下,我乾脆跳過去。
哎呀,你居然都有英文名字,這世道還真他媽的國際化。
給我再見我妻一面。
對比那些把鑽石和貂皮大衣以及波斯貓看得比伴侶重要得多的女人來說,她實在是一個好太太。
鮮血帶來的事實一定會簡單明白很多。
但我說出來的話在他那裡,如同投石入海。
他相信。
她還有光潔細膩的皮膚。
我太太和雷小天一樣頻繁來見你,是不是也因為有大難臨頭。
傑夫輕輕穩住我,他就在我的身後。
否則生命所謂之狂喜與罪惡,與我到底有什麼相干。
命運?
我清清嗓子。本意是為了壓抑這莫名的衝動,結果卻變成開口把我整個人生的愛情故事講給他聽。
如果艾雲不做這個交易,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一命嗚呼。
我沉默,百感交集,早有預感艾雲一定和八苦交易司有過瓜葛,但事情用這樣輕描淡寫的方式揭破反而更難令我接受。
他能看到我腦髓裏面轉什麼,半點不奇怪,估計他當心理醫生也就是靠這一手。
這輛奧迪TT,是三年前買給她的,三年下來不過一萬多公里,除一下她的上班天數,差不多就可以算出工作地點到家的距離。
傑夫很仔細的聽我講,然後說:「我也不知道。」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有沒有點頭。或者悲傷太多,湮滅了記憶。
他向來其實都有九-九-藏-書一點怕我,畢竟太多狼狽為奸之中,他要倚仗我的權力和職位。
但又一次合上之後,就永遠沒有睜開。
我再也忍不住,關掉監視器,起身穿好外套,準備回家,剛剛打開門,秘書蘇珊站在外面,舉手做欲敲門狀,一臉驚愕。
傑夫表示同意:「是的,我不能讓你剝奪他最後的三十小時。」
我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外面經過的工作人員驚訝地看我一眼,提醒了我,趕快跑去鎖死辦公室門,拉下所有窗帘,回到顯示器面前的時候,艾雲半裸的身體映入我眼帘。
幾個月前,雷小天去看心理醫生。
嘴微張,白牙森森然,兩隻銅鈴般褐色的牛眼對我瞪著——
這時艾雲站起來,說:「好吧,你陪我去看看。」
反而是我屁事沒有。
她怯生生地:「雷先生找您,在會客室。」
他侄子是財務顧問,不被任何公司聘用,但任何公司的財務人員也未必掌握他手裡那麼多的資產。
但那一封恐怕來者不善。
已是入夜,微微有星。
我一生聽過無數威脅,有的是真,有的是假。
如果雷小天照那個樣子消失下去,他的樣子很快看起來就會好驚悚。
光潔細膩?
我後來還是辭職,去了非洲,做無國界教師的志願者。
我定了定神,問:「我太太呢。」
他終於說:「是的,你現在不在乎,但是當時你太太卻非常在乎。」
而眼前這位,雖然穿著西裝——即使以純男性的身份,我都注意到他簡直是我生平見過穿西裝最好看的人——卻用一種最懶惰不過的姿勢坐著,腳搭在一張最普通不過的桌子上,過於具有親和力地對我打招呼。
今日非昨,我賬戶上有大筆款項,無論艾雲的皮膚病嚴重到什麼程度,相信世上總有良醫。
我陪笑:「比較疲倦而已,怎麼勞動您關心。」
家父那時病重,時日無多,很欣慰有機會看到我升職晉級,但對我暴烈如雷的性情,也深覺憂慮。
我要去的1606室,在走廊的最盡頭,門上掛一塊牌子,孤零零寫著「傑夫」。
我反抗得一時,不得一世。
噔,瞪,澄……
我閉上嘴,加快速度開車,把他丟回市政辦公室,自己回家去。
