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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縛

願縛

作者:白飯如霜
一旦變色,表示這個人的生命,已經去到盡頭,應該要去接收屍體了。
一個小小的動作。
他們沒有在大堂就坐,徑直穿過去,進入一個小小的,與周圍牆壁幾乎渾然一體的門,安琪下意識地回頭看,發現黑色門楣上一行燙金的字:X協會專用陳列室。
那曼陀羅軀幹失去了金色亮光,不甘地在液體表面盤旋了幾圈,默然沉了下去,白色花|蕾仍然浮著,但是比之前懶洋洋蜷縮的狀態漲大了不少,門薩自言自語:「生氣了。」
安琪撲哧笑出來:「詛咒?」
這瞬間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尖叫起來,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命令自己的意識,從幻覺中蘇醒過來。
在睡醒以前,芥已經感覺瑟縮。身體的一側是暖的,象徵生命在掙扎,而另一側是冷的,象徵伴侶的必要——當安琪起床,芥就隨之凍醒。
安琪上車,勉強地笑了一下,沉默不言,不等門薩詢問,即刻說:「我們去哪裡?」
安琪看著那張支票,說沒有絲毫動心,那是假的。
轉身,就在這瞬間,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那是整扇鐵門轟然倒地的聲音。
那條影子,化身為蛇一樣的東西,在柜子里緩緩遊走,終於貼上玻璃門,似在向外窺探,沒有眼睛,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注視感,停留在安琪的臉上。
她喃喃問:「為什麼,為什麼。」
她如何能目睹他再一次消失。
無論變成什麼樣子,無論我要付出什麼代價。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說:「沒什麼。」
門薩對他慣有的嘲弄態度並不在意:「不,她有她的原則。」
這是為什麼X協會需要門薩來解決這個案件的原因,他具有強大的意識控制力,兼擅催眠。
要不就是這一整天她都沒吃任何東西。要不。
但這已經算恩賜是不是?現在輪到安琪出門工作,流汗,淚,血。金色白天,藍色夜晚,最重要的是兩人都還一起,在這裏,在那裡。
保守的西裝,黃土顏色的領帶,皮膚和褲線都一齊鬆鬆垮垮,普通上班族,在老闆和老婆之間尋求一個小時的自我,獨自要一杯酒,略帶愁容,這一點莫須有的愁容可能只是對他嘴角皺紋的小小誤會,但已經足夠讓吧台的服務員過來,對他展開攻心大法。
這位突如其來的崇拜者在安琪的表演台旁邊足足盤桓了一個晚上,舉著黑俄羅斯的酒杯對她的每一個動作抱以深情微笑和熱烈注視,偶爾還要歡呼一兩聲,表現得極為投入。
他腦子裡在快速組織等下應該伴隨一聲驚呼而來的台詞,比如血光之災,家破人亡,來日大難,屁滾尿流……

那感覺像看到一隻天然溫順的兔子,突然幻出獠牙,對生肉猙獰凝望。
「這是什麼。」安琪及時地問。
多蘭姆死了。
這到底是執著,還是自私——依附他人願望而存在,聽起來絕不是一件什麼好事。
「芥,我想我們搬到別的地方去住吧。」
不是活物。
「市長的兒子被殺,警察部門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案件轉到了X協會,奧特先生指名見你。」
但她說到一半,就被自己的驚奇死死卡住了咽喉,死死盯住畫面上死者的圖像。芥在一邊問:「怎麼了。」
芥俯下去,靜靜看著她熟睡,手指滑過睡衣的前襟,在掀開的一角,他看到意料中的東西。
他心想女人心,海底針,到底怎麼搞的,剛才看到那張支票,還精神一振,怎麼忽然多愁善感起來,事情好象又要黃了。
那人迅速站起來,帶著幾乎是驚喜的微笑:「安琪,我是你的粉絲,你是一個藝術的精靈!!」
「喜歡植物嗎?」他說。
那飛揚跋扈的市長公子騷擾你,毆打你,恐嚇你,傷害你。
門薩持之以恆地每天出現,準時捧安琪的午夜場,他性情溫和,出手大方,實話說長得也不算壞,尤其是穿的衣服足夠掩飾體型上任何瑕疵的時候。到第三個月,甜夢俱樂部上上下下,都變成門薩的粉絲,以約翰為首,下至清潔阿姨,個個化身為媒婆,以各種方式勸告安琪:「天上掉個大餡餅,你不如吃了吧。」
安琪盯著門薩足足看了兩分鐘,以此確認這不是一個結構精巧,含義隱諱的笑話,情況看起來還好,門薩的微笑始終是那麼真誠。她只好胡亂地點了兩下頭,挺直身體,盡量想做出一點在藝術上訓練有素的樣子。
問出口,她已經知道了答案,只是等一個權威的解釋。那個奇怪的想法,原來是真實。
那人退了一步,慢慢說:「昨天半夜三點半,請問兩位在哪裡。」
安琪遵循自己的常識指引,試圖在周圍找到一處能夠製造影子的光源,但她很快放棄了,因為第一,這種光源不存在,第二,那條影子,並非真的虛幻,而是膠片一樣質地的東西,蠕動,和柜子的四壁摩擦,發出古怪的咯吱聲——除了噩夢以外,沒有什麼裝置可以製造出這個效果。
安琪的眼淚湧出來,滾落在芥的衣服上。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芥怎麼了。」
這是一處俱樂部。高穹曠遠的空間里,寥落安置了幾組座位。少數的賓客低聲交談,幾乎聽不到的音樂精確的消除了太過寂靜可能帶來的不安。
門薩看她一眼,忍住笑,小心翼翼把罐子放回去,說:「不能吃。」
而安靜的男子只是仰頭去看氣球飄蕩,金色和藍色的橫條在氣球上,像捉摸不定的謎語。
Time-下午五點
對著芥去的,後者臉色蒼白,寒星般眼睛久久才眨一次,安琪握緊他的手,搶著說:「他也在家。」
到現在。
然後他低頭,看到了自己抓住的那一隻手。
Time-凌晨兩點
約翰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出於某種本能,他猛然撲回上去,再次按下電動門開關,這一次大門順利地關上。約翰抹了把冷汗,嘀咕著:「瘋子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揮揮手,走了,這次速度快了很多,而這條路的確越來越窄了。門薩停下車,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後者靠在門邊,沒有回應,他陰鬱的眼神在安琪身上游移,最後落在她的腹部。
世上不該有這樣完美的情人,無所欲,無所求,無所猜忌,盡情奉獻,絕對耐心。
沒有化妝的時候,她有蜜糖一樣濃稠純凈的笑容,密密在臉上,每個分寸都閃耀。
Time-凌晨四點
門薩對安琪的結論表示同意:「這的確是一個檔案管理的裝置。」
她並不知這時間地點所為何來,但念到第三數次,這兩句話已經貫注了她的身心,演變成強烈到無法遏止的願望,主宰了她每一個大腦細胞。
門薩長出一口氣,伸個懶腰,準備跑路——任務完不成,還是繼續去招搖撞騙,混混咖啡喝好了。
這大概是一生當中,任何一個平凡的早上。
影子?味道?
