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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小姐與人民幣

趙小姐與人民幣

作者:魯敏
趙小姐從鄰居家回來,走得很慢,感到有點疲勞。回到家,坐到沙發上,天色暗了,可她不願意開燈。過了一會兒,趙小姐突然動作幅度很大地,從她的票夾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來,上面有毛澤東的肖像,她盯著瞧了會兒,猶猶豫豫地換成五十,稍後,又換成了最小面值的五塊。臨了要動手,她生起自己的氣,又重新打開票夾,虎著臉換成了二十。
捏著這張面值為二十塊的紙幣,趙小姐有點激動,手指都有點僵,像要打一個人的耳光,而這個人是她最最心疼、從開始疼愛到現在的人。既是決定打了,手都揮起來了,就打吧。
比如,趙小姐有兒子,總要培養吧,總要獨闢蹊徑吧。她給兒子學了冰球。學冰球什麼概念,那一套裝備又是什麼概念,學成之後又是什麼概念,講出來就嚇人了。但趙小姐有這個氣魄,肯定要花的。教育投資這種事情,向來是沒有底的,還有人家替孩子「一對一」八小時名師特聘,還有出國讀高中媽媽陪讀的,還有小小年紀就考飛行執照的,還有捐幾百萬做捐助然後換一個入學名額的,東西南北比一比,越聽就越超脫,兒子學個冰球算什麼呢。人民幣不就是用來讓小人民成長為大人民的嗎。
清晨的公園有著世外桃源般的飄渺感,空氣濕乎乎的,另有些半老不老的人,各自從不同的地方趕到公園,心照不宣地往栗子樹林那邊去。大家既不謙讓,也不爭搶,默契地分散開來,形成各自的區域,像一群被臨時雇傭的勞力,專心撿拾昨夜掉下來的毛栗子。毛栗子的顏色非常接近深秋的大地,它們散落在草叢裡,很難找,外殼也有些扎手。趙小姐貓著腰、彎著腿,像大蜘蛛一樣,扭轉著四肢往各個方向挪動,還要不時抬頭往上看看,儘可能地對準栗子樹杈。
「奈良美智有一款『夢遊狗』,裝上電池就會原地轉圈,那才叫嚇人呢!猜!」
刺啦。再刺啦。又刺啦。趙小姐一共撕了三下,把這張二十元的人民幣撕成了一把不太碎的碎片。
趙小姐不理會,她丟下這隻狗,講起別的,並且換一種方式,以物易物。比如,義大利手工皮鞋,「一雙就能買一平米的房!」比如,迪奧的手工繡花披肩,捏起來只有半把,「夠買一百件羽絨衣!」某款情人節香水——「那隻小瓶子,我絕對一口就能喝光,好嘛,3900塊,夠我家幾年的水費了。」趙小姐喜歡這種強烈對比式的幽默,說到這裏,她嘿嘿笑起來。
第二樁:
但趙小姐,真的就是愛人民幣本身,非常純粹地崇拜著;她不願意也不捨得讓https://read•99csw•com錢去吃喝拉撒,去喧囂、去粗俗。趙小姐常常不能夠體會人們花錢時的那種快活勁兒——這種不理解,跟性冷淡症有點像吧,乾巴巴的,過程短促無趣、事後無比空虛,更有一種夾著背叛與內疚的複雜自責。當然,這隻是一個比喻,趙小姐是否性冷淡,此處暫不涉及。
這樣的撿拾動作很累人,不一會兒,就渾身發熱、直喘氣了。好在林子也不算特別的大,大致撿過一遍,大家便到石頭凳子上坐下來休息,並繼續等——因為栗子還會往下掉,這正是它的成熟季節,它總是控制不住地隨隨便便地就往下掉。有時一陣風過或野鳥掠過,會一連串地四處落下許多,也有時整片樹林半晌都沒任何動靜,安靜得像墓地。趙小姐和那些陌生的老人們,在晨光里各自坐著等待。有人相互掂掂小口袋,比較各自的收穫:假如按照時價到市場上買的話,這得花多少錢。他們瑣碎而嚴謹地討論,有人提出要去掉外面的毛殼,算凈重才準確——
趙小姐最愛銀行了。那裡面有一種古典感的純粹氣氛,銀行職員如西服筆挺的小機器人,帶著那種專業性的厭倦,斜著眼睛,動作規範而微小。他們把錢用小白紙條扎得緊緊的,再以建築工人碼磚頭的手勢,一摞摞地排緊。視若無物的超脫和穩當,讓人由衷地感到:到了銀行,人民幣才真正找到歸宿了。銀行就是人民幣的家、子宮、休息睡覺的床。你說說,錢,不放在銀行,它們能放在哪兒呢。
