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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味奇緣

幻味奇緣

作者:白飯如霜
它像是焊在了水泥地上,無論我是推,拉,扯,拔還是踢,都我自巋然,紋絲不動。
我喝下最後一口,已經稱不上熱的摩卡,鼓起勇氣問:「今天,還有午夜的蛋糕送么。」
我白朱迪一眼:「小姐,你弱智小說看太多了好嗎。」
唯獨滿天星巋然,時間在它們身上從不留下太過顯眼的印記。
神秘客表情很驚喜:「耶,這麼大一團的憎恨。」
那瞬間我有噴薄的憤怒在五內洶湧,化為詞句后,效果必如同機關槍掃射,也許可令母親重傷不支——我不是非常肯定這一點,這個女人的強悍超乎任何人的預料之外,從來如是。
德里亞的神秘客人,為午夜后的光顧者準備特別禮物,有一段時間是蛋糕,而後變成雞尾酒,還曾經送過用傳統技術製作的糖人兒,和葡萄乾小圓麵包。
有一些東西的美味,在入口的同時到達頂峰,之後的每一口,都是走下坡路的過程,另一些,期待催化感受,真正品嘗起來,不過爾爾,因此最好永遠不要得償所願。
再大一點,這個出門前的小小儀式不知不覺就消失,我習慣在樓上自己的房間獨自遊戲,或期待姐姐給我念一個故事,可惜好景不長,姐姐很快也加入他們,我站在門口看車燈一路亮出我的視線,身後安靜的屋宇總是帶來一種怪獸盤踞般的窒息感。
他有點驚奇:「啊,今天不喝摩卡嗎。」
做好事不求回報也有好處——人家既不好意思非要你做,也不方便非要你怎麼做。
我們上了計程車,朱迪忙著翻酒店指南找地址,我忽然叫司機:「到第九大道8號。」
我蹲在地上,看著摔碎的礦石。
「要買什麼花嗎?」
她流露小女兒本色,興緻勃勃向我描述母親拿出來給她備選的衣物,哪一件金織羽綴,哪一件搖曳生輝,哪一件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哪一件某時尚雜誌曾評經典。
我們所追求的那些好東西,都無法以純凈的姿態存在。
大概是上火了,下了車,我在家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瓶水,一面走一面咕嘟咕嘟全部喝掉。
傳說中印度或越南的雨季就是這樣的,想下的時候隨便下,不想下的時候一滴水都死不出來。
我到很久之後,才明白這段話,與我在吃的東西之間,有什麼關係。
所謂的像,並非形態,而是感覺。
任何人想要把握屬於自己的人生和命運,無論採用什麼樣的方式,其實都無可厚非,倘若不容於人世,則人世自然會來收拾。
最後聽到的聲音,是母親響亮堅定地叫喊:「叫救護車,拿醫藥箱過來先止血。」
像在冰下放置了火把,熊熊間化解了結蓋的重霜。
她接受父母的親吻祝福,然後象徵性地向蛋糕切下一刀,帶著微笑,舉起手來。
客去樓空,夜深酒醒人靜。
有其他人在半夜時分撞進來喝東西嗎?
母親的虛榮,真的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也由衷佩服她的機智,畢竟,一個探險家所代表的獨特,遠超過其他任何父母在而遠遊的借口,我都忍不住想,倘若終究這個兒子不再出現,探險和永遠消失,彼此距離並不遠。
他看看我:「你不大了解你父母?」
試圖說服自己這隻是幻覺,或極度疲倦了的表現,我要做的是掙扎進公寓大堂的電梯,儘快倒到自己的床上好好休息。
「你是不是怕我搶了你媽的風頭,哎呀,那是不可能的,她保養得實在太好,而且這裏真的美女好多。」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在牆角找到一個有點像圓凳子的東西坐下來,神秘客拿起一個看似純金質地的小罐,搖一搖,拔開蜜蠟封口,往鍋里倒出一點東西,大概真的是上好蜜糖,顏色很純凈,像琥珀一般閃光。
他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居然會培養出根本物極必反的下一代。
有一點澀味在舌尖牢牢凝固,無論怎麼舔舐,吞咽唾沫還是咳嗽,都無法消除那種金鐵交集般的微腥味。
有一次中午出去吃飯的時候,我曾在神秘客帶我進去過的小巷那個位置駐足,看到兩棟寫字樓的牆體緊緊挨在一起,就是最瘦的蟑螂都穿不過去。
他聳聳肩:「呃,的確每個人都有,但不是每個人都記得。」
盛大派對仍在繼續,有好酒,好音樂,秉承父母一貫嚴苛的擇客標準,來的都是有頭有臉有意思的人,彼此吹捧,樂此不疲,幾乎無人發現主人家的離場。我站在樓梯一角默默看著,自我離家后,父母一定是大舉重新裝修過房子,原來熟悉格局,傢具,擺設,都有諸多變化,唯一最為眼熟的,是橫貫大廳的那塊手工寶藍色斜織錦文地毯,從樓梯前一直鋪到大門口,站在中間,自然而然會成為全場目光的焦點,從前家裡有特別慶祝派對的時候,主角便從這塊地毯上走過。
她接過花的時候所有同事都鬨笑起來,鬧出我們兩人一個大紅臉,但她藏在花束後面的笑容,一點點的變化,最後分明又很甜。
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消遣嗎,看一場電影音樂會,還是參加最近流行的桌上遊戲俱樂部,和陌生人在虛擬的商業王國里殺個你死我活。獨自一個人想找點樂子的話,選擇不是特別多。
聳聳肩,我不置可否,五分鐘轉瞬即逝,蒸籠上空開始裊裊冒出煙霧。
直到整個夜幕都降臨,辦公樓的燈熄滅,我才回去,打開電腦,漫無目的地在資訊之間自我浪費。
他笑笑:「不喜歡工作么。」
「虛榮是很便宜的食材,但味道還算不錯的,點綴在奶油里拌合栗子粉,會有非常強烈的香氣,不過吃完之後會有點空虛就是了,怎麼吃也吃不飽。」
那是mandy's angel蛋糕屋出品,是本城,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我第一次嘗到他們製作的小黃油曲奇時,曾因為其過於好吃而整夜失眠,盼望著窗外的晨曦給我機會,衝出卧室去追尋那充盈于記憶與夢幻的滋味。
父親悄悄走到我身邊,說:「我聽你媽咪說你在家住?」
我剛要為此義正詞嚴的責備而慚愧,他猛然換了嘴臉,沾沾自喜地說:「幸好我是做得到的!!」
如果真的有童話,童話里描述的就是眼前光景。
朱迪半信半疑:「假的?」低頭撫摸那溫潤的項圈,良久嘆口氣:「A得真厲害。」
男服務生如常跟我打招呼。
黑色,是惡意。稀少但是尖銳,有最強力的攻擊性。
「是的,又加班了。」
我沒回頭,手上隨便拿了一個碗,說:「我餓了,找點東西吃。」
玫瑰含苞欲放,細細包了淡紫色棉紙,隱約透出花瓣上晶瑩水珠,花店姑娘說要明天才會開,之後插在融了阿司匹林的水瓶里,就能放上好長一段時間。
他們出盡百寶,始終培養不了我拋頭露面的興趣,但姐姐顯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正好是月底,我做財務,工作格外多,但每天居然都準點就可以做完。
我勉強笑一笑:「誰沒有。」
擦擦手把圓盤接過,把肉鍋端下,換了一個蒸籠上去,一面很鄭重地說:「人肉很酸,不好吃的,拿來煮只是浪費配料和時間而已。」
「很適合你,偶爾多吃一點糖沒問題的。」短髮服務生總是很體貼。
紅色,如紅燈,如鮮血,如禁制令,代表著恐懼。
「哼,什麼富婆,我打聽過了,不知什麼路數的暴發戶,你知不知道,是在賭城呆過很長時間的。」
飛往H城需時兩個鐘頭,班機進入城區時已是華燈初上,從高空俯瞰,狂熱的霓虹燈連綿閃爍,足以將夜色盡數驅趕,繁華盡足。
這是母親衣櫥中,最昂貴的衣服之一,像她那樣的人,只會尊重識貨的眼睛。
神秘客幾乎可以說是溫柔地說:「這眼淚代表,你對父母的愛,並非毫不知情,或者毫不在乎。」
他在放下鞋盒那麼大小的一個箱子。
事實上它壓根就沒有在裝修,多半也不會再重新營業。
我都說不了,謝謝,還有事情沒做完。
短髮服務生髮出爽朗的笑聲,絕不是幽靈們要變身之前那種邪惡或憤怒的笑法——我也看過不少動畫片的。他對我擠擠眼:「她還說,都沒有我這個服務員對嗎?」
九蒸九煮,冷凝成型,在神秘客的廚房裡我看著父母深藏的情感一點點從圓盤中抽離,在空中五色渲染,七彩交織,那是他們使用過何止上百次的餐具,和那條鋪在大廳中央的地毯一樣,見證了無數感情在面具下的沉默洶湧。渴望,恐懼,厭惡,憎恨,虛榮,驕傲,貪婪,嫉妒,狂亂,狠毒,空虛,挫敗,絕望。
離開咖啡店前,不知懷著怎樣的心情,我端起來那雞尾酒喝了一口。
他真誠而肯定:「我們每天早上開門就會在門口收到一個包裹,裏面就是今天要送的東西了。」
她不以為然白我一眼:「這五官的樣子和你多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但蛋糕的美味和雞尾酒的虛無,都如此鮮明,它們帶來切實觸感,像子彈穿透血肉造成灼傷。
我緩緩站起來,握住朱迪的手:「媽媽,我們坐一會兒就走了,我在酒店訂好了房間。」
「今晚又是什麼派對?」

他微微揚起頭,眼神閃亮,看著我笑一笑,重複說:「喝咖啡嗎?」
她碎碎的步伐走到我身後,嘆口氣:「你真的走太久了,你不記得了嗎,家裡從來不留吃的過夜啊。」
接下去我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依樣畫葫蘆,也打一個笑臉出去。
但眼下在發生什麼事?難道我眼睜睜在做白日夢么。
「太酸了?還是有點苦?」
我從來沒有在這個鐘點來過德里亞。
雞尾酒:很多很多的寂寞,勾引出想被人照顧的軟弱。
我醒得很早。
說熟悉其實是不對的,如果我在咖啡廳以外的地方見到他,未必認得出來。
難怪人家那麼放心把它隨便丟在地上,本城的治安情況不算上佳,無主的東西很快就會不翼而飛的……
秋天,玫瑰很嫵媚,蘭花在這最好的季節姿態慵懶高貴,菊花豐|滿素凈,和滿街的落葉同一個色調。
「你走了以後,你媽媽很擔心。」
雨水突如其來,一下就下了整個禮拜。
我急忙站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想笑。
等她們的身影完全消失,我從容下樓去,無論朱迪適才表現得多麼恨我,等她推開衣帽間的門,就根本會忘記今日何日。
揚起手裡削了一半皮的土豆,她惟妙惟肖模仿醫生那副不耐煩的嘴臉:「家裡人怎麼搞的,這人營養不良!再不吃不睡的,要死神仙都沒藥醫,回去回去,弄點好吃的。」
我搖頭:「啊,簡直是沒有味道的。」
看看手錶,不過清晨七時,想到還有漫長的十數個小時要等候,我一時間竟心癢難熬。
我猜是的,反正如果我冒雨回去,也就是換成在家裡多坐一會兒。比較而言,這裏還有趣得多。
眼光回到紙上,那三個字竟然無端端大了一號,還加了黑,看來對文本編輯軟體的應用頗為熟悉,我定定神,瞪住那三個字,心想你到底有啥好看呢。
我卻受到很大驚嚇。