芥不置可否,隨手扭開客廳里那架小小的液晶電視,十點正的城市新聞轟隆隆的推出,亂鬨哄的人群前,拿著話筒神情亢奮的記者正以飛快的語速報道:「今天凌晨四時三十分,本市市長的親生兒子多蘭姆在住所身亡,死亡原因暫時不明,現場沒有留下任何外人入侵的跡象,驗屍官初步檢驗表明多蘭姆死亡前曾飲酒……」
他說,可以和我約會一次嗎。
她隱隱有不祥之兆,但所為何來,全無頭緒,不知受了什麼本能指引,不顧聽門薩兀自絮絮叨叨介紹,安琪彎腰一行行去看那些無風自動的紙片,上面的地點人名時段,雜亂無章,她無端心亂如麻,勉強笑著說:「這些人,不知道都有什麼才能。」
芥在一場異常慘烈的比賽中倒下,安琪趕到的時候,已經氣息斷絕,她背上他去找醫生,在地下拳場外,看客的車子水流一般經過他們身邊,沒有人願意停下來多問一句話,下大雨,一切布景都是悲劇,她跌倒在泥濘垃圾場,昏迷,最後的願望,是兩人一起死去。

純凈不可測的潭,閃耀綠色水波,一圈圈蕩漾,中心瞳仁幽幽發出光芒。吸引安琪一直看進去,看進去,逐漸被緊緊吸引,動彈不得。
他對X協會的愛不夠深,絕對深不到為此去挑戰願縛潛力的程度。
拉住安琪的手,轉入離他們最近的兩個陳列架之間。
市政大樓,乃是本城最漂亮宏大的建築物,完全不用加上之一兩個字,十年前蓋成,項目成立之初吸引了全世界的知名設計師投標,最終勝出的是一位無名氏,無論公眾眾媒體如何追索,都沒有找到那個人的具體背景和從業資料,大樓在一片質疑聲中開始搭建,歷時五年,終於落成,從此成為本城的最耀眼標誌物,而那位建築師,終究是沒有露面——忽然之間,這成了一個美德,被報紙緬懷了兩天之久。
約翰歪頭想了想:「分寸上稍顯過火,勝在誠意。」
不過看芥的背影,他的手緊緊握著安琪的手,偶爾還送到唇邊親一下,好象也蠻享受九_九_藏_書的。
她並非信任,或者無畏,只是沒有所謂。
安琪很不幸,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
她笑容還是很愉快的:「他不大喜歡改變。」
太輕了,安琪沒有聽到,她腳步輕快,惡夢都已經忘掉,須臾又說:「芥,你應該多出來走走的,看,天氣多好啊。」
「倘若再大一點的話,是不是可以坐著就飛上天去呢。」
換言之,侏儒會養哈巴狗,而巨人牽出來的是一頭雄獅。全看主子的德行。
但她今天必然是遲了,安琪暗悔——適才看那什麼願縛的時候,她就該說走了的。想起願縛,她打了個顫,將一個奇怪的想法狠狠揮出腦海。
是昨天晚上被傷害所留下的後遺症吧。掙扎疼痛的胃容不下一口麵包。
現在輪到她,擔當起驅魔的重任。
無論他是人,是鬼,還是介於人鬼之間的東西。
安琪必須承認,男人情熱時候,常常都是溫柔體貼的,但做到門薩這個地步的,實在也不多見,散場后安琪堅持走路回家,他也就棄車不開,行步緩緩相隨,直到目睹她安全進門為止。
話音未落,那白色花|蕾猛然一動,像一隻警惕的耳朵豎立起來,聽四周的風吹草動。
即使是在相當明亮的地方,這個形象也和鬼很接近,絕對引不起什麼愉快的記憶,約翰盡情打了幾個擺子,咬緊牙關,匆忙走了,在門口他對安琪說:「明天早點來上班,有人要認識你。」
因此她只能成為一個傀儡,聽門薩輕輕的,以一種詭譎的誘惑口氣說:「午夜兩點,市政大樓前,午夜兩點,市政大樓前。」
問題問得離奇,門薩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然後補充了一下:「除了人家要我買單的時候。」
那群人圍毆安琪時她發出慘烈的哀鳴:「不要打我的臉,不要打我的臉。求求你……」
如果她真的一直是在愛他。
她親眼所見,不能偽裝那是虛幻。
你最強烈的夢想,你每日祈禱的內容,是要他留在你身邊,永遠不要離開你,永遠不要孤零零一個人。
那是電動門,可以把最硬的骨頭壓得粉碎。約翰幾乎都聽到了那個冒失鬼狂叫的聲音。
安琪卸了妝的臉在夜色里有點疲憊,周圍很黑,她的個子小小的,看上去很孤單。她彎腰對車內的門薩笑了笑:「不用啦,我家很近的,這條路走下去是死胡同,你再不掉頭啊,你等下就要退著出去了。」
於是油然覺得自己來日大難,口燥舌干,不請他喝一杯不足以消災解難。
僅僅一次。
門薩將安琪抱起,走出了陳列室,走出了俱樂部大廳,無人注視他們,無人在意。
這絕對不是一個中年死上班族所應該有的手。
跨入的瞬間,門在他們身後悄然合上,孩提時在遊樂場坐過山車的感覺從回憶中跋涉歸來,流經安琪的身體,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做了一個位置轉換——沒有任何前兆,通知,或者指示,自動自發,彷彿靈魂脫離控制,冷眼旁觀。相對於剛才的俱樂部大堂,如果說她之前是垂直於地板,站立,那麼她現在是平行於地板,站立。
安琪微笑:「我以前也沒有。」
門薩輕輕地說:「因為他是願縛。」
唇紅齒白頭髮烏黑的鳩遲,溫柔地對他微笑:「因為我們忙不過來,也因為這案子實在適合你,你知道嗎,涉案的是……」
她付出所有一切,忍耐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感謝上天,讓她那時刻的祈求成了真。
安琪終於忍不住喊出來:「這是昨天打我的人。」
不要下一輩子,要現在,要以後,要永遠。
擁有願縛的人並不多,因為人類的天性是見風轉舵。
安琪亦慣了,進門后自言自語說話,無須應和。將鼓脹的大袋子放在地上,熱辣的金色內衣從沒拉嚴的拉鏈縫隙里探出來,她今天似乎特別疲憊,卸完妝后,臉色慘白,有一種奇異的不安正滲透出每個毛孔,滴答滴答滑到地上。睡衣裹得很緊。
這關節眼上他住口不言,眉毛揚起注視門薩,後者斜睨他,一副隨時要臨陣脫逃的架勢,但細看表情,又相當有趣,如一瓶香水,前調故作丁香冷淡,中調玫瑰虎視眈眈,后調鼠尾草欲語還休。當浮沉味道消散,主宰者卻是那一縷貫穿始終,揮之不去的純凈麝香,如此好奇。
散場的時候他的車子停在俱樂部門口,所有經過的人都投以無比艷羡的目光,那是一輛收藏級的阿斯頓馬丁,炫目銀色,漂亮到令人神魂顛倒。看到安琪背著衣服包出來,急忙開過去,招呼她:「安琪,上車吧。」
市長大樓前有輝煌的路燈,提醒市民這是本城最值得驕傲的地標。
把這個看作一個笨拙的笑話,安琪勉強笑了一下,嘴角翕動,欲言又止。
四周有濃重陰影覆蓋。
平庸到這把年紀,乏味的生活會自行創造可以脫口而出的哲理。
將死的靈魂離開身體的瞬間,被強大的意念所束縛,被迫滯留在人間,就成為願縛。自主的意識已經隨原來的生命消失,支配它就是那外來的意念。
那根手指安然無恙,輕輕彎曲,勾住了門,一拉。
有的東西沉睡,有的東西蘇醒。
她是三個街區外一家脫衣舞俱樂部的舞|女,不算紅,一直跳的是午夜之後的垃圾場,那時候客人都已經爛醉,或者準備轉場玩下一輪,小費入帳和當紅的同事比起來,難免數目寒酸。唯一的好處是平安無事——人們準備付出的少,挑剔得也就少一點。

她停下來很認真的想了想,是的,她的確很累了。穿高跟鞋劇烈運動過的腳掌,好像在哭泣著要離家出走。
我們苦苦掙扎是為了什麼,希望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做自己喜歡的事,得到自由。不就是這麼簡單,但是從來無法實現嗎?