幹什麼呢?不為別的,就為公園裡有一片高大的栗子樹林。最近栗子熟了,開始往下掉了。多可惜呀,如果沒人理會的話,它們就會爛掉,被完全的浪費了。要知道,栗子是很健康的食物,收拾好了可以燒肉,也可做栗子稀飯。如果真花錢買的話,還是蠻貴的,尤其是野生的,根本買不到的……這是老太太們閑扯的話,不知為何,趙小姐聽了心中一動,主動提出跟那兩位老太太去撿栗子。
其實上述那些玩意兒趙小姐都買得起,人家只是不喜歡花錢而已,用南京話來說,叫「嗇皮勾兒」。任何情況下,趙小姐都在刻意地捉襟見肘——變形的內衣。縫補多次的襪子。捲毛的牙刷。手機是最低級的套餐。只有蹭網才上網。從不請客。幾乎不打車。不進電影院,除非有人請。感冒靠喝水和睡。旅遊靠做夢。超市購物里一定找「棒!減!惠!」的紅色標記。等等吧。全世界人民能想到的摳錢花招,她這兒都在長期實踐,像最好最使勁的榨汁機。
再另外補https://read.99csw.com充兩樁的小事。
鄰居的狗出了意外,死了。因為跟這戶人家熟識,趙小姐便上門去看望。
趙小姐一直點頭,並下意識地在大腦里默默算了一筆賬,這條不幸離去的狗,短短五年的一生,它身上的各種耗費有十萬之多,平均每月近兩千塊。趙小姐有些不得體地聯想到她自己,她也曾替自己算過賬,她每一個月在這個世界上的消耗,包括水、電、氣、食物、衣服折舊、交通費、通信費等,所有加在一塊兒,大約六百塊左右。還不如一隻狗呢。
趙小姐向來只看不買。她就是欣賞、研究、識記,偶爾也試穿試戴短暫意淫一番,最終兩手空空地回去,該淘寶淘寶,該洗衣洗衣,該拖地拖地。最多她會跟人談談價格。
閑來無事,趙小姐就會想想她那串數字,帶著淡淡的抑鬱與緊迫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加純粹地為之奉獻的願望。她在內心宣誓,像忠貞的戀人:會的,她會綿延不絕地省下更多的錢去喂肥她那串數字,如飼養一頭貔貅。貔貅是何物?龍之九子,金玉珍寶為食,只進不出——趙小姐愛極了它這脾性,它是趙小姐的寵物。
魯敏,作家。代表作有《六人晚餐》、《此情無法投遞》、《九種憂傷》等,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作家魯敏
跟螞蟻銜著米粒般的存錢不大一樣,來如抽絲,去如山倒,錢要跑起來那可真是快,尤其從網銀上,無聲無息、蛇一樣的,變成學費、醫藥費、中介費、紅包、好處費、上當受騙費,進入別的什麼地方、什麼人的腰包。對這種花大錢的「重要時刻」,趙小姐很重視,帶著儀式感的,她會精心塗口紅。她會想到小時候過年,堂屋裡供奉的大魚,魚身上會貼一小片紅紙。據古文老師說,這些供奉給土地爺、河妖、財神爺的魚、羊、豬等,叫「犧牲」,當名詞用。趙小姐對此一直記得很清楚,並且總是聯想到,她所放在銀行里的、一天天喂肥的那隻貔貅,可不就是「犧牲」嗎,好不容易白了肥了,「啊唔」一口,就給妖怪給吃了。
她腦子轉得有點慢,她模模糊糊地知道,過不了一會兒,她就會蹲到沙發前,就著將暗未暗的光線,仔細而平靜地粘好那張人民幣。
主人在悲痛中接待了她,並帶著她參觀了狗生前所住的小窩、冬天穿過的小衣服、平常玩過的球、吃到一半的狗糧、新買的未及啟用的狗項圈。拿起一瓶狗的專用沐浴露,主人扭開蓋子聞一聞,淚如雨下:我又聞到它的味兒了。主人還給趙小姐展示了一件黑色羊絨大衣,上面沾read.99csw.com滿了狗毛,主人說,這件衣服她不會拿去乾洗,也不會再穿了,這樣可以一直保留著狗狗的毛。
老公垂著眼皮玩手機,隨隨便便地說:「一千五。」