「要我送你么,嗯,還有,乾脆替你申請多兩天假好吧?你好好休息一下。」
只是帶來熱的感覺。
在樓上的小會客室坐定,母親隨即進來,把父親換到樓下去繼續履行主人翁的神聖義務,朱迪在明亮燈光下看清母親身上的晚禮服和首飾,眼神中閃爍出相當複雜的光芒,剛想對我說什麼,母親一把把我拉過去,雙手撫摸我臉頰,悲喜交集:「兒,你終於捨得回來。」
我反問:「有什麼問題嗎?」
但這樣隨意的談話令人感覺舒服,無論恐懼還是好奇心帶來的滿足感,都不如這份舒適重要。
就如花店姑娘所說,當不顧一切的熱情消失,留下的都是那些無所謂。
大概怕是被拒絕,她急急忙忙站起來往外走,刻意在樓梯口大聲問管家點心有沒有準備好,我莞爾一笑,轉頭看到朱迪對我擺出一副晚娘臉色,對我愛理不理。
他露出笑容:「啊,蛋糕已經沒有了。」
金色比母親的來得淡,凝固成的珠子也比較小,不算純粹,黑色也是一根針大小,灰色倒是他所獨有的,小孩拳頭大那麼一團。

這種寒暄大都會中一天發生一百萬次,但從一個「神秘」人口中聽到,我有點怪他俗氣,因此答應得不甚踴躍:「是啊。」
是有相當重要的客人提早離場,主人禮數周到地送到了門邊,那是一位身材高而瘦削,打扮得體,腰板硬朗的男人,大約五十五六歲,鬢髮微白,卻無損於他翩然如少年的風度,正在和客人低聲談著什麼,聲調平和,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唯一阻止它的,是我從咽喉深處,隱約能夠感覺到的那一點乾澀滋味,不知怎麼逃離了巧克力的包圍,浮現上來。
幸好他只是聳聳肩:「下雨了,準備坐一會兒嗎?」
他嘴角露出一絲奸笑,忽然聲震屋宇,大喝一聲:「沒門!!」
這麼亮這麼近的地方,我看得出他鬢角有星星白髮,而眉宇間那一縷疲憊,任何保養和鍛煉都難以掩蓋。
很小的時候,會在父母出門的時候拉住他們的衣角,父親外套有堅挺的質地,而母親總是將身體包裹在柔軟精細如同雲朵般的絲或綢中,倘若約會不緊急,他們會蹲下來哄我兩句,一面捏住我的手免得弄皺衣服,倘若趕著出門,家裡的保姆會幫著拉開我,抱起來,一道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
熱,席捲鼻端與咽喉,到達心靈深處。
第一句喊的還是問號,第二句則是赤|裸裸的驚嘆號。
她露出淡然笑容:「花啊,是沒有好和不好的。」
我笑,拉住她的手:「裙子選得很好。」
生怕她繼續,我急忙抽身離開,大約正是這姿態令她慌不擇言,破口說:「阿庄,那不是媽媽的錯,媽咪一樣覺得……」
就像今天。
就在一分鐘之前,從街對面所仰望到的天空猶呈灰藍色。

我下意識地反問:「恐懼?」
我剛要反胃,他笑:「你不會真的信吧?」
這動作我多麼熟悉。
我們共進愉快晚餐,紅燒豬手其實味道馬馬虎虎,但對付我的胃則綽綽有餘——在脫離家庭生活大概十三年之後,父母苦心孤詣為我建立起的食物品位,早已分崩離析,損失殆盡,最多只在一兩個味蕾上倖存。
她選擇一個最戲劇性的場合宣布自己的選擇,永不需https://read.99csw•com再穿比合身還要緊窄三分的禮服,不需在極疲倦時還對人淺笑,應對最無聊的寒暄,她不需去上任何與社交有關的功課,併為了偶爾的表現不佳被母親教訓。
母親說,那不是她的錯。
朱迪看了我一眼,以這種口氣說話的我,在她面前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所說的洞聽之印,是我上次在這裏吃完早餐后得到的小禮物——一個蓋在我手心裏的小印章,上面扭扭曲曲的字難以辨認,據神秘客說,帶著這個印章接觸別人用過的東西,就可以傾聽到那人的心聲。
總體而言,是一個普通的都會男孩子。

「要是您不知道的話,那就是說沒有收到請柬,抱歉,沒有請柬不能入場。」
問出來那麼多問題,卻不需要有人給她任何答案,忽然腦子裡就轉了念頭,嘩啦一旋那條明綠描金的魚尾裙,耳垂上長長的翡翠吊墜晃出誘人曲線,她站起來走到會客室門邊,撥電話給父親:「哎,庄臣和他女兒在跟前么?在?太好了,跟他說,過兩日安排兩家喝下午茶,明珠酒店大堂吧,說我們一家三口都要去。」
要到你經歷過許多人世真正的滄桑,才會明了一個道理。
走到第一家便利店買了一杯速溶咖啡,紙杯拿在手裡非常燙,我還是死死地捏著,街上人和車都很少,我茫然地走著,然後被一個紅燈阻住,在哪裡也不知想了什麼,就那樣等了好幾輪。
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把母親的圓盤撤下,換上了父親的那一隻。
想起小時候,在床邊聽姐姐講睡前童話,白雪公主得到王子一吻,伸一個懶腰醒來的姿態,露出笑容。
過了一會兒他說:「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都有遺憾,不過,有的人選擇永不釋懷,有的人決心就此忘記。」
今天都不例外,從門外已看到一位個子瘦高,留著典型地中海髮型的廚師,正在料理台前潛心工作,此外便靜悄悄的,看來所有侍者都在大廳忙碌,我打開收存餐具的櫥櫃看看,而後上前問他:「快要好了嗎。」
父親的微笑變得有點苦,沉默了半響,喃喃說:「阿庄,其實當初我真的不願意……」
我同意他的說法,腦子卻難以令記憶不要繼續。記憶如鈍刀令我痛不堪言,還要拚命掩藏傷疤。
並無任何規律可循,某樣禮物會供應多久也說不清楚,一切都看這位先生自己樂意。
他牙齒潔白,嘴唇鮮紅。
為了躲避朱迪的熱情邀約,我在下班前一小時便離開辦公室,走到德利亞咖啡附近的商場去看那些秋天新上市的鞋子,一個男人在物質女郎間的穿梭,顯得格外突兀,售貨員根本不上前招呼我。
保安毫無表情:「小姐,這是我的工作,請不要讓我為難。」
我在一邊看得屏聲靜氣,但這次學乖了,遠觀而已絕不褻玩,否則拿過來張口一咬,肯定是四牙全崩。
神秘客把罐子放在灶台上,從牆壁上取下一口小小的鐵鍋,架上火。
唯獨我知道她內心深處,對此興趣廖然,唯一支撐她繼續下去的動力,是母親的期望,或者直白一點,說是逼迫也罷。
他引我到窗邊,那裡有一張小小的黑漆木桌子,桌上木盤,託了一壺四杯,古色古香的碎青開片瓷器,他從壺中倒出一杯遞給我,無色無味,該是水,他說:「說來聽聽。」
除非下大雨。
我們相戀時日不過寥寥,而我與人生周旋的經驗顯然不止於此。
我準備走了,一隻腳要踏出門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問他:「我今天早些時候來過,你們同事說這家咖啡店八點就打烊哦。」
他彎下腰去,在我眼睜睜之下,把那個盒子輕鬆地拿起來,對我眨眨眼:「來吧,看看今晚送什麼。」
自從這家店開在辦公室對面之後,我的咖啡消耗量,比以前要大十倍以上。
我端著摩卡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眼神向四處搜尋,忍不住說:「你們有一位男服務生告訴我的,晚上過了十二點,單身客人可以得到一份小禮物啊。」
獨眼龍神秘客說:「進來吧。」
我沉默了一下,把碗放回去:「對的,我真的忘了。」
那時候我有一個姐姐。
因為平常的生活都太悶了,如果周圍有幽靈咖啡館這種東西存在,最少我們會多一點與眾不同的談資嘛。
「又加班了哦。」
她大叫起來:「你毛病啊,一點鐘困了居然要來提神,凌晨一點困了應該去挺屍好不好!」一掌打在我腦門上,然後拎著我的衣領揪起來,怒目而視:「走。」
之後找了一個借口先收拾了東西,到花店拿了花,站在朱迪的樓下,挽著菜籃或購物袋的師奶們從身邊進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輕微的吃吃笑聲,我只好低下頭,看那些玫瑰。
她完全沒有轉過臉去,甚至連敷衍的眼神都吝惜,只是緊緊盯住我:「這幾年你在哪裡?怎麼瘦了那麼多,為什麼不讓我們找到你,我兒……」
「你姐姐……」
「人肉粉絲湯。」
我想說愛吃大概會是比較簡單的答案,朱迪於是打出若干個笑臉表示自己的得意:「我也覺得你會愛吃!我的拿手菜。」
就是在姐姐十八歲成人禮派對那一天,在切蛋糕的那一刻。
當時只覺得,太好吃了。
像喝了一口虛無般,舌尖閃過一層失望的顫抖。
不,不是撿。
我開始自己全新的戀愛生活,像從一個夢裡到另一個夢裡,朱迪語多潑辣,但其實溫柔體貼,問她為何人前人後兩幅面孔,她瞪著圓圓眼睛說:「誰不是?」
神秘客的臉。
我咂咂嘴,嘴唇好乾。
神秘客笑而不答,此時蜜糖的溫熱已經恰到好處,神秘客從另外一個青色稍大的罐子里倒出相當粘稠的濃漿,帶著淡淡的綠,近在咫尺,我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草香,甚至感覺其中也許有露珠將要蒸發那種新鮮。
我隨手拿起面前一個青銅罐,稍舉起在眼前看,小口大肚,用蠟密密封口,從罐口開始,一行雕出來的細細的字繞著罐體盤旋到底部:
他露出可愛的微笑:「哇,這麼性急。」
瑞士雪山下的療養院里,想必四牆通白,獨自在那裡靜靜的,不知會不會寂寞,縱然她仍美麗,如同一朵無言的玫瑰。
煙霧裊裊,金色,灰色,黑色。
我盡量按捺驀然的狂熱心跳,悄悄將朱迪的手臂移到一邊,不敢側頭看她的樣子,耳畔傳來又平穩又深長的呼吸聲卻告訴我她睡得很甜。
最多的恐懼是因為愛,最深的憎恨也許來源於愛。反之亦然。
要是可以的話,想把過去的美好時光都儲存起來,仔細藏好,永遠不變質,定時拿出來吃一點,不會再悲傷。
她有點扭捏地接過去,輕輕在我手臂上一捶,極嬌嗔,與平時風風火火的朱迪小姐形象亦頗不類。
我腦子裡轟然一響,不由自主,發出尖叫,五臟六腑要炸開一般尖叫,那片血腥在眼前瀰漫成一整個世界,然後把我徹底籠罩。
在櫃檯下摸了半天,摸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大紅色,錦緞織,上綉風龍雲虎,好不精緻,用綠色絲線封了口。
不是每一個故事,都要有一個完美結局。
作為正常人,應該感覺恐懼,在遭遇到大臉貓女子告知真相之後。