我將信將疑再度拿起電話,直接打回家,雖然鈴聲響得我幾欲放棄,最後卻真的有人接,是艾雲的聲音,我當然不會聽錯。
不過,既然有人負責調配命運。
雷小天聽完之後,獃獃坐了三個鐘頭,然後起身離去。
她有我熟悉的淡淡香味,與任何一種香水都不同,更清澈迷人,貫穿我們耳鬢廝磨的記憶。
不需多想,我立刻認出那是自稱左蒙的新鄰居,日光下看,他側臉輪廓極猙獰,如同一隻來自洪荒古代的猛獸,嘴唇上綴一個黑色的環,身上穿牛仔褲和一件簡單T恤,肌肉糾結,塊塊生硬如鐵。
全部,全部,全部的全部。都拿走好了。
它其實是一盤生意。
一個急剎車,我翻起眼睛對雷動天吼回去:「你說得容易,自己動手如何?」
她用了很大力氣壓抑自己,我看得到她的手握成拳,捏在身體兩邊,很緊,聞言搖搖頭:「不一定,但,我覺得他見到了傑夫。」
因為傑夫立刻很溫和的說:「不要激動,你到這裏來,總該有個原因。」
它們的業務天上地下,沒有第二家提供。
它的腳爪也是白色的,一點雜質都沒有摻雜,我定睛看,注意到它的爪子並沒有接觸到艾雲的頭頂。
「李察,你最近怎麼回事,和以前很不一樣。」
我忍不住大聲號叫,狼一般撕心裂肺。
明明我和他叔叔都沒有老到得突發性痴呆症的程度。
艾雲靠著衣架,大概剛剛從工作地方回來,米色的套裝配黑色立領襯衣,端莊俏麗。
不過有時候,堅硬的子彈會打破次界與彼界的屏障,也許我們與死亡的關係,都可以由一次血液中的爆破來連接。
警隊回府,此時天色已黑。
在家多了就知道,這儼然是她的常規。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是家裡的電話。
我站在購物中心前面的街道上,回頭看那棟樓。
不懂。
是不是真愛果然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連恐懼都要退避三舍。
我還是耿耿於懷我竟然找不到他。
但是,為什麼要給左蒙看。
而是懷念。
連死亡都不能把一個人抹殺得這麼徹底,死亡都會留下屍體。
在我面前掀起衣服的雷小天,像魔術里被鋒利鋼片截斷成許多段的人,重新接起來的時候,丟失了其中的一部分。
「不大可能,這裏的管理人員說1606以前出過事,廢棄多年,門窗的鎖都銹死了,根本進不去人。」
他們拿去,調配這個世界上林林總總的人生——才不會像痴呆症一樣完美單調啊。
開車一路狂奔,傑夫和我一道回到家。
是艾雲說的——怎麼你板著臉,反而魅力十足。
很奇異。
嘿,你知道嗎,有生以來,我只愛過一個女人。
講到她內心深處必有某種恐懼存在,我卻不是她尋求保護的對象。
理智卻又告訴我,應該搞清楚雷小天事情的來龍去脈,也許會有更多線索可循——儘管此時此刻說起理智,我對自己都有一點不以為然。
那種塵世一切紛紛擾擾與我何乾的氣質太明顯,明顯得有點視死如歸。
他的命運是什麼。
雷太太憤怒地在傑夫面前撂出一連串的詛咒,衝出了1606。
身邊那雙蛇一樣的小眼睛疑惑地盯著我看,漸漸不耐。
換言之,當我為非作歹的時候,老天爺不再從我的人生賬戶里提走時間,改拿她的。
我和他共事那麼多年,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對我說話,帶著痛快淋漓的殘酷:「不過,關我什麼事呢。」
桌子上擺出精緻的家常西洋料理,食色杯碗搭配,十分用心,我心事猶疑站在面前看,相當迷惘。
他長吁短嘆:「兩天前發現的。」