並沒有別的意思。趙小姐喜歡這隻狗,她剛剛還為它掉過眼淚,同時她也覺得那些花費對那隻可愛聰明的狗來說很是合理。她只是碰巧這麼算了一下、這麼比了一下而已。
生活里總有那些大山壓頂、硬綁綁的時刻,人民幣如箭在弦上,必須眼睛眨也不眨地射出去。趙小姐對此十分的清楚,像清楚人之將死一樣,可以說,她幾乎一直在等著那些「花大錢」、「花硬錢」的時刻。「時刻準備著,時刻準備著」,就像少年先鋒隊隊歌的歌詞一樣。
「翻兩個跟頭,3200塊!」趙小姐喘著氣叫,像拍賣場上的競拍師似的,勝利地一拍桌子,「這還是會員價。不過,那隻煎蛋鍋確實亮得不得了,誰要是買上了,恐怕就不用買鏡子了。可是,煎雞蛋犯得著這麼亮嗎?光買這鍋的錢都夠買多少雞蛋了!再說,天天起油鍋煎,它最後還會這麼亮嗎?要是不亮了那它跟普通鐵鍋又有什麼區別?」她快活地饒舌,撇著嘴做鬼臉。
不過呢,世事如此,趙小姐的荷包不可能真的是只進不出的寵物貔貅。
趙小姐前幾天起了個大早,跟小區里兩位老太太一起,坐頭趟早班車到附近的清涼山公園去。
還有父母,趙小姐鄉下有父母,男朋友那邊也一樣。有些人好運氣,父母是取之不盡的存錢罐,他們的不是,他們是四顆不定時炸彈,總會有事情,這個開刀要12萬,那個蓋房子要5萬,再一個被騙了4萬。等等吧。炸一次就是一個洞,就需要把人民幣當作沙包,去堆、去填、去堵。人民幣不就是用來救死扶傷、養老送終的嗎。事情就是這樣的,事情總是這樣的。
有時她也拿個號排隊玩兒。銀行的電子排隊系統既高級又迂腐,好不容易輪上的人都跟探監似的,在窗口跟營業員情意綿綿難捨難分。常有人因此急火攻心、借題大發牢騷咒罵起銀行業、壟斷業直至各行各業與貪官污吏。趙小姐耐心可好了,一點不急,她端正地坐在金屬靠椅上,享受著那一聲聲的「叮咚,叮咚,第A2065號請到4號窗口辦理業務」。真正輪到趙小姐時,她常把號碼條子直接讓給身邊的人:「我不要用,給你!」對方驚愕地道謝,怕她反悔似的跳起來就走。也有時自己用,她一本正經遞上小號條和身份證:「查下餘額——你不要報出聲音來。」裏面的職員認出來又是她,「啪啪啪」在鍵盤上敲一陣,沉https://read•99csw•com默地遞出來一串數字。趙小姐接過紙條,飛快瞥一眼那串早已熟記在心的數字,然後迅速把條子撕得粉碎。
她把碎片扔在沙發左邊,離她坐的地方有一條手臂那麼長的距離。趙小姐是輕輕扔在那兒的。然後生硬地扭開臉去,使它們在視線之外。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考慮起晚飯以及明天的早飯和中飯分別打算吃些什麼。
「一百萬。」明顯不耐煩了。
只是,放眼看去,身邊絕大多數人,他們根本不懂得人民幣的真正價值,他們只會用同一種淺薄的方式來對待錢:花它、花它、花光它!大街上,館子里,酒店裡,流金淌銀,嗶、嗶、嗶,刷卡機都要起火了,人們用它去換取喜歡的東西:女人、嬰兒、槍、別墅、遊艇、陽光,或者臭腳、情話、傷疤、鮮血、精|液。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人喜愛,但就是沒有人喜愛「錢」本身,更要命的人人都宣稱說愛它、沒有它萬萬不行。這真的有點悲哀不是嗎。
趙小姐並不傷感,甚至還有點甜絲絲地想著這些,似乎她與人民幣之間這才有了投桃報李、因果相依的感覺。好呢。她好像看到她的人民幣們,一張、兩張、三張。一千、兩千、三千。一萬、兩萬、三萬。如成群結隊的飛魚,從黑暗的大海深處升起,鋪天蓋地、爭先恐後地急速攀升,一直飛越到天空的高度,像霓虹那樣閃亮而瑰麗,形成極其壯闊的風景。趙小姐仰著頭,手忙腳亂地點數著,鼻翼翕動,嘴巴一開一合,心尖兒上既癢又麻,五臟六肺麻木而抽|動——嗬,趙小姐突然夾緊雙腿:來了,有了,灼|熱與緊繃感。真的,這百分百就是高潮,太好了,老天哪,這就是人民幣帶給她的偉大高潮、親親愛愛的人民幣啊!