我放棄嘗試,打開一部在線播放的電影。
在下班的時候大聲吆喝我:「走咯,陪我下停車場啦。」
打開看,上面有幾個字,毛筆寫的,書法有點壞,骨力有餘而風韻不足,寫著:
行李剛剛放下,我就匆匆趕去德利亞咖啡,入門剛好午夜十二點,侍應生望著我,揮揮手:「嗨,好久不見。」
她很委婉地解釋:「先生,我們是咖啡廳哦,不提供酒精飲料的。」
我默然不語,良久若無其事說:「不如我們去旅行。」
他似乎看透我心事,輕快地說:「喝咖啡是早了一點,不過想得到禮物的心,永遠不會太早的。」
同事是全世界和你絕對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如果他們想要了解你,逃避是沒有用的。
「在街上,買一點東西。」
我不語,她便作為默認。
將花束遞給朱迪,我試圖展現自己最有可能稱得上溫柔的笑:「驚喜一下。」
這時他揭開蒸鍋,將兩個恢複原形的圓盤拿出來,掂掂,說:「再來一次吧,內容夠豐富的。」
在開始的一分鐘我極尷尬,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下去到底意味著什麼,一定要親身體會才能了解,張了好多次口,不知道怎麼說第一句話。
「喂,你前任男朋友似乎搭上一個富婆啊,在那邊。」
但我想到其一,竟然沒有想到其二,她不爽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你媽家裡搞個普通派對都穿禮服,你居然讓我穿著牛仔褲就進了門!!!」
這個態度和我的人生原則很一致,我於是定定神,走到神秘客身邊與他並肩而行,沒走兩步,他突然在一扇門前停步,走了進去。
這類八卦在小報發達的本城,應當不是什麼密辛,事隔多年,更應當已經被人遺忘,但我說出來之後,保安立刻露出相當嚴厲的神色,向我逼過來,表現出要武力驅逐的架勢,此時大廳中的音樂驟然響亮起來,又很快縹緲下去,表示大門一開一關。
裏面是沙拉,一盒一盒的,平常飯碗那麼大小,白色洋蔥,番茄,生菜,雞肉塊,顏色搭配得賞心悅目——不過也就是普通的沙拉罷了。
她的說辭新鮮,引得我微微有些好笑,故意拿起旁邊那一大把滿天星:「這個呢。」
隨手打開那扇通往食材儲藏室的烏有之門,拿出一個細腰粗口長瓶,綠色琺琅質地,瓶上花樣沉潛美麗,放在桌子上:「不過,電影里的酒是假的,我的卻是真的。」
她穿了一件小小的黑裙子,式樣中規中矩,母親很慷慨,居然連首飾和鞋子都借了出來,鞋子居然合腳,而那個翡翠項圈晶瑩剔透,式樣典雅,和小裙子的端莊感配得天衣無縫。不過這麼圓潤精緻的翡翠,價值連城,甚至根本有價無市,所以顯然是假珠寶無疑。
但是,我終於領會到,他們其實已經被懲罰了。
時鐘很快來到午夜,大雨沒有停息的徵兆。
瓢潑大雨,來得毫無徵兆。
我昏了過去。此前我從不知道自己暈血。
畫中人美目如秋泉,側臉凝睇,頭上戴一頂式樣俏皮的小貝雷帽,顯得臉龐更美。
說到這裏我停下來,索要更多飲品。
我已經有地方可去,和上天賜給我最好的那份禮物一起。
同部門的朱迪新買了一部小小的車子,她又住我家附近,到五六點的時候,就在skype上問:「坐順風車么。」

他承認我評點恰當,手下也一點兒不停,很快把一個盤子拆成了一團泥,在手心裏和了兩下,啪的一聲摔在灶台邊的案板上,隨手不知道從哪裡抄過一根擀麵杖,呼啦呼啦四角一擀,案板上出現一張偌大的麵餅,薄而透,黑如純芝麻糊,那枚三葉草卻格外經得起蹂躪,仍然瑩瑩生光,全須全尾地亮在中央。
天色慢慢放亮,從我身邊經過的行人漸漸多起來,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辦公室就在對面,再多呆一陣,隨時都有可能和上早班的同事撞個正著,急忙站起來,往旁邊走去。
世上或者真的有神仙,並且聽到了她的午夜低語。
晶瑩剔透,澄凈明澈。
這個答案朱迪分明很喜歡,落下三兩聲脆亮的笑作為證據:「不用啦,我們下班一起走就好了。」
此時灶台上蒸鍋中水已全開,神秘客將麵餅揭起,仔細放入蒸籠中,合上蓋子,對我點點頭:「中火五分鐘。」
這個不算笑話的笑話大概太冷了,他沒有笑,只是用堂飲的瓷杯端給我調好的巧克力,淡淡地說:「能令人中毒的,並不僅僅是酒精啊。」
我想了想。
如果真的有幽靈,大概每一個幽靈都會有自己的個性。
在醒來后與吃飯前,我拿手機上搜索網站,想知道舌尖帶澀是什麼疾病的癥狀,但得出來的結果都頗無厘頭,我於是姑且相信專業人士的話,狠狠吃了三碗飯。
有其他顧客捷足先登,走進了咖啡廳,要了一杯什麼,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幾口喝空杯子,又急急忙忙走出來,沒有中蠱癲狂的跡象。
他在店堂里忙忙碌碌,做著清潔檯面,整理桌椅的例行工作,料理台上,咖啡機在轟隆隆地響著,幽靈喜歡做例行工作嗎。
然後我記起打烊這個字有它獨特的威力——就是你把全場賣剩的咖啡全喝掉,也擋不住人家要關門的步伐。
我覺得大致可以確定他的身份,因而冒昧起來:「你是那個給午夜單身顧客送禮物的神秘客嗎?」
我受寵若驚,何況正有點餓了,何況蛋糕味道還出乎意料的好,終於雨停時我特意向服務生致謝,他笑容可掬:「不用謝,蛋糕不是本店提供的。」
何況,幽靈不應當殘留味道對嗎。
聽過,但是老兄,你見過誰的金剛鑽直接長在手上的嗎?
呃,無論世界審美潮流怎麼變化,都不會變到我會有魅力吸引我的同性自掏腰包送蛋糕給我吃。
「剛剛清醒過來你就到處走啦,小心一點哦。」
我向他要一杯黑巧克力。
滿天星辰閃亮,今晚父母的派對仍然高朋滿座,也許在午夜之後,母親會在卸妝時看著鏡旁我和姐姐童年時的照片發一陣呆,而久已和她分房而居的父親,在每一個醒著的時刻,都悔恨著自己當初的軟弱無能。
冰碗的確在融化,但融化而成那些無色透明的汁液,卻完全違反地心引力,向上滲透,逐漸包裹住沙拉的每一組成部分,像包裹在太妃糖外的那層巧克力,堅定又溫柔,須臾后再次固化下來。
神秘客沉默了一下,繼而靜靜地說:「這些,是你父母心中的愛。」
「這些是什麼。」我問。

「呃,不。」
父親帶我們去的地方,是樓上的私人會客廳,經過二樓轉角,朱迪被牆上一幅油畫吸引,駐足看了幾眼,悄悄對我說:「這是你家親戚的畫像么。」
我望向他,良久。內心深處,我承認他說的對。

「朱迪。」
這是母親用過的點心盤。
濃黑的眉峰,微微下彎著,有稜角但不算瘦削的臉,留了現在的年輕孩子時興的側劉海,耳朵上穿了一個環,我總忘記到底哪邊穿一個環表示他喜歡男人。
好客者一定好美食,留住任何人的胃,都有九-九-藏-書助於抓住他的心,母親諳熟這一點,因此慣例成習,家裡的派對永遠以一道精緻美點結束,有賴他們在社交界的盛名,總是能夠請到來自第一流食府的點心師。
青石板道路蜿蜒前行,僅容兩人並肩同過,兩邊都是低低灰色屋檐,稍跳起便可見屋頂,周圍不見水跡,空氣卻顯得極濕潤,檐下一扇扇木窗與木門連接過去,窗戶上糊了青紗白紙,密密實實又隱隱約約,總似透出裏面有一盞昏黃的燈未曾熄滅。
棒棒糖:甜蜜圍繞著燃燒情慾的心靈,催發玫瑰與愛情突如其來的力量。
我不向朱迪解釋,這時明亮的燈光四起,清亮的鈴鐺聲搖響,提醒大家今晚最後的款待已經準備就緒,我向女友微笑:「吃一塊蛋糕嗎?」
有個不字在唇齒間蓄勢待發,帶著其天生的使命感,磨快了鋒刃,準備把一切善意惡意的人際社交都打個粉碎。
我獃獃看了它一陣,起身去問服務生:「那位客人,有聯繫方式么。」
賣花女郎拿著剪刀便招呼我,鬢角有一片小小的綠葉粘著,我不自覺地伸手幫她拿下來:「哪一種好?」
這段關係進展甚快——只要大家配合,起承轉合也就是那麼一些路數,很快可以上演完畢,第三個月我已經見過她父母,雙親都是好人,吃完第一頓飯便問你們何時結婚,我不知自己竟有如斯說服力,能令人將愛女終身慷慨託付,還是朱迪一語道破,說:「他們不過是怕我剩下。」
拍拍胸口:「嚇死我了。」
等待濃如黑夜,甜如蜜糖,即使對象是一個蛋糕都如此。
我瞪大眼睛,也傻乎乎地伸出手,結果只得到手指上的一道口子,瓷器的破口和刀子一樣鋒利。神秘客對我咧咧嘴,嘲笑:「聽過一句俗話沒,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我倒抽一口涼氣。
「吃一個蜜糖熱香餅好嗎?早上雖然不要吃太多甜,但蜜糖可以使你心情愉快。」
馬上過年了,拿到年終獎的話,想飛到瑞士去看看姐姐,她不會知道我有多少挂念,也許終我一生,她都始終在那個玫瑰美夢中沉浸,留下所有愛她的人,心如刀割。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過其他人家裡吃飯,父母是對高朋滿座有狂熱追求的人,要麼在自己家請人吃飯,要麼人家請他們吃飯,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餘興節目,總之印象中我的家庭生活參与者,絕不限於血緣關係那麼簡單。
是剛剛放下箱子的人。
短髮服務生抬頭看了我一眼。
但幸好多年訓練有素,我大部分時候都能心如止水,權當是享受生命與死亡之間曖昧的一個間隔。
箱子里還有一張精美的卡片,我拿起來看,卡片做得像一張外賣餐單,上面一行一行清楚地列著:
我向他舉舉手裡的咖啡,表示還有足夠盎司保證我擁有一個座位的權利。
冰碗沙拉:和自己喜歡的人廝守著,就很幸福。
箱子放在茶几上,神秘客坐下來,看我一眼:「你在附近上班?」
在燈光下母親卸了妝的臉黃黃的,她看著我,彼此是至親,身體間的相隔不過一米,但那一米之間,彷彿有無形的鐵壁封堵,根本難以跨越。
是的,我仍然恨他們。
從朱迪家出來,回去除了獨自看電視無事可作,我於是在街上流連。
我站在門口,張皇地往街上望,那些輕易就會被雨水沖刷去的東西有:樹葉,灰塵,下水道口,光頭無傘的行人,還有計程車。
神秘客說:「把頭貼上來。」
「今天等人么。」
她猶自不甘心:「就算如此,都不必走那麼早,你知道,等一下有點心吃,你小時候最喜歡的。」

