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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耀輝
不離不棄,不能背叛,只能背負。
林女士看到小胡看著自己的兒子,已經沒有感覺了。起初,她會憤怒,她會羞恥,她會傷痛,她會怨命,她會怨自己,怨自己的丈夫。
背。
林女士看著這個男人的背。
他沒有問其他的中介,不敢,怕被人覺得不夠專業。
年輕的林女士分不清那是自由還是自私,到底阻不了他,當時,她知道,沒有人可以留得住他。
原來,林女士發現,她不單很久沒有碰過一個男人的身體。她其實也很久沒有與一個男人認真地說話。她一直記著他的背,而背是無聲的。
是林女士,她說,我丈夫剛過身。
面前的婦人,自從與他打過招呼之後,一直沒有說話,沒有微笑,絕對不算可親,卻自有一種安靜。叫小胡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最近催他與女朋友結婚催得好緊。
好,小胡說,差不多了,我回去辦公室再查一些資料,明天再跟你聯絡談談賣價,好嗎?
明天打給你,小胡向林女士告辭了。
原來房子里還有人,男的,坐在床上,向著窗,背著門。從他的背看來,小胡猜他的年紀跟自己差不多。一定是林女士的兒子了。
林女士望著兒子,說:反正,他聽到,尤其是車聲,一聽到,就會尖叫,鄰居沒說什麼,自己也不好意思,還是搬回老家吧,農村地方,對他好一點。
誰知道,她很快就懷孕了。是她忘了吃避孕丸,還是故意,還是什麼,她真的不知道。那天確定了,她很早回到家裡,弄了好些他喜歡吃的菜,買了一瓶好酒,等他。一邊想著他的反應。他當然會詫異,但也一定會高興的,會九_九_藏_書高興的。
兒子只是望著窗外。
目前暢銷榜上排名第四,一個忽然消失了三十年然後重回世界的人的傳記。小胡正在讀著第二章,關於他太太的。
小胡看到床頭柜上的一本書,對林女士說:你也在看?
聽過那個考驗男人的難題嗎?媽媽,女朋友,同時掉下水裡,說啊,你先救誰?後來,林女士才知道,最可怕的不是男人先救媽媽,或者先救女朋友,最可怕的是他誰也不救,掉頭就走。
林女士看著這個男人的背,消失在大門之後,而自己的背好像流著一千滴冷汗,渾身發抖。她知道從此不能依靠這個男人。
本來無一物。
他究竟是問她還是問上天,林女士到現在還沒搞清楚。那一刻,她深深地感到,可以跟這個男人一起了。
小胡喜歡主人房的擺設,簡簡單單的,可是他女朋友偏偏喜歡那些看起來華貴的,精緻的。他們兩個的愛好啊品味啊很不一樣,只有一個共通的,就是大家都想有孩子。那就應該早點結婚啊,小胡的母親常常說。
丈夫生前常常勸她,放開一點放開一點。她不能。很久很久以前,當他們還會吵架的時候,丈夫說:你以為是兒子依靠你嗎?是你依靠他呀!有沒有想過有天你不在,他怎算?你啊你,是害了兒子啊你。
走到街上,陽光好燦爛,小胡戴上了太陽鏡,忽然看見巷口有兩條狗,一頭騎在另一頭的背上。小胡想起了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騎在女朋友的背上。她會容許他嗎?如果他把想法告訴她,她會離開嗎?
然後,他們跟很多人一樣,找房子,結婚。只是,他不read.99csw.com想有孩子,至少暫時還不想。
是嗎?
到他回來的時候,她一個人吃著特別為丈夫弄的菜。他說:我知道你喜歡小孩,可你也得跟我商量啊,你突然告訴我,我可以怎樣呢?
林太太——
他們同時彎腰,想把書籤拾起來,指頭碰到了。
假如不是因為兒子出世之後,很快便知道有病,大概她已經離婚了。當然,丈夫因為內疚,也就留下來了。
差不多一年後,他回來了,兩個人又一起了,但她始終擔心有一天他忽然又說要離開一段時間。直至一個很熱很熱的晚上,他們躺在天台上,看著星星,他說:你覺得我們為什麼存在?
同時在世上留下一些粘粘的粘粘的。
就這樣,直至他上個月心臟病突發。
小胡隨意地抬起頭來。是隨意嗎,還是感到什麼?那窗,不就是林女士客廳的,剛才他就站在那裡,再往左看,是另一個窗,好像有人站在窗后,她的兒子,在望著小胡嗎?他母親,在他背後。
林女士點點頭。
周耀輝,香港填詞人,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主修英文及比較文學。承認是周耀輝詞迷的詞評人梁偉詩曾這樣表述「香港三大詞人」:林夕多情、黃偉文摩登、周耀輝另類。@周耀輝
事情發生了,才知道,但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怎知道呢?只能往好處想,不然,根本活不下去,根本不會一起,這不就是信心嗎?林女士站起來的時候這樣想。
然後,她覺得必須保護兒子,儘力的,用儘力氣的。有一次,兒子放學回家,襯衫髒了,頭髮粘了一些不知什麼的,她決定不再讓他上學。這學校啊,九*九*藏*書還說是特別為了像她兒子的小孩而設立的?
