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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科學系的李博士,你還好么

土壤科學系的李博士,你還好么

作者:本冰
他說自己其實都明白,父母真正想要的是個孫子。
他說還行。
可是你連女朋友都沒有,上哪兒整個孫子出來給你爹抱?你又沒辦法生。我繼續追問。
我說你放心地走吧,要真捨不得到時候我替你把衣服鞋燒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維穩費還有這麼個意思。
我問李博士那你們明尼蘇達州都有些什麼?
我問李博士,美國那麼多州可以做博士后,為什麼要挑田納西?
李博士這個人異常精明,說得難聽些便叫小氣,小氣到沒人相信他來自大西北。我也常聽別人私下議論過他這個人跟三個室友都不甚交好,月底在分攤水電費時曾要求把自己七天的水電費扣除,因為這個月有一個禮拜他沒有回家。後來這個故事連同李博士的名字傳遍了微生物系,傳遍了整個校園,回蕩在仲夏傍晚Superior波光粼粼的湖畔。
他思考了一會兒說:「Nothing。」
一杯敬年少輕狂。
我問李博士,為什麼是Corona呢?
因為不划算。
李博士指著窗檯底下的一兜衣服和兩雙鞋,說還有這些包里裝不下帶不走。
我覺得他有些可憐。
前室友遞給他一瓶Corona說你他媽是坐飛機又不是開飛機。
李博士說你們倆咋不是海南島就是吐魯番?
我覺得李博士在這方面表現得相當睿智,據我多年觀察,所有殷勤接送新來師妹買菜的男博士,師妹在買車之後就再也沒理過他們,就像靠給姑娘拍照來泡妹子的攝影狗,姑娘把他們精心拍攝PS的照片放到網上之後,馬上就跟其他男人跑了。
他說沒醉,我在這兒只有你們兩個朋友,今天高興。
提到這個問題,李博士略顯傷感,他說一是學業繁重沒時間陪女友,二是自己太笨不會跟女孩打交道,第三,有了女友每個月要請吃飯看電影還有買禮物什麼的,又要花一筆維穩費。不找也罷。九_九_藏_書
室友冷峻地說,慫貨跑得快,窮逼做飯香。
我說那你想家么?
他說呸!
坐在候機大廳里,前室友說再去買瓶啤酒。李博士擺手說算了,馬上要起飛了,不喝酒。
但我覺得這是汪峰情結。
李博士在美國的六年只回過兩次國,他說回去后愈發不喜歡和親戚朋友交流,因為每次聊天都會把三分之一時間用在解釋自己研究的東西是什麼,再三分之一的時間解釋為什麼還沒有畢業,最後三分之一用來解釋為什麼沒有對象。
我說看來你是醉了。
主人離席,我們也只得胡亂吃了些殘酒,作鳥獸散了。
他說研究利用聚合酶鏈式反應變性梯度凝膠電泳法分析土壤中微生物對多環芳烴PAHs的降解。
李博士快步走向窗檯,向我們擺手示意噤聲。整個通話過程他都在不斷重複和變換著Okay,I will,以及I'm sorry這三句話的排列組合方式。
今年六月初,李博士突然告訴我他要回國了,問我能不能到時候送他去機場。
李博士喝了一滿杯,一邊拿筷子撥拉炒芹菜,挑揀裏面的肉絲,同時招呼我們好好吃菜。
掛掉電話,李博士慌張地說他要去趟實驗室,有個實驗結果沒處理好,老闆有些不高興。
當然除了寫論文,我覺得他老闆召他來田納西的另一個原因是李博士在實驗室同樣是一把好手。
我說要不你就喝了吧。
他笑了一下說如今喝一點就上頭,來美國之前一口氣喝三瓶啤酒下去之後還能手解偏微分方程。
叩開房門,李博士系著圍裙伴著一身的油煙熱情招呼我們坐下,三個人四道菜:土豆炒青椒,芹菜炒肉絲,拌黃瓜,西紅柿炒雞蛋。我覺得李博士來美國之前絕對在國內大學食堂做過兼職,要不然組合不出這麼學院風格濃郁的菜系。