我相信世上有幽靈,我只是不相信自己有機會見得到他們。
或許是稍遲了一點,姐姐的樣子重新在腦海中鮮活,我不能想象任何人面對她的容顏,卻無動於衷——也許除了我父母以外。
遞給我:「喏,今天獨一份,還指名要給你。」
我從未親眼目睹花開,不知那綻放的力量如此強悍,能突破棉紙與塑料包裹的包圍,汪洋恣肆鋪陳,一瓣一瓣舒展,艷麗無倫。
然後終於有一天,我成為要離開的那個人。
朱迪,保安和那位本來已走出去要拿車的客人,立刻都站在了同一戰線,六隻眼大大小小把我們望著,難以置信。
的確是一個盒子,牛皮紙顏色,跟普通的快遞箱一模一樣,以簡單的白色繩子捆綁了幾圈,盒面沒有任何標識,也不存在跡象顯示裏面的內容物是什麼。
「不喜歡。」
不知不覺臉上潮濕,有淚水流下臉龐。
神秘客對這沒頭沒尾的故事並未立刻追問,只是隨手再幫我斟水,可能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損耗嚴重,這本應無味的飲料竟特別清甜,我又是一飲而盡。
關鍵詞:橙香口味,巧克力十字紋裝飾,四分之一磅大小,重芝士夾心。
但是不存在滴落這一回事。

她最後得償所願,卻使我深陷在人生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那麼,莫非是我的錯?
然後我抬起頭,發現五十米開外,是德里亞咖啡熟悉的褐色招牌。
她在我的廚房——不是,應該是另外某人的廚房,而我身下的,也顯然是另外某人的沙發——忙忙碌碌,聽到我在外面的響動,叮叮咚咚跑出來,大叫一聲:「你醒了?」
他一邊手勢嫻熟的調製巧克力,一邊用權威的口氣對我說。
閣下似乎不該是有家室或羅曼史之輩,如何能說出如此達人之言?
大臉貓女子迷惑地看著我:「什麼?」
眼淚模糊了視線,連朱迪來到我身邊都不曾發覺,直到她的手臂輕輕環繞住我的脖子,那活生生的熱將我拉回到現實之中,她什麼都沒有問,只是抱著我。
他把灰色帽子推得高高的,嚴肅地瞪著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揮舞,一字一頓地說:「喂,這樣子難度很高,做人不可以太貪心的。」
「哦,她還好嗎。」
德利亞咖啡,在我從H城回來的次日掛出一塊牌子,說內部裝修,暫停營業。
這時我注意到咖啡廳的門口有一個人,戴著貝雷帽,彎著腰,似乎正在撿地上的什麼。
不能把我重新拉回到美味在舌尖融化那場景的感覺。
姐姐未死,但腦幹受損,變成植物人。
自從若干年前這家人家裡發生槍擊案件之後,在保安系統的管理上,不知道又投注多少金錢和精力,儘管在知情的人看來,這絲毫都不合邏輯,當年的兇手,不但持有邀請函,甚至是主人家的密友。
飯後她點起兩隻香薰蠟燭,客廳里回蕩起柔軟的jazz音樂,在她又一次側臉向我微笑時我探身過去,嘴唇先是落在她的耳垂上,鼻端傳來淡淡植物型的香水味,令人心怡,之後則落在色澤如玫瑰般鮮艷的濕潤所在,情慾緩慢蒸騰,搖曳如同蠟燭上空淡淡的煙霧,一陣輕風無聲掠過也吹之不散,隨即瀰漫開來。
他的口氣好像徐霞客看到蝴蝶泉,或者神農嘗百草的時候穿越到了同仁堂的藥材庫,小心翼翼拈著那團堅硬的灰色物質,貼近查看。
「老樣子。」
轉身指著花店內外擺放的種種奼紫嫣紅,娓娓道來:「玫瑰是熱情的放任,蘭花很寂寞,百合代表委婉的左右為難,康乃馨的感情很淡。」
那種驚嚇的程度甚至不亞於一個被暗夜劫持的人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身陷囹圄,危機四伏。
我坐下來享用神秘客給我的餅。他在一邊看著,淡淡說:「很多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在婚禮上,所愛的人都在周圍凝望,而最愛的人承諾此生與你承擔,對完美的期待與決心在那一刻達到巔峰,之後無論如何虔誠努力,走的都是下坡路。」
我轉頭,先看到一頂黑色的貝雷帽。
我跟上,倘若一切如昨日,太陽底下無新事,則何須努力將生命一寸寸延長?
太晚了,我上了計程車,把頭靠在座椅後背,儘管剛剛喝下一大杯咖啡,疲倦卻不準備給咖啡因一點面子,今天似乎特別長。
只是我喜歡走回去,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盡頭有間小小的公寓,是我棲身之地。
但我沒有。
他解釋得言簡意賅:「女性雜誌看得多嘛。」
我試圖在搜索網站上尋找那個蛋糕的身影。

「我要坐一坐。」
我回過神來,看看德里亞咖啡廳招牌,說:「似乎早了一點。」
站得久了,神秘客在前面召喚我,循聲望去,他的身影有些恍惚,在曲曲折折的巷道中,簡直不像真的,或許本來也就不是真的吧。
新年過去的第二個月,我和朱迪結婚,舉辦簡單婚禮,同事們全部出席,對我們的愛情經歷表示由衷的沒有興趣。稀客是我的父母,從H城飛來,母親竭盡全力,穿得簡潔低調,站在來賓的第一排,一直面帶微笑。儘管對他們的邀請出自於朱迪的一意孤行,但我難以忽視心中的喜悅。
我跌坐回去,長嘆一口氣,八婆到處有,今年特別多啊。
我急不可待接過來,此時摩卡咖啡也到了,熱騰騰的香,我端到咖啡廳最偏遠的那個角落,還警惕地看看四周——事實上如果侍應生乃我族類的話,偌大空間里真的連鬼都沒有。
我告辭回家的時候朱迪不放心,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問我,我搖搖頭望回她,抿到耳後的頭髮在門廊燈下烏黑,眼睛黑白分明,亮得無暇。
短髮服務生驚奇地揚起眉:「哦,你是唯一一個說沒有味道的,其他的人都覺得太酸了,喝了之後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但是她上樓之前,我曾悄悄叮囑,務必要選最不起眼那一件。
神秘客對我聽而不聞,他開始專心地料理那兩個圓盤。
不知其所為何來,因何而去,周而復始,念念枯榮不定,每一縷煙霧便有一整個故事編排,但除非他們親自述說,一切都只歸結于某個簡單的形容詞。
吃得很飽,睡了幾乎一整天,很精神。
直接給了我一個耳光。
朱迪立刻維護我:「開個派對了不起啊,私家地盤也是在門裡面,門外面站站不可以么。」
不應該留下真實的回憶。
背在身後的手忽然變魔術般托出一個小蛋糕,橙香,表面點綴兩道巧克力十字花紋,配著潔白的碟子放到我面前:「午夜單身客人的小禮物噢。」
我追了幾步,停下來四處尋找,四處空空蕩蕩,這裡是本城最繁華的寫字樓區,白天人山人海,但深夜到清晨,卻十分清凈,我揉了揉眼睛,回到德里亞咖啡門前。
我在父母家裡廚房所接觸的餐具,證明他所言不虛,但對這兩個圓盤則半點不起作用,它們沉默如深海。
反正麥當勞二十四小時都供應咖啡,而星巴克的摩卡喝起來味道也不錯。
結果是,本來只在舌尖的乾澀蔓延到整個口腔,甚至是胸部,呼吸突然困難起來,好像三九嚴寒時的盔甲,重重包裹了不勝負荷的心臟。
中等身量的男子,穿著普通的夾克和牛仔褲,帽沿的陰影擋住了眼睛,我只看得到他鼻樑挺直,下巴圓潤,嘴唇稍稍有點厚,總體而言,沒有什麼出奇。
她用的是一隻很小的槍,和玩具一樣精巧可愛,但原來是可以致命的。
他微笑:「你小時候從不知道什麼叫浪費。」
我聳聳肩:「誰喜歡工作。」
然後問:「從未聽你說過你父母?」
走就走,怕你啊。我低眉順眼被她押著,溜溜達達回家去,空曠的午夜街道寂靜無聲,走了一段,她忽然問:「你們家,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我迴避朱迪無聲的詢問,退後一步再伸出手去和父親相握,他一愣,不尷不尬地也伸出手來,須臾想起什麼,掉頭飛奔而去,朱迪疑惑地目送他背影:「這是?」
黑巧克力在微燙的時候吞下,帶來一種濃厚的柔滑,從喉間滑落,對身體來說是恰到好處的安慰,效果彷彿一個擁抱。
回身走到那一籃子感情礦石面前,掏摸了半天,撿起兩個,猛地往地上一摔。
這感覺像一把鋼刀插到我胸膛里——事實上這把鋼刀久已存在於彼處,因此我們可以改變一下修辭的內容,說,這句話像一把鋼刀在我血肉中慢慢絞動。
神秘客站在我身邊,悄然伴隨我的沉默,良久把罐子接過去,掂了一下,放回架子上,說:「有過不開心的事嗎。」
她像被針刺了一下,不由自主手往回一縮。我心裏忽然一軟。
在收拾杯子的時候短髮服務生看到了在門外踟躕的我,揚起手來,露出笑容。
我抹了一把,驚奇不置。
什麼來的?要給我吃么?吃下去就能釋然嗎。
我看得入迷,咿,此處是何處?桃源或天台,異次元?民國時那丁香女子踏過的路?
通常街道已然十分寂靜,高峰期怎麼盼也盼不到的計程車一長串亮起紅燈,很饑渴地駛過面前,期待一隻揚起的手。
那時誰也不知道,這樣強烈霸道的期望是雙刃劍。
儀式結束,回到公寓的時候,我從堆在桌子上的各色禮物里發現一個小小的簡裝紙箱,上面貼了一張白色封裝條,右下角有一個寥寥幾筆畫出的人像,活脫脫就是神秘客。
他托起來金色珠子看看:「奢華享樂的習慣。」
那裡怎麼會有一扇門呢?我在屋內轉了好幾圈,就連一點兒門的痕迹都未曾得見啊。
他眯眯眼:「算是吧。」
她會在派對結束后的凌晨兩時,悄悄溜到我房間叫醒我,一起赤腳走到花園中,看花種破土未,土地的感覺在腳丫間清涼厚重,夜風散發微寒,姐姐跪在苗圃中仔細觀察,悄聲對我說:「如果世上有神仙,我要請他把我變成一朵玫瑰,不須人觀賞,安安靜靜開放就可以。」
我循例要一杯摩卡,然後問:「今天的午夜小禮物還是雞尾酒嗎?」
「聽起來好像你不大喜歡那杯雞尾酒噢。」
一條路晃蕩下去,很容易又見到德里亞咖啡廳。
不管怎麼樣,基本的禮貌我是懂得的,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我想去買一點小禮物,但滿街的店鋪中,唯獨街角的花店半開門扉,年輕的姑娘穿著膠皮鞋,彎腰在門外清理新到的花束。
我把棒棒糖塞進嘴裏,第一口滋味來自糯米紙,粘粘的,沒有太多味道,然後是太妃糖一樣簡潔濃烈的奶香,和印象中的棒棒糖不一樣,它似乎是軟的,輕咬就接觸到中間的夾心,好像草莓與櫻桃拼接的水果味,很快整顆糖就在口中消融,徹底得九九藏書像露珠的蒸發,絲毫沒有平常甜食會帶來的凝滯。
不過朱迪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窘態,手上拿著土豆利落地削皮,一面嘰嘰喳喳彙報經過:「哎呀,幸好我昨天晚上沒有那麼早睡啦,我一睡就關機,你就找我不著了,一聽你說話那個氣若遊絲我就想壞了啊,趕緊往你說的那個地方趕,一邊還打120啊,120好可惡,問我有沒有車哦,有車的話自己送,我心想我也知道自己開車送比較快,問題是老娘路盲兼醫盲啊,這黑燈瞎火的,這癥候沒見過,該送哪個醫院啊。」
我伸手去解繩子,應當是柔軟的繩,感覺卻如同鋼筋,冰冷堅硬,稍稍用力,皮膚上甚至傳來火辣辣的痛感。
說不定是等男朋友不來,說不定男朋友再也不會來,說不定她自己原本是一個男人,變性手術今時今日不是件什麼大事。
這種情境下寒暄,我都佩服自己的鎮定:「呃,我還好,女朋友可能不大開心。」
雞尾酒端上來,很平常的一杯紅色明亮飲品,邊緣煞有介事的插了一把糖制小傘,就像全世界的酒吧統一出品一般。
即使感覺最痛苦的時候,也沒有哭泣過。
我湊過去看:「這是什麼蜜糖?味道很正。」
朱迪抬頭看我:「不對啦,我們訂的是酒店不在那裡啊。」
我走出公寓,天上還有殘留的星辰,而紅色霞光也初現於東方,這在都市中已算是難得一見的自然奇景,一陣微風吹來,脖頸上輕涼。


