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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時期的愛情

梅雨時期的愛情

作者:沈書枝
我在這裏住著,白天騎車去高中圖書館看書,傍晚回來。因為害怕,每天天還未黑就把門緊緊反鎖上,躲進樓上房間里,常常一整天也說不到一句話。我們早晚發一點簡訊,兩個人都很小心。這地方名字叫「塘下」,村裡確有一個圓水塘,水邊多楓楊。門前一大片荒地,種一棵柿子樹,一棵大月季,屋后也是一片空地,有水井,靠近水井的圍牆上放著一盆仙人掌。圍牆外便是水田了。
那時他耽誤了找工作的機會,他爸爸便叫他回來,等著各種公務員的考試和成績,每天幫爸爸一起切割木材。他們在鄉下住的地方叫澄橋,靠近通往鎮中心的柏油路,是我從前上學的必經之路。讀初三時,每次來回學校和家之間,都要從這條路上走過。許多年以後,新的國道已經修成,車子幾乎已不再從這小柏油路上經過,兩邊烏桕變得高大,綠草萋萋叢生,只偶爾有騎摩托的鄉人經過。
我們一起騎車去縣城,送他去車站,路上他買了一隻很大的西瓜,寄在老闆那裡,讓我回去的時候拿。我很高興然而又很愧疚,那時候我們都很窮,西瓜還剛剛上市,要一塊幾毛錢一斤,一隻西瓜二十多塊錢,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實在是太貴了read.99csw.com。我費了很大力氣,才終於把那隻西瓜塞進書包里。非常重,我騎著車,一路擔心書包帶子會斷,終於到屋子裡,西瓜和書包都還好好的。切一小半,送到隔壁他小嬸家給小孩子們吃。天慢慢黑下來,夜裡下起大雨,我坐在房間里,慢慢吃另外半邊西瓜。西瓜太大了,怎麼也吃不完,最後只好很可惜地扔掉了。
看見了,還是青的。
過了幾天,他抽空來看我,翻窗進了旁邊沒拆掉的他家從前的舊平房,找抽屜里的舊照片給我看。照片很少,只有一張初中時的,很黑很瘦,看起來非常沉默。還有高中時的舊資料,也都放在那裡。他那時是數學科代表,成績極好,而我數學極差,往往不能及格。到今天終於可以好奇地翻一翻這人的數學資料,卻發現很多題目沒有做,或是旁邊直接寫了一個答案,全然不像我那時的那本,密密麻麻寫滿過程。我不免有些失望,他笑笑說,那很簡單啊,不用寫過程。看完后重新從窗戶里翻出來,站在舊屋的門口,他說:「以前高中畢業的時候,你開玩笑跟我講,也許以後哪天跑到你家去找你玩,後來那個暑假我經常站在這個門口等,希望哪天能忽然九九藏書見到你,最後你也沒有來。」心裏一驚,想起從前半真半假說出的話,因為不得自由與害怕,終究沒有去成。我說:「對不起啊,以前有點怕你,也不能隨便去同學家玩,所以沒有來。」
那時我們還沒有在一起。我們是高中同學,原本相互喜歡,只是從未認真說明過。到讀大學,之間隔得遙遠,又兼羞澀,頭兩年還斷斷續續寫幾封信,後來便斷了音信。到這時,已有五年未見了。我回縣城,他來接我,彼此都很不好意思。他騎摩托車帶我去屋子那裡,路比我想象中要遠得多,大約有半小時,才終於到了村裡。推開紅漆剝落的院門,裏面荒草幾欲及膝,廚房邊幾棵芍藥,已過了花期,焦枯的花結在枝頭,用手輕輕一捻就成粉末。樓房很大,也頗新,自建成后就幾乎沒有人住。指給我看了廚房、我住的房間和怎麼用水泵給太陽能打水之後,他囑咐我夜裡要鎖好門,不要讓壞人摸進來,然後便騎著摩托車,匆匆回鄉下去了。
有一天傍晚,實在很寂寞,便學他的樣子,把窗戶打開了,翻窗戶進了舊屋。拉開抽屜想看看以前那張照片,卻沒有找到。像一個作案未遂的小偷,我只好又從窗戶里爬出來,跳到水泥read.99csw.com場基上,卻忽然看見圍牆上的仙人掌開花了,太陽快要落下去,鵝黃的花浸在餘輝里,柔和如絹紙。我立在屋檐下仰頭看,很盼著有人能知道它這時的美,給他發簡訊,已經寫完,終於還是猶豫著刪掉了。
蛛絲上的露水還未晒乾,他說,還一棵是杏樹,看見結的果子了么?