他踏進這套打算交給他賣的房子里已經好幾分鐘了,還在慢慢地慢慢地打量。房子很舊,放了很多東西,中間站著姓林的賣家,五十歲有吧,大概以為小胡正在細心計算房子最終可以賣到多少而他又可以從中賺到多少。
2014.6.13-16/阿姆斯特丹
無情的,決絕的。本來是他,剎那間,也是她了。原來,無情決絕是可以傳染的。
不,我們連蝸牛都不如。
當時,她,和他,忙著應付一切,婚姻,也就成了一種比較容易生活的安排,也是一種比較容易安排的生活。與感情無關。
然後,始終背著什麼。
啊,我差點忘了,小胡說,我想看看客廳的窗外是什麼。然後,他不待林女士同意,跑了過去。在眺望窗外的時候,小胡偷偷地把窗帘挑起來,果然,底下都是塵埃。
小胡懷疑兒子有病。
他想起了剛才坐的計程車,沙發還裹著膠,小胡用手指在上面一抹,都是塵。裹著膠,不就是為了讓沙發保持乾淨嗎,但小胡覺得更髒了。手指剛才碰到林女士。
這也是小胡的習慣,總要看看主人有沒有打掃平常看不見的地方。
林女士隨手把書拿起來,卻掉下一張書籤。小胡認得,書籤寫著:「說到底,只有三件事是重要的:愛過多少多深,活得如何溫柔,還有,對於那些註定不是你的,如何優雅地放棄。」
不好意思,小胡說。
小胡隨著林女士來到一個比較大的卧房。這是主人房,林女士說。
啊,林女士,可以看看卧房嗎?
林女士忽然想起,除了兒子以外,她多久沒read•99csw.com有碰過一個男人的身體。想著的時候,分明沒有慾望,只有厭惡。林女士再次感到丈夫對自己的傷害。
不過,小胡此時心裏想著的不是買賣的成果,是原因:為什麼要賣呢?
但,這個原因足以結婚嗎?大家都想有孩子。萬一他們的孩子也像林女士的兒子一樣?
林女士沒有點頭,只是輕輕地轉過身,往前走。小胡跟著。然後,門打開。
她發覺自己不單不明白他,連想明白他的力氣也沒有了。原來,一個女人軟弱到盡頭,也就無比堅強。
誰知道,他們明明握著手,她一告訴他懷孕的消息,他把手甩開了,整個身體僵了,表情好奇怪,然後,慢慢地轉過身,走向大門。
丈夫?小胡再看看四周,完全沒有男主人的痕迹,連遺照也沒有。很多人的安靜其實是一種漫長的哀悼,她也是嗎?
(《一個身體》系列)
從牆到牆,從天花到地板,從房間到房間,從生到死,我們用一輩子辛辛苦苦積聚的經營的,所謂家,可以毀於一旦。
儘管做了地產中介已經好幾年,小胡每次這樣打量希望歸納為一個價錢的時候,心裡頭總會胡思亂想,也有很多問題。其他中介也會如此嗎?還是,再多看一百套一千套房子,就不再好奇?還是,因為自己還沒有成家,也就依然對其他快有巨變的家關心起來?
小胡從窗帘下的塵望向窗外,然後再望回來。心情似乎是沉鬱了,又說不出跟自己有關的原因。大概是這房子,母子倆吧,他們打算搬到哪裡去呢?會是她最後的一個家嗎?我們從生到死一共搬過多少次家呢?
小胡今天晚上約了女朋友,把一些他認為合read.99csw.com適的房子讓她看看,希望她喜歡。不用多久,他們就會結婚,就會建立自己的家,積聚,經營,即使毀於一旦。此後,他們還會搬多少次家呢?此後,他們會快樂嗎?
小胡忍不住又這樣想了,可以毀於一旦。
兒子依然背著他們,在望著什麼呢?
林女士從此在家裡教育兒子。反正所有的學校只是教學生求生,她要讓兒子快樂。整個世界,她還可以保護誰還可以讓誰快樂呢?沒有了,只有兒子。是她餘生的唯一責任。雖然,她不肯定兒子是否因此快樂了。
其實,當初她對他也沒有信心啊。大學同學,高高大大的,書也讀得不錯,很多女生喜歡他,而他居然看上自己?畢業了,他們拍了一會拖,他忽然說,要離開一段時間,自己一個人。
這裏吵嗎?小胡問,他其實覺得這裏很靜啊,比他今天看過的房子都要靜。
小胡看過很多房子,跑進過很多陌生的家,卻很少碰到開心的人。不過,小胡這樣開解自己,也許,賣房子的往往都有哀傷的原因吧,不是離世就是離婚。
但,我們都是凡人啊,不說無,有,也做不到。我們誰真的擁有?小胡那天跟女朋友談著結婚買房子的事,她笑著說:不會是蝸居吧?小胡也笑著答:無論是不是蝸居,我們都是蝸牛,一輩子背著房子。
小胡想起這句話。很動聽。何處染塵埃。
小胡此刻望著窗帘下的塵,忽然覺得,蝸牛還可以到處爬,雖然慢,但我們,只能白天離家,像一隻沒有殼的蝸牛赤身裸體到世界去,晚上乖乖地回來。
我兒子越來越怕吵,趁著他爸爸走了,不如搬家。林女士說了我們見面以來最長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