我睜開眼,這兩個女人尖刻矯情的聲音立刻消失,眼前是寧靜的廚房,我感覺手心有點濕濕的,低頭一看,盤面上的三葉草尖,正緩慢地滴出灰白色的液體,稀稀的,一兩滴后就沒有了,我用手指拈起放在嘴邊,嘗到一股濃烈的腥澀,彷彿是放得有點久的豆渣。
神秘客莞爾:「這麼嚴重。」
結果一看,我的牙齒保住了,任何和食物有關的器官都保住了。
他走到架子旁邊,隨手取了幾個罐,而後從烏有之中,打開一扇門。
沒有聽她說完,我霍然回頭看著她,目光必然極為可怕,否則母親不會倒退一步。
我總是點點頭回應,給錢,在袖手等待炮製咖啡的三幾分鐘里,看看周圍。
看到有生人在外面,保安過來,禮貌而警惕地請我出示請柬。
無論不孝是多麼大的罪惡,從母親保養精緻的眉眼間看到一絲真正的惶惑,我仍然覺出有無限的快意。
「嗯。」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緊張起來,緊緊閉上嘴,注視著蒸籠上空,在沉默中五分鐘長得像一個失眠的雨夜,數火焰跳動的心情恰如側耳傾聽在漏水的屋檐。
我不顧面前還是紅燈,拔足狂奔而去,當我到達,那人已經轉身走遠,按說速度很慢,就像平常人一般悠閑邁步,卻又在我凝望的一刻,夢幻般消失不見。
我苦笑一聲,感覺自己身處伊索寓言的深處,忽然間萬念俱灰:「到底要怎麼做,要全部忘記,還是永遠記得。」
廚師聳聳肩:「隨便,等下我提醒侍者。」他看了我兩眼,說:「你是這家的兒子嗎?」
幽靈理應比山雞要飄忽和矜貴一點吧。
在這樣的安靜里靜靜躺過去,最難避免的是腦子裡萬馬奔騰。
隨手拋在灶台旁,那裡有一個大罐,黑沉沉的不打眼,神秘客說:「這些不稀奇,是個人就能提煉出很多。」
我約她下班后吃飯看電影,大家談談非常俗套的戀愛,然後,一起到對面的德利雅,喝一杯臨睡前的巧克力。

她扮演公主的角色,百分之百夠格,盛大舞會中她擺一擺裙尾,便收穫滿坑滿谷的艷羡與戀慕。
天命,祖宗,人言?請統統靠邊站。
然後這個人就沖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朱迪嚇了一跳,本能地擋在我身前,捏著她小小的拳頭,嚴陣以待。我啼笑皆非,小姐,我才是男人啊。
「哦,好啊,需要我帶點什麼過來嗎。」
被摔在地上,噹啷一聲迸裂,從它們的中心,忽然各掉出一些小塊小塊的東西。
她說得熱鬧,朱迪在一邊臉色大變,霍然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包,母親微微一驚,立刻抬頭,搶在任何人的下一步反應之前,臉上浮出我最痛恨的那種笑容,表情里沒有一個毛孔是真的:「咿,朱迪小姐要走了么,我叫司機送你。」
她大怒:「當然有關係,你沒有聽說過衣服是女人的武器嗎?你這樣搞法,就是把我赤手空拳推上角斗場,面對一隻母老虎!」
好像我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他回答得很遲疑,還打量打量我:「啊,沒有的。」
「那,我們要不要再飛過去一趟,大家冰釋前嫌,嗯,以後還是幸福的一家人,快樂生活在一起啊。」她為自己描述的美好場景所陶醉,眼睛一閃一閃,差不多就要拿出手機來訂機票。
蛋糕味道,不似廚師說得那麼美,就像大部分相親的對象,都和媒婆的讚譽難以匹配,但客人都吃得很開心,也循例紛紛向母親奉上阿諛。
公車站是最完美的等待之處,因為無人質疑你所為何來,所有同伴都陸續離去,彼此緣分和一根煙那麼短。
我甚至不能原諒自己,自詡為最親近她的人,卻對她只求一死的決心一無所知,為了謀求更好的醫療條件,姐姐被送到瑞士一家私人看護所靜養,我和她在同一天離家,四處漂泊多年後,來到完全不熟識的異鄉,定下心來做一份最無趣的工作。
我對沙拉的興趣很缺乏,嫌它淡漠無味,除非加入相當重口的醬料,否則我寧願生吃一個黃瓜補充纖維素,這番不以為然的表情想必躍然于臉上,神秘客像所有廚師一樣不甘心就此流失一個粉絲:「醬料?你喜歡醬料嗎?」
我帶著朱迪繞到家裡的後門,穿過花園進到房子里,那塊我和姐姐一起開闢的苗圃居然還在,種著玫瑰,被修理得整整齊齊,我站在那裡看了兩眼,在開始有感想之前離開。
沉迷需要的條件很簡單,有時只不過是距離近一點兒。
很古老的廚房,如同未開化前的農家中會有的,寬闊的灰黑色泥土灶台,灶膛開口很原始,裏面燒的是一塊塊干硬的木柴,那燃燒出的感覺迥異現代廚房中煤氣爐上的藍色火焰,後者總是顯得氣力不足。
「想要吸收一點溫暖的糖分,表示你把自己累壞了,而且有一點憂鬱。」
終於男服務生走過來,我滿懷期待,卻看到他兩隻手都放在前面。
與此同時,姐姐在病床僵卧的臉容蒼白死寂,永遠不能答應我的呼喚,永遠不能再照看她心愛的苗圃,儘管,醫生說,她喪失知覺之後,腦子其實一直都有活動,一直在做夢。
花開到最繁盛的那一刻,我看到朱迪出現在門邊,臉帶怒容,但是一看到我,便毫無預兆地轉化為全然詫異的神色:「呃,呃,我以為你……嗯,你,怎麼會在這裏。」
最終那碗沙拉演變成為一個糖球,圓圓的,下半澄明,蔬果雜陳顏色微微透出,有一種夢幻般美感。神秘客笑得很開心:「喏,沒有醬料比這個更美味了。」
吃完就不會忘記,對食物來說,是至高評價,而更高的禮讚是寧願忘記,因為生怕再也無緣,不如有生從未相見。
我站在德里亞不遠處的公車站,喝完摩卡,錯了二十三輛公車和無數計程車,等待。
要是不去動物園的話,連活的狐狸或者山雞你都見不到一隻。
而後對方喊起來:「阿庄???阿庄!!!」
可惜現實對撫摸額頭這麼簡單的驅魔法絲毫不買賬。
憂鬱嗎,我抬頭去看咖啡廳的燈光,第一次覺得那柔和的淡黃不夠強烈,書上說,治療憂鬱症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家裡的燈調亮一些。

圓盤是瓷器的,我確認,而瓷器是堅硬而脆的,但是神秘客似不以此未然,他接過圓盤,順手揪了一塊下來,放在眼皮底下仔細看看,嘀咕了一聲:「居然飽和了。」
我笑得打跌,忍不住擁抱她,可愛的朱迪,這時候我爸媽一起走進來,見狀一怔,我搶先說:「媽咪,我們留下來住,你可否帶朱迪上樓換一件禮服,免得我們下去大廳失禮。」
但神秘客極為篤定:「純度非常高的恐懼,看樣子積累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我慢慢走過去,在十米之外,已經見到熟悉的短髮男服務生。
八點,德里亞的燈光熄滅,八點十分,大臉貓女子與同伴結伴下班,很幸運地在公車站前五米處截住了要坐的車。她們沒有看到我。
大臉貓女子的笑容開始變得古怪起來,轉頭向自己的同伴張望,過了許久才輕輕說:「先生,我們店沒有男服務生,而且這裡是商務區,晚上很少客人,我們八點就打烊了。」
大的不過拇指蓋那麼大,小的只有頭皮屑那麼小。
直到他看見我。
既然如此,也就不會是父親的錯——他一向唯母親馬首是瞻。
求之不得。
我衝到櫃檯:「來杯摩卡,還有,今天的禮物是什麼?」
沙拉普通,盒子卻未必,神秘客拿出一盒,舉高給我看,是透明的,觸摸起來很涼,竟然由整塊冰鑿制而成。
蜜糖餅:蜜糖提煉自婚禮的祝福,以最純粹的歡樂撫慰沉默荒涼。
我給他搖了幾下,骨頭都像要散架,老頭你還是天天在健身房裡混時間,不去干點正事,我叫他:「爸爸。」
手指滑過她身上那條看起來相當乏味的黑色裙子,質地之細膩與做工的精美,定製出的備極妥帖,是平常人看不出來的。
說得我啞然。