他帶我去他們住的地方,是三間平房的瓦屋,屋后一片竹林。那屋檐上也有一片仙人掌,鄉下常有這樣養仙人掌的,扔在屋檐上無人管,卻長得很肥大,匍匐成一片,倒垂下屋檐來。上午下雨,仙人掌的花沾了雨水,濕楚楚的。門口堆著許多做鋤頭把子的木料,用膠布蓋著,也還是淋得透濕。梅雨剛剛開始,他媽媽和我說,擔心雨再這樣落下去,要把木料落壞了。她養了一盆一米多高的白蘭花,葉子青綠,象牙黃的白蘭花正開,半打開的骨朵更香。我總想摘一兩朵,卻捨不得。吃中飯的時候,就端著飯碗站在屋檐下看雨水成串滴下,打在花瓣上。鄰居家幾隻啄食的雞拖著潮濕的尾羽,從身邊轉過去了。雨零零落落落了三天,我也在那裡住了三天。
很多年前,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家鄉縣城的郊區。那時我大學畢業不久,做著不喜歡的工https://read.99csw•com作,想去考研,家裡不許,便偷偷辭了職,回到家鄉,借住在從前的男友家。他家裡做著簡單的手工活,從山上買回櫟樹,用機器加工成鋤頭和鐵鍬把子,再賣給農具店。那時縣城裡已不許上山收樹,他父母因此搬到遠遠的鄉下去,在那裡賃了一戶人家的房子做活,自己家的樓房反而空在那裡。他聽說我想有個安靜地方複習,便很大方地提出來,可以把屋子借給我住。
沈書枝,作家。@沈書枝
等了很久,沒有迴音,我拿了一本朱東潤的古代文學作品選在手上看,眼前田畈一片深青,身上也漸漸覺得起了寒氣。終於忍不住流了一點眼淚,準備回城。轉過身卻發現他原來就默不作聲站在我後面,撐一把黑色大傘,穿著髒得發灰的藍色塑料拖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一時說不清為什麼,覺得委屈極了,大哭起來。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等我慢慢不哭了,才領著我往他家去。大概是覺得我太任性而生氣了吧。
起初我只知道他住那一帶,卻不知道是哪裡,憑著初中的記憶,問他是在澄橋那條分岔路邊么?他說離路不遠。有一天忽然很想見他,不能等待,就說要去。他卻不肯,大概是無業在家的自卑,以及怕父母疑心罷九九藏書。他要幫爸爸切割木材,脫不開身,身上甚至連進城的兩塊五毛錢車費都沒有。我只說要去,他卻不肯告訴我屋子具體的位置,正說話間,他的手機就停機了。我仍不管,徑自坐了公交車,到了鄉下的岔路邊下車。天零零落小雨,我撐著傘,猶豫了很久,終於不敢胡亂踏上田畈里的岔路。後來翻遍手機,找到從前他用他爸爸手機給我發的一條簡訊,寫了一條簡訊過去,說我是他的同學,要來找他,卻不知道你們家在哪裡,您若看到簡訊,請讓他來岔路口接我,麻煩您了。
就像狐狸的馴養,此後我喜歡整個夏天的雨水,還有雨過天陰的天。
他單手拎著水下坡,我捏一顆杏子,很高興地跟在後面走下來。
後來我們在一起,再後來又分開。這其間許多的分離、爭吵與憤怨,隔了這麼多年之後,終於都淡下去,記得格外分明的,只是愛情才開始時,那些溫柔的、小心的試探。記得有一回早晨一起去鄉里的菜場,我告訴他小時候我就在這裏,陪媽媽一起賣魚。記得櫻桃熟時,一天清早我們去屋子上面的坡子上打水,一口很大的井,屬村人共有,水井邊一棵櫻桃樹。他站在樹下說這樹是他小奶奶家的,一邊摘櫻桃給我吃,說好的果子都給雀子偷走了。