聖經上說,愛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絕不忌妒。
應該佩戴婚戒的地方,是一個精巧的黃金細環,細環上刻著一個簡潔的黑色字母:X。
門薩猛然仰起頭,鬆開手,全身後退。
前面還有一個轉角,然後就到家了。他們小小的家,安琪握緊芥的手,喃喃自語念叨晚飯應該做點什麼,這時候他們看到,轉角處有一個人。
安琪買了一束花作為對約翰慷慨的謝禮,作為常年在不見天日地方生活的生物,他明顯對此表示驚奇。緊接著鮮花被擺在了一邊,約翰拉著安琪走進甜夢俱樂部最貴的一個包房,向她介紹裏面那個其貌不揚,服飾卻顯然價值不菲的男子:「這是門薩先生,他非常喜歡你的表演。」
在服務員眼神的威逼下,門薩不情不願地走過來,兩倍不情不願地抓住那中年男子放在吧台上的手。
安琪,你是一個好女人。無論生前死後,芥都該覺得自己幸運。
他注視著那罐金色液體,緩緩解釋:「黃金曼陀羅能預言人的生死,如果得罪了它,就會被詛咒,它所下的詛咒是無法破除的。」
門薩聳聳肩膀,對願縛的研究,始終都不夠深入,到底一個人的願望可以製造什麼樣的變化,誰都無法判斷。
芥的臉頰在她的皮膚上,輕輕的摩擦,低聲說:「如果這是你的願望。」
是在卸妝間,換完衣服,開門看到門薩坐在外面走廊上的時候,他頭靠著牆,眼睛到深夜還是明亮,閃爍光芒。
大門閉合的那縫隙中,忽然插|進來一根手指。
安琪兩者都不是,她是一個很實在的人,看到什麼就信什麼。
安琪拉緊芥的手,身子橫過去,擋住他,下意識地說:「別怕,別怕……」
一個家庭曾有過的最幸福的時光,被定格下來,鑲在精心製作的相框里,銀邊,貝殼邊,雕花木架。
他的神情意味深長,拍了一下安琪:「你看樣子要轉運了,再見吧。」
首先,她身上被毆打的傷痕,以雨後春筍生長那樣的速度愈合,快到匪夷所思,不過兩天,已經完全愈合。她洗澡的時候驚奇地撫摩自己光滑的皮膚,百思不得其解。
建築物在深夜,和陽光之下大異其趣,無端端便似危機四伏,尤其大廳和走廊都沒有亮燈,空間曠大幽黑,沉沉如獸眼。門薩走在安琪身邊,偶爾偏頭望望,她神色始終淡然。
但無須問,因她永遠不會說。
看另外幾張,也是一樣。
呼之欲出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那就是他的臉孔,原來的五官之下,另外一張臉似溺死者漂浮在海上的容顏,忽隱忽現。
他們繼續這古怪的觀光之旅,受了曼陀羅的一嚇,安琪對架子上的東西都有點敬而遠之,不管那是透明的罐子,泥巴黃的罈子,還是極大的青花瓷瓶,或者乾脆是一塊木刻,或者雕塑。
安琪本能的退後一步,看到是門薩,才鬆了一口氣,舉手招呼:「門薩先生,謝謝你今晚捧場,以後要多來玩啊。」
芥無動於衷地轉向窗外,金色的一天,接著藍色的一夜,重新開始。
安琪和門薩的,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明亮燈光中忠實地跟隨著主人。
協會?安琪聽到兩個似曾相識的字眼,本能的回頭一望,適才進門,那一行燙金的字,不就是X協會?
直到上帝九-九-藏-書想起她並非信徒,從未皈依,只是冀望。
不容易,你知道騙人乃是極高深的藝術,厲害到一定程度的,普遍都先閹割了自己的良心。
很平常的一個人,站著,親切地看著他們,用一種溫柔得接近謙卑的語調,說:「安琪。你好。」
他耐心地說明:「一旦你決定接受這個交易,我馬上要把他抓住,否則他會因你的願望減弱而漸漸消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你希望受傷的身體快點恢復,免得失業,兩個人生活無著。
但他像一個不倒翁那樣被帶了回來,根本沒有辦法離開腳下的方寸之地,一縷神奇的吸力透過那中年男子的手心,將他牢牢牽引著,那人始終帶著人世間常見的憂愁面容,靜靜看著他,說:「那麼,就麻煩你為我算一命吧。」
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到何處去,只是永不斷絕。
Time-下午兩點半
門薩不答,示意她自己去看。
換言之,大堂與這個房間,是以九十度互相垂直的姿態相處的。
門薩沒有動用他的催眠術,他甚至刻意地低下了眼睛。
「誰打了你?」
他拿起安琪的手指,按住其中的一個結,指尖傳來的質感不尋常,沒有繩索的粗糙,也沒有紙張或皮革的光滑,不是柔軟的,但也不能稱之為堅硬,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那質感乃是存在本身,卻不附著于任何具體的形態。
誰都沒有死,安琪醒來的時候,甚至看到芥自己坐了起來,在垃圾場的一角,默不作聲向她注視,血跡被大雨沖洗乾淨,以往強壯的男人在一瞬間消失了,出現在安琪面前的,從此是一個身體柔弱,沉默,絕足外界的芥。
門薩輕輕拿開她試圖捧住罐子的手,說:「很重,你小心。」
以純然直白的一個事實。
四隻眼睛望進那柜子,的確,那裡收藏了一條影子。
「找我做什麼。」
「如果坐車回去的話,我先生會覺得奇怪的,因為比平時早了一點。」
安琪咳嗽著從洗手間走出來,瞥了一眼電視,嘀咕著:「怎麼每天都會死人……」
說:「你不必夜夜這樣等我。」
門薩說:「那女孩不是普通的風塵女子。」
如魚飲水,苦樂自知,旁人就不要管了吧。

安琪在整理芥的衣服,然後她向門薩走過來,她在燈光下容光煥發。
就像現在,在一起。
稍微早了一點,很緊要嗎?