「好幾天不見了,今天又好晚哦。」
連帽子都有,就是我字的倒數第二畫,往上面移移位,露出兩個目字構成的眼睛,對我眨一眨。
「就像核武器一樣,爆發的時候,帶來致命傷害。」
我耳朵嗡嗡一響,剛要說要點紀念品你就急眼,何其沒有風度,忽然就有人抓住我的肩膀一陣亂搖,我眼前一黑,隨之一亮,立刻發現自己好端端坐在德利亞的咖啡廳里,而且大頭衝下,死死頂住桌面,搖我的人是朱迪,我從她臉上的驚訝困惑里,看出了剛剛褪去的一層怒氣沖沖,估計是洗澡出來一看,這個掃興的小王八蛋居然還敢玩失蹤,大為惱恨。
我啼笑皆非:「小姐,這兩件事情之間,有關係嗎?」
但那種被禁錮的窒息感霸道肆虐,沒有留給我太多機會自我安慰,我捂住胸口,拚命向公寓走去,從便利店到公寓大門之間,有一條小林蔭道,大約二十米左右。
我認同這句話,然後說:「我倒是沒有哭,不過我暈倒了,雞尾酒很少那麼烈的,喝一口就讓人酒精中毒啊。」
他赫然有點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嗐,這玩意可稀罕得很,什麼東西做得不好吃,往裡面撒一點兒就老母雞變鴨了,我這不是一時貪心,怕你跟我搶嘛。」
那整天上班我忙著做事,朱迪來來去去如常,並不和我多說話,只是經過座位時會有意無意瞟我一眼,我不知怎麼分明都感覺得到,心裏便奇奇怪怪地一跳,傍晚她在Skye上問我:「紅燒豬手愛吃不。」
「為什麼之前你不告訴我。」
過來幫我開門,他拍拍我的手臂,皮膚接觸的地方很溫暖:「大臉貓很喜歡和客人開玩笑的,有一些真的會信哦,哈哈。」
那些深藏於恐懼與憎恨中的愛。
如母親說,不是她的錯。
那天我遲到,踏進辦公室的時候,手裡還捧了另外一束花。
他眨眨眼:「做東西吃啊。」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場面,從來不喝酒的我站在人群內圈,離姐姐稍遠的地方,燈光熄滅,溫柔的燭火搖曳著,一共十八根,蛋糕有七層,到成人腰身那麼高,每一層上面都有用奶油澆出的姐姐照片,從她的嬰兒時代,一直到前幾天才完成的禮服定妝照。
「像核武器一樣?」
儘管人人都說晚上喝咖啡不好,我還是忍不住誘惑。
啊,當然有的,服務生認真地說,在午夜,什麼事情都可能會發生,什麼人都可能需要一杯熱飲料啊。
我說得輕描淡寫,朱迪聽得動魄驚心,她緊緊挽住我的手,很久才低聲問:「你現在還恨他們嗎,你爸媽?」
「我啊?就是把不同的食材調配在一起,做出各種味道和感覺的東西啊,吃起來多開心。」
我拈起一粒粒的碎屑,放在舌尖。
彼此之間,藕斷絲連,做不到涇渭那樣,天地那樣,水火那樣,黑白那樣,清清楚楚地割捨。
媽媽有一個大得令人感覺荒唐的衣帽間,掛滿她多年來征戰血拚界所斬獲的戰利品,傳說中英國著名美女阿加亞娜的私人衣櫥,能夠直接被改裝成大英博物館的時尚展廳之一,我媽的成就雖不能到達如此境界,但隨便在本城搞搞展覽,該當毫無問題。
我對父親說:「家裡還是這麼熱鬧。」
紙上面孔做出一個讚賞的表情,往邊緣挪動了一下,其中一隻眼睛——也就是一個目字,忽然從臉上跑了出來,落到一邊,變形金剛變變變,嗯,變成了一扇門。
他正拿把巨大的鍋鏟,站在灶台前專心地攪動著鍋里的東西,對我勾勾手指:「東西拿來。」
春風滿面回來,在我跟前坐下,手搭在我膝蓋上:「真是巧,庄臣叔叔今天問起你,說他女兒最近從國外回來,大家多年世交,看能不能親上加親呢。」
在確認大臉貓不是在和我開玩笑之後,我端著打包的咖啡離開德里亞。
神秘客說,指指自己心髒的部位:「輕快的心靈易於吐露真相,但飽經世故者,則已經習慣將感情壓縮,以便秘密存放起來,讓人接觸不到,它到底有多麼強烈,是外人難以判斷的。」

明明他萍水相逢如斯陌生,而我自詡是諱莫如深的葫蘆鋸過嘴。
門內是一個廚房。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打燃火,放在沙拉冰碗的下面,來回慢慢烘烤,我相當擔心地看了看我們坐的沙發,白色,如果融化的水滴落下去,很容易留下明顯的污跡——我有潔癖,不但對自己的東西,也對人家的東西。
無可奈何地回到咖啡店裡,在角落臨窗那個位子坐下,如果要把自己作為主角,大概會寫出全世界最boring的章節吧,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我開始看一部無聊到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被想起的電子書。

忽然神秘客站起來,簡單地說:「還沒有吃早餐吧,我做一點東read•99csw.com西給你吃。」
手中那束花,每一朵,每一朵,都在緩緩開放。
消逝之絕然,恰似燃燒之暴烈。
搞出一身大汗無功而返,我終於死了一半心,坐在地上喘氣,額頭見汗,那個盒子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拆開,看到一個茶壺大小,式樣奇土的酒罈子,壇壁狗屎黃色,壇蓋四周泥巴封口,一張紅紙覆在壇肚上,龍飛鳳舞寫了四個字:正常的酒。
「你喜歡工作?那你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嗯,感覺上想要喝一點甜的東西。
共度良宵之後卻在凌晨悄悄溜走,實在是一件很沒品的事。

德利亞旁邊是其所在寫字樓大廈的入口,我和這神秘客一前一後走到大堂正中,那裡有一套專供客人等候用的沙發。
味道其實很淡,但是淡得千迴百折,醰醰裊裊,要是可以的話,我簡直想摘幾個接觸了這美食的味蕾下來,夾在書里放放幹當標本。
為何如此聯想,我無從得知。
古色古香的紙,軟而有韌性,淡淡顏色,一看就聯想起上次在神秘客那裡喝過的茶水。
我大吃一驚,卻聽到他爽朗地問:「旅行愉快嗎。」
我大口大口的吃,再一次,腦海中浮現姐姐微笑的臉,在我們午夜潛入花園,跪在泥土前等待種子發芽的時候,她那張純真無邪的臉。
外面是白天,屋內卻烏雲壓城一般昏暗,幸好四個屋角都點了燈,將斗室照出恰如其分的亮。
旅行不算特別愉快,因為我堅持提前返回,而且要坐當天最晚的一班飛機,朱迪預定好的一切行程都沒有來得及完成,她很想發脾氣,但每次剛開頭就忍了下來。

十五分鐘長得如永恆,像在電梯里遭遇停電,或地鐵里的緊急剎車,內急非常時在麥當勞的洗手間排長隊,無以名狀的焦慮。
我搖搖頭:「不是。」
是忽然觸到了睡衣里那兩個圓盤,隔著一層棉布猶自涼潤,使我冷靜下來。
「那麼,是你的身體缺乏能量哦。」
似乎是為了回答我的問題,「看著我」忽然扭了扭身體,然後每一筆畫都分散開來,忙忙碌碌在紙面上來來回回,互相勾勾搭搭,頃刻之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從三個規規矩矩的字,變成了一張簡筆勾畫的臉。
說得好像小學生一篇關於未來志向的作文,說得投入而單純,我忍不住一笑:「專業廚師?」

他露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安慰我:「沒關係,要女孩子開心很容易的,回去多說幾句我愛你就好了。」
但這四個字分明打開了我的喉間的一道鎖,我喝下整整一杯水,然後說起近宛如昨日,又遠如永劫后的過去。
如果他以為這樣一來就算安慰了我的話,考慮就太不周全了——老兄,你沒有吃過的話,怎麼能評點得這麼到位呢。
我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一個在辦公室認識的普通宅男,丟在人群里一撈一把,忽然間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這種上欺天聽的行為,當然屬於大逆不道。
把帽子拉到旁邊,露出他全部的臉,果然是圓圓的,眉間眼角帶著中年人固然的紋路,隨時準備笑起來。
又問:「你沒有用洞聽之印先看看?」
沒有酒的味道,也沒有其他配料的味道。
我這一刻決心忘記自己慣來如何的模式,徹底投入到眼前的情境當中,就當是一齣戲,或是一場夢。
「因為有一些人,會把某一些感情,藏得很深。」
我很慶幸神秘客送禮物的時間是午夜,我甚至慶幸這間咖啡廳說不定真的屬於幽靈,倘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這麼一腦袋栽到桌子上去的後果,就是四周的人紛紛掏出手機來打120——我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引人注目的程度呢?

南方的秋天很乾,如果白天晴朗,傍晚的天空便呈現出相當迷人的藍色。
正好年末雙雙有假,便真的一起去旅行,我任朱迪去選目的地,想來無非是那些能大肆逛街或穿輕薄衣裳的地方,但她機票拿到面前,我差點跳下椅子——H城。朱迪並未注意到我的反應,兀自沾沾自喜:「今天好運氣,去寫字樓下商務中心訂機票時候,有個男人付了自助游的全款還沒有出票,臨時去不成了,五折轉讓給我耶。」
神秘客閑閑地糾正我:「與其問憎恨什麼,不如說憎恨誰。」
我站在屋中心巡視,靠牆都是架子,高可及天花,上面擺著一個一個的罐,金銀,瓷,水晶,木,象牙,琉璃,青銅,質地各異,大的有半人高,足可將我整個放進去,小的卻如同甲蟲,一堆一堆擺放,簡直辨認不出是容器。
她走過來對我瞪瞪眼:「是啊,昨晚啦,醫生說你低血糖,睡眠不足所以暈倒,讓我拉回來好好補充一下營養哦。我不知道你的具體地址,就只好叫保安抬你上來我家了。」
最後所記得的,是朱迪呼喚我的名字,在辦公室不常用的那個正式的名字,不知為何在耳中顯得十分陌生,但我無暇顧及。
晚班的服務員總是那一位,是個頭髮特別短,模樣特別友好的男孩子,見面就會打招呼。

服務生爽快地幫我把咖啡放到角落臨窗那個位子,還順手放下一份周末畫報。
我把盤子給他,一面探頭去看那口鍋,裏面熱騰騰,浮沉著大塊肉,散發出勾人魂魄的香味,「好香,什麼來的。」
良久難以自決,我求助地看著神秘客:「可不可以永遠記得,但是再不介意。」
昨晚?我在你家裡從昨天一直呆到現在?
等待那液體加熱,一面漫不經心地對我說:「請不要放屁,你坐著我的水缸。」
他本能地覺得我話中有話,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朱迪天真無邪地接上:「熱鬧一點好啊,不然冷冰冰的多無聊。」
我忽然想起她說的:「昨晚。」

孰料他答得很認真:「我喜歡啊。」

大概立刻察覺了我嘴角的那一絲訕笑,他不好意思地嘿嘿兩聲:「我知道這是電影里的名字,借來用用嘛。」
我當著全部人走到她面前,大大咧咧地忽略她故意的驚訝和眼中的慍色。
後花園有我們姐弟親手開闢的一塊小苗圃,種下從園丁那裡求到的玫瑰種子。
我沉默,腦海中浮現父母的面容,如此至親,我卻想不起在任何場景中目睹過他們有所謂強烈的感情,就連發現姐姐倒地于血泊中那一刻,也只有我狂叫起來,那凄慘的哀號回蕩在空中,顯得他們的鎮定格外可憎。
「看到你們都是老樣子,我也很放心。」
下意識我問一句:「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
我看牆上的鍾,還有十五分鐘便到午夜,如常要了一杯摩卡,咖啡端上來時我才想起今天不需要打包。
看著我。
「賭城。那一定不幹凈。看吧,男人弄到手她的錢就會拍拍屁股走的了。」