接下來他給我講述了在明尼蘇達州無聊至極九九藏書的科研生活和惡劣的自然環境,之後的三天我的腦子裡一直在單曲循環這首流行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知青歌曲:
在提到論文和實驗時,李博士目光矍鑠,酒喝到第三瓶,李博士活潑了不少,試圖把話題逐步偏移到多環芳烴的結構。
他手插|進兜里摸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神色緊張,調整了一下呼吸說出三個字:是老闆。
李博士說罷用手比劃了一下,高瓶的那種。
果不其然,我們一致認為是得克薩斯。
隨後李博士告訴我們,他是被前老闆推薦來田納西的,李博士在美國這幾年發了多篇論文,篇篇都很厲害,科研實力不容小覷。
李博士與我同是西安人,在我們系土壤科學專業做博士后。李博士有著一副標準的工科男長相,如果你站在五道口地鐵站,五分鐘之內就能看見30個和他長得一樣的男人,毫無特徵,過目即忘。同樣,李博士的微信頭像也和他的長相一樣無趣:外套的兩隻袖子系在腰間背著雙肩包站在山頂,同時單腳蹬著一塊兒石頭,左手插腰右手比出一個V,偏分。
李博士說你們好好吃,說罷換了鞋,丟了魂似的跑了。
烏拉草哇小葉樟。
這突然讓我想起我第一次去美國的酒吧,我站在Cumberland的一個天台,把酒單上的價錢乘以匯率之後也點了一杯便宜的酒。田納西八月末的晚風清涼而綿軟,將半杯酒吹成滿盞的鄉愁。周圍的人對你異常友好,但你卻根本聽不懂他們究竟在笑些什麼。那天晚上我只學到了兩件事:一是美國人喝啤酒會放檸檬,二是沒有人喝酒時剝毛豆就花生。
他送了一口酒,說明尼蘇達呆久了,只想挑個暖和地方。
送他走的那天,我和他前室友早早地過來,幫他取行李。
我有些慚愧,我壓根沒把他當朋友。
read.99csw.com而李博士的前室友覺得這是因為Corona最便宜。
李博士把工資的一半都存在卡里,半年一次寄還給遠在西安的父母。他說還是單身好,如果有了對象這些錢沒準就都花在女友手上了。父母雖總在電話上叮囑他說家裡不缺錢,但他需要讓父母覺得自己在美國過得殷實。另外錢放在父母手上,心裏踏實。
我和他前室友紛紛點頭表示也遭遇過同樣的受騙經歷。
於是這個校區便這樣被他描述成了一個知青點,要知道在美國這片神奇的土地,比起刁民,窮山惡水似乎更容易出奇葩,我的朋友C氏遠在明尼蘇達的舅舅就是這樣一個在風雪中閃著金光的二逼。
我心想眼前的這個男人真是惜字如金。
不過是一杯敬艱難隱忍。
我覺得李博士的選擇很明智,從明尼蘇達沒有過渡地換到亞利桑那州就像剛從北大荒出來就直接調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
本冰,旅美博士,青年寫作者。微博ID:@本冰
李博士接著說,好久沒這麼放鬆了,等下我先接個電話。
我說亞利桑那更暖和。
沒有人知道李博士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國,他一直沒說原因。他說覺得自己像個知青,這些年鞠躬盡瘁支援了美國新農村建設,不光留下了青春,還留下了一包衣服兩雙鞋,要敬自己兩杯酒。
跟李博士相比,雖然不會蒸涼皮,但我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掰饃絕技在技巧上足夠資格拿來辦技術移民,但苦於無法為生物系統工程研究和數學模型的建立提供任何幫助,抱憾終身。
我說牛逼。
他說亞利桑那他媽熱得跟吐魯番一樣。
他說嗯。
接著我們各自沉默了一會兒,我猜想大家可能在思考少林寺究竟該對應美國的哪個州。
他說因為一個月前我曾幫他借過一輛皮卡拉床墊,還有過年時前室友回國幫他給家裡人捎過東西,他說他不喜歡欠人情。