門薩遠遠地看著他們,他的姿態是戒備的。
對方從善如流,那張一直隱居在幕後的面孔終於掙扎出生天,見到了光明,中年上班族乏味嘴臉逝去,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大帥哥!!!我們應該跟落地窗前走過的那位黃臉八婆一樣,駐足鼓掌,對這種視覺上的福利表示由衷欣慰。
喝進去兩口水,突然一躍而起,衝到洗手間去,哇哇哇哇吐出來。芥跟過去,看到她吐出來的,真的只有清水,以及粘液。
安琪聽到消失兩個字,好象受到重擊一樣,幾乎整個人都倒在地上。
安琪大笑著抱住他:「是的,你還可以讓我長生不老,永遠年輕對嗎?」
芥的身體隱約出現了虛幻飄揚的狀態,臨水照影,風乍起時那樣的恍惚。
「你被人需要過嗎?」
門薩搖搖頭:「我欠你們的已經還清了,我的家人朋友死光光,我自己對於活不活下去都毫無興趣,所以無論是原則,道德,還是威脅,我都不會買賬的。」
大多數是蠢事。關於錢,關於慾望,關於任性妄為。
或者安琪現在的願望,就是從保守到大胆,正希望她所愛的人——或者半人——變成一個超級無敵猛|男呢。
臉貼在芥的肩膀上,曾經那裡是厚實強壯的,筋骨鐵一般堅硬,覆蓋著糾結的肌肉,散發男人特有的熱力。
在電梯里,門薩放下安琪,象先前一樣,手掌覆蓋上安琪的臉孔,一寸寸撫摩過去,自她的耳輪滑下來,催眠術解除,安琪便一凜,眼睛四處看,回復光彩。
兩人一前一後在市政大樓的門前,看著數米之外,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孤零零站在那裡,正顧盼著。
她的生命透支,速度有如奔騰的流水,永難回復。為了什麼,她是否真的明白。
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一個好對象。
安琪彎腰喘氣,聽到芥的問話,瞪了他一眼:「什麼?」
約翰聳聳肩。安琪明天不能再來上班了,要叫人推薦一兩個新的舞|女來才行。他放好最後一個杯子,準備下班。
「芥,你看,已經全部好了。」
芥緩緩點頭,沒有看她,轉身走進卧室。
但是芥。
畢竟是年輕,昨天晚上所受的重創,精神或肉體都很快在陽光下恢復過來。
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在第一個架子前,安琪停了下來,她疑惑的揚起頭,四處查看,小巧的鼻子不斷抽|動,對門薩說:「咿,有什麼味道?」接著又說:「我很熟悉的味道。」
殺氣。
安琪微微一笑,口氣中有難以察覺地惆悵:「真奇怪,我好希望我先生現在在門口接我。」
安琪不由自主去看他。
大多數人對此建議不予理會,除非他醒覺到自己實在足夠倒霉,這時候需要門薩自覺配合出馬。
那隻手其實很好看。
芥從頭到尾,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對於人間其他的一切,他都毫無興趣。
但連這個都有例外,就像眼前,是誰眾叛親離到這個田地,連影子都逃開,寧願孤零零的獨自存在。
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只要安琪伸手。
一面清理,她一面說話:「我今天不上班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但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換了任何人都有一問:我們來這裏幹什麼呢。

最貴的則是愛情。根本有價無市。真正有愛的人,怎麼會捨得賣。
她細細撫摸,無法判斷,直到門薩為她緩解疑慮:「每一個結,都代表一個人,當著結實緊密,一切正常的時候,那麼人也是正常的,一旦有變化,比如說,變色。」
轉過街角,芥再看不到的地方,門薩的車子靜靜地等待著,他看到安琪過來,露出激賞神色,讚美:「你不化妝的時候,樣子更好看。」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打量著甜夢俱樂部里的方方寸寸。眼光最後定格在約翰的身上。
但她撥號的手,從耳邊滑下,驚奇地看著窗外,那個猶猶豫豫在對門牌號碼的胖大男人,不就是俱樂部的約翰嗎?他在這裏做什麼?
但是。
那雙不大不小,平常看上去說不定還沒怎麼洗乾淨,並無任何攝人威力的眼睛,忽然變得像兩口深潭。
從安琪的身體姿態,他判斷對方已經稍微冷靜,是時候做生意。
門薩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張網,已經輕悄撒開,帶著暴烈的生命力,在門薩周圍環繞,蛇信一般吞吐。
按下電紐,大門關上,約翰伸了一個懶腰。
安琪慢慢走上去,走到芥的身邊。
嚴格意義上來說,安琪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走來走去,穿的盡量少一點,同時保持身手敏捷,以免被台下喝得頭腦發熱的客人占太多便宜——這種態度是本行業工作的大敵,本應該寫在從業者手冊的第一條禁止條款上。至於和藝術能夠扯上什麼關係,乃是一件相當費猜的事情。
戒條需寫出來是因為沒有人做得到,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門薩倘若信教,在精神高度已經直接去到了紅衣級別。
太陽不但從西邊出來,而且在空中玩起了單輪速滑,拿獎了沒有啊靚仔……
門薩說的每一個字,都無可懷疑,或者辯駁。
說話的時候,他們正在街道上走,正午烈日在無窮無盡高樓之上,色澤如火。安琪一隻手隨便地搭在芥的肩膀上,搭在他燈芯絨的藍色襯衣上,感覺那厚厚的衣料下,一陣若有若無的冰涼。芥垂下頭,輕輕說:「是的。」
類似的訊問,安琪司空見慣,但不是在這個時間,不是這個場合。
Time-上午十點
妻子在卧室哭泣,慘痛如垂死呻|吟,眼淚已經流干,繼之以血。奧特坐在起居室的燭台下,凝視對面牆上掛得滿滿的照片。