玫瑰提醒我太多往事,所以我這一次選了火鶴,紅紅的燃燒,就像朱迪昨夜熾熱的嘴唇。
「你幹嘛呢,沒幹什麼怎麼累成這樣。」
大腦並沒有做出反應,只不過出於一種慣性,我筆直地撞了進去。
許多人都有姐姐,但都不如她美而輝煌,我最初懂事時已察覺她是整個家族光照的來源,如日月星辰般高蹈于其他人之上,甚至最年長最有權威的祖父也竭盡全力恩寵她,對任何要求都說yes,不必論有理無理。
「天然的保鮮劑,吃起來沙拉會很爽口。」他熱誠推薦。
看出我眼角的急切,神秘客很體貼:「不如,我帶你參觀一下我的廚房?」
父母富有而外向,對社交的迷戀在我少年時候到達最高峰,家中賓客如雲,從無一日斷絕,在那個我連名字都不願意記得的,我出生的城市,日常報紙的社交版總會忠實記錄出現他們行蹤,那些記者比我母親自己更了解她有多少心愛的首飾輪換佩戴。
她天生麗質,白手起家,年輕時縱橫四海,生兒育女,賓客三千。
對熟客總是要照顧一點,短髮服務生真的把今天的午夜禮物提前給我,是一個拇指大小的棒棒糖,俗氣的心形,上面還用糖霜做出兩隻星星眼,在卡通片里代表熱情的戀慕,外面用糯米紙包著,出品有非常強烈的手工作坊風格。
我忍不住抬頭四處望望,嘀咕:「看誰呢。」
橙紋蛋糕:童年味蕾接觸的第一個美味風暴。
「肯定啦,你看她穿那件衣服多難看。」
她說明天才會開。
恰是那座我所熟悉又久違的城市,我曾對自己誓言永不重返。
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子彈近距離擊中她美麗的太陽穴,隔著梳得一絲不苟的黑髮,發出沉悶的炸響,鮮血噴涌而出,將白色禮服和白色奶油都染成慘烈的紅色。姐姐緊緊握著槍,倒下,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如果我能夠變身,會不會允許自己繼續扮演現在這個沉默枯燥的角色呢。
燈光在九點半左右重新燃亮。
只是輕輕說:「我們誰都不知道。」
意外一個接一個,我也抱不動。
「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我常常來做點心,只聽你媽媽說過有個兒子去了國外歷險,怎麼樣,歷險的生涯有意思嗎。」
這陷阱簡而言之,是不知該永遠記得,還是從此忘記。
歷險。
我說:「你怎麼知道。」
短短兩分鐘功夫,周周折折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我忍不住微笑,這一次三葉草滴出來的,是微粉色的露珠,嘗起來微酸,隨即卻又回甘,和水果糖一般清新可人。
因為裏面只有一張紙。
第九大道,整條路只有十四棟住宅,每一棟都有極寬闊的門廊,全套電子監控設備和二十四小時輪班的保安,整條路都靜靜的,唯獨第八號總是特別喧鬧,完全和我記憶中一樣,老遠便能聽到大廳中傳來的音樂,派對似乎從未結束過。
她殷切地追問,不知不覺地,拉著我的衣角。
第三次我拿的,是那兩個主人用的圓盤,放到睡衣偌大的口袋裡,剛剛藏好,就聽到母親在門口叫我:「兒子?你幹嘛呢。」
將沙拉箱放回到德里亞咖啡館的門前,神秘客帶著我過街,輕車熟路拐進兩座寫字樓之間一條小巷子,在巷口我迷惑地站住,看看周圍景緻,很熟悉,畢竟在此上班已有數年——左邊那棟摟大堂時常有一些小品牌的過季衣物特賣會,右邊那棟樓則以本市最貴物管費聞名,彙集了不少跨國公司的分支機構,但是,怎麼我從來不知道這裡有一條巷子呢。
我大惑不解,乾脆坐在德里亞咖啡的台階上,準備將那箱子抱起來,放在膝蓋上仔細研究。
正常的酒:正常的酒,喝了會醉,請勿貪杯。

在回房間的路上,我在樓梯口那副畫像前停步,作者功力高超,筆觸逼真如許,連姐姐嘴角慣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都傳神,望久了,幾乎幻覺她立刻要對瞪起眼睛,佯裝生氣地說:「小寶,為什麼還不去睡。」
這個節目行程的最後安排不合常理,但朱迪二話不說答應下來,有時候你如果喜歡一個人,他做的事情再怪怪的,你也只把它當作小可愛。
辦公室對面的德里亞咖啡店,有非常正點的摩卡和巧克力,如果下班太晚,我總會過去打包一杯。
變身,金色不多,凝結成半透明的圓珠。鮮紅色最大量,迅速變成堅硬光滑的不規則固體,黑色非常少,塵埃落定,竟是一根針。
時候還早,街上很多人。
眼波一轉,露出微笑:「壞人,你是不是另外訂好了酒店要給我一個驚喜。」
晚上八點,不是我的咖啡時間。
我總是醒得很早,瞑色將盡,晨光未明,窗帘上有微弱光線雕刻出的靜默剪影,不知所云。
我往桌面上溜了一眼,嗯,空空如也,只有一杯摩卡,還裊裊冒出熱氣,我就坡下驢:「我太困了,來喝杯咖啡提提神。」
午夜的禮物,仔細玩味,怎麼這定語如此魅惑。
我熱淚盈眶。
金色,鮮紅色,黑色,涇渭分明的一股股異色煙霧,直上屋宇,在那裡被天花板阻擋,而後化為液體,緩緩順著似乎樹立在空氣中的一根無形引流柱淌下,滴落在神秘客手裡。
果然,每一塊碎裂的紅色或灰色礦石中,都夾雜著水晶般的碎屑,倘若化為煙霧,也該沒啥存在感,難怪剛才熏蒸的時候,根本沒有看出來。
因此我保持真誠的疑問姿態,讓他自己告訴我答案:「有人提供的,如果晚上十二點之後有人獨自在店裡坐下喝東西,就送給他。」
廚師頭都不抬,簡短回答:「很快。」一面手勢嫻熟地在蛋糕表面上以冷色糖霜澆注相當精緻微小的細膩花|蕾,我仔細看他的作品,拇指那麼大小的蛋糕,非常適合仕女們一口吞下而不弄花塗抹完美的紅唇,糕體粉|嫩,層次分明,肌理細膩,看上去色香動人,此時廚師完成了手中的工作,抬頭看看我,說:「松茸蛋糕,味道很淡,但是吃完就不會忘記。」
「想要全盤忘記過去,無論傷害還是糾結,喝一點點就好了,不過話說在前頭,喝完沒得後悔的啊。」
印象里的父親溫和,不必要講話的時候都沉默,他曾經才華橫溢,家裡懸挂那一副姐姐的畫像,正是他的作品,後來與母親成婚後,他便放棄了自己的專業,成為一個成功女人身後的男人。他的心裏藏著這麼多的憎恨,他憎恨什麼呢。
但我希望這束花和我的勇氣,可以帶來一點小小的補償。

不過我的確忠實地傳承了父親的五官,因此大家最初的質疑,很快從真的還是假的轉換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上……
家裡有客人的時候,待完客的食物是立即清理的,沒有客人的時候,則根本是沒有食物的。
她毫不客氣地揭發我:「才怪,你明明半小時前已經眼神獃滯。」
強忍著極度失望,我立刻就站起來,在被人家看出我為一塊蛋糕感覺失戀之前,想逃離德里亞。
朱迪是好孩子,父母想必十分驕縱她,工作起來卻和任何人一樣努力。任性得很有分寸。
而我很精確地倒在了路程的一半。
我終於逮到機會嘲笑他:「你也傻一回吧,我搶來幹啥,我又不會拿這些東西做菜。」
打開錦囊,我猜這麼小的位置,大概只夠放一顆糖,我對糖果不算特別有感情,但來自神秘客的饋贈,非常值得即使一吃就會為之蛀牙。
「神秘?」他向四周看看,把貝雷read.99csw.com帽沿抬高一點,聳聳肩:「我覺得還好。」
我一遍遍看這一行字,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卻逐漸瀰漫起悲傷,往事像塵封了的膠片,突然重新拿回被淘汰的機器上放映,一格格的,屏幕上布滿了灰塵。
這眼淚代表什麼。
但是最少,我們都可以繼續生活下去。
這三個字她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氣說,一說出來就像烙鐵那麼燙,我立刻介面:「我很困,我們都回去睡吧。」

這時候朱迪打電話給我:「你在哪裡?」
「今年新年我們去了瑞士看你姐姐。」
「她始終還是那麼年輕。」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緊急呼喚的人,居然是朱迪。
「兒子,你的房間一直好好打理著,每周換一次床單被褥,一切用品俱全,為什麼要去酒店?」
我看得瞠目結舌,忍不住伸手去拿,卻撲一個空,神秘客很警惕地把沙拉拿回去,說:「哎,這是午夜的禮物啊。」
但今天醒過來,朱迪的手臂放在我胸膛上。
出來的圖片林林總總,都具備上述特點,卻沒有一個真的像。


我對此,知之甚深。
這時神秘客身上凸現了他精於銷售的本色,倘若去做業務,說不定很快就是top sales,聽到我的自語,他立刻跳出來提供一款有針對性的新產品:「那麼,要喝一點醉生夢死酒嗎?」
沒有味道。
總是拿來配搭其他花束的滿天星,單純的星星點點白或紫,不知道能提供給這伶牙俐齒的花店姑娘什麼想象空間。
為了以防萬一,我的確訂好了酒店,很好的酒店,確實很配得上在旅行中給女朋友帶來一點小小的驚喜,但我們首先要去的,是另外一個地方。
我無言,只是一笑,他識趣地轉過身去,繼續裝飾蛋糕,廚房牆壁上的時針指向午夜,派對即將結束,母親和朱迪下樓了,我已聽到她清脆不減當年的笑聲隱約傳入我的耳簾,侍者們魚貫而入,開始將點心裝盤,端出去饗客,他們仍如我記憶中一樣,用那套母親自北歐重金搜購而來的精緻黑色點心盤,盤底勾勒著銀色三葉草,優雅神秘,襯托出粉色蛋糕的甜美。
我胡思亂想一輪,而後拿著新鮮出爐的咖啡離去。
蜜糖在鐵鍋里發出輕微的裂響,有泡沫一個一個生髮,又一個一個破滅,我聞到甜香味,起初輕柔得如同嬰兒印在臉頰上的親吻,漸漸濃烈,在五官四周徘徊,佔領嗅覺全部的注意力,最後長驅直入,突擊到咽喉之中,引出一波波身不由己的口水,忽然非常非常的寂寞,非常非常的感動,還有,殺千刀一般的餓,這數種不搭界的感覺怎麼聯袂而來,統治我,令人莫名。
我立刻走開。
話鋒一轉:「帶了要我看的東西回來嗎。」
我隨手拿下一個方盤,放在手中,柔潤微涼的瓷器在掌心漸漸有了溫熱的感覺,而且越來越燙,我閉上眼,耳邊響起輕微的嗡嗡聲,如同蜂群在遠處飛舞,而後,一段竊竊的對話從中突圍而出,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那是母親的恐懼,與父親的憎恨。最大型號的兩塊。
她手心溫暖,但指上的鑽石戒指冰涼,我輕輕掙開來,拉過朱迪:「媽媽,這是朱迪。」
我點點頭:「實在浪費,羅賓斯五星級套房,花了我半個月工資住一晚,付過帳了。」
倘若人如同蜜蜂一樣,終生以採擷花蜜作為唯一的目標,那麼婚禮的祝福就是純度最高,品質最好的那一種,可遇不可求。
我在客廳和卧室的地板上找到我的衣服,但有一隻襪子卻無論如何不知所蹤,猶豫了大約十秒鐘之後,我放棄了繼續尋找的念頭,光腳穿鞋,走出朱迪的公寓,臨去時看到擺在玄關鞋柜上的那一束玫瑰,微弱的光線里,六朵曾在我手中無因怒放的艷麗鮮花,一夜之間,又無端端凋零殆盡,徒剩空枝悚然惆悵,鞋櫃檯面上,那些花瓣枯萎如百歲老婦肌膚。
父親哈哈哈乾笑兩句,面對這麼菜鳥級的寒暄,竟然啞口無言,我提醒他:「你可以問一下,這位小姐怎麼稱呼,然後我就順勢把我的女朋友正式介紹給你,大家不必沉默。」
不管怎麼樣,我算是進去了,和穿越一個酒店大門口的旋轉門類似,很自然而言地換了一個空間,不陌生,我前幾天還來過,是神秘客給我做早餐的地方。
會給他們帶來最難以解脫的疼痛。
「既然如此的話……恭喜你!」
朱迪想了想,搖頭:「不大記得了,戴個灰色帽子,沒怎麼看清臉。」
如果那一天我總算有一件事是做對了的話,就是拿出了手機,找人救命……

