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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志故事

勵志故事

作者:韓寒
好在車沒有任何損壞,我倒了一把,回到賽道,完成了比賽,最終獲得第六名。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彎道。在我錯過剎車點的一瞬間,我覺得我的職業生涯完蛋了,肯定要在恥辱中度過餘生了。我彷彿聽見了四面八方湧來的嘲笑。如果那時候有個聲音對我說,十年以後,你會贏得七屆年度總冠軍,我肯定會對那個聲音說,閉嘴。
我沒有喊停。一分鐘后,我們到了目的地。
坐在車裡,我想起十多年前自己的第一場汽車比賽。寫書,比賽,電影,這是我小時候給自己規劃的三件事情。三十歲,拍電影,不晚,但二十歲,賽車,太晚了。比賽前夜,我睡得很香,為此我還有些自責,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重視了,但發車前被安全帶死死綁住的一瞬間,我確信自己還是非常重視的,因為我有些緊張。起步的一瞬間,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奇異的空間,一個裹滿了幻彩和荊棘的隧道在你面前打開了。不敢相信此刻自己居然在一台賽車中,參加全國最高級別的錦標賽。我看了看四周飛快後退的景物,確信自己是在比賽中。
我們的第一個鏡頭是車戲,馮紹峰和陳柏霖坐在我們的道具車中。當時九九藏書的景觀非常奇幻,棕櫚樹上居然掛著雪。我坐在後面的跟拍車裡,同事們把器材都接好。當監視器里傳來前方的無線信號時,我有些恍惚。就這樣開始了嗎?就這樣開始吧。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百分之一百準備好的事情。最充分的準備往往意味著你錯過了一切。
我笑道:不是,但我不想開燈,因為我懶得再起床關燈。
女孩說:哦,因為我們這裡是劇組酒店,經常有演員住在這裏,他們為了不讓我們知道是誰,很多都不開燈按摩。你是演員嗎?
這是《後會無期》的第一鏡第一條。在我的眼前,這是一片黑暗,但事實上,它已經自己長成了。這個鏡頭會出現在電影的中間部分,兩個人開著車,窗外還有雪花在飄。你們看到電影就會記得那個鏡頭。
副導演說:還在路上。
錄音師郭明幫我戴上耳機,確認有聲音。我在對講機里和演員溝通完,細微調整了一下構圖。副導演小濤確認器材和車輛就位,製片確認道路已經安全,攝影師確認已經Stand by。我輕輕告訴大家我這裏也可以了。場記張悅開始打板。監視器畫面里出現我們的場記板,上九*九*藏*書面寫著《後會無期》××鏡一次。綠色的Stand by變成了紅色,場記報板完畢,Action,車輛啟動。我的無線信號就斷了。監視器里什麼都沒有。大家都在各司其職緊張工作,你是最終的定奪者,但你的面前一片幽暗。
沙發和椅子還是開會時候的擺設。這是一個三星級酒店,靠近車墩影視基地,很多劇組常駐。躺到床上,電話響起,問是否需要按摩。我稍有猶豫,對方馬上說,不好意思,我們這裏沒有特殊服務。
我說:放心,我車隊的朋友都知道,不管我試車的時候怎麼遲到,發車前我一定會以最好的狀態把自己固定在車裡。我們開工吧,攝影師呢?
技|師很年輕,剛來上海不久,充滿好奇。窗外就是模仿老上海建造的影視基地,上海灘就是在那裡拍的,吊車把巨大的照明燈吊起,想必是某個劇組在拍夜戲。女孩子問我,這就是那個浪奔浪流的地方嗎?
女孩說:我明天也不錯,不用上早班。
很快第一個彎道就要來臨,我應該是漂移呢,還是穩定地走線入彎呢?我應該用一個很晚的剎車點來顯示新車手的魄力呢,還是早一些剎車追求更穩定的發揮呢九_九_藏_書?我要不要拉手剎甩尾呢?我要不要把路面用到最盡呢?減擋的時候我要不要補油來顯得更專業一些呢?帶著一萬個疑問三百種選擇,我錯過了剎車點,衝出了賽道。
我說:檢查一下無線信號,我們掉頭再來一次。
她環顧四周,說:原來你是個畫家呀。
(本文選自「一個」書系第四本《不散的宴席》,7月24日即將上市。)
當然,我的運氣很好,有幾棵大樹離我衝出去的地方很近,而且很多觀眾都在那裡。如果再不幸一些,我可能就掃到一堆觀眾,然後撞在樹上。我都能想到我遇難后的新聞標題——《少年作家不自量力參加專業汽車比賽,撞死六人撞樹身亡最終一彎未拐》。有時候,勵志故事和反面教材之間,只差命運之手的淡淡一翻。
說完她在床頭按了一個按鈕,瞬間房間全亮了。她說:看,一鍵搞定。
那第一條就一直封存在數據保全中心,在場記單上也沒有給它打上勾。剪輯時,我覺得我們保留的那幾條都不夠好。我突然記起了這監視器中畫面缺失的第一條。於是我讓剪輯師打開了這黑暗中的第一條,它被開啟時,天空里有一道閃電掠過。光速總是快過音速那麼九_九_藏_書多,那炫目的幾秒以後,伴隨著神秘的第一條光影,大地驚雷在我們耳邊隨後趕到,我知道,這是真命天子出場的方式。
最終,我們使用了第七條。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雪來。我很詫異。
按摩技|師很快就上樓了。房間里滿牆滿桌都是電影的核心內容,為了防止泄密,我把燈全關了。
大家都問我怎麼樣,需要進行哪些調整,我腦中飄過按摩女孩的那句話——我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說話的聲音。真是先知。
韓寒,導演。@韓寒
我們的攝影師廖擬是一個做事情非常認真而且特別嚴謹的人,我終於比他先到了現場。
沒有什麼勵志故事。
女孩一笑,說:我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說話的聲音。
回到那天早上,我居然又有第一次參加比賽的感覺。很快,我找到了原因,因為下雪,地面太滑了。到了拍攝地,已接近中午。大家都很詫異,導演居然沒有遲到。
我的猶豫難道還透露著色情味嗎?一怒之下,我要了一個頸椎按摩。
按摩完,我對那個女孩子說,我不是畫家。女孩子說,我早知道,你是攝影師。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相機。我想攝影也好,寫也好,畫也read•99csw•com好,其實差不多,都是記錄與想象。我對她說:可是我明天就開始干一份新的工作了。
我一驚,心想這都黑成這樣了,你要是不說話我連你性別國籍都不知道,居然還能認出我的臉。果然在黑暗中我都散發著光芒。但我還是故作鎮定,問:姑娘何出此言?
走進房間,左邊的牆上貼滿了電影的分鏡畫。在開拍前,我們的分鏡師王溥(也就是一號手繪海報的作者)把這部電影的重場戲都畫好了分鏡。他是國內頂級的分鏡師之一,被我們臨時抓來,友情軟禁二十天,完成了大部分的分鏡。分鏡圖是一個電影非常重要的前期部分,有些人認為畫分鏡會限制想象力,其實反之,導演和攝影師先確認大致分鏡,分鏡師將其畫出,有了分鏡畫,大家才能在現場有更多的空間和時間去發揮,而且能更合理地分配器材,節約開支。時間雖然倉促,但王溥非常出色,如果把他的分鏡畫貼在酒店外立面上,跳個樓就能看明白整個故事。
女技|師來到我身邊,問,先生,你是名人嗎?
第二天的早晨,我拉開窗帘,地已全白。我給導演助理和製片發了一個微信,讓他們注意安全,尤其是先行的器材車輛,過橋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地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