趙小姐每周要逛三兩次奢侈品店。她對各大品牌的新款老款、不新不老的款,全都瞭然于胸,包括色系、品質,設計概念、流行元素等,她熱心索取新品推廣手冊與品牌海報,填寫會員卡與客戶徵詢函等等。這導致她擁有了相當出色的辨識力,看張明星劇照,或路人甲自|拍,眼神隨便一瞄,她就看出手上脖子里是什麼品牌什麼主題的哪一款限量版,或者,高仿貨而已。不少女孩子有這方面的能力,但真要論起準確程度和反應速度上,趙小姐絕對是頂尖的。
由於這串數字,趙小姐內心裡也有些小狂妄、小感慨。她猜想自己的存款數目可能比對門的鄰居多,比隔壁辦公室的王小姐多,擴大開來算,大約要比三分之一的中國人都多,最起碼比那些整天大手大腳、吃喝玩樂的人多。現在有些人,沒胖就喘,有五分錢他敢花https://read•99csw.com一毛……不,趙小姐打住這膚淺的攀比。錢,是不應當以多寡來看待的,就像不應當以胖瘦來看一個人、以厚薄來看一本書。人民幣,它不只是一個度量衡,它是有生命與靈魂的,那麼的飽經風霜,又保持著日新月異的現代性。它與每個人都有著深入骨髓、富有個性的關係,並決定了其生活方式與喜哀枯榮。而所有這些匯合在一起,就構成了這整個世界。
錢榨下來,就存。先放餘額寶,然後轉定期,轉理財,偶爾也買一些黃金——她頗周到地想著,萬一哪天時勢有變,金子不是可以一拿就跑嘛。有錢人都要做好兩手準備的。
她決定了,要撕一張人、民、幣。
還有親戚。趙小姐老家是蚌埠,安徽人好像很喜歡到南京來找工作,只要到了南京,命運就會像磚頭一般翻個兒。可能有點道理,趙小姐當初就是這樣過來的。現在,輪到她姐姐的兒子。家鄉人的理解中,哪怕就是南京街頭的一隻破石墩,都能跟新街口的孫中山銅像扯上關係,找份工作什麼的就更不在話下了。趙小姐理解並尊重這種邏輯。她臉色嚴正,不推不諉,接下了親侄子這事,並打定主意要辦成。同上文之理,人民幣不就是用來改變人民的命運的嗎。她像哲學家一樣地微笑了。
第一樁:
趙小姐也喜歡那條狗,陪著掉了不少眼淚。眼淚更引發了主人的傷感,並對小狗的往事反覆追溯。當初花多少錢買來,這些年它受過的培訓。從國產到澳洲到歐洲前後給它換過幾種狗糧。它對豬肝、鴨腿和某家酒店外賣肉包的特別愛好。它折騰過多少鞋子、沙發、皮衣。它闖過什麼禍、玩壞什麼東西。它每年要打的防疫針、生過的幾次大病以及如何艱難地治愈。帶狗一同外出旅行、坐飛機多麼麻煩等等一路談下來,足足談了有四十五分鐘。
不要誤會。
她年紀不算太輕了,已婚有子,但猛一瞅,尤其打後邊,還行。她不會喜歡被叫做女士,我們就稱她為趙小姐吧。
「尚尼廚具,義大利的,一隻最小尺寸的平底鍋,煎雞蛋的,就這麼大!多少錢?」她伸出手來比劃,一邊愉快地慫恿,「往貴里猜!」
趙小姐其實也不大愛吃栗子,但這樣地度過早晨、等著天上掉下不花錢的野毛栗子,她感到挺有意思的。她曉得,就在她獃獃地等著野毛栗子落下的時刻,更多的人在等車、等人、等股市、等行情、等合同、等方案,等著幾十億幾十億的人民幣去發生洶湧的山崩地裂般的變易與流通。這樣一想,趙小姐更感到有意思了。
老公瞅個空兒,突然站起來,急促地跑到衛生間,關上門,坐到馬桶上繼續刷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