我和唯一的姐姐都非常厭惡社交,她最後採取的逃避方式非常決絕徹底。
她笑顏如花,送客人出門,一面與人寒暄告別,一面頻頻回顧,我知道她搜尋我的身影,和購物一樣,不告而別也可能是一種壞習慣,她很怕我沾染。
那一刻朱迪正在對我說,咿,你和這個人長得好像。
我不會拿這些感情的結晶做菜,不代表我沒有其他要求,攤開手,我把嘗剩的結晶放在掌心,對神秘客說:「我拿一點兒做紀念品你沒意見哦。」我父母的愛,理所當然是我的呀。
不過,我一直都在等待某天晚上可以加班超過十二點。
只有真正好吃的東西,才能帶來回憶。
我和朱迪同事差不多兩年了,從來沒聽過她一口氣說那麼多話,她額頭上亮晶晶微有汗滴,平常慣見的蘋果臉不算太漂亮,但白中透紅,顏色健康明亮,如同那杯實在難喝的雞尾酒。
她真的給我弄了不少好吃的,這平常在辦公室最喜歡討論鞋子衣服的八卦女竟然下得廚房,而且手藝不弱。
我沉默地注視著那幅畫,終於點點頭:「這是我姐姐。」
我感激她給順風車我搭,還感激她不強求在同車時非要和我說話。
大門緊閉,最少還有三個小時才會開始營業,無論我多麼想在這一刻喝到那杯正點的摩卡,都無濟於事。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自己床上,夜燈開著,靜靜的,適才所發生一切,如同夢魘,如果我大聲哭叫,保姆會進來撫摸我額頭,給我一杯水,說沒事沒事。
我不善與人爭辯,只好默默跟在她後面,下到停車場,整段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心裏盤算著怎麼和她結算車費。
兩者都做不到徹底的話,選擇其實毫無意義。
但他接著說:「今天午夜后的小饋贈是雞尾酒。我就是過來問問你喝酒么?」
不過我並不覺得太沮喪,我現在幾乎不喝咖啡,而午夜也不再期待禮物。
父母精誠合作多年,默契十足,一個亦步亦趨跟在我們身後,另一個則回到派對現場,繼續周旋應酬那些酒到半酣的賓客。
於是只好去想大臉貓女子所提供的靈異暗示。
而後所有的星星都逃遁了。
我看她一眼,說:「我姐十八歲的時候自殺,沒死掉,變成了植物人,醫生說她病理性的原因都被排除了,單純就是自己不願意醒來。」
我忽然很期待一碗家常滋味的熱湯,就像我期待那個再也不會來臨的蛋糕。
微妙的緊張感使我覺得自己聲調都有點變化。
「媽咪,我比較喜歡酒店,房間你日後都可以空出來做客房。」
我摸摸火辣辣的臉,還沒來得及說話,朱迪已經爆點了,把手裡行李一放上前:「喂,八婆,你幹嘛打人。」
我差點笑出來,那位八婆壓根沒顧得上理會有人打抱不平,接下來一把摟住我,大哭:「兒子,你終於捨得回來了。」眼淚源源不絕流在我脖子上,熱燙洶湧,很快打濕我衣領,真情流露,絕非做戲,母親一個人在家裡都要穿高跟鞋化妝,這會兒居然哭得像個市井潑婦,要是我搭一個帳篷把她圍起來,不知道多少人願意付錢參觀。
有一些人是很容易信的。
我聳聳肩,朱迪拉我的手要走,我剛示意她稍待,保安的語氣就不善:「先生,不好意思,這是私人地方,請您離開。」
她會夢見什麼,是不是像她所期待的那樣,在夢裡扮演一支最美的玫瑰,搖曳月白風清之下,悠然自得。
我們都沉默了兩秒,而後貫來大嗓門的朱迪,有點扭捏地說:「明天我,嗯,想煲點湯,你要不要來喝呢。」
而是放。

許多過去時光在心頭風起雲湧,能夠承載的器物卻已不多,我站了一陣,悄悄走下左側樓梯,穿過一小段大廳的角落,便直接走進了廚房。
他介紹完畢,充滿期待地看著我,似乎希望我拈起一塊品嘗,而後讚美他實至名歸,但我只是說:「家母要我提醒你,用櫥櫃中黑色那套點心盤上餐。」
我們一起吃到了德麗亞的冰碗沙拉,本來應該是冰冷生硬的食物,入口時卻意外的柔潤甜香,朱迪吃得極為驚喜,猶如我第一次遭遇那個精彩絕倫的小蛋糕,不知為什麼,看著她洋溢著單純笑容的臉我覺得溫暖,那感覺暌違多年,她還問能不能打包回去,酷酷的侍應生懶洋洋說:「你見過有誰能把幸福打包嗎?」
神秘客回頭對我笑:「既來之則安之,有什麼好想?」
我願意拿腦袋來賭,但凡認識母親的人,都說不出她對什麼東西心存畏懼。
他們為自己對社交的狂熱興趣付出沉重代價,但我一向相信他們不會悔改,否則就是承認自己的全盤失敗。
店子里播放著非常輕柔的Bosa nova,Lisa one的現場演唱我聽過,老實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經過現代技術調製出來的唱片音色,有一種清泉噙齒的凜冽。
唯獨不可能的,就栽贓到姐姐身上,說那是她自己的錯。
玫瑰已全身心怒放,在生命最高潮處燃燒,猶如花店姑娘所言,這一朵朵不顧一切的熱情,紅如深深春夢。
摩卡香而有餘味,舌尖上熱熱地滾過去,帶來終於一天將近的終結感。
伸手把箱子打開。
我向不知道自己的耐性原來這麼好——在毫無把握的時候,一分鐘其實都很長,何況數小時。
非常淺,但已經足夠提醒我昨天晚上發生過什麼事。
她卻只是閑閑看一眼,淡淡說:「滿天星,就是對什麼都無所謂。」
強打精神,我撿起一塊紫色的虛榮,問:「你拿這些東西來幹嘛。」
再拿起一個,仍然那樣輕輕摩擦,閉上眼,真巧,竟然聽到朱迪的聲音,無人對談,大概只是在心中的自言自語:他到底是什麼人,爸媽好像很有錢的樣子,幹嘛要去做一份每個月五千塊的工作,神經病……真討厭,把我當傻瓜,不告訴我……哼……不過,不過,我們在一起才三個月嘛,而且他也帶我來家裡了啊,嗯,不要錯怪他,他是個好人,雖然孤僻一點……不對,城市是我選的,這個,真巧啊,他不會以為是我查過他的底細吧,就算我想,我也不會查啊……
除了那個蛋糕,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能夠讓我懷念的東西。
我不能原諒父母。
我打開瓶子口,嗅那一縷清冽的香氣,沉吟不語。

把母親和朱迪支開,是有原因的,擺脫父親很容易,只要說我去上廁所就好,他絕對不會尾隨我去噓噓,但女人們則不可理喻。
不記得,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能做得到的人,我總應該羡慕他。
剛走了兩步,有人像在對我說話:「嗨,來喝咖啡嗎。」
男服務生走過來。
我微微一笑,尾隨侍者的隊伍離開廚房,一眼看到朱迪跟著母親,笨拙地端著酒杯,在大廳中央的地毯上左顧右盼,我過去拍拍她,朱迪幾乎把整杯飲品潑到我身上,大叫起來:「你死到哪裡去了?」
我父母同時失去一雙兒女。
幽靈會喜歡變身成什麼樣的人呢。

然後我媽的尖叫聲就劃破寂靜的夜空,蓋過喧囂的音樂,鎮壓了所有人的耳膜,伴隨她的裙裾,颶風一般卷到我面前,張開她幾十年如一日保持得健美修長的手臂。
她瞪大眼:「當真?我覺得是最不美麗的一件。」
我們收穫的,是一大堆感情的礦石,堆在灶台下的小藤籃里。
這是一個喜歡在晚上經營咖啡廳的幽靈。
我摸摸衣服內兜里那兩個圓盤,硬硬的還完整,於是點點頭。
她縮回去的時候我叫了一聲,她沒有聽到,門嘩啦扣緊了。
「有一個客人提供給我們午夜的禮物,每天早上開門,都發現東西已經送到……」

我想念那個無與倫比的蛋糕。
我不斷去看鍾。
白皙而柔軟,無論和誰比都是漂亮的。
我皺起眉頭,把杯子放回桌面,匆匆走出門。
廚房裡已經收拾乾淨,人去屋空,我輕輕開燈,打開櫥櫃,那套黑色點心盤映入眼帘,主人用的金邊圓盤和客人用的銀邊方盤一左一右整整齊齊擺設,盤面的三葉草散發著晶瑩光彩。
或許他曾經有過的好奇比我更要強烈,他隱約有一絲遺憾:「從來沒有辦法知道是誰送的哦。」
我承認她說得精到,眼看快上班了,於是選了最貴的那一種玫瑰,六朵一束,配寥寥幾支那無所謂的白色滿天星,六朵應當不代表任何引起誤會的意思吧,恭祝人家六六大順總不會有什麼差池。
這算是緣分還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有人要我去把事情弄弄清楚,然後選擇「永不釋懷」還是「就此忘記」。
最好遠遠逃開這裏,永遠不再踏進一步。
這個時間段,顧客絕不多,如果角落臨窗的那個位子被女生佔著,她又沒有伴,那從她穿的無帶紅色高跟鞋,就可以鋪陳出三萬字的故事一整個。
或許我們對錯的定義是不一樣的,在她,是帶來傷害,在我,是對一切冷漠。
現在還沒有到夜班階段,服務生是我不熟悉的,大臉貓一般模樣的兩個年輕女子,站在櫃檯后偷偷說笑,看到顧客進來,趕快用訓練有素的聲調甜甜呼喊:「歡迎光臨。」
「今晚有禮物嗎,來提前透露一下內容怎麼樣。」

濃漿倒入熱糖中,立刻凝結,結成一個一個小小圓圓的綠餅子,凝脂澄玉,貼在鍋底,滋滋地響,我無法形容這兩樣東西混合而成的味道帶給我什麼,一定要比喻的話,大約就像摩西發現自己真的分開了紅海。
目送母親帶著朱迪上樓去,兩者皆有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且都頻頻對我回顧,倘若我臉上的神情少一絲堅定,便隨時會折頭飛奔下來,說:「不如不要換衣服了。」
進來就進來,怕你啊,不過,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