又硬生生把問題吞下。
像改變命運這麼粗重的活,不要自己去幹了,留給我來。
她今天穿得很正式,鐵灰色的小西服套裝,藍色襯衣做工精良,露出一段白晰粉|嫩的脖頸,雖然年過四十,她仍然美得一絲不苟。
所以他身邊當然還有三兩個大漢,剽悍兇狠。
下班回家,晚飯時候,艾雲告訴我隔壁搬來了新鄰居。自從我換工作之後,她已經很久不和我聊類似家常,事實上她以躲開我作為兩人相處中最首要的原則。自小是千金小姐,結婚後被我看成眼中蘋果,一直在家養尊處優的艾雲,現在甚至有了自己的職業。
繼續說。
我有點泄氣。
內心那微弱的提醒,要我做一個好人,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我說:「也許你不相信。」
如果你不明白的話,去觀察一下大難發生前,那些逃亡的老鼠,上樹的青蛙,大規模遷徙的蜥蜴和昆蟲,還有煩躁不安的馬或貓狗。
人類能夠感應的,是那些因果循環而來,加諸于自身的禍難。
更愧對的,乃是我自己的那些大好光陰,在八苦交易司一定會被當作垃圾來處理。
他終於輕輕的說:「她終身都不會再有因愛情而歡樂的時光。」
而下了樓走到街上,我忽然想起今天的去意,本是為了追查艾雲是不是和她的醫生有染。像我這麼以目標為導向的人,居然在和追查目標一個照面后就把初衷全盤忘記。
雖然我應該是和傑夫一頭的,但我半點都不怪罪三哥會有這個反應。
當時是秋天,她穿一件卡其色的風衣,站在警局門口的人行道上,對我微笑,眉間卻布著淡淡憂鬱之色,不復有記憶中那個奔跑于操場上的女孩子,無邪的光明。
看到手銬,我已經知道來者是誰。
我愣了一下。
艾雲放下花,淡淡說:「我約了人,馬上要出去。」
發動車子離開,一面電話手下組成監控隊伍,盯死雷小天。
我刻意忽略她音調里的勉為其難,站起來為她拿大衣,拿在手裡一直等到她穿上。
讓我再見到她。
我永遠不再有大喊大叫的機會,擁抱也是一樣。
我幾乎要立刻站起來,衝進車子里開出一百二十碼,回家把艾雲綁在我身邊,免得她獨處有事。
第一段是她的簡單生平,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入學,哪一年生病,哪一年搬家。
哪一年父母雙亡,哪一年結婚。
他把我的手拉過去,攤開手掌,上面紋路分明。
我聽到自己吞下口水,嘶啞地問:「怎麼回事。」
「做一個好人。」
他比我審訊過的所有犯人都配合:「我來這裏,觀察一些人的命運。」
每個人都不喜歡,但都是必需品。
雷小天沒有讀心的本事,表情有點迷惘,作為一個死人來說,簡直死得太活了一點。
「沒有。」
他們說我的命跟牛皮一樣結實。
會發生的災難始終會發生,他不能加以改變。
而對於我很快就要把這種幸福滿足從他們的生活里活生生奪走,扼殺,和垃圾一道挫骨揚灰,我沒有除了遺憾以外更多的感嘆。
我慢慢走過去,抱住她的肩膀,她吃了一驚,回頭看我,露出一個微弱的笑意:「看。」
頓了一下,艱澀表白:「無論你是什麼樣子,我始終都愛你。」
危機解除,我趕緊推開雷動天到艾雲身邊,先把她的嘴解放了,艾雲咬著嘴唇不出聲,眼淚簌簌而下,我親著她的臉柔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乖乖,沒事了,我馬上給你打開手銬,別哭了啊。」
在陰影里坐下,拉好衣服拉鏈,黑色帽子蓋住我的眼睛,呼吸一點一點放到最平緩。