芥拉著那極大的氣球,一半身子似乎都要臨空飛去,他病弱瘦小,在天光下顯得特別特別明顯。唇角微微翹起來,他凝視著安琪:「我可以讓你飛上天去啊。」他溫柔地說:「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快速盤算台詞的表情立刻凍結在臉上,好像極度深寒下的一坨屎。
也不是鬼。
在和芥上了一次街之後,安琪覺得自己的運氣,三年來第一次有好轉。多晒晒太陽可以除濕去霉,看來的確是經驗之談。
他們的約會從晚上十一點開始,因為這是安琪慣例離開家的時間,只不過今晚的內容不是工作,向約翰告假的時候,後者臉上笑成一朵花,好像要去約會的人是自己,看他的樣子,安琪忽然明白,自己輕易得回這裏的工作,大概都是和門薩有關的。
在眼前的這個柜子里。
緊接著又憂愁起來:「不知道約翰還讓不讓我去呢。」
門薩考慮了一https://read.99csw.com下:「否則?大概我們這會已經變成兩隻螞蟻,滿地亂爬了吧。」
所以門薩做生意的原則有兩個,第一不接待盲人,第二不接待聾子。
有時候不需要異能,被忽略是大多數人的命運。
關於過去,她必然有許多甜美記憶,儲存在柴房裡,等待著為漫長寒冷的隆冬取暖:「以前他身體好的時候,無論我去哪裡,他都來接我。」
她有悲慘的童年,難堪的青春期,許多過去,無一亮色。
安琪吃驚地按住了心口,奔了兩步,又顫抖著停了下來。芥向她凝望著,神色是溫柔的:「我來接你了。」
即使不使用催眠術,這番話也已經足夠打動任何一個人。
永遠自己先行睡去。她太疲倦了。今日尤其,蜷伏在床上,在夢中似感受到劇痛一般,不斷翻轉,發出微弱的呻|吟。猛然手臂揮舞掙扎,狂叫:「不要打我的臉,去死,去死……」
她穿了家常衣服,稍微還有一點不合身,刻意一點妝容都沒有,素麵朝天,出門的時候,芥忽然問她:「你沒有化妝?」
Time-中午十二點
他低聲說:「我愛你。」
安琪悲哀地聽著,眼光投向市政高樓之上。
早知道用催眠術——但他也知道,催眠術只能催化願望,是不能製造願望的。
因為願縛憑藉純凈強烈的意念而存在,一個人得到很多,還可以更多的時候,通常這樣的意念就消失了。
安琪擦了一把臉,綻放笑容,轉頭看著門薩:「你聽到了嗎?」
安琪茫然地抬頭看著他,她還在抱著芥,但身體之間已經有疏遠。
陽光尚好,並沒有什麼可以怕的。
那些來咖啡館的人憑什麼相信他信口雌黃的鬼話,心甘情願為他掏一杯咖啡錢或更多,只不過因為看到了他的眼睛,聽到了他的耳語。
「同時,X協會一直不惜重金,希望找到另一隻願縛。繼續我們的研究。」
走進洗手間,第一眼就看到安琪彎腰在馬桶前忙忙碌碌。覺察到芥便尖叫一聲:「別過來,臟。」
上面有一個天文數字。能夠供一個普通人,極盡奢侈的過十輩子。
杯子和酒瓶不斷跌落到地上,好似伴奏樂的應和。
現在居然找上門來,感激涕零地請安琪回去上班,自動自覺加了一倍的酬勞!!
門薩面前的咖啡已經冷卻,凝結的奶油猶如人與人之間,混沌,糾結,白底灰色,顯出骯髒。
是因為你的願望並不多。
安琪把頭側過去,靠在他的頭上,靜靜的,過了一陣,她說:「我的願望,就是你趕快好起來,我們永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
當然芥不會反對。他依靠她的願望而存在。
臉色慘白。
出門,招呼,約翰看到她,松一大口氣,興高采烈地喊:「安琪,你好點沒有。」
看上去是一個陳列室,圓形,牆壁和天花板上都看不到照明裝置,光線卻非常明亮,井然有序的黑色陳列架和陳列牆按中心放射的格局排開,整個房間呈現出迷宮的格局。
門薩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想象力,但:「不是的,這些所謂的人,其實都不是真正的人。」
門薩不答話,只是拉著她往陳列室深處走,最角落處,展示品比他處的應當都更加罕見,因而待遇隆重,每一樣東西都單獨佔據一個柜子,封了厚厚的玻璃門。
芥飄渺的身體忽然又定下來,一點點恢復鮮明,門薩注意到他身側的陰影,莫名都變淡。
大門被強行打開。
安琪心一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須臾說:「我現在有自己的化妝間了,到那邊再化。」言辭從容,宛如真相。
她伸出手,試探一般去接觸芥的身體,那是實在的身體。
如同失去一切的孤兒,在嗚咽曾有的美滿。
約翰及時解除了她的窘迫:「安琪,你的表演在半小時之後開始,去換衣服吧。」
那一個大雨的深夜,他垂死的身體在她懷裡,兩人跌落在垃圾場,他溫熱的血惹得她一身一臉的紅,又迅速被雨水和淚水沖走。
鳩遲嘆口氣:「我最討厭原則這兩個字了。原則是最貴的。」
把被子拉到下巴,嘆口氣。惺松視線里,簡單的傢具和陳設預示生活穩定長存,房間灰色骯髒,鄉村音樂矯情地吟唱,來自一架小小的CD唱機,這是安琪的小小堅持,她認為再卑微的生活里都該有音樂點綴,多天真。
酒杯終於掉在地毯上,上佳的織物吸收猩紅液體,迅捷貪婪,奧特顫抖的手按下直線電話,低聲說:「接通X協會,找門薩先生來見我。」
安琪想了想,說:「能吃嗎。」
她望向芥,在她身前不言不動,卻一直溫柔凝視她的芥。
可惜中年男子顯然有備而來,他那雙漂亮的手交叉在桌面上,如眼鏡蛇昂首,一種無名險惡之意盤旋四周,呼之欲出。
第二,芥的身體,在安琪說話的那幾分鐘里,已經回復到了之前的穩定狀態,甚至,好象還強壯了起來。
走前一步,說:「你呢。」
如是對待芥,以及她自己悲慘的人生。多年如一日。
帶負氣和警惕的問題,相當不妥協。中年男子眯起眼睛打量——如果願意洗臉的話,門薩可以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她戰慄著轉向門薩,後者正在冷靜地觀察她,迎上她驚恐的眼神,慢慢說:「這東西的名字,叫做願縛。」
安琪簡直顧不得顧忌,忙忙把浴衣掀起,展示自己完好無暇的肌膚。約翰吹了一聲口哨,臉上的笑容完全是真誠的,真誠得太不像他了——難道一直以來,不是他剋扣小費,刁難員工,連清潔阿姨的工資都要打折嗎?安琪一直不同意轉去跳更早,更暴露的場,他不是一直想找機會換個新人嗎?