李博士住九_九_藏_書在離學校不遠的社區,社區綠化很好房租不高,天色稍晚些會看到褲腰帶掛在臀尖兒的黑人在附近繞來繞去。可以確定的是李博士一定還沒有把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傳達到這個小區,不然這群黑人的褲腰帶不會掛得那麼低。
我說哦。
他說因為自己來美國第一次去酒吧喝的就是Corona,之後每喝一杯就當是紀念逝去的青春和自己孤獨的生命,他覺得這是一種初戀情結。
話說回來,Paper發得再多有什麼用呢?李博士又是一聲嘆息。小時候父母老教育說要認真讀書好好學習,將來才能掙大錢才能出人頭地,結果發現一直念到了博士畢業,最後還是窮縮縮的,什麼也買不起。
又有兔子又有狼,
我說北美最不缺的就是這個,念PhD的誰他媽不是孫子。
我說,神經病,都這麼晚了。
就是缺少大姑娘。
這就是為什麼李博士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我明白。
C氏告訴我他退休的舅舅無聊時會在雪霽的清晨去沃爾瑪門口看胖子鏟雪,會在周末想方設法逗弄整條街的狗一起汪汪汪叫,會在下著雨的深夜拿出兩個紅塑料桶擺在一起看甲乙兩個桶哪一個先接滿水,是名副其實的明尼蘇達第一自嗨王。
李博士來田納西之前曾在明尼蘇達州呆了五年半,研究微生物拿到了博士學位。困在這個滿是積雪和森林的地方,讓李博士從一個道北少年成長為馳騁在風雪中的鄂倫春大爺。
可是佛羅里達也暖和呀,跟海南島一樣,你為啥不去?前室友不依不饒。
在接送新生師妹去沃爾瑪買菜的大潮中,李博士始終保持著難得的清醒,從未參与。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不划算。
李博士拿出一打Corona,當場大家表現出極大的震驚,李博士竟然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青島跟漢斯小木read.99csw.com屋之外還有其他品牌的啤酒。要知道幾個月前我和李博士負責給系裡Seminar買零食,我讓他買些Hummus和乳酪條,他說如果不是跟我出來他還一直以為Hummus是個基地組織。
他轉到廚房,拿起檯子上的半瓶醬油晃了晃,說還有半瓶呢,扔了可惜。
作為老鄉,我問李博士你在田納西呆得習慣么?
得克薩斯民風彪悍,且地處Biblebelt,帶槍的牧師跟少林棍僧感覺在各方面還都挺契合。
聽到這裏,我們幾個眼裡滿是酸楚的淚,紛紛舉起了酒杯。
路上我問他前室友,李博士做飯好吃不?
李博士把青檸塞進酒瓶,說能再跟你們倆好好喝上一杯真是不易,這會兒別說老闆,系主任打電話我也不怕。這一刻我竟有些羡慕李博士,天大地大不如老闆大,爹親娘親沒有數據親。
李博士聽完,拿陝西話說,這貨是腦子有病?
我說李博士那你來田納西幹啥?
北大荒,真荒涼,
這話是真的。別的不說,李博士光是配培養基塗平板的速度都異於常人,從菌液與培養基的混合到刮鏟的使用都相當嫻熟。據他說是那是因為年少時曾跟他秦鎮的二伯學過蒸涼皮,蒸涼皮與塗平板二者在心法與手法上都略有相通,秦鎮的那個夏天直接為李博士後來搞微生物研究鋪平了道路。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之後我常在實驗樓碰見李博士,他還是一如往日呆在實驗室里埋頭幹活,偶爾在夜間經過他實驗室會聽見裏面播著汪峰的歌。聽人說李博士一旦忙起來會睡在休息室的沙發上。難怪他總向我們抱怨系樓里空調太冷,他說每一個被凍醒的晚上,夢見的都是明尼蘇達一望無際的林海雪原。
摳門到極致的李博士忽然有天在辦公室走廊堵住我,匪夷所思地說要請我和他的前室友吃飯,我驚恐地問為什麼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