他點點頭,把本子遞給我,正翻在寫著艾雲名字的那一頁。
一開始是首飾,衣物,包包之類的小東西,後來是車,房子,奢侈旅行套餐。
從開始交易,到完成交易,他們全程跟蹤。
左蒙有點抱歉:「對不起,我知道你想幫助他們,但是交易就是交易,我們都儘力了。」
我勉強壓下心浮氣躁,走去會客室,他果然在,癱在椅子上像一坨待分割的肥豬肉,死氣沉沉。
我隨之跟上,這回的阻擋就沒那麼溫柔了,好大一道力量,我被直接彈回來,當場摔了個屁蹲,旁邊的人用一種「衣冠楚楚就不用在這裏表演啞劇吧,我們又不會給你錢」的目光看著我,看得我火冒三丈。
什麼業務。
剛剛加入警界,血氣之熱,可以將身周物體統統蒸熟。
我站在他的頭邊,聽到他說:「你相不相信命運。」
就算想來,都見不到。
在距離雷小天家一公里處停車,我步行過去,慢慢走,不著急。
只不過是盡量推掉應酬,準點下班回家,處理問題的時候能講就講人情道理法律,稍微不那麼草菅人命。
這種感應,讓人很不舒服。
我買的房子是最後一棟,在小山的最高處,艾雲很喜歡沿山栽種的桃子樹,雖然從來沒見過它們結果子,但每年春天都開花,紅粉菲菲,經過時如夢如幻,印象深刻。
因為我所謂的美好,一定必須有你的伴隨。
艾雲喜歡照片,但只是我的照片。所有相框里,只是我,連合照都欠奉。
所以做老公的一定會穿著拖鞋出門,在垃圾車快來的時候,跑到院子里去把兩個桶都拖出來。
雷小天太太選擇了這個方法嗎?
一點不是敷衍,我真的好想知道他到底跑到哪裡去了,老子發動天羅地網,偵騎四齣,居然統統鎩羽,簡直是生平大恥。
它看了看腳掌,確定沒什麼殘留,便放下爪子,掉頭回到左蒙的身邊,佇立不動。
三年前,我最新一次升職之後,雷動天找到我,出示給我一個瑞士銀行的絕密帳戶。裏面已經有一筆數字不菲的存款。
會發現我設置在異空間結界里的診所,敲門走進來。
我聽完毫不動容。
倘若你真心愛過,這個過程你不需思量,那個想法會自己來到你的腦子裡,就像一直在那裡擁有祖業,現在葉落歸根。
行政官的官邸宴會裡,總有一兩道好吃的東西,至少好過連鎖肉店出售的雞排。
不知說些什麼,她臉上有我久違的笑容。
留給太太的信里,他詳細交代了自己的去向,並且預言了最後的結果。
她身體不算特別好,所以我任由她不出去工作,在家裡獃著。
終於他輕輕說:「請不要打擾我們。」
兩人情熱時候,我開玩笑:那我要是早死,靈魂一定不肯消失,要回來附在相框上鬧鬼。
他嗯一聲:「是的。」
好過她冰霜面具一般的臉。
他像蒸發在了空氣里,沒有在世界上留下半點蛛絲馬跡。
第一顆子彈撂倒在艾雲身邊站著,手裡拿匕首對準她咽喉的。
跳起來立刻打電話給本地警局,連長官帶屬下,一窩端過來,我要他們徹底搜查這棟樓,隨口編排裏面有殺人嫌犯,被我一路跟來,見勢不妙后藏身其中。
找不到雷小天。
雷小天非常頻繁地去傑夫那裡,有一天他對傑夫說,我覺得,我好像很快就要大難臨頭。
他跌坐到舒適的座椅中喘氣:「我侄子跑了。」
艾雲這時候伸出手來,在我臉上輕輕撫摸。
我有氣無力問他:「1606不是門窗緊閉,好多年沒開過了么。」
是命運的材料。
到辦公室做必要準備,轉頭去雷小天的家。
許多故事,一次不講完,就會永遠消失在記憶里。
「而你從樓梯口衝出來的時候,表情仍然很堅決。」
一言一動,夫妻間情深一往。
她彷彿在害怕什麼,我希望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