從這口氣看,她壓根沒把門薩整晚的殷勤放在心上,也不覺得停在面前這輛車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把提包往肩膀上一甩,開始走回家去。
足夠服務員的眼睛,像狼狗發現死兔子一樣閃亮起來,快速瞥了一眼角落裡的門薩,接話:「可不是。」
最近的那一張紙片,上書內容寥寥,某地某街某戶某人名字,出生年月,如此而已。
門薩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隨手一抓,把那網又收了起來,後者完全沒有工具應有的低調,眼看無事可做,氣憤地尖叫起來。
原則是最貴的,但並非不可購買。任何東西都有價錢,不可企及不過是買家不夠富有。
這筆交易多半都是做不成的。
最可怕的並不是這鬼魅似的異物,而是。
安琪驚魂未定:「否則呢?」
她總是走回來。除非下大雨,就搭一程計程車。
他們是各種各樣與人不同的生物,具有特殊能力或天賦,以人的形態生活在世界上,協會需要對他們嚴密監控,第一防止他們為害,第二要盡量利用和研究他們的特異之處。處的秘訣之一是,當人家想告訴你一點什麼的時候,表現出興趣。
手電筒發出的光一刻比一刻更耀眼,白色花|蕾在罐子里滴溜溜地遊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猛然撥剌一聲,安琪尖叫起來。
一個人被生活折磨到何等地步,才會連本能的自我保護都放棄。
是在惡夢中看到的幽靈模樣,看著你,或者也不是看著,穿過你的身體,投向不知名的遠處。
目送約翰遠去的身影,芥走到安琪的身後,張開手臂,將她抱住,頭輕輕地放在安琪肩膀上,他是那麼輕,輕得甚至都讓人感覺不到,但安琪還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站得更穩,溫柔地轉過頭來,說:「芥,一切都會好的。」
約翰記得那就是安琪被毆打的地方,因為相當陰暗,血跡的清掃不算特別徹底。那怪人很快把手拿開,對約翰微微一笑:「謝謝。」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變本加厲,知道你無力反抗,連申訴都無處開口。
門薩笑,拿起架子上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類似的玻璃罐子架子上有很多,有大也有小,均勻的擺放著,裏面充滿液體,有的紅色,有的藍色,有的也許就是水,無一例外的是,罐子里都浸泡著花草標本一類的東西——最少看上去都像是花草標本,雖然其中有一些彷彿有半合半開的小小眼睛。
這是典型無賴的處世方式——把自己放平在地上,在人家跳上來踩兩腳之前,先滾上一身的泥巴,要是順手的話,腦袋上先來一酒瓶也未嘗不可。總之開水來臨之前,務必完成活人到死豬的過渡。
鳩遲語含諷刺:「她是,很昂貴的風塵女子?」
顯而易見,在此消遣的人,個個都身價不菲。
但是安琪沒有問,態度與市政大樓門口的保安如出一轍:對眼皮底下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視若無睹,什麼都不準備問。
安琪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她穿了一雙平跟露趾的米色涼鞋,顯然穿了不少時候了,鞋跟兩邊有輕微的脫漆。聞言她輕笑一聲:「怕什麼?」
芥的步子先行停下,安琪迷惑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脊背上莫名的,一陣涼。有一種奇異的恐懼來自左近,來自芥。看他五官突然抽緊,凝固,生鐵那麼僵硬。
兩個人跨出電梯,走過市政大樓的廳堂read.99csw.com,走出大門。
這兩個字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咒語。
這個一開始看到是三分像鬼,七分像人的男子,現在已經往像鬼的道路上大踏步前進了不少,走路的樣子,呼吸的方式,一舉一動的姿態,都異常輕靈而詭異。他對甜夢俱樂部抱有莫大的興趣,圍繞著舞台,一圈一圈巡視著,終於在某個地方停下,長久注視。然後他彎下腰,手指貼在地上。
失去是真的,胸口的疼痛是真的,絕望是真的。夜晚來臨,比他今天早上起床時預期的要快。
嘟嘟兩聲后,有人拿起了話筒:「怎麼樣?」
「安琪。這裡有一張支票。」
她轉向門薩,瞳孔放大,恐懼蔓延:「為什麼?」
門薩開車跟在她後面:「我送你吧。」
影像中嚴肅的父親,溫柔的母親,被寵愛得恰到好處的兒子,看這世界陽光密布,陰影猶如幻覺,只需一杯優質紅酒就可以抵抗。
此時電梯來了,門薩讓安琪先進去,緩緩說:「你不怕我傷害你?」
這兩個詞語,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足夠了。
鳩遲的判斷很對——原則是很貴的。
他是你的願縛。
神色是嚴厲的,須臾又柔和下來。漱了口,走過去擁抱一下芥:「我沒事,去睡吧。」
安琪細細地看著芥。
那是芥。
這時門薩先她一步站住。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
他並沒有說,我一無所求,只希望常伴你左右。崇高有時候最令人不安。
今天安琪給芥買的禮物,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彩色氣球。
他本人就是那條影子。
他走上去,拍拍安琪。

永遠說:「我看著你睡。」
你在夢中哭泣,懷著全心全意的恨,無法發泄的怨憤。
每個願望。他都為你實現。
但她絕不願意這點憂愁影響到芥——儘管她並不確認到底有無影響,立刻收聲,披上浴袍,去窗前撥一個電話,希望來得及在甜夢俱樂部找到新人以前,挽回自己的生計。
門薩點點頭,電梯到了市政大樓第一層,開門以前,他問:「你現在最想要什麼。」
門薩多盯了兩眼,大概覺得煩,很不耐地搖搖手:「求求你用自己的臉好不好,這樣閃來閃去很容易讓我視覺失調啊。」
女人的心思不可揣測,對於支配的渴望更難以捉摸。
轉了兩圈,門薩帶著安琪,在另一個陳列架前站了下來。
電梯很大,裝置豪華,他們一直到了頂樓,在電梯門打開之前,安琪都認為自己會到達的地方是另一個幽暗的走廊,在那裡她決心接受命運可能會安排的一切非難。
當芥是從前那個芥的時候,最經常對安琪所說的話。驚雷,惡狗,兇險所在。他的手纏繞過來,強悍身體給她一個依靠,說,別怕。
是她,令芥卡在生死之間。人人都會判斷,他的生活毫無樂趣。
第一,他多少是個好人。
安琪站了一刻,開門走了。
「這裏的錢你拿去,從此可以不用工作,我知道你喜歡畫畫和音樂,喜歡旅行,你可以週遊世界,結交許許多多有魅力有趣的人,我知道你喜歡孩子,你會找到一個愛你的人,生許多孩子。」
市政大樓。
屍體兩個字嚇了安琪一跳,她大胆猜測:「這是殯儀館的特殊顧客服務嗎?」
她之前所經歷過的,顯然都記得,惟獨不記得被催眠的那一段,因此很快問:「我們怎麼出來了?」
門薩幾乎帶著慈悲,手掌撫上她的臉頰,掌心紋路分明,印章一樣,摩擦過安琪的口,鼻,眼,緩緩放下來,他極輕柔地說:「看著我。」
他每天在這個名叫三生的咖啡館,坐在角落,點一杯拿鐵,之後堅韌不拔的坐著,玩一副塔羅牌,叫他再消費任何東西的努力都一定會遭到慘痛的失敗,問任何一個做出過如此嘗試的服務員都如是說。事實上,由於擔心他連一杯咖啡的賬都付不起起,這個咖啡館的員工都自覺為他擔負起了拉客算命的任務。甚至還有了幾個回頭客。為了門薩的生計,不止一個人在掙扎著。
安琪說:「這是什麼。」
這一串串的結,倒像是微型的檔案本,雖然紀錄的材料簡單,有心的人,也完全可以按圖索驥,不至錯失。
屍體上沒有任何痕迹,警察部門傳回來詳細的勘察結果,沒有任何可供進一步追查的線索。死亡低調得像一陣風,拂過多蘭姆的胸口,成功勸說生命離家出走。無端。
門外的確幽暗,但和走廊無關。
終於她忍不住去問:「你圖的是什麼?」
那些意念狂熱的少數派,在偶爾的機會下得到願縛之後,一旦適應和了解了自己擁有的力量,常常會做一些驚人的事。
內心深處也許存在真實的恐懼,但她決心對此不加思索,簡單的說:「沒關係。」
凌晨兩點,天空藍如一個謎語的時刻。
這到底是執著,還是自私。
穿過大廳左側的長廊,停在一架電梯面前,門薩按下上樓的按鈕,對安琪說:「你不害怕吧。」
芥必然在窗前,等待她如平常那樣走過去。
在這一點上,門薩自認早已出師。
要打破十年的禁忌說一句謊言,也不是想像中那麼困難。
他一直那麼安靜,沒有太多動作。
她沒有看到芥臉上微茫的悲哀之色,如一枚生鏽的舊箭頭,喑啞里藏著鋒利,終於又無可奈何。
天色很暗。
最後看了門薩一眼,她挽著芥離開,門薩在後面歪頭看著,並沒有阻止。
在她昏迷過去之前,芥微弱,但是一直那麼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親愛的,我愛你,下一輩子都要愛你。」他嘴角甚至還有笑意,但這個人,至親至愛的這個人,很快就要消失。
但她的頭是一直昂著的,一條無形的絲線拴住了她和門薩的眼神,或乾脆是粘合在了一起。兩台收音機的波長漸漸調成一樣,她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意識,浸潤在了門薩的世界里。
他看著窗外暴雨來臨前的天光和街道,頓了一下,無限感嘆地說:「生活都是這樣無可奈何。」
安琪不自覺地拉了一下自己的上衣,試圖把鬆開的扣子拉緊一些,這一分鐘她有些微後悔,腦子裡在快速回憶自己衣櫃里可能還存有的一兩件好衣服,但這一分鐘過得很快,因為她意識到,即使她竭盡全力打扮,與此處的格調都始終差距甚遠,對於無可改變的事實,沒有任何徒勞的必要。
然後她發現,自己沒有「進」一個地方,他們「上」了一個地方。
門薩緊追不捨:「沒關係,車子很快的,你很累了,不要走。」
門薩嘆口氣:「鳩遲,你自己去搞定這件事會死嗎,為什麼要來找我。」
直到遇到芥。
但他終究夜夜這樣等。或者也因為除此之外無事可做。在過去的三年裡,他幾乎沒有跨出家門一步。而本區治安如此之亂,就連郵差,巡警,以及賣保險的人,都很少前來探訪。
這個架子上沒有任何瓶瓶罐罐,甚至連塊擱板都不見,在架子的兩頭之間,連接著一條一條的絲線,上面連綿不斷地綴著一個個精緻的結,每個結的下面,都有一張小紙片,密密麻麻寫著一些字。
「幫我接鳩遲。」
她的心碎成齏粉,每一粒都在痛哭狂呼。
在門外街道暈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瘦弱的男子,不高,臉孔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倘若剔除詭異,幾乎可以說是俊秀,他的手直直垂在身體兩側,身上穿毫不起眼的藍色上衣和灰色褲子,頭髮雜亂,周圍濃重的陰影和午夜的空寂融合,彷彿鬼魅。
再一個瞬間過去,約翰被一股冰冷的力量輕輕拎起,放在吧台上,像一隻被蒸好待吃的螃蟹般,瞠目結舌瞪著面前那個人,輕輕地對他說:「噓。」
甜夢脫衣舞俱樂部在聖子街和勏蘭街的交匯處,門臉不大,凌晨四點,人客都散盡了,酒保約翰在吧台裡外收拾杯子,計算今天的營業額。
三年前他是另一個芥。
門薩帶安琪去的地方,照理說不適合任何私人的約會,尤其是半夜三更的約會。
他只記得日子首先是金色,而後是藍色。不斷循環下去,簡單燦爛,如一出喜劇的布景。
從鼻端傳來的氣味是那麼熟悉,是芥的氣味,也是另一隻願縛的氣味。
門薩對這裏顯然非常熟悉,神情放鬆,放鬆到隨手脫下了外套,招呼安琪:「來,我帶你參觀一下。」
但是芥的記憶中這個城市很少下雨。幾乎不存在濕潤的感覺。
總是在凌晨兩點。總是在天色藍如一個謎語的時刻。
這一切都來自門薩的短暫介紹,他顯然很熟悉這個地方,一出電梯,他就拉起安琪的手,挽住自己的手臂,在遠遠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專註地對他們凝視了大約三十秒,之後收回視線,一切悠然自得。
些微的猶豫而已,芥的手臂便從她的身上滑落,他臉上又出現那微茫的悲哀之色,但深深去看,未始沒有一點解脫。門薩敏銳地察覺安琪的動搖,他的手腕一轉,從外套的口袋裡摸出一團柔軟的東西,握在手裡,他出聲提醒:「安琪,決定了嗎,嗎?」
在某年某天某個時刻,芥應該早已死去,卻一直因為你的狂熱的read.99csw•com不舍而留存在這個世界上。他的一切行為,都是你願望的反射。
藍色上衣,灰色褲子。垂著手。
安琪轉過頭來,詫異地看到門薩的手裡,真的拿了一張支票。
她愛憐地看著芥:「你又瘦了,去吃一頓好的如何?」
他把安琪的手指移到某一個結上,俯身細看,大部分其他的結都是灰黑色,像夏天白日地上的一隻螞蟻,而這一個,卻像一片枯黃的樹葉。
每個字都那麼虔誠,帶著翅膀在空中巡遊,使周天諸神都要聽到。

但是現實和想像,總是有一點區別。
地下拳場的鬥士,靠自己和對手的鮮血換取豐厚報酬,他身體不算最強悍,但精神力至韌,一口氣不松,即苦鬥到底,無比堅硬的一塊牛皮糖。打贏之後,他帶著錢回去,安琪在家裡等他,盛裝,濃妝,鎮定親吻他融合血腥和汗鹹的臉頰與嘴唇,一同出去狂歡慶祝。沒有人知道她在家裡的全部時間,都跪在冰冷地上,向上帝祈禱好運平安。
安琪追隨著他,一遍遍地念,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他的手交叉在外套前,手指呈青銅色,無名指上一枚細細黃金指環,上面有一個小小的X。
日日重複的結局,日日重複下去。
是的。
殘酷的生活有時候把人變成無神主義者,有時候造就最虔誠的信徒。
對於陌生人的殷勤詢問往往我們不置可否,但如果這個陌生人在為你的威士忌加冰,不知為什麼你就會覺得人家親切。
安琪一直因為緊張而綳直的身體,一點一點放鬆下來,毫無生氣,軟軟垂下去,門薩及時伸出手托住她的腰,讓她保持站立的姿勢。
就算芥變成另一個樣子,都無損她的感激和欣喜。一直到現在。
約翰在安琪家裡喝了一杯茶,參觀了一下四周的陳設,發表了幾句含糊而違心的讚美,完成了一系列社交上的標準動作之後,終於功成身退,起身告辭,這時候他看到站在卧室門口的芥,慘白的臉,穿一件藍色上衣,黑色陰影籠罩的眼睛,正陰沉地注視他。
奧特緊緊凝視照片,真的端起一杯酒,就在這瞬間,他聽到妻子暈厥過去,滾落在地的聲音。
她終於叫出來:「為什麼他真的會在這裏?」
言辭像酒一樣醇厚,令人沉浸:「像一個天使。」
她絮絮叮囑:「你不可以睡太晚,身體會吃不消的。要喝牛奶嗎?不要?那麼走吧,我看著你睡。」
簡直是對經典物理理論的公然反證。
但現在那麼羸弱,儘管還是在那裡,儘力地支撐著她。
從窗戶里,阿芥遠遠就可以看到安琪走過來。
門薩所拿的罐子里,液體是金色的,極為濃稠,難以流動,也看不到裏面浸泡的是什麼,惟有一顆白色花|蕾在液體表面載沉載浮。罐子的底部,刻了幾個字——或者是符號,在正常的大學語言課上絕對學不到。
那是線條相當優美,毫無贅肉的腹部。遮蓋在睡衣的下面。
「X協會受市長之託,在尋找殺死他兒子的兇手。」
這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令他的懶腰定在某個角度,看上去像一隻蝦。
但她很也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很清醒。
意念的強烈與願縛的能量成正比。
門薩默然凝望手掌下這人偶娃娃一樣的女子,今晚素麵朝天,點妝未上,因此看得出她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疲倦激烈的夜場生活,加上擔憂,調和強烈不安全感,點綴飲食失調。
這聲音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
直到那天他打斷了你的肋骨,在你臉上吐下口水,說你是廢物,家裡還有一個更廢的廢物。
誠然安琪並不懂得什麼物理,她只是屏息,凝視這全新的空間。
三年以來她第一次,像從前撒嬌時候那樣問:「你愛我嗎?」
她拍拍門薩的手:「我沒有被人需要過,也沒有被人愛過。」
這隻願縛的寄主已經將它拋棄,柜子里充滿的,是以法術仿造的意念,支撐它苟且的生存,看維持不了多久,它很快會像泄氣的球一樣委頓,然後徹底消失。
他四周的地面,光線毫無阻礙,不見陰影,空空如也。
像孩子般她跳出淋浴間,小鹿一樣美麗的身體在狹窄的空間中轉圈,對著芥展開笑容,天真地說:「你知道嗎,我這兩天都在祈禱,讓我趕快趕快好,可以去上班。」
高手過招,電光石火,無需招式,看鳩遲好整以暇,門薩一下子就泄氣了:「好了好了,趕快告訴我。」
然後才說:「這是黃金曼陀羅。」
門薩為她打開的門,位於另一個房間的地板上。
門薩指指那柜子里:「是影子的味道嗎?」
落幕,是眼前這樣,安琪走過來,終於站在門前拿鑰匙,向窗戶里的他一笑。
「只有他愛我,現在他需要我。過去三十二年,只有他一個。」她平靜地說:「也許他是依靠我的願望而存在,但是沒有他,我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轉頭招呼安琪:「別怕,它出不來,這個罐子的材質是反法術和咒語穿透的。」
現在,門薩的眼看到安琪藏匿在身體內的靈魂,發出爆裂一樣的光芒,隱約透過她的身體,向四圍發散,那是強烈的意念,在對外散發影響力,將會到達特殊的接受者那裡,看柜子里那一直緩緩遊動的願縛,猛然狂躁起來,撲在玻璃門上,發出極刺耳的哀鳴聲。
那裡也有一隻願縛,在玻璃櫃里寂寞地盤旋。
芥看不得她那種抱歉的微笑,憂愁得要洋溢出來,然而還顧忌著另一個人的情緒。
隨後故做漫不經心的語氣,掩蓋恨不得撲上去掏刀子威脅人家為門薩買單的渴望:「最近運氣不大好的話,看到角落裡那個男人沒有?找他為你算一下命吧,很靈驗的。」
門薩聽得出她聲音中的笑謔,他於是拍拍手,這個陳列架四周,忽然暗了下來,門薩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一支小電筒,發出黃金閃耀一般的光,沉重而華麗,照在那罐子上,他對安琪低語:「黃金曼陀羅如其名,最喜歡的是黃金的光澤,顏色,氣味和質感,看。」
在她溫暖的懷抱里芥想到,為什麼這麼柔弱的一個女人,卻擁有保護者的自覺。強烈到可笑的程度。
她抬起手,眼裡有淚光。
大多數這些蠢事,都會削弱寄主和願縛之間的聯繫。
坐下來,端一杯水,大口大口的喝,手不斷顫抖。她重複了兩次,對芥這樣說。
她把腰身放鬆,不需要挺直,妥協有時候是最大的敬畏。門薩感受到她在轉瞬間的一起一伏,似乎瞭然于胸,對她微微一笑,說:「這樣很好。」
兩人一前一後,以一種斷袖或斷背的姿態,回到門薩在角落裡的那個位子,吧台里服務員暗呼僥倖——他之前乘門薩上廁所已經察看過他的錢包,要那裡面的硬幣填補這杯咖啡的成本,除非貨幣在瞬間升值百分之七十。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家裡。」
纖細,修長,骨節圓潤,皮膚青銅色,泛出冷光。
安琪迷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須臾補充:「喜歡可以吃的。」
即使在三個月的相處后他認為已經對安琪有了基本的了解,他仍然覺得警惕不是多餘。
仍然是冀望,仍然不實現。
否則無以解釋這些古董級的燈,瓷器,價值連城的絕版傢具,以及穿著比紳士更考究的侍者偶爾經過時,托在水晶盤上的那瓶酒——普通的有錢人,根本買都買不到。
影子,你在深夜回家時候,路燈的光撒落,你腳邊跟隨著的那個東西,有時候長,有時候短,間或濃間或淡,間或大小縮放,你快它緊隨,你舞它凌亂,是唯一在永生永世跟隨你,永遠不理不棄這諾言上誠實的那個。
緊緊擁抱著芥,她的手指陷入芥脖子上的肌膚,冰冷的,沒有一毫熱氣的肌膚。
將你當成可以任意欺辱的木偶。
到此時此刻,安琪不得不承認,這氣味並不好聞,是腐爛的泥土裡透露出的陰森暗示,隨時會有令人尖叫昏厥的異物滋生。
如蒙赦免的安琪飛一般跑了出去,門薩目送她纖細的背影,搓搓手:「藝術的精靈這個字眼,是不是用得過分了一點?」
那人的眼睛,一直看著芥,恍若未聞安琪的答案,良久點點頭,輕聲說:「真的嗎?」
你出外工作,擔心他的安全和身體,希望他每天留在家裡,不要外出。靜默地生活,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這異物帶來的感覺,如此如此,與芥相似。
那花|蕾聳出了黃金液體,露在液體之上的,分明是一具小小的人體,沒有頭,四肢俱全,連手指腳趾都精細無缺,灰色,乾枯,每一分寸都流露著妖邪的氣味。這一瞬間門薩熄滅了手電筒,四周光線重新亮起。
安琪緊緊抓住門薩的手臂,她有疑問在五內中心,燃燒如火炬,但理智死死將之壓住,不能言說。
越算越皺眉頭,酒是賣了不少,打爛的杯子也不少。本來風平浪靜到一點多,最後一場舞都跳完了,不知道怎麼安琪會跟剩下的幾個客人衝突起來。
誠然人生的確無可奈何,誠然他決沒有多大屁事——痔瘡,老婆存私房錢,老闆暗示他生而為人,完全沒有盡到做人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